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霞

我剛睡下許寶花就來了。她一定是聽見了剛才杜紅霞和我的談話，臉上燃燒著熊熊火焰。她說李金堂你跟我走吧，這種窩囊日子不過也罷！她過來拉我一把，我一下就從床上飄到了半空?？磥硭劳霾皇且患氖?，它會使人變得強大。許寶花活著的時候可沒這么大本事。那時她虛弱得像一片掉落的樹葉，一陣風(fēng)就能被吹到天上去。她是死了以后才重新開始生長的，不僅長出了力氣，還長出了脾氣。她說你跟我走，去看看真正的太平日子！許寶花這么沖動，我反倒冷靜了。我說寶花你別急，我早晚會躺到你的墓穴里去?，F(xiàn)在我還有事要做，等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就去找你。

我這么說，表明我還要在杜紅霞的監(jiān)管下生活下去。雖然我早就受夠了，而且我知道杜紅霞也受夠了，但我打定主意絕不妥協(xié)。杜紅霞是我兒媳婦，公道地說，這是一個能干的女人，許寶花去世后，她把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條。她天生是個干大事的材料?？上鐣纤懈纱笫碌奈恢枚甲寗e人占去了，她只能把天大的本事用到家里。杜紅霞有一張鋒利的嘴巴，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用尖牙利齒修整夠得著的每一個人。她嫁到李家二十三年，我兒子李小軍和我孫子李妥妥都被她修整得溜光水滑?，F(xiàn)在她的任務(wù)是修整我。

因為她認(rèn)為我被“狐貍精”迷住了，并由此認(rèn)定我是個不忠實的老男人。自從她無意間碰到我和一個年輕女人在公園長椅上說話，就把我和“為老不尊”“拈花惹草”“老流氓”等詞語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屑，她還把埋沒半生的才華用在對這件事情的調(diào)查上，很快就掌握了那個女人的姓名、單位、電話號碼以及我們之間的通話次數(shù)。盡管她還沒有搞清我和女人的談話內(nèi)容，但她確定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正常范圍。她和李小軍反復(fù)商量，為避免我犯更大的錯誤，最終決定把我接到他們家去住。那時許寶花才去世不久，老房子里還有她平時擦的友誼雪花膏的香味。我每天在這些熟悉的香味里吃飯、喝茶、曬太陽，心肝腸胃全都妥妥地待在肚子里。我說我不走，我在這所房子里住了半輩子，我的命早和它長在一塊了，我要和它共存亡。杜紅霞笑了，她說您看您一開口全是我、我、我，您心里從來就不考慮其他人。我說其他人是誰？我住我的房子，和其他人有什么關(guān)系？杜紅霞說，這我可不能告訴您，人得自己悟，靠別人教就沒意思了。

后來她又提了兩次，我又拒絕了兩次?？墒堑降谒拇挝揖芙^不了了，因為我病了。有一天我屁股以下忽然變得青黑烏紫而且疼得要命，醫(yī)生說這是我稀里糊涂把治心臟病的藥物吃多了，導(dǎo)致的大面積皮下出血。說到這里我得表揚一下我的兒子李小軍，我不得不說有個好兒子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雖然杜紅霞對我的每次敲打，背后都有李小軍的意思，但我一說我病了，我兒子連夜就把我送到了醫(yī)院里。醫(yī)生對李小軍表示了不滿，責(zé)怪他對我平日的用藥監(jiān)管不力，這次出血幸虧是在下半身，如果發(fā)生在腦袋上人就完了。我偷偷打量一下李小軍，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的表情，那是慶幸和后怕的綜合反應(yīng)。我心里呼啦一下舒坦了。這就夠了，這說明兒子擔(dān)心我了，后面天大的事情我也不怕了，我就在醫(yī)院里踏踏實實睡著了。

出院后，我搬到了兒子家。我不是沖杜紅霞搬的，也不是沖沒人照顧搬的，我是沖李小軍無意間流露的那絲慌亂搬的。一想到兒子為我擔(dān)心的樣子，我就又心疼又幸福。半夜里我對許寶花說，你看，血脈連著呢，錯不了。許寶花每次過來樣貌都不一樣。這次她變成了四十歲的樣子，正是她人生最精明能干的時候。她麻利地翻看杜紅霞給我準(zhǔn)備的被褥，又瞥了眼我?guī)н^來的黑色皮包，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就怕你們?nèi)齻€李家爺們兒也斗不過一個杜紅霞！

那時我還心存僥幸。我想杜紅霞不理解我不要緊，李小軍懂我就行了。他知道他爸是個熱心腸，特別是碰到有人輕生這樣的大事，說什么都會過去拉一把。所以那天我不僅喊住了那個要投湖的女人，還把我的手機號碼也給了她。我讓她有事找李叔，我說她遇到的都是人世間最正常不過的事，為這點事就不活了太不值得。為了讓她回心轉(zhuǎn)意，我甚至悄悄把了結(jié)自己的打算都放棄了。我的話很管用。她一聲不吭盯著我，有點像餓極了的人，把我說的每一個字都當(dāng)救命的糧食吃進(jìn)肚子里。從那以后我們就經(jīng)常通電話。剛開始我給她打得多，后來她就越來越多地打給我。這說明我的思想工作是有效的，至少她又有了繼續(xù)生活的熱情和勇氣。這是我退休以來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雖然我常常被杜紅霞圍追得無路可逃，但我這個狼狽肉體的精神還是健壯的，至少我還能用精神帶領(lǐng)這個六神無主的女人，小心穿過荊棘，走向光明大道。

對于杜紅霞的猜疑我從不解釋。夏蟲不可語以冰，對杜紅霞，我同樣難以讓她理解君子的含義。

沒多久，杜紅霞就找我談話了。她先說老房子租出去了，租金用作我的生活費。我想了一遍老房子里的角角落落，那里面全是我和許寶花的生活記憶。我有些舍不得，不知道新住戶會不會像我們一樣愛惜它，但我沒把擔(dān)心說出來，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求全。我說行，你看著辦。接著杜紅霞又提出，我以后最好不要老往外面跑，如果實在閑得難受，就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或者找看門的老頭兒聊聊天。我說這不行，我才七十六歲，身體好得很，搬來之前我天天出去找人說話，為什么來到你家就限制行動了？杜紅霞說，主要是為您的安全考慮，大街上車來車往，我們不放心。我說次要原因呢？次要原因才是主要原因吧！杜紅霞倒也痛快，她說，您的朋友里面有女的吧？女的里面有單身吧？你們孤男寡女在一塊，容易讓人說閑話。我說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限制我跟女人說話？杜紅霞說，也不是絕對限制，以后和三十歲以上的女人說話，您最好注意點分寸。我說豈有此理！小軍媽媽都沒限制過我的自由，你倒來對我指手畫腳，辦不到！

第二天我照常跑了出去。我想著杜紅霞給我立的種種規(guī)矩，干脆中午也不回家。我在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肚子叫起來，才到一個街角小飯店里要了份餃子。剛咬一口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好久沒吃到白菜餡餃子了，這說明許寶花離開我已經(jīng)很久了。過去她總是給我包白菜餡餃子吃，把我的腸胃伺候得舒舒服服。以前我沒覺出什么，許寶花離開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意義重大。沒有了許寶花，我活得越來越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我一邊吃餃子一邊哭，因為許寶花再也不能復(fù)活了，這意味著我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家了。

我挨到太陽偏西才往回走。正是下班高峰，滿大街的車都在匆匆忙忙往家趕，我卻永遠(yuǎn)沒有這樣的時刻了。再沒有那樣一個家，情深意長等在那兒，讓我心急火燎地趕回去。在小區(qū)外面，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三樓胖子的媽。老太太躲在綠化帶背后，正像我中午那樣在抽抽搭搭地哭。我心里更難受了，我知道一個人如果不是傷心透頂絕不會偷著出來掉眼淚。本想過去問問情況，但一想到杜紅霞也許正在十一樓上監(jiān)視我，我就蔫頭耷腦地從她身邊過去了。杜紅霞倒沒審問我，只是臉色不好看，擱盆放碗摔摔打打的。我很想跟小軍說說街角飯店的餃子，如果他有時間，我們爺倆可以過去吃一次，順便回味一下他媽包的餃子的味道?？墒俏移鹆藥状晤^，小軍都岔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他現(xiàn)在是個分公司經(jīng)理，下班和上班一樣忙。整個晚上他一會一個電話，根本顧不上和我好好說上幾句話。我悶悶不樂，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還有什么奔頭。好在快睡覺的時候妥妥給我來了個電話，我的心才像呼啦敞開了一扇窗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妥妥問我能不能給他幫個忙。我說我孫子找我，那還有什么話說。妥妥說他大四的學(xué)費被舍友借去給女朋友打胎了，現(xiàn)在學(xué)校催得緊，舍友又還不上，他也不敢跟杜紅霞說，所以只好向我求救。我問交多少，妥妥說，7000吧，應(yīng)該是7500，那500我自己出。我的心臟緊跳了幾下，這是我兩個多月的退休金。我想了想我的存款數(shù)，經(jīng)過許寶花生病和我住院折騰，上面已經(jīng)所剩不多。但我還是決定幫我孫子一把。我說沒問題，明天爺爺就把錢足額給你打過去，你自己的500塊用來買點好吃的。妥妥問，您和我媽處得怎么樣？您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的喉頭緊了緊，說放心吧孫子，都好著呢。妥妥說，錢的事千萬別讓我媽知道，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我當(dāng)然知道杜紅霞的厲害，現(xiàn)在她是家里的女王，誰也不敢輕易招惹她。所以第二天我什么也沒說。我若無其事吃了早飯，若無其事穿好外套，然后像往常一樣準(zhǔn)備出門。我沒想到杜紅霞會把身子擋在門口。李小軍上班去了，她的氣勢又大了一些。她說你到哪兒去？她沒用“您”字，而且她有本事，讓自己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閃著寒光。很明顯，她知道我勢單力薄，明目張膽來欺負(fù)我了。

我按住突突的心跳說，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她說，昨天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今天哪兒也不能去！

我說，誰給你的這個權(quán)力？哪條規(guī)定說我不能出門？

她說，別說權(quán)力，也別說規(guī)定，只要我不讓你走，你就出不去這個門！

我說好，我這就問問李小軍我還能不能出這個門！

我掏出手機，覷著兩眼找小軍的號碼。心臟瘋狂地在我胸膛里沖來撞去，撞得我兩腳怎么也站不穩(wěn)。我有點著急，因為越是不穩(wěn)我越找不到小軍的號碼。這時杜紅霞從地板上撿起一張單子。她說你拿存單干什么？我嚇了一跳，原來我掏手機的時候順便把準(zhǔn)備提錢的存單也帶了出來。

我說，你管不著。

她說，你是不是下定決心和那個女的好了？我先把話說頭里，我和小軍不反對你找老伴兒，但如果你想和她一起生活，你的存款必須交給我們來保管。

我說，錢是我自己的，找不找老伴兒是我的自由，憑什么把錢交到你們手上？

杜紅霞說，你放心，錢我們一分不會動，名字還是你的，密碼也是你的，我們只是防止別人騙走你的錢。三樓胖子他媽你認(rèn)識吧？她被新找的老伴兒一下騙走了六萬塊錢，今天早晨上吊死了！

這話把我嚇得不輕。后來杜紅霞告訴李小軍，說你爸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當(dāng)時我倒沒在意我的頭發(fā)，我只是感到漫天悲哀。我想起了昨天胖子的媽在外面偷偷哭的樣子。一個人熱熱鬧鬧一輩子，活到最后，竟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誰還是你的貼心人？誰還在關(guān)心你的喜怒哀樂？胖子媽沒有這么個人，我也沒有。就算我有李小軍和李妥妥，在他們的世界里，我也不過是鴻毛一羽，再難攪起一絲波瀾。這個想法讓我難過極了。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情不自禁又掉下淚來。我這時的樣子一定可憐極了，我不用杜紅霞欺負(fù)就自己敗下陣來了。我覺得許寶花說得有道理，這樣的日子不過也罷。但我孫子還在學(xué)校里眼巴巴等我打錢呢，我不能做個沒有信譽的爺爺。所以我又強打精神站起來。反正日子已經(jīng)夠爛了，再爛一些又能怎么樣呢。我的臉上大概出現(xiàn)了一些悲壯的神色，杜紅霞吃了一驚，她看著須發(fā)花白的老頭兒陰沉著臉色向她走來，慌亂中露出了女人的膽怯。她沒再攔我，她眼睜睜看著我走出家門，沒有再說一個字。

給妥妥打了錢，我不想回家，就在銀行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暖洋洋的太陽讓我安心。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以前村里的老頭兒為什么總愛靠在墻邊曬太陽，那是他們心里的熱量太少了，所以才特別稀罕暖和的東西。我不知道在太陽底下坐了多久，快要睡著的時候，我接到了那個女人的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和太陽一樣叫人舒坦。

她說，李叔，今天復(fù)查結(jié)果出來了，指標(biāo)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說，這下你信我了吧？放心吧，以后還會越來越好的。

那邊笑起來，說，您說能好我就一定能好，您說了算！

我說，那當(dāng)然，你李叔從來不騙人。

那邊說，李叔，您要是我爸就好了，可以給我撐撐腰?？上野肿叩锰缌?。

我說，我雖然不是你爸，也一樣給你撐腰！

我被自己的大話嚇了一跳。一個灰心喪氣的孤老頭兒，竟然自不量力地要給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打氣撐腰。我還說得跟真的一樣，聲音洪亮，底氣十足，而且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我在太陽地里邊走邊說，好像身體里真的有了庇護(hù)別人的力量。其實五個月前，這個女人試探著往湖水里走的時候，我差不多和她懷著一樣的絕望。剛開始我沒注意到她，我凈想自己的心事了。直到我把兩腳伸進(jìn)水里，才發(fā)現(xiàn)前面的湖水已經(jīng)把她吞了一半。陽光反射在湖面上，映得兩個孤獨的身影像兩具閃著寒光的冰雕。我不知怎么就喊住了她。我的呼喊是給同類的，在她聽來，卻更像父親呼喚女兒。她看著一臉凄切對她喊叫的白胡子老頭兒，忽然大哭著向他跑來。

那天我向她開了最大的空頭支票。我保證她身體會好起來，會有一個可靠的男人來愛她，還說只要把眼前的壞運氣熬過去，前面就全是好運氣在等著她。

從此我們隔三岔五通個電話，我的手機因此終于派上了用場。她可比小軍細(xì)心多了，遇到天氣不好或者我頭疼腦熱總會打來電話叮囑幾句，我有什么事情也會跟她聊一聊。我愿意跟她聊。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沒有誰還愿意跟我說這么多話。我生病那幾天，她竟然跑到醫(yī)院看我來了，一只手拎一罐雞湯，一只手拎一袋蘋果，著實把我嚇得夠嗆，我怕萬一被杜紅霞碰上，又免不了一場戰(zhàn)火硝煙。小軍也吃了一驚，我注意到他的臉色明顯暗了一下，好在這姑娘直爽，她大大方方告訴小軍，我是李叔的朋友。她一來就忙活開了，幫我盛雞湯，給我削蘋果，中間還不忘淘好毛巾讓我擦手。我一邊吃一邊偷偷瞟小軍一眼，隨時準(zhǔn)備向他解釋。但是小軍什么也沒問，他很快就出去接電話了，半天也沒回來。我暗地里拿她和小軍比較了一下，覺得有個女兒真是不錯。

我回到家已經(jīng)12點多了，房間里靜悄悄的，餐桌上扣著一小盆冬瓜燉排骨，應(yīng)該是專門給我留的，因為李小軍中午不回家吃飯，而杜紅霞從來不吃肉。我把這視作杜紅霞給我的示好信號。她為早晨的無禮后悔了，所以專門給我做了排骨表示悔過。我先進(jìn)了臥室，想把剩下的2500塊錢放起來，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黑皮包了。今天早晨它還好好擱在柜子里，一上午工夫它就不知去向了。我一下急出了滿頭大汗。我也不管杜紅霞是不是已經(jīng)午睡了，站在她臥室門口大喊起來。

杜紅霞！杜紅霞！你看見我的黑皮包了嗎？

杜紅霞睡眼惺忪走出來，說我給您鎖起來了，您那樣放在柜子里太不安全了，隨便什么人進(jìn)來都可以拿走。

我說鎖在哪里了？把鑰匙給我。

杜紅霞說，您又要取錢??？今天早晨不是剛拿走一萬塊的存單嗎？

我說這是我的事情，我的東西我自己掌管。

杜紅霞當(dāng)啷一聲把鑰匙扔在桌子上，說，看把您給嚇得，沒人想要您的錢！我就不明白了，您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攥著錢做什么？您還真想把錢留給那個女人?。?/p>

杜紅霞的話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原來在她眼里，我已然老成一根朽木了，老到錢已經(jīng)對我失去意義，老到我很快就沒有時間享用，老到只能坐吃等死的年紀(jì)了?？晌乙稽c也沒感覺到死亡的臨近。我像每一個正?；钪娜艘粯?，相信自己生命還長。除了多年的房顫，我還算是一個健康的男人，我還在等著李妥妥結(jié)婚那一天，向我孫子鄭重送上我的祝福。如果不是杜紅霞嫌吵，我甚至還想把年輕時拉過的二胡也重新操練起來?；钪褪腔钪?，呼吸，走動，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只要我不妨礙別人，別人也沒權(quán)利妨礙我。我愿意把我的錢用在未來發(fā)生的任何一件事情上?？啥偶t霞不由分說就把我放進(jìn)了等死的隊列里。她收走我的房子，拿走我的皮包，限制我的行動，管控我的支出，就因為我七十六歲了，就因為她比我年輕，她就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她具有這種權(quán)利。

我沒吃那盆燉排骨。我拒絕領(lǐng)受杜紅霞的好意。我?guī)еA轆饑腸去了街角的小飯店。我覺得自己不是去吃飯，而是回家。我和許寶花的家已經(jīng)屬于別人了，我只有在小飯店的油膩飯桌上，通過咀嚼一個又一個白菜餡餃子，才能捕捉到一點點家的感覺。我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個除夕。那時寶花的健康還在，小軍才是個準(zhǔn)備高考的十七歲少年。我們坐在飯桌前，一邊吃餃子，一邊猜想小軍的未來。在說到將來的兒媳和孫子時，我們開懷大笑，好像那是一件遙遠(yuǎn)的事情，遙遠(yuǎn)到永遠(yuǎn)不會到來。我一幕一幕回想那些往事，不由熱淚橫流。淚眼蒙眬中，許寶花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她看著我，什么也沒說，只把我的頭輕輕攬在她的懷里。

晚上我對小軍說，等租戶到期，我就搬回去住。小軍很吃驚，我愛看他這副樣子，他瞪大眼睛的時候簡直和許寶花一模一樣。他說您是對我們不滿意嗎？我說，我在老房子里住習(xí)慣了，在這里有點不適應(yīng)。小軍盯著墻角不說話，過了好一陣才說，我還以為您和我一樣，只要咱們住一塊，做什么都是踏實的。我說，我住這里你踏實嗎？小軍說，當(dāng)然啊，睡覺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我正在和您呼吸著同一間房子的空氣，這樣就和小時候我挨在您身邊睡覺差不多。

我的眼睛濕漉漉的。我說，兒子，有家飯店的餃子不錯，抽時間咱們?nèi)コ砸淮巍?/p>

小軍說，讓紅霞包吧。飯店里的餃子哪有咱自己包的好吃。

我說，不是去吃餃子，是去吃味道。

我很滿意和小軍的這次談話。那幾天我心里熱乎乎的。為了維持和平局面，我甚至沒有再出門。我在屋里整理老照片，我把父母的照片、我和許寶花的照片、小軍一家的照片按順序放在影集里。這樣，家里的所有人就聚到了一起。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我覺得我有孤獨感是不對的。至少我還能和我的家人一起聚在影集里。即使我已經(jīng)七十六歲，頭發(fā)白了大半，我父母從照片里看我的眼光，仍然充滿了欣賞和喜愛。

至少，比起那個女人我是幸福的吧。杜紅霞的話提醒了我，我為什么不能給她點錢呢？三十多歲的女人，患上乳腺癌，丈夫又跑了，靠那么一點病休工資養(yǎng)活自己，她暗地里的悲傷一定數(shù)也數(shù)不清。我估摸了一下存單上的數(shù)字，從未來用途中給她勻出一份來。這一份雖然不能救她于水火，但總歸能給她添點取暖的柴火。對一個待在冰天雪地里的人來說，每一根柴火都是有用的。

我七十七歲生日那一天，小軍專門買了一條魚，他說下班后要和我喝兩盅。我很高興。我沒覺出大一歲的自己有什么變化，只不過像太陽西下，鋪在地上的影子又長了一截。杜紅霞不會收拾魚，我說我來吧。這段時間我和她基本和平共處，想到不久就要回到老房子去住，我的心里又有了盼頭，對她也就沒有那么多計較了。

魚很滑，不斷從我手里脫出去，我的手上沾滿了魚的鮮血和黏液。這時我的手機在桌子上響起來。杜紅霞過去瞟了一眼，咕噥一聲替我掛了。她正在擦地板，拖把在桌子底下過來過去，撞得幾只椅子咣當(dāng)直響。沒多久手機再次響起來。我說誰的電話？杜紅霞說，不認(rèn)識。我說手機沒顯示嗎？杜紅霞突然扔掉拖把，漲紅著臉對我說，除了那個女人誰還會給你打電話？年紀(jì)輕輕找什么人不好，非要摽個老頭子，心里打什么鬼主意以為別人不知道？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說著她就接通手機，把剛才的話對著里面重復(fù)了一遍。

我像手中的魚一樣張大了嘴巴，心臟怦怦狂跳起來。我眼睜睜看著杜紅霞的話像利箭一樣穿過我，射進(jìn)那個女人單薄的身體里。那個女人像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顫抖起來，我的嘴唇也跟著顫抖起來。風(fēng)呼呼地從我耳邊刮過，把我的聲音扯得支離破碎。我聽見自己對杜紅霞說，把手機給我，把手機給我！

杜紅霞把手機丟在桌子上，因為激動，她的雙頰變得通紅。你對著鏡子看看自己，都什么年紀(jì)了，還搞老少戀，你就這么離不開女人？你為你兒子想過嗎？為李妥妥想過嗎？你弄個女人回來對全家有什么好處！

我用抓魚的手抓起那只滑溜溜的手機，粘液和血跡把我的半張臉蹭得一塌糊涂，我的眼前也模糊得一塌糊涂。我說，孩子對不起！叔給你賠不是，剛才的話，你……你就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那邊叫了一聲叔就哭起來，那哭聲把我的心都要攪碎了。好在她很快就把哭聲咬住了，她抽抽嗒嗒地對我說，叔，我打電話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給您祝個壽，祝您生日快樂。

我努力笑出聲來，我說謝謝你孩子，叔很快樂，非?？鞓?。

狂跳的心就在這時安靜下來，天地也安靜下來。手機忽然沒聲音了，外面開著的電視也沒聲音了，盛魚的不銹鋼盆子被我碰了一下，翻了個跟斗掉在地上，也沒發(fā)出任何聲響。我像一片羽毛飄落下去。我看見整個房子掉了個個兒，地板一下跑到了天花板上。一切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了，只有收拾了一半的魚躺在廚房中央，正透過餐椅林立的細(xì)腿瞪著我。杜紅霞滿臉驚慌地從天花板上跑過來，她俯下身子，嘴唇大幅度地對我喊叫。我聽不見她在喊什么，這樣真好，我再也不想聽到她嘴里發(fā)出的任何聲音。

我還想對電話那邊再說幾句話，我怕那個女人剛剛搭建起來的世界又塌掉了。但我一句話也吐不出來。這時許寶花笑盈盈地走過來。全世界都靜音了，只有她的聲音清晰無比。她拉起我的手，無限溫柔地對我說，走吧金堂，跟我走，咱們?nèi)ミ^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