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鵬
摘 要:《史記·循吏列傳》這一史書體例為司馬遷首創(chuàng),班固著《漢書》時加以沿襲,后代正史中也基本為“循吏”著有列傳。通過對比《史記·循吏列傳》與《漢書·循吏傳》可發(fā)現(xiàn)兩者在對象選取、敘述詳略上存在較大的差異。而通過探究作者所處的的時代背景、個人經(jīng)歷和著史宗旨的差異來解釋出現(xiàn)這些差異的原因,足以窺探史家在歷史書寫中的價值取向。而作為著史者如何減少外在因素的干擾,盡量客觀地書寫歷史則是后代史家需要思考的問題。
關(guān)鍵詞:《史記·循吏列傳》;《漢書·循吏傳》;著史宗旨
0 緒論
《史記·循吏列傳》最早提出“循吏”之名,后為《漢書》《后漢書》直至《清史稿》所承襲,此后,循吏成為正史中的一類典型人物而被史家所記述。何為“循吏”?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云:“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作《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此外,在《循吏列傳》開篇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導(dǎo)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通過這兩處,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將循吏定義為“奉法循理之吏”,而“奉職循理”是對其基本要求。
宋代吳子良在《荊溪林下偶談》中評論道:“太史公《循吏傳》文簡而高,意淡而遠,班孟堅《循史傳》不及也?!惫湃藶楹螘绱嗽u價?本文通過對《史記》、《漢書》“循吏”列傳間差異的探究,旨在把握史家個人的思想體系和著史宗旨對其著史內(nèi)容的影響。
1 《史記·循吏列傳》文本概述
《史記·循吏列傳》全篇可分為三部分:序、正文、贊。在本篇中,司馬遷鮮有地用了兩次“太史公曰”,即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第一部分“序”里司馬遷提出了對循吏的要求;第二部分正文中司馬遷通過具體事例簡要地介紹了春秋時期的五位循吏:孫叔敖、子產(chǎn)、公儀休、石奢、李離;第三部分“贊”是司馬遷對這五人的事跡所做的評價。
傳記第一部分以“太史公曰”開篇,在這里,司馬遷認為法律并不是治國之根本,并明確提出循吏應(yīng)堅持“奉職循理”,認為只要官吏們奉公盡職,遵紀守法,天下便“可以為治”。
緊接著在第二部分司馬遷簡略地介紹了春秋時期的五位“循吏”的事跡。第一位“循吏”是春秋時期楚莊王的令尹孫叔敖,司馬遷記載了他進諫楚莊王恢復(fù)幣值和改變楚之民俗,使民自高其車兩件具體事例。第二位“循吏”是春秋時期鄭國的子產(chǎn)。在介紹子產(chǎn)時,司馬遷并沒有像介紹孫叔敖那樣再次列舉具體的事例,而是通過對比子產(chǎn)治理前后國家的情況來展現(xiàn)子產(chǎn)治理的才能和擁有的品質(zhì)。第三位“循吏”是魯國國相公儀休,司馬遷評價他“奉法循理,無所變更”,并列舉了他盡管喜歡吃魚但不收受別人贈與的魚和“拔葵出妻”的典型事例。第四位“循吏”石奢是楚昭王時期的國相。司馬遷評價他“堅直廉正,無所阿避”。司馬遷通過列舉他追查兇手發(fā)現(xiàn)是兇手自己父親時,以自刎而死的方式來表現(xiàn)他在忠孝兩者間的選擇。第五位“循吏”李離是晉文公時期的法官。司馬遷選取了他的一件事例來記載:李離在發(fā)覺案情有誤而枉殺人命后便把自己拘禁起來判以死罪。這彰顯了李離作為法官對法律尊嚴的維護。
通過對五位“循吏”事跡的敘述,司馬遷在本篇結(jié)尾分別以一句話對五人的事跡加以總結(jié):“太史公曰:孫叔敖出一言,郢市復(fù)。子產(chǎn)病死,鄭民號哭。公儀子見好布而家婦逐。石奢縱父而死,楚昭名立。李離過殺而伏劍,晉文以正國法?!弊髡咭跃拺雅c崇敬的心情寫出他們的政績和道德風(fēng)范,意在闡明一個為政治國的根本道理:“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正與開篇相呼應(yīng)。
2 《漢書·循吏傳》與《史記·循吏列傳》差異比較及原因分析
雖然班固所著《漢書》中承襲了司馬遷的《循吏列傳》這一體例,但是通過《漢書·循吏傳》與《史記·循吏列傳》兩者的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存在較大的差異,這些差異存在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史記》為紀傳體通史,《漢書》為斷代史的體裁差別所導(dǎo)致的,而是有其更深次的原因,以下將具體分析兩文出現(xiàn)的差異并對其進行比較,然后就這些差異深入探討其背后的原因。
2.1《漢書·循吏傳》與《史記·循吏列傳》差異比較
《漢書·循吏傳》與《史記·循吏列傳》的差異對比,可概括為對象選取之別和敘述詳略之別兩類之別。具體如下:
2.1.1對象選取之別
趙翼在《廿二史札記》第一卷《史記 漢書》中便提到《史記·循吏列傳》與《漢書·循吏傳》中選取的“循吏”對象的不同:“史記‘循吏傳載周秦間人:孫叔敖、子產(chǎn)、公儀休、石奢、李離。漢書所載則‘文翁、王成、王霸、朱邑、龔遂、召信臣,皆漢人也?!雹僭诖?,我們不能忽略《史記》與《漢書》之間不同的體裁可能導(dǎo)致兩人選取對象的不同。史記為紀傳體通史,記載了上起皇帝,下至漢武帝天漢年間的歷史,所以記載“循吏”時他盡可以選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官吏,但是《循吏列傳》中司所記皆先秦之人與事,可謂有古無今1;而班固所著《漢書》為斷代史的體裁限定了他只能選擇漢朝的官吏。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司馬遷與班固同處兩漢時期,為什么司馬遷在著《循吏列傳》時只選取春秋時期的人物而不選擇他所處當(dāng)代的人物,他所選取春秋時期的五位官吏來論述“循吏”有什么目的?借此表現(xiàn)了他什么樣的循吏觀?由此是否能折射出兩人不同的著史目的和思想體系?這些都是我們需要探究的問題。
2.1.2敘述詳略之別
首先體現(xiàn)在字數(shù)上,總觀《史記·循吏列傳》和《漢書·循吏傳》全文,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全篇一千二百余字,在《史記》全篇中可數(shù)最簡略;而后者全篇共五千八百余字,相當(dāng)于前者的四倍還多;而兩者的敘述詳略又具體可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記載人物事件功績的詳略,司馬遷所記載的五個“循吏”中,最詳細全面的為孫叔敖,敘其余四人則皆非常簡要。記敘孫叔敖時共介紹了他的兩件事例,也不過三百七十余字;而《漢書·循吏傳》中記載最為詳細的為黃霸,共記載了他的大小功績十余件,且描寫較細致,共兩千二百余字;二是表現(xiàn)在對人物的生平的取舍:在《史記·循吏列傳》中司馬遷只簡要介紹這個人以及他最具代表性的事例,不言其他;而《漢書·循吏傳》中不但記敘了循吏年少時之事,而且對循吏的敘述從小至終老,都有詳細的記敘,有的甚至把循吏的妻子及后世子孫也捎帶涉及。
2.2《漢書·循吏傳》與《史記·循吏列傳》差異原因分析
綜合以上分析,《漢書·循吏傳》與《史記·循吏列傳》在對象選取、敘述詳略、結(jié)構(gòu)層次三方面存在較大的差異,探究差異存在的背后原因有助于讀者更加了解作者借助文章想表述出來的真正內(nèi)涵。陳寅恪先生曾經(jīng)說過:“對于古人之學(xué)說,應(yīng)具有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xué)說不易評論。”因此本文將從司馬遷與班固的時代背景,個人經(jīng)歷以及著史宗旨這三方面來探究這些差異存在的背后原因。
2.2.1時代背景
司馬遷生于西漢時期,所處的時代是西漢建立六七十年,漢武帝當(dāng)政時期。此時的國家已達到鼎盛時期,但是在這鼎盛的背后,武帝對外不斷征伐四夷,對內(nèi)修訂法度,重用酷吏,導(dǎo)致許多官員都是諂諛取榮之輩,而百姓財用匱乏,社會上蘊藏著極大的危機。司馬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自己的歷史著作。面對如此現(xiàn)實,司馬遷同樣意識到如果不改變統(tǒng)治策略,不改酷政,不行德義,將會使各種矛盾更加激化,就有重蹈秦王朝覆轍的危險。因此,司馬遷大膽地對漢武帝治政得失進行評價。因此,司馬遷在《史記·循吏列傳》中不選取時人而選用春秋時期的五位“循吏”,通過論述他們的德行事跡借以表達對現(xiàn)實時代的不滿,同時寄托了司馬遷自己的政治理想,因此使之在形式上、內(nèi)容上都具有先秦諸子散文的特征。
而班固所處正是西漢已經(jīng)結(jié)束,東漢前期正轉(zhuǎn)向中期的時代,經(jīng)過光武帝、明帝、章帝,政局比較穩(wěn)定。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shù)”,使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逐漸得到統(tǒng)一,封建社會的基本秩序到此時基本確立,儒家思想發(fā)展也較為完善。在皇帝出席,眾儒生相聚的白虎觀會議上儒家思想更是得到強化,班固參加完此次會議之后便奉召寫一部《白虎通義》,將會上儒家的議論綜合到一起。所以班固相比于司馬遷,他的時代任務(wù)便是如何維持目前的穩(wěn)定局面,而不是回答歷史接下來將會怎樣發(fā)展變化。因此,在《漢書·循吏傳》中班固可以輕而易舉地選出社會上的循吏,并對他們的事跡細致入微地侃侃而談,借此來表達對他們的稱贊。
2.2.2個人經(jīng)歷
眾所周知,正當(dāng)司馬遷在進行史書的撰述時,遭遇了李陵之禍。司馬遷本效忠主上,但事與愿違,因李陵而入獄,適逢酷吏之風(fēng)盛行,深受其害,身遭腐刑之辱,此時的司馬遷對現(xiàn)實更是絕望。這是他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事件,因此對他《史記》著述工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司馬遷在獄中的親身經(jīng)歷使得他見識到漢代獄吏的殘酷并激起深切反感,因而可以解釋為何在他筆下的《循吏列傳》中沒有一個漢代人入選。借此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司馬遷也因而萌發(fā)了反對以嚴刑峻法為能的酷吏政治、呼吁體察民情和“奉職循理”的循吏的追求。
雖然班固“私修”國史被人告發(fā),但是漢明帝鑒于班固具有獨力修撰漢史的宏愿,也希望通過班固進一步宣揚”漢德”,特下詔讓他繼續(xù)完成所著史書。班固從私撰《漢書》到受詔修史的轉(zhuǎn)折,對于班固修撰《漢書》是一個有力的推動。因此相比于司馬遷的遭遇,班固著《漢書》較為順利;而后因竇憲擅權(quán)被殺,班固受株連,死于獄中,此時距班固完成漢書已二十余年。因此,縱觀班固修《漢書》的過程受個人仕途和人生經(jīng)歷的影響較小,所以這也在無形奠定了《漢書》的特點。
2.2.3著史宗旨
清代史家章學(xué)誠在評價司馬遷和班固時說:“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遷書體園而用神,班書體方而用智”。司馬遷的著史宗旨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即司馬遷著史的目的在于通過研究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變化,找出歷史經(jīng)驗,為現(xiàn)世及后世提供借鑒。在《循吏列傳》中司馬遷稱贊了那些奉職循理、克己奉公的循吏,認為重用循吏治政,便能達到“社會大治”的效果,這其間表達了司馬遷自己的治國思想。相比于司馬遷,班固受命編寫《漢書》,這就奠定了他的著史宗旨即出于“宣漢”的目的,要為漢朝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正名。從《漢書·循吏傳》中我們可以看到班固以時間為順序,記敘了西漢循吏每個時期的發(fā)展?fàn)顩r,分析了循吏產(chǎn)生的原因,描述了其對社會造成的影響等,這些也都體現(xiàn)了班固的著史宗旨中“宣漢”的思想,因此白壽彝先生評價班固著《漢書》的目的“通過歷史說教,鞏固皇朝統(tǒng)治”。
3 結(jié)語
綜上,通過對《史記·循吏列傳》與《漢書·循吏傳》的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雖為同一題材,但彼此間卻存在著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主要表現(xiàn)為對象選取、敘述詳略和結(jié)構(gòu)層次三個方面。而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主要有著史者所處時代背景、個人經(jīng)歷、以及著史宗旨的不同。而我們每個人作為時代和社會的一部分,都不可能脫離社會而存在,我們每一個人同時又是我們所處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不被時代的潮流所帶偏方向,不被個人的經(jīng)歷所影響,保持自己或者保持歷史學(xué)家在研究歷史過程中應(yīng)有的客觀性是我們需要堅守的原則和努力的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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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清)趙翼:《廿二史札記》,王樹民校正,卷一《史記 漢書》,第2頁。
[2]孫希勇:《司馬遷、班固和范曄思想管窺——“循”“酷”列傳比較》,東北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