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俊明 河北豐潤人,文學博士后、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研究員、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尷尬的一代》《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變動、修辭與想象》等專著、詩集、隨筆集等十余部,編選《天天詩歷》《年度詩歌精選》《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在巨冰傾斜的大地上行走》《詩壇的引渡者》等。2019年獲得第二屆草堂詩歌獎年度詩評家獎。
1999年8月底,沖破重重阻礙的我終于坐上了從唐山開往石家莊的綠皮火車,那時的車速極慢,每一站都??亢荛L時間,而車廂內更是人擠人——有的人甚至趴到座椅下面去躺著,到處都是腋臭和腳丫子味。那時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正準備東西校區(qū)合并,我最初是住在東校區(qū),跟隨大三的學生一起上課,當時的主課是當代文學史、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第一天開始上當代文學史課之前,在教室我和另一個同學打賭上課的是男老師還是女老師,我認為應該是女老師。結果上課鈴聲一響,一個穿著白褲子、紅色T恤的高大健碩的中年男人噌噌噌幾步就登上了講臺。他頭發(fā)較長,先是低著頭,然后抬起頭微笑著用極富磁性和穿透力的男中音自我介紹:“我是陳超,這學期的當代文學史由我給大家上?!苯酉聛砭谷皇菍W生回應的狂風驟雨般的掌聲,甚至很多人尤其是女生都在歡呼尖叫。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陳超,知道了他是最受學生(尤其是女生)愛戴的老師(幾乎沒有“之一”),也領略了他在課堂上作為“男神”的風采。從那時開始我有意識地找來陳超的一些著作學習,當然那時候很多內容都讀不太懂,越是讀不懂就越是想親近陳超。從第一堂課開始,我就決定了,一定要考陳超的研究生,別無選擇。
如果說我在河北鄉(xiāng)下中學想考研離開是因為我對命運和現實不甘的話,遇到陳超之后可以說是他讓我深深地迷戀上了詩歌,也是他改變了我后來的人生走向。從那時起我開始瘋狂地學習英語準備研究生考試,那一年石家莊的雪下得特別頻繁,幾乎是一場雪接著一場雪。我?guī)缀醭闪水敃r整個河北師大每天早上最早起床搶占教室座位的人,那時我們沒有專屬的教室,甚至經常被趕著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在極其寒冷的冬天,我的命運也一切未為可知。當時我的情況有專門的規(guī)定,要回原籍所在地報考研究生。
我在1999年冬天回到了冀東平原的大劉莊村,準備即將開始的考試。冰天雪地中邁進院子的時候我感覺一切都很陌生了。一進屋,我的兒子正坐在炕上吃東西——他剛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因為走路不穩(wěn)磕碰了一下導致臉頰還有傷疤未好),還流著鼻涕,小手漆黑。他已經有幾個月沒看到我了,他還不會說話,他看著我愣了兩三秒的時間,好像是認出了我是他爸爸,趕忙把他手里攥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往我嘴巴遞過來。當時的情形你能形容嗎?更多是對家人的羞愧,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后天一大早,我的媽媽抱著我兒子出來送我,路上結著厚厚的冰,光可鑒人。我回頭看著風雪中的母親和兒子是一種完全說不出的滋味,確實有些悲壯。而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考不上,正應了那位校長和同事們的話,我如何再回原單位上班……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何去何從。因為路面冰雪太滑,我從村子北面開始穿越積雪覆蓋的麥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當時我要到沙流河鎮(zhèn)去坐公交車。走著走著,突然從西邊跑過來一只草黃色的野兔,蹦蹦跳跳地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我是1975年春天出生的,屬相是兔子,在看到那只真實兔子閃過的一刻,我只是想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的人生時刻的暗示。后來我才讀到了張曙光翻譯的米沃什的那首名詩《偶遇》:
黎明時我們駕著馬車穿過冰封的原野
一只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著它
已經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哦,我的愛人,它們在哪里,它們將去
哪里
那揮動的手,一連串動作,砂石的沙沙聲
我詢問,不是由于悲傷,而是感到惶惑
多年后我對這只兔子仍然難以釋懷,就寫了一首詩《人形兔與一只野兔的相遇》作為個人往事的特殊懷念——多年后回想起來那時經歷的一切都仿佛是預先安排,不可見的手同樣不可見地旋開黃昏的按鈕。
走出家門的時候已是大雪封路
母親說百年都未一遇
冷亮的鄉(xiāng)村雪路閃亮
空曠的白瓷杯盞
我穿過厚雪積滿的麥田
一只野兔的草色身影在眼前一閃
多年后我仍然感激那只野兔
在冬天的曠野
我與它偶然相遇
它就像我的前世或來生
我出生在1975年
一只化身人形的兔
那時我還未來得及多想
它蹦跳的身影已經不見
楊樹上隨風抖落的積雪
恍惚是時間的睫毛微閉
輾轉到唐山后也是大雪撲面,住在極其簡陋的小旅館里。因為等另一個同事去考場,結果還遲到了,而第一場就是我最擔心的英語,完全是在迷蒙的狀態(tài)下答完的,而政治和專業(yè)課感覺還可以——都是把試卷寫得滿滿的之后提前交卷的。之后又回到原來的中學上班,當時我是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的,成敗在此一舉。一天早上上班,打開辦公室的門我突然發(fā)現桌子上放著一封薄薄的信,落款是河北師范大學研究生招生辦公室。當時的心情無法用“忐忑”來形容了,感覺整個人手足無措、如芒在背,當時沒敢打開看成績,而是走出來在操場上溜達了三四圈。當時一咬牙,反正成績也已經注定了,好壞就那樣了,于是趕快回到辦公室撕開那封信。打開那張紙,本能地看成績最少的那科——英語是65分,其他的成績都比這個高很多。按照每年研究生英語入學成績一般是在50分左右,我當時還想是不是今年的題太簡單了。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去河北師大東校區(qū)參加復試和面試以及同等學力考生的加試。在復試時一個女生(王鵬)問我:“你就是考第一那個啊!”我當時還不清楚自己的初試成績排名情況?;卦瓎挝缓螅值攘撕瞄L的時間,我的通知書也沒下來,按照常理怎么也下來了。
后來才知道我的入學通知書被縣教育局以及學??巯铝耍乙彩窃诮拥胶颖睅煷笳猩k電話的時候才知道了此事——電話里那個老師說如果明天你的檔案不來就取消入學資格了。我當時心急如焚又火冒三丈。第二天一大早坐著三輪車滿身塵土地趕到豐潤縣(今河北唐山市豐潤區(qū))教育局,進了辦公室我就說如果我的檔案因為你們而耽誤了研究生入學,所有人都要為此擔負責任。當時年輕,后來回憶我當時是滿面通紅嚷出了那句話。他們最終拿出了我的調檔函并給了我檔案,檔案上是封條和印章。當時郵寄材料已經來不及了(按那時的郵寄速度最快也得一周時間),整個河北師大錄取研究生就差我一個人的檔案了。找到公用電話亭和招生辦老師聯系,經過溝通同意我自己親自去送檔案,于是買了當天由唐山開往石家莊的火車票。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車,早上才趕到招生辦。
在早晨的陽光中我有些恍惚地走在河北師大校園里,懷里緊緊抱著那份檔案——更像是抱著一個嬰兒。現在回想起來,從豐潤到唐山再到石家莊我一路上都抱著這份檔案。那是我青春時代極其脆弱的命運。那個高個子女老師說:“你是河北師大研究生招生錄取歷史中唯一自己帶著檔案來的?!蹦鞘且淮纹评?,而我的人生也險些因為檔案而發(fā)生不可想象的逆轉。所以,當我2000年夏天站在陳超老師面前的時候,我已經經過了很多的挫折。盡管我那時也才剛剛知道我的統(tǒng)考成績、復試成績和面試成績都是所有考生中最高的。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