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季

內容提要：在對80后女性創(chuàng)作的研究中，很難忽視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地位。在穿越、仙俠、宮斗等類型小說和“大女主”的潮流下，女性欲望得到了一次大爆發(fā)，女性網絡寫作在承繼傳統(tǒng)的同時嘗試了性別權力的反轉。然而，網絡寫作也暴露出很多自身的缺陷，開始走向自由的反面，并逐步進入到一種虛無的隱者文化中。80后女性網絡作家開始正視這種反抗的虛無，正視對于兩性關系及婚姻的失望，在現(xiàn)實的挫敗中提煉出對自由的向往，借助網絡來表達內心的理想主義。

關鍵詞：網絡文學 類型小說 女性創(chuàng)作 80后虛無

一

網絡小說自誕生之日起，就與80后一代有著天然聯(lián)系。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網絡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在1998年火爆大陸之時，正好是80后一代從青春期邁入成年段的時候。他們很快接棒成了主力寫手。作為一種媒介和手段，網絡的普及性、匿名性和實時性，讓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了鮮明的新特征，徹底從高雅的文學藝術，變?yōu)槿巳丝梢詣?chuàng)作并評論的一種大眾娛樂品和消費品。網絡文學經歷了從個人的發(fā)泄式狂歡，到產業(yè)化生產的道路，已經成為一種成熟的產業(yè)并有著與之相對應的概念。從大的范圍來說，凡是在網絡上發(fā)表的文學作品都可以稱為網絡文學，但這種定義過于寬泛，未能區(qū)分網絡文學的某些新特征，尤其是它包含了一些較為邊緣化的散文、詩歌、雜文創(chuàng)作，無法從統(tǒng)一的角度予以評析；因此我們一般從狹義角度來定義網絡文學，即在各大網絡文學網站上，作者以簽約寫手的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連載的、有著一系列成熟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和產業(yè)鏈的類型小說。這些類型小說，包括武俠、玄幻、奇幻、盜墓、修仙、宮斗、穿越、重生、歷史、同人、校園、都市、耽美等等類型，大致根據(jù)題材來分類，且有著 “男性向”和“女性向”的區(qū)分。在大部分文學網站上都會出現(xiàn)男女頻道，即按照男性與女性不同的閱讀口味，來將這些小說類型做一個性向的劃分。比如說，玄幻和武俠屬于男性頻道，而言情小說屬于女性頻道。這種簡單的劃分方式其實也昭示出了網絡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即消費特征。讀者屬于消費者，網站頻道屬于“貨架”，小說本身依照不同的“賣點”被歸類于不同類型的貨架上，讓人便于挑選，一目了然。在各種網站首頁，還會有著各種“推送”，將一些重點小說作為招牌來宣傳。

這一切的運營操作，都重新發(fā)掘了文學之前未被發(fā)掘的消費特征。學者歐陽友權曾強調，網絡文學的邏輯原點是自由：面對網絡時代追問的“文學是什么”，網絡創(chuàng)作給予我們最直接的答案就是：“虛擬世界的自由表征”。[1]然而看似自由的網絡類型小說正在走向自由的反面。在《2017中國網絡藍皮書》中，除了正面肯定中國網絡文學的進步之外，也指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網絡文學發(fā)展受資本支配嚴重，“明星”效應顯著，導致行業(yè)收入兩極分化嚴重[2]。我們假定收入并不是促成網絡作家寫作的直接動因，然而，這種唯點擊率論英雄，以及各大文學網站對于某些明星作品、熱點作品的推送行為，會直接造成絕大多數(shù)作品被埋沒、淘汰、無人閱讀的現(xiàn)象，也間接造成了“寫手”們對于作品內容的取舍。為了寫出符合消費者需求的作品，博取關注度，部分寫手放棄了對于作品深度的追求，重快，重“爽”，甚至有時候遵循固定的“套路”去創(chuàng)作，形成了類型小說的基本情節(jié)走向和內容偏好。

網絡文學在空前發(fā)展的同時，暴露出過往時代都不曾出現(xiàn)過的重大文學缺陷，逐步走向了自由的反面。針對網絡文學的研究，學術界目前還側重于文化研究和傳播研究，而鮮少文本分析。基于如此龐大的數(shù)量，網絡文學幾乎可以算作是大眾文化的代言者，其中透露出來的大眾心理需求，價值遠超其文本意義。甚至我們可以說，網絡文學的出現(xiàn)，作為一劑安慰劑和麻醉劑，撫慰了現(xiàn)實中無處安放夢想的年輕人。尤其是網絡文學衍生的周邊產品，如影視劇、游戲、漫畫等，已經逐漸占據(jù)了大部分普通民眾的日常精神生活。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但是在虛擬空間和媒體中進行的娛樂，改變不了現(xiàn)實中人們越來越疲憊的軀殼，低欲望時代和娛樂狂歡的時代交替行進，錯綜復雜的多元現(xiàn)實將文學引向一個難以命名的未來。

這種“現(xiàn)實的失敗”和“虛擬的狂歡”，作為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大的背景，天然地就將很多創(chuàng)作的界限區(qū)分開來。假如一個作家想要創(chuàng)作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他可能會通過傳統(tǒng)的出版渠道進行出版，或者向純文學刊物投稿；但是當他想要寫一部天馬行空的“爽文”，那就很可能先在文學網站上進行連載，觀察讀者的反饋和點擊熱度之后再決定是否出版。也就是說，并不是網絡決定了文學作品的性質，而是不同性質的文學作品，在包容度更高的網絡中，獲得了更多傳播的機會。正是因為如此，人們印象中的網絡文學總是帶著“第二梯隊”的弱勢，包容著各種粗制濫造的作品。隨著這種界限的逐漸被打破，網絡作為出版渠道已經漸漸獲得認可，所謂的“純文學”作品也已逐漸通過網絡的形式進行傳播，而一些網絡首發(fā)的作品也已經通過紙媒出版。網絡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正在“合體”，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真正的高質量的作品的傳播空間正在被擠壓，關注度也正在被類型小說所稀釋，這是我們能夠觀察到的一個非常明顯的趨勢。

對于網絡類型小說，有必要將其獨立出來，作為大眾文化的一方面來研究，而不僅僅將其納入純粹的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被資本所裹挾的、帶有強大消費特征的類型小說，顯然不是動用某一種文學理論就可以完全闡釋的。對于女性主義研究而言，網絡類型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很可能具有革命性意義。有學者指出：網絡小說性別意識流變呈現(xiàn)多元狀態(tài)的同時，“女性向”傾向日漸鮮明，對“五四”啟蒙的反思，以及對女性性別的自我肯定觸發(fā)網絡性別意識質變[3]。這種“女性向”的作品，“對傳統(tǒng)情愛敘事的背棄要徹底得多”[4]。而所謂傳統(tǒng)情愛敘事，擁有兩種鮮明模式，一是才子佳人模式，如《紅樓夢》《西廂記》式的愛情；二是后宮模式，這種模式不僅僅存在于文學中，也是從古至今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所帶來的一種觀念，尤以《金瓶梅》式的情愛關系為極端表現(xiàn)。即使到了今天，當人們去想象古代生活時，仍要遵循后宮佳麗三千、普通人三妻四妾的古代現(xiàn)實，這就為作品帶來了某種內在的價值沖突。當然，網絡女性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情愛敘事的關系，與其說是“背棄”，不如說是繼承和“反轉”?！按笈鳌?、女性后宮類的作品盛行，男女權力關系似乎顛倒了過來。而相當一部分“女性向”類型小說，仍然遵從才子佳人“一對一”的專一愛情模式?？梢?，網絡文學的自由，以及80后這一代作家的女性意識，仍是一個復雜的命題。

二

80后女性網絡作家的人數(shù)蔚為可觀，而其中比較為人所熟知的作家作品，大部分是通過影視改編走入了日常文化視野。比如說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華胥引》，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后宮·如懿傳》，顧漫的《何以笙簫默》《微微一笑很傾城》，F(xiàn)resh果果的《仙俠奇緣之花千骨》，瀟湘冬兒的《11處特工皇妃》，唐欣恬的《裸婚——80后的新結婚時代》等等，都被改編成了影響力較大的影視劇。在一個文章質量難判高下的、龐雜的網絡寫作體系中，知名度成為了網絡文學評論的主要參照，這也是由網絡文學的特性所決定的——盡管這種評價體系未必客觀，比如說流瀲紫、秦簡等作家曾陷抄襲事件，即使是成名的網絡作家也未能避免與大部分網文的類型、創(chuàng)作手法、情節(jié)走向、人物設定等雷同。但如果只從文化和性別心理的角度來看，獲得大眾影響力的影視改編作品，無疑更能體現(xiàn)文化的走向。

在這種形勢下，“類型”研究的意義依然大于文本研究的意義。在女性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無論是在架空、仙俠、穿越還是重生小說里，作者喜歡描寫一個古代的背景，并且這個背景大多牽涉到宮廷爭斗，也就是所謂的“宮斗”。以歷史真實為基礎的正統(tǒng)的后宮寫作，比如說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會在尊重歷史人物和當時文化邏輯的基礎之上，對宮斗加以描述；另一部分完全偶像化的寫作，可能不會寫帝王的三妻四妾，而是將帝王塑造成對女主人公癡情的角色，但是其中必然少不了陰謀、暗算和女性之間的相互爭斗。且男性宮斗與女性宮斗有著明顯區(qū)別，即使同在女性作家筆下也是如此。比如說海晏的《瑯琊榜》以男性為主人公，描述的是政治權謀；而以女性為主人公的作品通常不描寫政治，多是感情生活。較為勵志的“大女主”作品《11處特工皇妃》，其女主人公楚喬雖被封王，在權力中心一路直上，但主線依然是與幾個男性人物的愛情糾葛。《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女主人公白淺雖貴為女帝，卻從不問政事，而是忙著戀愛。一般而言，架空的歷史背景只是為了烘托一種新鮮感和歷史的巧合感，其最終所描述的，還是現(xiàn)代人的情感和現(xiàn)代人的愛情。

盡管有《瑯琊榜》這種特例存在，大部分女性網絡小說都是在用女性的、言情的視角去創(chuàng)作。借由對類型小說的大致分類，我們可以看到，女性也可以幻想許許多多的美男；她們仍舊沉醉在被君王臨幸的夢中，或者渴望哪個霸道總裁的懷抱；對于權勢與金錢的向往存在于她們的潛意識中，因此大部分古代穿越小說都是以富貴人家為背景；一些帶有“女王”情結的大女主作品，強調的并不是女性自身的奮斗，而是某種奇遇、巧合與計謀的運用。女性不僅僅要表現(xiàn)身體的欲望，在網絡文學中，她們還自然而然地釋放了對于金錢、權力、地位、能力、人際關系以及純粹愛情的渴望，同時還夾雜著對于自由、平等、尊重的隱性需求。從女奴或死囚走向天下唯我獨尊的過程，也是一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的各個需求層次——從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都充分被調動起來，但最終還是指向自我實現(xiàn)后的某種超越。這種超越了自我的需求，在網絡小說中主要表現(xiàn)為“歸隱”，以及為了“天下”而自我犧牲。

在單純表現(xiàn)愛情的網文中，或許少見這種“超越”，但是也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特點，那就是欲望的衰落。在部分網絡言情小說中，常見的關鍵詞是“痛苦”“仇恨”“斗爭”以及“虐”。對于女性寫手而言，她們更喜歡把自己“收”起來寫，也就是將強有力的情緒內斂至一種溫潤平和的境界，而不是一開始就宣泄出來。在長達幾百萬字的小說里，她們會將女主人公與眾多男性人物的情感做大篇幅地鋪墊，讓其愛情經歷種種波折，讓感情變得痛苦，人性也被描述得無比陰暗。在對現(xiàn)實的回避與抨擊中，寫手們自然將幻想中的古代世界打造成一個異托邦，在這里把自己的痛苦用文字的形式釋放出來，將主人公的成長歷程刻畫得格外艱辛，并用一些極端的手段“虐”主人公。比如說，在《綰青絲》中，女主人公一出場就被強奸，其父親被做成“人彘”，被殘忍虐待。在這樣一種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人物所追求的愛情自然會淪落為犧牲品，人的欲望也必然呈現(xiàn)出一種衰落的趨勢。

在眾多表現(xiàn)女性意識的小說中，有一部小說能夠從那些編得天花亂墜的網絡小說中沉落地面，與現(xiàn)實的愛情婚姻接軌，也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人的一種虛無感。這部小說就是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表面上看，這部小說經過影視改編之后，是觸怒了一部分觀眾的，因其主人公的性格太過軟弱，不符合整個時代所謂的女權話語。同為流瀲紫的作品，《后宮·甄嬛傳》的口碑卻是另一極，大眾更欣賞的是甄嬛式的“黑化”，而非如懿式的“退讓”。觀察另一部同期播出的電視劇《延禧攻略》，就會發(fā)現(xiàn)兩部電視劇對于令妃這個依靠皇帝寵愛而升級的角色，有著天壤之別的態(tài)度。在男性編劇于正的視角看來，令妃“開掛升級”成為了理所當然。在這種對比之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流瀲紫的性別價值觀念也十分明顯：她之所以將反派人物改寫成更為立體、多面的圓形人物，也將“宮斗”的價值弱化，將一位失敗者——皇后烏拉那拉氏，塑造成為主人公，甚至不惜在某方面篡改了令妃得寵的史實。這樣的用意，就是針對封建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洗腦：女性不只有爭寵媚上一條路，那些最后得到男性寵愛的女性，也不一定是最后的贏家。相比之下，女性更要活出自己的價值，追求一心一意的愛情，而不是在不平等的婚姻制度下委曲求全。

《后宮·如懿傳》與其說是一部描寫宮斗的小說，不如說是一部反宮斗的作品。它突破了絕大多數(shù)網絡小說的“套路”，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封建社會與封建婚姻制度。在大多數(shù)讀者的想象中，三妻四妾的古代社會充滿了魅惑力，尤其是在這種制度中，能獲得皇帝的獨寵就更是難得，所以大多數(shù)網絡小說才會將女主人公與帝王描寫成相知相愛、容不得旁人的癡情種子。這是一種“意淫”，也是一種警告，對于女性而言，骨子里仍舊是想著如何去“攀附”，而不是創(chuàng)造自我的價值。真實的宮廷生活，是像如懿這般，女性始終是處于隱忍中的失敗者。流瀲紫在野史的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大量想象，在作品中融入了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她提煉出古代婚姻生活的本質，描述了從帝王至普通人的愛情夢想的幻滅，這種幻滅感一開始就十分明顯：

“青櫻伸出手，握成一個虛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里，從未有過一日如今日這般惶惑無依，仿佛所有的底氣，都一朝被抽盡了?！盵5]

這種感受在入宮后一直伴隨著如懿。而這種虛無、幻滅，對命運的無法把控，以及人心的爾虞我詐，都將作品主題引入一種“虛無的失敗”中，并在失敗之后進行某種“退守”。這種退守不僅僅表現(xiàn)為女主人公斷發(fā)、和離與冷宮中了此殘生，更表現(xiàn)為內心的一種無欲無求，與對現(xiàn)實的疏離，具有一種“隱士”特征。而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網絡小說中，無論主人公的人生是成功還是失敗，是天下無敵還是痛失愛人，最終都走向一種“歸隱”。這些較為統(tǒng)一的思想特征，骨子里承繼的是中國文化精神，同時也融合了日常生活中人們所體驗到的“現(xiàn)代性”，比如說個人的孤獨、理想的潰敗、生存的荒誕、人際的斗爭、愛情的徒勞等等。

三

對于女性創(chuàng)作而言，80后一代的網絡小說創(chuàng)作，前所未有地強調愛情，這也許不是一種真獨立，而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回避。現(xiàn)實的愛情本身，就是一種極其虛無的東西，比如說文珍、馬小淘、孫頻等人的作品，不止一次地刻畫了都市女性面對感情的無奈：她們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愛情，更是生存。因此，在網絡小說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來與描寫現(xiàn)實的作品截然不同的傾向——無論是“甜文”還是“虐文”，首先摒棄的就是現(xiàn)實。暫不討論那些奇幻、架空文學作品，即使是在都市愛情作品中，比如《微微一笑很傾城》里，顧漫也是選取了網絡游戲作為愛情發(fā)生的背景，且主人公的愛情幾乎沒有遭遇到什么挫折，如王子公主般在一起。而像一些“總裁文”，里面涉及到的主要人物，永遠都是不缺錢的，這點可能應和了整個時代年輕人“拜金”的訴求。誠然，女性網絡小說作者也描寫現(xiàn)實中的生存艱辛、爾虞我詐，但是她們的作品都指向同一個精神出口，那就是在這個消費社會的食物鏈中占據(jù)上層，讓愛情不再被金錢所牽絆。

物質欲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之所以如此強盛，人們動不動就成為百萬財產繼承人，或者擁有皇親貴胄的身份，皆是因為創(chuàng)作者有意無意地想要摒棄這種物欲。如果回溯西方經典文學資源，我們會發(fā)現(xiàn)，網絡小說中不會常出現(xiàn)于連和簡·愛這樣的愛情故事，因為他們的愛情是帶有雜質的。于連對市長夫人的愛情，與簡·愛面對雇主的自卑，都帶有某種出身貧窮而不甘的心態(tài)。西方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往往會刻畫一個自尊與自卑交織的、真實的形象，而網絡文學擁有的往往只是一個至純的、忽略現(xiàn)實的理念形象。從大的范圍來說，這是中國文學天生就帶有的某種特征，在中國古典文學中，詩歌一直作為某種烏托邦而存在，浪漫主義的精神從未間斷。摒棄物欲，摒棄功利，無視現(xiàn)實的得失，成為回歸精神之鄉(xiāng)的最好方式，這種高蹈的理想主義在網絡小說中得到了一次拓展與升華。

對照當下中國的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無論是男性向的君臨天下，還是女性向的終成眷屬，都指向現(xiàn)實中不可實現(xiàn)的自由。因此，盡管大多數(shù)網絡文學（主要是類型小說）并無技巧的革新，也無思想的深度，甚至有些寫作者的水平實屬平庸——人性的復雜性和環(huán)境對人物的影響往往被忽略，部分網絡小說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邏輯，盡管鋪墊了許多夸張的人物經歷，但在情感的轉變上，人物往往是極端化的、情緒化的。比如說，人物的“黑化”往往在于一件微小的事情；而“白蓮花”式的人物，無論外界環(huán)境如何轉變，也始終拒絕成長；人物的鐘情往往莫名其妙，一旦認定就義無反顧；主人公一旦決定復仇，就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網絡小說的寫作者似乎并不愿意遵從生活的邏輯，而是在努力摒棄那些俗世規(guī)則的影響，讓人物盡情發(fā)揮非理性的特質，從而達到一種極端浪漫化的效果。

這種浪漫，同時也讓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虛無主義特征：一方面，網絡文學批判一切價值觀念，顛覆一切傳統(tǒng)，重新詮釋善與惡的分界，追求理念上的絕對自由；另一方面，它直接導向一種消極的“自我消解”，在否定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同時，又進行著自我否定。網絡文學把“自由”的價值觀推向極端，然后又自逆性地呈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輕視和對正面價值理念的偏離。[6]網絡文學發(fā)展到后期，也背離了自由這個初衷，陷入虛無的困境里。幾乎整個網絡都走向“強者文化”，追逐天馬行空自由的同時，卻不得不注意到，關注網絡文學的“宅男”“宅女”群體本身就是“隱者文化”的實踐者。這種文化內部的矛盾非常令人費解。但同時，這種矛盾的凸顯也說明了渴望成為“強者”的人們，在現(xiàn)實的擠壓下，正在逐步成為“隱者”，并只能在網絡中去發(fā)泄自身的渴望?，F(xiàn)實中已經沒有任何一條通道可以支撐起一個普通人掌控自己命運的野心。人們寧愿沉浸在逆襲的神話中，看著網絡小說的主人公“開掛”升級，登頂人生，但實際上，無論人們愿不愿意承認，主宰命運，或者“自由”這件事情，在現(xiàn)實中可望不可即。在思想把控越來越嚴格、網絡逐漸實名化的趨勢下，網絡的匿名“發(fā)泄”變成了對資本的“迎合”，而資本本身，也是不自由的，它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牽制。這點道理無須贅述，而網絡文學的如此轉變更加說明了自由的限度。也只有在一定限度內的自由才是自由，這正是自由的虛無之處。

當然，虛無是不是導向自由甚至代表了自由，還需要另外去論述?？傮w來說，網絡文學盡管受到資本裹挾，充滿了局限，但還是以其特別的方式來體現(xiàn)其文化影響力和思想革命性。網絡文學自身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產物，正如學者曾繁亭所言：中國網絡文學的根本缺陷，非但在傳統(tǒng)文學當中同樣存在，而且，這些缺陷幾乎無一不可以從傳統(tǒng)文學文本中找到樣本[7]。作為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傳承，網絡文學也延續(xù)了古典的價值取向和情感模式——“隱者文化”“才子佳人”乃至“三妻四妾”的模式。同時，大部分網絡作品都指向一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前提都是要“忍”。這種獨善其身的道家思想，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而網絡作品中的逆襲、復仇、入魔等情節(jié)，無疑是對“忍”與“獨”文化的逆反。于是，網絡文學傳承于傳統(tǒng)，又對傳統(tǒng)和自我進行著消解，這其中透露出來的深刻自我矛盾，就不再那樣令人費解了。

也許，我們也需警惕網絡文學之“意淫”帶來的問題：在自由化的表征與思維的解放之下，有多少明顯的或者潛在的文學危機？我們不禁想起尼采的話：“首先要克服主觀，擺脫‘自我’，讓個人的一切意愿和欲望保持緘默。沒有客觀性，沒有純粹超然的靜觀，就不能想象有哪怕最起碼的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作?！盵8]正是這點對欲望的緘默，造成了網絡“意淫”小說與《浮士德》的差距。盡管后者的本質也是“意淫”，但卻在緘默中加入了哲學性的思索，對于人類欲望的復雜性保持靜觀，而不是沉淪在感官的消費中。當然，我們也有理由相信，網絡文學終有一日也會產生一些嚴肅的思考者，他們并不會為了嘩眾取寵而降低自己對于藝術的標準，也會讓自己的欲望與文學保持一定的距離。

盡管網絡小說的情節(jié)各異，有些甚至以極端的殘忍血腥來博人眼球，但總體來說，作者都抱有一種關于人性的理想主義。他們要么重視愛情或友情，要么從殘酷的人生中尋求到意義，要么毀天滅地或拯救世界，為的都是心里那一份最真實的感情。無論是肉欲、物欲、權欲，最終都讓位給了“情”，這是人性的一種最本質的回歸。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大的言情時代，網絡小說拓展了各種關于感情的可能性，將各個時代、各色的人物、各種故事類型中，都灌輸進當下人們對于純真、美好的感情的渴望，當然也包括扭曲的、變態(tài)的、殘暴的情，這種殘酷恰恰反映了人內心最本質的需求。對于女性來說尤其如此。網絡小說的飛速發(fā)展，實質上是女性欲望的一次大爆發(fā)，人們終于有渠道去表達自身對于感情的渴望，去表達在被現(xiàn)實挫敗之后，心底最深處的幻想和安慰。欲望不斷衰落的背后，是情之不斷崛起。在精神與肉體之間，在愛與欲之間，在俗世與靈魂的博弈中，女性往往選擇了那一條“失敗”之路，并在這種不斷的衰落與失敗中升華自身的靈魂。

作者單位：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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