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夕陽咚的一聲掉下西崗,滿天就蒙上了灰幔。冬天的白天,太短了。
阿義從地頭撿起媳婦珍從城里帶回來的舊棉衣,穿上,也不系扣,扛著頭,提著锨,回家。推開家門,阿義清了清嗓子,喊:“媽,我回來了!”
老太太耳背,坐在火盆前,問:“誰回來了?珍要回來了?哦,阿義,火還熱著,快來烤烤,真冷的天?!?/p>
阿義說:“不冷?!狈畔鹿ぞ撸词帜?,搟甜面葉,炒倭瓜。老太太八十七了,牙不行,不吃掛面,甜面葉還得煮得爛熟。吃了飯,阿義把電熱毯開開,打發(fā)老太太躺下,電話響了。是媳婦打來的。媳婦問:“吃飯了嗎?媽睡了嗎?你又去地里干活兒了?該歇了歇歇,照顧好咱媽就行了?!?/p>
阿義好不容易逮個空隙,問:“你啥時回來?”
媳婦在城里一家燒雞店打工,一直不肯回來。媳婦說:“我回來,家里花錢怎么辦?兒子女兒誰供著上學?你種地那仨核桃倆棗,能顧得住嗎?再說老板剛給漲了工資,怎么好意思說回?”
阿義不吭聲了。媳婦也不容易,城里那地方,看著都客氣,說話跟眼神都是冰冷的。他跟著建筑隊在城里干過活兒,上公交,城里人看見他就往一邊躲,好像他身上的土氣能沾到他們身上似的。還是土里種莊稼好、坡地上種樹好??!莊稼的香、草的香、樹的香,太陽一曬,從鼻子里鉆到心里去,在他的身體里橫沖直撞。那香氣,像媳婦身上的香。鼻子癢,心里也癢,沉默的大地便發(fā)出一個渴望的聲音,讓他想狠狠地抱住什么,在向陽的干草坡上打滾兒??墒牵眿D不在身邊,有兩個月零三天沒有回來了。阿義只好吐口唾沫,搓搓手,握住頭,高高舉起,狠狠地刨下去,掀起一大疙瘩土。出了汗,渾身都是松散的,阿義扔掉棉衣,仰頭看看藍天太陽,心也舒展起來。這么好的地,怎么種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呢?都跑到城里去,城里有什么好的?
放下電話,阿義開始收拾自己的床鋪。床單、被罩,兩個月沒洗了,彌漫著媳婦的味道。味道在,好像她就在。昨天,鄰居老袁頭兒在地頭放羊,跟他閑聊說,上次在鎮(zhèn)上,看見媳婦從一個男人的黑屎殼郎車上下來。阿義聽到什么東西在心里扎了一下,很痛。阿義想起來,上次回來,媳婦的頭發(fā)也染黃了,還說他不勤洗澡了,不刷牙了,嘴里有味。以前,媳婦沒嫌過他呀!
被子冷冰冰的。不知年齡大了還是怎么的,竟覺得被窩暖不熱了。是不是也買個電熱毯呢?電話又響了,媳婦的,嗓門兒很大,透著喜氣:“你不是想讓我回去嗎?明天晚上我回家,老板準我歇兩天!”
阿義的心像抖空竹一樣,嗖的一下升上了空中,又悠悠地沉下來。阿義終是忍不住,問:“咋回來?上次誰送的?”媳婦在電話那邊笑起來,說:“滴滴打車呀,你是不是擔心我跑了?我要是跑了,去哪兒找一個對我媽那么好的人?”
阿義透出一口氣,心里像溫暖的小手撫了一下。這句話,是他聽過的最甜的情話了,夠他暖一輩子了。
阿義把老太太的電熱毯調到低擋,大聲說:“媽,你閨女明天就回來看你了!”
阿義想,明天不干活兒了,給媽洗個澡,把家里床單被罩都洗洗,也把自己里里外外弄干凈,好好刷刷牙。
月光照進來,床頭傳來老太太均勻的鼾聲。阿義也在旁邊的床上放心地睡著了,他夢見春天來了,他扛著锨和樹苗走在前頭,媳婦提著茶水跟在后頭。媳婦還是黑黑的頭發(fā),穿著姑娘時的碎花襖,出汗了,袖頭在額頭上一擦,又隨便地吐了一口口水。田里的麥苗和路邊的花,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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