Z染
在川西北大草原畜養(yǎng)金貴的牦??芍^得天獨厚,我少年時期的暑假生活,就在此地山區(qū)牧牛度過。在這若爾蓋草原的西南部臨近九寨溝的地方,處處山巒聚攏,除了密集的原始森林,一部分山上還遍布灌木和花草,緩坡的草地猶如黃金般珍稀。放養(yǎng)牦牛的牧家,尋覓貝母、冬蟲夏草的采藥人,都仰賴這不多的草地為生。
山區(qū)的游牧生活,遠沒有在平闊草原上怡然自得。如今,草原上的牧家搬遷,可使用摩托車、拖拉機運送物品,而山區(qū)的牧人只能把大件家當馱上牛背,貴重物品由人來背,牽牛徒步,如此穿越山崗,來到另一個環(huán)山的牧場。山里的牧牛人,也是世上最辛勞的人群之—了。
每年7月的暑假,我們兄妹三人要先回到家準備行李。在家待兩天后,于第三日凌晨4點左右出發(fā)去遠牧。牧場與村寨間隔著大大小小幾十座山,騎馬至少要走上一整天。阿爸帶著我們,隨同幾個村寨中去遠牧的人一起走,而阿媽在牧場上等我們到來。等見到阿媽時,她總是低聲埋怨:“每年去遠牧,你們沒有一次是順順利利的,都怪你們阿爸太粗心?!?/p>
我隱約記得第一次,我和哥哥同騎的馬跟別人的馬打架,大馬立身蹬腿,把我從后面甩了下去,還好沒什么大礙,只是嚇得我心臟“砰砰”跳個不停,從此對馬產(chǎn)生一絲畏懼。待我稍長點兒年紀,又出現(xiàn)一次“馬上”事故:在走到大概四分之三的路程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條又長又深的山溝,一排馬隊零零落落往山上移去。因為坡陡,有些大人便下來牽著馬走。我和妹妹騎的那匹中年母馬即將爬上山頂,可就在這時,母馬搖搖晃晃,往后一倒,妹妹在我身后被甩了出去。我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韁繩,母馬才沒有往后翻仰壓住妹妹,撲通一聲,重重地橫倒在地。
而我小小的腿卻被巨大的馬壓住,嚴絲合縫,動彈不得,前后的一幫大人急忙停住,跑過來一起抬那母馬。母馬哼哧地喘著粗氣,毫無動靜,最后過來幫忙的人多了,才終于起出一條縫,我從馬肚下被人拉出來,腿特別麻,當下幾乎不能走路。所幸沒有大礙,妹妹也平安無事,這起事故同樣有驚無險地過去,成為一筆談資。現(xiàn)在想來,母馬走一天太累了,我們真是沒有同理心。
遠牧的生活,除了辛苦,就是極其的枯燥。辛苦是一種陣痛,而枯燥則是滿滿當當?shù)靥畛淞诉@段時間。沒有電視,沒有陌生人,也幾乎沒有朋友,所以娛樂時間少得可憐。唯一一件有利娛樂的是我們有三兄妹,可以相互為伴。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哥哥不愿意跟我玩,我也不想跟妹妹玩。
倒有一兩次,我們一起偷偷下河玩。這里的河水沒有一點兒污染,清澈見底,清涼舒爽。在一個水灣處,我們脫得赤條條、光溜溜,河床上滿是圓滾滾的石頭和淤泥,踏過去,下了水,冰涼的感覺透入心脾。水中還有魚,我釣不到,哥哥竟釣出好幾條,不過之后應阿媽要求,還是放生了。然而,被當作魚餌的蚯蚓、小青蛙和金龜子幼蟲,在我們毫不留情的一掐、一拍、一插下喪失了生命。當時,我還不太敢碰青蛙,一是因為青蛙活蹦亂跳下不去手,二是因為隱約記得老師說青蛙對人類是有益的。但是,我們?nèi)齻€人中有位“女豪杰”眼疾手快,抓起青蛙一個合掌先將之拍暈,后拆解四肢,插到魚鉤上,敦促我和哥哥快去釣魚。妹妹當年什么都不怕。我大概也有這樣的情況,打死過幾只鳥兒,但是如今,我們絕對不想再做這樣無知的殺戮。
然而大多時候,遠牧生活依然無聊。那時,牧場已經(jīng)用上了手動牛奶分離機,我們需要坐在固定的地方一個小時左右,連續(xù)不停地轉(zhuǎn)動把手,將阿媽現(xiàn)擠的新鮮牦牛奶分離成酥油和奶渣,分別流入兩個桶。妹妹年紀小,阿媽不放心,哥哥不時要去幫阿媽趕牛,所以這活兒每天都落到我的頭上。這是我一天中最無聊的時刻。
但有一年,這個情況發(fā)生了變化。7月,又逢上遠牧的時間,我正在收拾東西,看到字典旁放著幾本雜志,有著漂漂亮亮的封面,是當小學教師的姑父落下的。當時我像偷東西似的將雜志放入自己的書包。這些雜志在我眼里是極神秘的存在,我如獲至寶。去遠牧的路上,我不時看向阿爸,因為阿爸的馬馱袋里裝著我的書包。
上最后的大陡坡前,大家在山腳稍事休息。我看了眼阿爸馬上的馱袋,猛然發(fā)現(xiàn)它似乎凹下去了一些。一個念頭閃過,我緊張地喊出聲來。在午飯停駐時,阿爸曾替我拿出過書包,我從中掏出幾顆糖果,讓他再將書包裝回馱袋里,可是他還是忘了。我一時緊張得汗都流了下來,“上遠牧必出事”的定律又一次如常生效。所幸阿爸騎馬奔襲,將書包找了回來,說就在他當時倚坐的那叢灌木下。
經(jīng)此波折,我更是珍惜那幾本漂亮的雜志。高原山區(qū)的遠牧場上,多的是牛,少的是書;水草豐茂,精神貧瘠。書既然少,那我就翻來覆去地讀,往深處讀。此刻想來,這些雜志的紙張早已翻爛,也不知道放哪兒去了。但我依稀記得,那是三本《讀者》和一本《讀者》(原創(chuàng)版)。唯一的《讀者》(原創(chuàng)版),我格外小心在意,認為她有種特別的意味,有時帶著驚喜,有時充滿生氣,有時深藏含蓄,像叢林中突然蹦躍出來的小兔子,像夏天的早晨發(fā)現(xiàn)綠草中開放出一枝明艷大花,像成年牦牛邁出的深沉而有序的步伐。
牛奶分離機嗡嗡作響,我的右手抓著機器把手轉(zhuǎn)動,不時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左手捧著一本雜志,嘴里念念有詞。雜志中的具體內(nèi)容到現(xiàn)在我不敢說有明確記憶,只是她們的輕與重,我是了然于胸的。那些文章,有輕有重,有淺有深。有些似乎很淺但其實很重,有些似乎很輕可確實很深。她們有的是對于人生和世界舉重若輕的本領。
《讀者》(原創(chuàng)版)的15年歷程,或許也是場舉重若輕的修行,而對閱讀她的人來說,自然也是一段寶貴的心靈旅程。當年在單調(diào)無味的遠牧上,握著牛奶分離機遨游書香繁世的我,就是一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