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最大的傷害，是抹掉記憶

我母親罹患乳腺癌，29歲時就去世了，那年我兩歲。自從繼母進(jìn)了家門，我生母一切的痕跡就從家中被抹得干干凈凈。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和繼母所生的弟妹是不一樣的。繼母對我永遠(yuǎn)是禮貌相處，那種客氣與呵護(hù)，總帶著“人心隔肚皮”的味道。同樣犯錯，她會打我的弟妹，卻從來不打我，甚至沒有罵過我。

弟妹們因此而怨恨我，他們羨慕我的自由自在，我卻恨我的繼母，恨她的到來讓我再也找不到生母一絲一毫的痕跡。在我們家里，繼母入門之前的事情是不許談的，連我爺爺奶奶都不能提。繼母是個漂亮而厲害的女人，我父親對她有幾分害怕。她特別會理財，又善于管家，我們家也在她進(jìn)門之后富裕起來。

有一次，我過生日。在我強(qiáng)烈要求下，父親陪我在外面吃飯。獨處時，我問他：“爸爸，我小時候是什么樣的？我長得像我媽媽嗎？”父親的眼中閃爍著一絲顧慮，他說：“很像，你比你媽更漂亮。不過，那些事情都過去了，現(xiàn)在阿姨不是對你很好嗎？”

我氣憤地離席而去，一邊哭一邊跑，仿佛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我常常懷疑父親也被繼母洗了腦子，變成了唯唯諾諾的傀儡。每當(dāng)我詢問父親有關(guān)生母事情的時候，他總是支支吾吾，不愿意多講。

用一輩子來補(bǔ)償童年嗎

我一天天長大，性格變得乖戾而任性，繼母看到我總搖頭，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考上中專之后，我便離開了家，從此很少回去。我勤工儉學(xué)，經(jīng)濟(jì)上能夠自給自足。這時候，我對父母的叛逆不斷增長，我終于可以兇狠狠地瞪繼母，也可以粗暴地對父親說：“我不要你管！”

我畢業(yè)后進(jìn)入銀行工作，但內(nèi)心卻一直覺得自己是孤兒。人家都說我是“行花”，追我的人很多，但我總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我瘦成一把骨頭還在減肥，用各種跟自己過不去的行為發(fā)泄著內(nèi)心深處的不滿。

我堅強(qiáng)而獨立，工作得心應(yīng)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不相信愛情的我遇到一個堅定的追求者——大勇。大勇很愛我，但我恐婚，所以我們戀愛不結(jié)婚。在一個幸福的原生家庭中長大的大勇，一直撮合我與家人的關(guān)系，我常因此沖他發(fā)脾氣。

父親今年三月份因病去世了，我哭得不多，但是繼母哭得好傷心?？吹剿文c寸斷的樣子，我心里竟然有一份解恨的感覺。她終于嘗到失去最愛的人的感覺了，我內(nèi)心這么多年找不到生母的記憶的痛苦她終于可以感同身受了……父親的治病與喪事，我出了大部分的錢。這些年來，我貼補(bǔ)給家里很多錢，卻極少付出感情。葬禮整個過程，我都沒掉眼淚，想假哭幾聲都哭不出來。

大勇說我冷靜得好可怕，我說：“我的眼淚從小就流干了，這個父親在我生命中早就死了?！贝笥掳偎疾坏闷浣?，到底是什么事橫亙在我與父親之間，以至于老人家離世時，我還放不下。我告訴他：“是他對我生母的無情。他一再婚就抹去我生母的所有痕跡，不讓我看生母的照片，不跟我講生母的事情……”

老天欠你的，以另一種方式償還

過了兩個月，繼母打電話要我回家吃飯，順便把葬禮沒花完的錢還給我。

我拒絕的時候，繼母說：“我找到你生母的照片，你來看看吧?！蔽乙粋€人來見繼母。吃過飯，繼母拿給我一個包裹。她眼睛紅紅的，“這是我整理你爸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你爸藏了幾十年……”

哇！包裹里是我生母的東西！我第一次看到了母親的照片，她燙著卷發(fā)抱著我，跟我夢中模糊的樣子完全相符……一時間，淚水像潰堤一樣淹沒了我，我怎么都看不清楚照片上母親的臉?？吹轿疫@么動情，繼母說：“我也不知道你爸還藏著這些，如果知道我一定早給了你……”

包裹里有我母親的信件、發(fā)夾、手絹……每一樣?xùn)|西都保存得那么好，發(fā)黃的信紙一點褶皺都沒有，每樣?xùn)|西都用透明的塑料紙封起來，塑料紙上還貼著父親寫的注釋。

我捧著包裹，靜靜地坐著。過了幾個小時，我還沉醉在這包東西里。29年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個有家有根的人，這包東西卻好像讓我突然找到了自己靈魂的歸宿，沉重到無以復(fù)加。最讓我感動的，是母親抱著我的那張照片。我那離世的母親，竟是那么美麗，那么有氣質(zhì)……照片的背面是母親的手跡：“漂亮的孩子好多，唯有我的小雅是最可愛的?！?/p>

從小到大，無數(shù)人夸過我漂亮，但是我從來都討厭自己，從沒覺得自己可愛過。大勇每次說這類的話我都覺得他虛偽。這一刻，我感覺到失落了幾十年的母愛在對我的心說話：“小雅，你是最可愛的。”

我像一個孩子一樣哭著，仿佛生母就在我面前。不知什么時候，繼母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抱住我。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從沒讓她抱過。這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哭了起來，越哭越兇，好像要把多年積攢的眼淚都流完一樣。

等我略微平靜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繼母也早已哭成了淚人。她抽泣著說：“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你爸忘了過去。我錯了，你爸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媽……過去是我不好，我太強(qiáng)勢，不許你爸念及舊情，我希望你能把我當(dāng)作唯一的母親。我錯了，我傷害了你們……”滿頭白發(fā)的繼母像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一樣嗚咽著。在我印象中，堅強(qiáng)的她從不會向人道歉，也不會承認(rèn)自己有錯。

我?guī)退敛裂蹨I，找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那天，我下樓的時候，繼母囑咐我開車小心點。我下樓后，看到她瘦小的身影映在窗戶上，那個影子好孤單。

我?guī)е@包東西回家的時候，大勇已經(jīng)在樓下等我了?；丶抑?，他和我一起又看了一遍包裹里的東西，他久久沉默著。其實，這些年，大勇對我很好，但是我們之間總像是缺些什么。大勇常說我很冷漠，我從不覺得。我很少對他表達(dá)愛，也從未問他是否愛我。

兩個人傻坐了很久之后，我突然問大勇：“你愛我嗎？”

大勇想了一會兒，看著我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說：“談戀愛這么多年了，小雅，我為你賺錢、調(diào)動工作、買房子、做飯，陪你旅游、看病、住院、安葬你爸，你莫名其妙發(fā)了多少火，鬧了多少次分手，我都沒離開你。如果這不是愛，你說愛是什么？”

我說：“如果我結(jié)婚后遺傳了我媽的癌癥基因英年早逝，我死了，你再娶個老婆，你會像我爸一樣忘了我么？”

大勇說：“我覺得你爸并沒有忘掉你媽，也不是不愛你，他是要顧全整個大家庭，他有他的苦衷……”

我又哭了起來，不知是為我媽哭還是為自己哭，還是為那個我又愛又恨的父親哭。大勇?lián)碇?，說：“小雅，為著已經(jīng)死去的人，好好活著，別折磨自己了好不好？”我感到自己那顆石頭一樣的心開始融化了，我聽到了大勇的心跳。

我把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上，忽然想到了繼母。此刻，她或許只能孤零零地與我父親的遺像對望……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低聲對大勇說：“我們把婚禮辦了吧，婚禮一定要邀請我的繼母。以后，咱們不要叫她阿姨了，叫她媽……”

（編輯 鄭儒鳳，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