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老子“無”觀念的研究,除了生成論的角度,更應從價值問題入手。因為老子更多談論的不是等同于“道”本身的作為宇宙萬“有”之根源的生成之“無”,而是關聯(lián)于“道”之“德”的指導性的“無”。這樣的“無”,是對“道”之“德”的非掌控特征的總概括(即從動詞性的“上德不德”或“玄德”之“不有”“不恃”“不宰”,走到名詞性的“無名”“無欲”“無為”“無以為”,最后概括為“無”)。而所謂“無”的指導性,正是針對政權如何“長久”的問題來說。
關鍵詞:道;德;有;無;老子
認為《老子》書的“無”不只是日常的“有無”之“無”,更涉及作為萬物抽象根源的生成論的“無”,是古今解老者的通見。作此解釋的依據(jù),固然可以舉出許多,但首先是傳世本第四十章的“有生于無”。這句話,在注釋或關涉《老子》的早期文本中已被視為支持抽象解釋的關鍵證據(jù),因此會用“無形”“無名”“無聲”“無味”等詞匯來刻畫眾“有”所出之“無”的抽象性[ 關于“無”之抽象性的刻畫,詳見《老子河上公章句·德經(jīng)·去用》、《老子指歸》卷二、卷三、《黃帝四經(jīng)·經(jīng)法·道法》、《淮南子·原道訓》。此外,要充分理解“無”的抽象意謂,還要考慮字源問題,尤其是“無”與“亡”“無”的關系,參見龐樸:“說‘無’”,收于《一分為三——中國傳統(tǒng)思想考釋》,深圳:海天出版社,1995年,第270-284頁;王中江:“有無之辨”,收于《道家學說的觀念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03-108頁。]。而這個“無”,同樣在傳統(tǒng)解釋中,是被當做“道”的同義語,即作為萬物根源的“道”,也能在“無名”(《老子》第一、三十七、四十一章)“不可名”(《老子》第十四章)或“不知其名”(《老子》第二十五章)的意義上被說成一個實體性的“無”[ 如《尹文子·大道上》所謂“大道不稱,眾有必名,生于不稱”,就是將“有生于無”的“無”視為“不稱”者,并將這“不稱”者說成是“道”。因此,“道”就在“不稱”或“無名”的意義上被看做一種“無”。這種思路,在王弼對《老子》首章的解釋中最突出,所謂“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老子道德經(jīng)注·第一章》),正是以“無名”為中介,將作為“萬物之始”的“道”等同于“有生于無”的“無”。當然,如果采用司馬光、王安石對今本首章的斷句,可更直接地斷定“道”是“無”。當然在先秦,“道”通常也被直接說成是“無”,如《管子·心術上》之“虛無無形之謂道”,《列子·天瑞》“《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于不生,有形則復于無形”。只是在《老子》中,并沒有直接斷言“道”是“無”的語句??隙ㄟ@一點,主要是基于“道”作為超言絕相之存在的推論,因此解釋者經(jīng)常提及的就是老子關于“無名”“不可名”的論述。]。并且,因為“道”是老子明確論述的生成根源(參見《老子》第四十二章),則越能肯定“道”是“無”,就越能說明“有”為何會“生于無”。可見,傳統(tǒng)關于“無”的抽象解釋,雖然主張不盡相同,但基本能說是以“道”即“無”為前提,以“有生于無”為依據(jù)的解釋。
在現(xiàn)代老子研究中,由于出土文獻的引入,傳統(tǒng)的抽象解釋的確面臨一些疑問。但總的說來,這種解釋非但沒有削弱[ 比如,比對出土和傳世文獻,可知道經(jīng)首章更應以“無名”“有名”“常無欲”“常有欲”斷句,這至少從字面上消除了能被解釋為抽象根源的“無”;再有,《老子》第四十章的“有生于無”在郭店簡中寫作“天下之物生于又(有),生于亡(無)”,并列式的表達似乎也弱化了“無”的根源意謂。但實際上,這些問題并不要緊。因為即便首章沒有單獨講“無”,但所謂“無名”,就其意指沒有名稱或不可命名之物來說,與“無”的抽象意謂毫無差別;至于四十章,雖然在竹簡中作“生于有,生于無”,李若暉及相關論者認為這仍應按“有生于無”理解(參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荊門市博物館編著:《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合集》(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12頁;武漢大學中國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20-521頁)],反而還被強化。這大概正因為現(xiàn)代老子學首先是納入哲學史學科的研究,而哲學通常就被看做探索抽象事物的學問,所以要揭示老子思想的哲學內(nèi)涵,就必須關注文本中的抽象表達(如“大”“一”等)。這其中,最具抽象性的莫過于“無”,當然也就是最有哲學意味的概念[ 參見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72-73頁;任繼愈:《老子繹讀》,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4頁);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7頁;劉笑敢,《老子古今》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22-423頁。]。但即便如此,抽象解釋仍有需要反思的空間。尤其是,它可能會引導讀者在理解老子“無”觀念時過于偏重生成問題,卻忽略了本來更為重要的價值問題。這就是本文意欲證成的,老子真正關注的與其說是作為萬物根源的生成之“無”,不如說是關于政權如何“長久”的指導之“無”。因此,除了抽象解釋,提出某種非抽象的,或說是唯名論性質(zhì)的解釋,對于理解老子的“無”觀念,也是一種有益的嘗試。當然,這并非要否定傳統(tǒng)觀點的合理性,而是要揭示老子論“無”的更多面向。
一、“無”與“道”
如前述,認為“道”本身就是一種“無”,這只能就“道”作為超言絕相的事物來說。問題是,老子說的“無名”“不可名”或“吾不知其名”,果真就是對“道”的超言絕相的描述嗎?如果是,則“無名”等表述中的“名”必須是名稱,這才能在“道”無名稱、不可命名的意義上,將之等同于抽象的“無”。但此前提是否牢固,要看對“名”本身的理解。就先秦典籍來說,名稱之“名”只是一種,此外還有名位、名分、功名、名號、名聲之“名”[ 如《左傳·莊十八年》之“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商君書·定分》之“故圣人必為法令置官也,置吏也,為天下師,所以定名分也”;《韓非子·八經(jīng)》之“設法度以齊民,信賞罰以盡民能,明誹譽以勸沮,名號、賞罰、法令三隅,故大臣有行則尊君,百姓有功則利上”;《荀子·議兵》之“彼貴我名聲,美我德行,欲為我民”;《強國》之“禮義不加于國家,則功名不白”。這其中,“名位”之“名”又是根本,其他則是有“名位”者所具有的“名號”“名聲”與“功名”。],前者可說是指稱對象的“名”,后一類則都是指導言行的“名”,代表著特定的價值準則與行為規(guī)范??v觀先秦名思想的發(fā)展,相對于指稱性的“名”直到戰(zhàn)國中后期才引起重視,指導性的“名”始終都是被關注的焦點[ 類似地,曹峰則區(qū)分了兩種“名家”,一是“政論型名家”,一是“知識型名家”,并認為前者更重要。參見氏著:“對名家及名學的重新認識”,《社會科學》2013年第11期。]。如荀子,他將正名的目的界定為“上以明貴賤,下以別同異”(《荀子·正名》),這“上”“下”之分作為一種價值分判,就是以指導性(“明貴賤”)的“名”比指稱性(“別同異”)的“名”更重要?;厮莸娇鬃樱麕缀踔皇轻槍χ笇缘摹懊眮碚f,即需要校正的,不主要是名稱對事物的指稱,而是名位、名分等對言行的指導,這才有“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論語·子路》)的推論。而此類指導性的“名”,在《老子》書中也常出現(xiàn),如所謂“功成不名有”(第三十四章)、“名與身孰親”(第四十四章)、“不見而名,不為而成”(第四十七章)等,正是就具有指導功能的名位、功名來說。因此對老子所謂“無名”“不可名”與“不知其名”的解釋,除了能從指稱性的“名”出發(fā),也可試從指導性的“名”來考慮。
先說“無名”,僅就這個表達在《老子》書中的特定呈現(xiàn)看,就不只是“沒有名稱”這么簡單。如所謂:
無名天地之始,……故常無欲,以觀其妙(眇/小)。[ 今本首章的“常無欲,以觀其妙”,帛書與北大簡俱做“眇”,整理者多讀為“妙” ,實應如本字看?!绊稹绷x為“小”,如《莊子·德充符》之“眇乎小哉”,《荀子·王制篇》之“仁眇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則“常無欲,以觀其眇”即“常無欲,可名于小”之義。當然,如仍作“妙”讀,亦可訓為“小”,參見陳夢家:《老子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5頁。](《老子》第一章)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老子》第三十二章)
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老子》第三十七章)
“無名”總與“無欲”和“小”關聯(lián)出現(xiàn),其涵義必有和此二者相關之處。所謂“無欲”,對“道”來說,不是沒有任何欲求,而是沒有掌控萬物的欲求;所謂“小”,則是對“無欲”的進一步界定,如所謂: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老子》第三十四章)
這就是把“道”沒有掌控萬物的欲望,界定為以小角色自居的姿態(tài)。是故,在涵義上與“無欲”或“小”相關的“無名”,與其說是沒有名稱(指稱之“名”),毋寧說是“功成不名有”,即沒有或不要主宰萬物的名位與功名(指導之“名”),也就是低調(diào)謙卑、默默無名。正如太史公父子所謂:
道家無為,……光耀天下,復反(返)無名。(《史記·太史公自序》)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這都是在“默默無名”的意思上講“無名”。不過,老子的“無名”主要是形容“道”的“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這既是動機上的“無欲”掌控,也是姿態(tài)上的自名于“小”。
由此再看“不可名”,見諸《老子》第十四章的這個表達,恐怕仍然不是對名稱之“名”來說。因為正如前述,“道”不可命名,只能在超言絕相的抽象意義上講。但正如《老子》第十四章所謂: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
這恰恰是以“道”之抽象仍然可“名”。相反“不可名”的,不是其抽象,而是“道”所表現(xiàn)既無上限(“其上不徼”)、亦無下限(“其下不昧”)、綿延不絕(“繩繩”)的功德作用。這意味著,“夷”“?!薄拔ⅰ敝懊币约啊安豢擅敝懊保皇敲Q(指稱之“名”),而是名號(指導之“名”)。名號就其可被稱謂來說,有與名稱相似之處。但本質(zhì)差別在于,名號不主要作指稱之用,而是評價之用,如《逸周書·謚法解》所謂:“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因此,名號之“名”還是指導性的“名”,即與某種名位或功名相匹配的,并且是有約定表達的名聲。故上引十四章實際是說:“道”的精微玄妙(“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仍然可用“夷”“?!薄拔ⅰ钡拿柗Q頌;但其徹上徹下、綿延不絕的功德,沒有名號可以匹配,這才是“不可名”的意思。
此外,如果將“不可名”視為“無名”的同義語,可知老子所謂“無名”,除了是無名位、無功名,也有無名號之義。如今本《老子》第四十一章的“道隱無名”,應如帛書作“道褒無名”,就是以“道”的功德盛大(“褒”),沒有名號可以稱頌。這也是先秦典籍中的常見用法,如所謂“民無能名曰神”(《謚法解》)、“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論語·泰伯》)。循此,可知《老子》第二十五章的“吾不知其名”,并非不知道命名“道”的名稱,而是不知道稱頌其功德的名號,所以勉強用“大”表示:
有物(狀)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大”與“夷”“希”“微”一樣,仍是名號。至于“道”的名稱,即指稱這個對象的語詞,實際就是“道亦其字”的“字”。正因為“道”這個“字”僅是標記或指稱“有狀混成”者的符號,卻沒有“功之表”的作用,這才要“名曰大”。但所以是“強為之名”,因為“道”的功德實“不可名”,因此即便稱“大”,也依舊“無名”。這再次映證了“無名”的兩層意思,一是就名位、功名來說,“道”以其“小”(姿態(tài)謙卑)而“無名”(不要主宰萬物的名位、功名);一是就名號、名聲來說,“道”以其“大”(功德盛大)而“無名”(沒有名號可以稱頌)。
但不管怎么說,按以上解讀的老子所謂“無名”“不可名”與“吾不知其名”,并不是對“道”的超言絕相的描述。當然,老子的確是將“道”看做一種抽象事物,但此抽象事物是否已被抽象成作為“無”的存在,是大可懷疑的。如前述,“道”雖然“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卻仍然能夠“名曰夷”“名曰?!薄懊晃ⅰ薄@足以說明,作為抽象者的“道”,在老子眼中還沒有抽象成一個實體性的“無”。事實上,觀察《老子》書單獨言“無”的例子,如“有無相生”的“無”(第二章)、“當其無,有室之用”(第十一章)的“無”,都是特征或屬性之“無”,并沒有實體義。并且,也不能因為老子將“無”用作名詞[ 參見劉笑敢:《老子古今》上,第423頁。],就認為它能表示實體。因為一個語詞的詞性是語法規(guī)則決定的,其指稱則是語義規(guī)則決定的,兩種規(guī)則并不等同,所以“無”是不是名詞,并不能說明它指什么。這時,要驗證老子究竟有沒有論及實體性的“無”,關鍵要看他所謂“道”——作為最可能被等同于“無”的實體——究竟能不能被說成一種“無”。此前所述,就是說明把“道”視為超言絕相的“無”,文本依據(jù)并不充分。
二、“無”與“德”
不過,《老子》第十四章“繩繩不可名”之后,明確以“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來形容“道”,難道還不是一種實體性的“無”嗎?其實,以“無物”“無狀”“恍惚”等描述非確定性的語詞為據(jù),也無法論證“道”本身就是“無”。非但不能,反倒有利于說明“道”不等于“無”,即所謂“無”并非實體,而是屬性,是作為“道”之特征的“德”。因為單就表達看,“無物之象”“無狀之狀”,以及《老子》第四十一章的“大象無形”,被說成“無X”的東西仍然是一種“狀”或“象”,而不是“無”。因此所謂“無物”“無狀”“無形”,明顯是事物屬性或特征上的“無”?!暗馈庇羞@種“無”的特征,并不意味其本身就是實體性的“無”。當然,老子也將“道”說成“恍惚”之物。類似的描述,還有《老子》第二十一章所謂:
道之為物,唯恍唯惚。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據(jù)此,還不能說明“道”是一種“無”嗎?或許可以,但這樣看,又該如何解釋老子所謂“道之為物”的“物”和前引《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狀混成”的“狀”?這個“物”或“狀”,也即十四章“無物之象”“無狀之狀”的“象”和“狀”[ 參見裘錫圭:《裘錫圭學術文集2·簡牘帛書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8頁。],畢竟不等于“無物”“無狀”。所以,即便將“恍惚”等描述詞視為“無”的同義語,也不應用來指謂“道”本身,而應指謂其屬性,即“道之為物”在樣態(tài)上的“無定”。但此樣態(tài)“無定”所反映的,也不主要是“道”的抽象性,而是對萬物的包容“無限”。正如上引文所示,“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窈兮冥兮”描述的,就是“道”的“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的包容性。這種包容性,也可說是“道”作為“有狀混成”的“狀”、“大象無形”的“象”,包容了一切可能的“狀”和“象”。
因此關于“道”的特征之“無”,除了有樣態(tài)上的“無定”之“無”,更有應有包容性的“無限”之“無”。而且,也只有包容“無限”,才會有樣態(tài)“無定”。正如“大象無形”,就是作為包容一切形象的“象”,不呈現(xiàn)特定的形狀;再如“大方無隅”(《老子》第四十一章)“大制不(無)割”(《老子》第二十八章),這類“大X無Y”形式的語句,都能如此解釋。因此最終的,第二十五章以“大”稱“道”,就其“功之表”來說,不是一般性地稱頌,就是在稱頌“道”對萬物的“無限”包容[ 參見李?。骸丁吹赖陆?jīng)〉中的“大”》,《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這種“無限”包容,如果看做一種“無”的話,并非作為實體的“道”本身,而是作為屬性的“道”之“德”。如所謂“孔德之容,唯道是從”(《老子》第二十一章),“孔德”即“大德”,“容”則取包容義,即“有容德乃大”(《尚書·君陳》)之“容”[ 于省吾以“容庸古字通?!椎轮?,惟道是從。言大德之用,惟道是從也。河上公以容為容受之容,與下句惟道是從,義不相貫矣”(于省吾:《雙劍誃諸子新證》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212頁)。但參照上引《書·君陳》語,可知河上公本的解釋是正確的,以“容德”歸屬于“道”即“惟道是從”,并非“義不相貫”。]。因此老子以“大”稱“道”的實質(zhì),就是以“容德”附屬于“道”。筆者亦曾指出,此一“容德”涉及三個層次,即:
“道”潛藏了萬物的一切可能。
“道”總覽了萬物的一切生成。
“道”保全了萬物的一切價值。[ 參見李?。骸丁吹赖陆?jīng)〉中的“大”》,《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最后一點最為重要。且正就此點來說,“道”之“容德”表現(xiàn)為“無”,又應進一步解釋為“無名”之“無”。因為從第三十四章說的“常無欲,可名為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來看,“道”以“小”角色自居——這種默默“無名”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對就是對萬物在價值上的無限包容(故曰“大”)??梢?,“無名”正是“道”之“德”能被說成一種“無”的重要意謂。
但要證成這一點,需要關注兩個對應:一是早期中國思想中“名”與“德”的對應,另一是《老子》道經(jīng)首章之“名”與德經(jīng)首章之“德”的對應。先說名德相應,這是先秦名思想中比名實相應更古老也更重要的觀念。名實相應是針對指稱之“名”來說,名德相應則是對指導之“名”來說。如三代信仰中有“玄德升聞,乃命以位”(《尚書·堯典》)的說法,“位”即名位,而能否得“位”或得“名”,就取決于當事人的“德”,故《禮記·中庸》亦有“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名”的說法。此種“名”“德”相應的觀念,在《老子》書中也能看到,尤其是道經(jīng)首章的對“名”的論述與德經(jīng)首章對“德”的論述,就存在某種對應關系[ 參見李巍:《“名”“德”相應:〈老子〉道經(jīng)首章的新解讀》,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頁。]。這里,主要就前者所謂“無名”與后者所謂“不德”來談?!独献印返陆?jīng)首章說: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意謂“上德”者(即“道”)不以世俗德行為“德”,因此有真正的“德”。故所謂“不德”,就是對世俗德行的否定,即將之判為“下德”。所以如此看,大概正因為通常被肯定的道德影響力,在老子眼中卻是負面的掌控力量。比如“仁”的感化,這已經(jīng)是一種掌控,只是比較微弱,即推崇仁愛的人(“上仁”)只要自身踐行(“為之”)而別無他求(“無以為”),就能使“天下歸仁”(《論語·顏淵》);“義”的掌控則變強,不再是感化,而是教化,即推崇義道的人(“上義”)不僅自身遵守(“為之”),還有推之天下即所謂“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論語·微子》)的責任感(“有以為”);最后,“禮”的掌控最強,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已經(jīng)是一種約束。但約束越強、抵觸越大,這就叫“上禮為之而莫之應”??梢?,老子將“仁”“義”“禮”判為“下德”,就是在越掌控、越難治的意義上說。因此所謂“不德”,就是否定具有掌控作用的世俗之“德”。
那么,如何理解德經(jīng)首章的“不德”與道經(jīng)首章的“無名”的關系呢?關鍵要知道,“德”的影響正是以“名”為載體實現(xiàn)的,如孔子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這個“君子”不只是有德者,更是有位者。因而“德”的風化,正是建立在“名”(名位)的基礎上;又如《左傳·襄二十四年》記鄭子產(chǎn)與范匄書言“令名,德之輿也,……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把“名”(名聲)比喻為“德”之車,則所謂德治,就是“名”的傳播有多遠,“德”的影響有多大。但正因為這種世俗肯定的道德影響力,在老子眼中是一種負面的掌控力量,則否定世俗推崇的“德”,勢必要放棄世俗尊奉的“名”,這就呈現(xiàn)了“不德”與“無名”的邏輯對應。由此,“道”之“德”能被視為一種“無”,就是“上德不德”(否定世俗德行)所反映的“無名”(放棄世俗名位、功名)的姿態(tài)。當然,除了“上德不德”,“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第十、五十一章)也是老子對“道”之“德”的描述。如果將“玄德”之“不有”“不恃”“不宰”看做“上德不德”的具體表現(xiàn),自然也能與“無名”構成對應。是故可以說,“無名”正是對“不德”或“不有”“不恃”“不宰”這些“不X”表達的名詞性概括。
但除了“無名”,“無為”也是這樣一種名詞性概括。因為德經(jīng)首章中,“上德不德”又被表述成“上德無為”,則與“不德”對應的“無名”亦可替換成“無為”。而“無名”與“無為”,就其都與“上德”相關來說,正是互為表里的一對表達,即不取世俗尊奉的名位、功名(“無名”),就是不對人民庶物有掌控的作為(“無為”)。故正如《老子》第三十二章講“道常無名”,第三十七章則講“道常無為”,后者帛書本又寫作“道恒無名”。論者對此莫衷一是,其實沒有看到,“無名”“無為”非但沒有本質(zhì)差別,反而在“交換使用”中呈現(xiàn)了含義的同構[ 主張《老子》第三十七章作“無為”或“亡為”讀的論者,理由之一是今本《老子》第三十二章已言“道常無名”,已經(jīng)“突出道的‘無名’特性”,則“此章不應與之完全重復”(參見古棣、周英:《老子通·上部·老子校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2頁)。這顯然默認了“無名”與“無為”不同,所以按“無為”看才能避免重復。但強調(diào)應作“無名”的論者,也同樣默認二者不同,只是認為此章要講的是“無名之道”,而非“無為無不為”(參見李水海:《帛書老子校箋譯評》下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28頁)。要之,以往論者將“無名”“無為”當做不同概念,正因為將“無名”理解為沒有名稱。但依據(jù)前述,“無名”實為無名位、無名號,以小角色自居的姿態(tài)。則以之描述“道”的特征,就是要表現(xiàn)“道”對萬物沒有任何干涉,這也就是“無為”的意思。]。而從前引司馬談所謂“道家無為,……復反(返)無名”以及《莊子·則陽》說的“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來看,也能發(fā)現(xiàn)“無名”與“無為”的含義同構。因此,“道”之“德”作為一種“無”,除了能說是“無名”之“無”,也應說是“無為”之“無”。不過,德經(jīng)首章談“無為”,不只是沒有掌控的作為,更是沒有掌控的意愿,是謂“無為而無以為”。這個“無以為”,就是老子所謂“無欲”的同義語。如前引道經(jīng)首章和第三十四章所示,由“道”的“常無欲”而“觀其眇”,就是看到她“可名于小”的謙卑姿態(tài),所以“無欲”不是一般意義的清心寡欲,而是沒有掌控欲。這個意義上,“道”的屬性之“無”又能界定為“無欲”(或“無以為”)之“無”。
說到這里,應能對“無”概念在老子思想中如何“出場”,有些許的體會吧。基于“無”指“德”(屬性)而非“道”(實體)的判斷,可知“無”概念的提煉,必須從“上德不德”或“玄德”之“不有”“不恃”“不宰”出發(fā),將這些動詞性表達轉化為名詞性的“無名”“無欲”或“無為而無以為”。至于“無”,就是對這些名詞性表達的進一步概括,即:
不X:不德、不有、不恃、不宰
無X:無名、無欲、無為而無以為
無
但是,“無”并非只是一個語法縮略詞,毋寧說,它是老子對“道”之“德”的非掌控特征(“無為”“無以為”或“無名”“無欲”)給出的一個綱領性表述。
三、“無”與“有”
由上可知,作為抽象解釋前提的“道”是“無”,并非直觀上的那么合理?,F(xiàn)在要說的是,支撐這種解釋的重要依據(jù),即《老子》第四十章的“有生于無”,也不必定看做生成論的命題。因為考慮到“無”概念的提煉,很可能是從動詞性的“不X”出發(fā)(進而轉化為名詞性的“無X”,再到“無”)。那么對“有生于無”的解釋,首先就能理解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即“上德”之“有德”是出于其“不德”,亦即“道”成就萬物的功德(“有德”),是出于不掌控萬物的姿態(tài)(“不德”)。此外,因為“玄德”也是對“道”之“德”的描述,則“有德”出于“不德”,也能說是“道”使萬物“生”“為”“長”的功德,是出于“不有”“不恃”“不宰”的姿態(tài)。但不管怎么說,“生”不必定解釋為生成,而能看做因果上的引發(fā)、導致,如“唯逆生福,唯順生禍”(中山王壺)之“生”。
進而,注意到“無”概念的提煉是從動詞表達“不X”走到名詞表達“無X”,則將“有生于無”解釋為“道”的“有X”(“有德”或“生”“為”“長”)出于“不X”(“不德”或“不有”“不恃”“不宰”),又能進一步解釋為“有X”出于“無X”。比如“有名”出于“無名”。以道經(jīng)首章為例,這二者正可說是“常名”的特征。“常名”不同于世俗尊奉的“名”,后者是被“命與”或敕封(“可名”或“可命”[ 傳世本的“名可名”,北大簡作“名可命”,相關差異參見曹峰:《〈老子〉首章與“名”相關問題的重新審視——以北大漢簡〈老子〉的問世為契機》,《哲學研究》2011年第4期。])的名位、功名[ 《左傳·文十八年》“公命與之邑”、《公羊傳·襄二十九年》“先君之命與”,“命與”即敕封、賜予?!独献印肺迨徽隆澳钡摹懊保瘯鳌熬簟?,就是此義。]。但因為“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墨子·尚賢上》),自然不能恒久不失。那么,“常名”作為恒久的名位、功名,必定區(qū)別于一切世俗生活中的“可名(命)”之“名”,是只有“道”才享有的終極的“名”。但正因為“道”有“常名”不是占有任何世俗之“名”,則以世俗標準衡量,“常名”反而是默默“無名”。可老子的觀點是,斷不能輕視這貌似“無名”的“小”角色(“道”),因為她才是真正的“萬物之始”;并正因為居于“萬物之始”,所能充當“萬物之母”。由此談及“有名”,就是把“道”有“常名”界定為具有作為“萬物之母”的名位、功名??梢?,“無名”“有名”正是對“常名”的兩種描述,“無名”是將“常名”區(qū)別于一切世俗之“名”(即“道”有“常名”,不是具有任何世俗名位、功名,故曰“無名”),“有名”則是說這超越世俗標準的“常名”是什么(即作為萬物之母親、母體的名位、功名)。
如此看,“無名”“有名”不是先后關系,也非并列關系[ 做先后關系理解,古注已然,近人蔣錫昌則明確強調(diào)“‘無名’、‘有名’純以宇宙演進之時期言”。參見蔣錫昌:《老子校詁》,第5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但老子明言“道常無名”,則“無名”并非某個階段。劉笑敢有見于此,遂提出并列關系說,認為道經(jīng)首章“無名”“有名”云云,“講的是道的‘無名’、‘有名’兩個并列方面,即是說道作為萬物之‘之始’、‘之母’既有‘無名’的特點,又有‘有名’的特點”。參見劉笑敢:《簡帛本〈老子〉的思想與學術價值——以北大漢簡為契機的新考察》,《國學學刊》2014年第2期。但所謂“并列”實在是太寬泛的說法,一是并列者不必定具有關系;另一是,即便構成并列關系,也不意味并列者沒有表現(xiàn)上的先后。],只能是因果關系,即正因為“道”不取任何世俗“命與”的非恒久之“名”(“無名”),所以能具有真正恒久的“名”(“有名”或“有常名”)。是故可以設想,因為“無名”所以“有名”,就是“有生于無”的意謂之一。不過,主張“無名”“有名”是因果關系,只是基于道經(jīng)首章的推論,是否還有更充分的依據(jù)呢?這要再回到前述“名”“德”相應的問題上。那就是,如果將道經(jīng)首章的“道”之“常名”對應于德經(jīng)首章的“道”之“上德”(《老子》第二十八章則稱“常德”),則可知,“常名”的兩種特征即“無名”“有名”正對應于“上德”的兩種特征即“不德”“有德”:
“常名”(道之名) “上德”(道之德)
“無名”(沒有世俗之“名”) “不德”(否定世俗之“德”)
“有名”(具有真正的“名”) “有德”(具有真正的“德”)
按“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是以”二字正表明“不德”“有德”是一因果關系,則與之對應的“無名”“有名”也該如是,即也可說“常名無名,是以有名”。正如《老子》第三十二章所示: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前文論及,“道”之“無名”有兩層意思,一是姿態(tài)上的“小”而“無名”(無名位、無功名),一是功德上的“大”而“無名”。此處要強調(diào)的,是這兩層意思也構成因果關系,如第三十四章的“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就是指以“小”而“無名”的姿態(tài)(“不自為大”)成就“大”而“無名”的功德。由此再看上引“始制有名”一語,其實就是“大”而“無名”的另一表達,即“道”的無以稱頌的大功德,就是令萬物各得名位、各成功名。而令萬物“有名”,也正是“道”作為“萬物之母”的“有名”的表現(xiàn)。但不論何種“有名”,就其都是出于“道”以“小”自居的“無名”姿態(tài)來說,正可見“無名”“有名”的因果關系。而此關系能用“有生于無”表示,又因為上引文明言“名亦既有”,則“無名”即“無”。
順藤摸瓜,既然能用“有名”出于“無名”解釋“有生于無”,自然也能用道經(jīng)首章的“有欲”“無欲”來解釋。因為正如前述,“無名”或不取世俗的名位、功名,這種以“小”自居的姿態(tài)反映的就是“道”恒常沒有掌控萬物的欲求(“常無欲,以觀其眇”);而“有名”,無論是“道”具有作為“萬物之母”的“常名”,還是令萬物各得其所的“始制有名”,反映的就是“道”恒常只有成就萬物的欲求(“常有欲,以觀其噭/所僥”)。是故,只要“無名”“有名”構成因果關系,“無欲”“有欲”亦必然如此,即正因為“道”恒常沒有掌控萬物的欲求,所以恒常只有成就萬物的欲求。不過,也有人認為老子是主張“無欲”否定“有欲”的[ 參見王安石注,羅家湘輯校:《王安石老子注輯佚會鈔》,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7頁;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第59頁。]。但實際上,老子所謂“無欲”,尤其對“道”來說,不是沒有任何欲求,而是沒有過分的欲求[ 呂惠卿所謂“方其無欲也,……可名于小矣。方其有欲也,則萬物并作而蕓蕓,……故曰萬物皆往歸焉而不為主,可名于大矣”(呂惠卿著、張鈺翰點校:《老子呂惠卿注》,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2015年,第2頁),正是把“常有欲”看做是“道”成就萬物的欲求,故老子絕非一概否定“有欲”,古人已有見之。]。如前引之“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強調(diào)的就是“道”只要萬物各得其所(“始制有名”),卻絕不會從成就萬物走向掌控萬物。這也就是“玄德”所表現(xiàn)的“道”對萬物的“生”“為”“長”,始終只在“不有”“不恃”“不宰”的限度內(nèi)。因此從“知止”來看,“道”對萬物的“常無欲”,恰恰揭示出一種至誠至公的“常有欲”。因而,“有生于無”也能進一步解釋為“有欲”生于“無欲”。
最后,因為已經(jīng)指出道經(jīng)首章的“無名”“無欲”,正是德經(jīng)首章“無為而無以為”的同義語,則“有生于無”亦能解釋為“道”對萬物的“有為”是出于“無為而無以為”。后者也就是老子通常說的“無為”,只是德經(jīng)首章的復雜表述,揭示了這種“無為”既針對行動、也針對動機。至于前者,即出乎“無為”的“有為”,并不是老子通常批判的“有為”,如“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老子》第二十九章)的“為”或“不知常,妄作兇”(《老子》第十六章)的“妄作”,而是“無為”在結果或效果上的“有為”,亦即“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老子》第三十七章)的“無不為”。不過,《老子》第三十七章的“無不為”并不見于帛書和郭店簡,所以有論者認為它并非老子的主張,而是出于黃老或莊子學派的添加[ 參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425頁;鄭良樹:《老子新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54-155頁;李水海:《帛書老子校箋譯評》下冊,第927-928頁。]。但問題是,正如今本《老子》第三章的“為無為,則無不治”(帛書作“弗為而已,則無不治矣”,北大簡作“弗為,則無不治矣”)、第四十八章有“無為而無不為”(郭店簡作“亡為而亡不為”),雖然是針對“圣人”與“為道者”來說,卻足以證明老子談及了作為“無為”之效果的“有為”。并且,如果“圣人”與“為道者”的“無為”會有“無不治”“無不為”的效果,他們所依循的“道”豈不更應如此。所以,雖然《老子》三十七章“道常無為”后的“無不為”可能來自后加,卻并不違背老學宗旨。因此將“有生于無”解釋為“道”之“有為”出于“無為”,原則上沒有問題,只是必須限定這“有為”乃是“無為”在結果或效果上的“為”。而此意義的“有為”一定是非掌控的,因為它所從出的“無為”正是對掌控行為及其動機的雙重否定(“無為而無以為”)。
由上述,可見從“無”是“德”(特性)而非“道”(實體)的前提出發(fā),不必定把“有生于無”看做生成論的命題,而能說是老子對“道”以不掌控的方式來成就萬物的概括,即:
但如此解釋“有生于無”,又該如何解釋老子緊接著說的“天下萬物生于有”呢?堅持抽象解釋的論者[ 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第226頁、第235-236頁;劉笑敢:《老子古今》上,第419-420、439頁。],不僅是將“無”解釋為“道”,也將“有”解釋為“道”,即“有生于無”是無形之“道”轉化為有形之“道”,繼而說“天下萬物生于有”,就是生于這有形之“道”。而此過程,亦被類比于《老子》第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來理解。但是,如果“無”是“德”而非“道”,也就能相應地將“有”區(qū)別于“道”,即不再解釋為有形之“道”,而是理解為“道”之“有德”、“有名”(“名亦既有”)、“有欲”和“有為”(“無不為”)。這樣看,“天下萬物生于有”同樣不是講生成,而是指“道”以“有”的方式成就萬物。但這種“有”絕非掌控性的“有”,相反正是以“不有”“不恃”“不宰”“不德”或“無名”“無欲”“無為”而“有”,這就叫“有生于無”。
四、“無”與“侯王”
再回到“無”的抽象解釋上,可以說,認為老子有見于作為生成根源的實體性的“無”,不僅前提未穩(wěn),依據(jù)也不十分牢靠。故正如本文最初提及的,應該把解釋老子“無”觀念的重心從生成問題轉到價值問題上,即指出老子最關注的不是生成之“無”,而是指導之“無”。后者主要是對當權者來說,即老子論“道”的主要目的,就是期盼“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老子》第三十四章)?!笆刂钡年P鍵,無疑就是遵循“道”之“德”,即效法“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以同樣的“無”的方式治理百姓。正如《老子》第五十七章所示,這一方面就是與“上德無為”相應的對當權者在行動上要求的“我無為”“我無事”,另一方面是與“無以為”相應的在動機上要求的“我好靜”“我無欲”??梢娎献诱摗盁o”,不僅有作為“道”之德行的“無”(“無為而無以為”或“無名”“無欲”),也有作為“侯王”德行的“無”(“我無為”“我無欲”)。因此,貫徹“無”的指導,也就是將“道”之“無”落實為“侯王”之“無”。怎樣落實呢?老子說的“為無為,事無事”(《老子》第六十三章)以及“欲不欲,……學不學,……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六十四章),正透露出“侯王”之“無”的實現(xiàn),還是以否定掌控行為及欲求為中心。
因此,老子也強調(diào)“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之)[ 曹峰特別強調(diào)“損之又損”,按北大簡作“損之又損之”講,更為清楚?!皳p”即減損功夫,“之”則是“損”的對象,指代“為學日益”的東西,如“仁”“義”“禮”。參見氏著:《“玄之又玄之”和“損之又損之”—— 北大漢簡〈老子〉研究的一個問題》,《中國哲學史》2013年第3期。],以至于無為”(《老子》第四十八章)。從先秦“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史記·太史公自序》)的基本傾向看,“為學日益”但“為道日損”的,應該就是對人民庶物有所掌控的行動和欲求。而這,又主要是減損對名利的占有,故說: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渴枪噬鯋郾卮筚M,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老子》第四十四章)
這里,“知止”不再只是前述“道”對萬物只成就但不掌控的態(tài)度(即“常無欲”),更是對侯王的一種要求,即效法“道”之“無”,首先是減損名利心。但又不同于儒家“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孟子·盡心下》)的修養(yǎng)功夫,而是基于“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的利害權衡。因此對“道”之“無”的效法,目標就被設定為避免侮辱與危險,以求“可以長久”。而從下文看,老子最關心的就是政權的“長久”,即所謂: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老子》第五十九章)
對“侯王”的“治人事天”提出“嗇”的要求,正是以“有國之母,可以長久”為目標。但“嗇”不是一般意義的“愛惜”(《老子河上公章句·守道》),也不是心術上講的“愛其精神,嗇其智識”(《韓非子·解老》),而仍應從“為道日損”的角度理解,就是把掌控人民庶物的行動與欲求降到最低。由此引出“重積德”的建議,就是讓當權者重視和積蓄“道”所體現(xiàn)的“無”之“德”。這說明,“無”的指導主要是對政權如何“長久”的指導。
值得注意的是,如何“長久”,恰恰也是周人最關心的問題,正如周公對成王的告誡:
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尚書·召誥》)
周人憂患天命,核心就是“歷年”。若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則其崇尚“長久”,必與周人相關。不僅如此,周人“祈天永命”靠的是“德”(“疾敬德”);老子論述“有國之母,可以長久”,也是講“德”(“重積德”)。因之,理解老子以“無”論“德”的用意,必須參考周人的觀念。而其核心,就是雙方對“德”的不同理解[ 對此,鄭開已就周人重“明德”與老子重“玄德”展開對比,可參見氏著:《玄德論——關于老子政治哲學和倫理學的解讀與闡釋》,《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如前述,早期中國將“德”看做“得其名”“得其位”的根據(jù),是能對天下人產(chǎn)生正面影響的東西,在老子眼中卻是負面的掌控性因素。在德經(jīng)首章中,這看似是針對儒家來說,但儒家相信“德”的影響力(“仁”的感化、“義”的教化和“禮”的約束),尤其是強調(diào)“為政以德”(《論語·為政》),根源就在周人的“疾敬德”。而勤政有為,正是“疾敬德”的題中應有之義,如所謂:
勤用明德。(《尚書·梓材》)
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細行,終累大德。(《尚書·旅獒》)
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文武勤教,予沖子夙夜毖祀。(《尚書·洛誥》)
對“勤”的倡導,最能表現(xiàn)周人所“敬”的是一種大有為之“德”。
但在老子,勤政有為之“德”卻明顯是被當做掌控人民庶物的“下德”。而這,不僅是對周人的挑戰(zhàn),也是對常識的挑戰(zhàn)。因為不僅是在周人眼中,就是一般看來,越要維系政權的“長久”,就越應該“夙夜罔或不勤”,哪還有無為無事反得“受天永命”的道理呢?那么,老子的依據(jù)又是什么呢?按以下論述:
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老子》第四十二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老子》第七十六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
據(jù)此,如果說強硬者死、柔弱者生是自然與人間的基本定則,則老子從周人“勤用明德”的大有為之治中,看到的就是“強”而不“久”的危險。正如《老子》第五十七章的“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就是以強力的掌控與禁止越多,造成的麻煩和危險也越大。這與德經(jīng)首章強調(diào)的從“仁”治到“禮”治,掌控越強、抵觸越大的邏輯完全一致。不過,老子所謂“守柔曰強”(《老子》第五十二章)或“柔弱勝剛強”(《老子》第三十六章),并不是對“柔弱”的過分夸張,即并不是真的主張弱能勝強,而毋寧說,他眼中有待“守柔”的人本身并不“柔弱”,反倒可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能影響人民庶物的權力階層。因此,“守柔”或崇尚“柔弱”,實際是讓強者懂得示弱,以維系“長生久視”的建議。而這,很可能就是針對周人來說。
當然,不能說周人的“德”治完全就是“剛強”之治。如《尚書·洪范》所見: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側頗僻,民用僭忒。
上論為政“三德”,是周人對殷商治理經(jīng)驗的繼承與總結。其中,除了對有德者是以“正直”的方式對待,對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則或剛或柔。這包括,對政治盟友或地位高的人,要以“柔克”待之;對不服從和地位低的人,則以“剛克”制之。但在西周統(tǒng)治者眼中,說是要以“柔克”待之的“燮友”和“高明”之人,在維系君主權威的根本方面,仍是需要“剛克”的對象。如銘文所記成王告誡臣下不可享樂,要朝夕勤政的命辭:“汝勿偽余,乃辟一人”“刑稟于文王政德,若文王令二三正”“敬雍德,……畏天威”(二十三祀盂鼎),這種居高臨下的威嚇口氣,堪稱“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的生動寫照。可見周人的為政“三德”,實以“剛克”為本,仍如銘文所記:
圉(剛強威武)武王,遹征四方?!コ赏?,左右,(剛強)鯀(強御)用(開始)(治理)周邦。(共王·史墻盤)
這正是把“剛克”看做周先王的立國之本。而標榜先王“鯀用周邦”,固然與周政權伐東夷、征鬼方的緊迫任務有關,但與其說是戰(zhàn)時的權益之計,不如說是周人的一貫訴求,即常態(tài)政治生活也離不開剛硬權威,亦即“建用皇極”時要求的“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尚書·洪范》)。
從以上背景看,老子倡導“柔”“弱”,可能就是出于對周人重“”但“剛克”不能“長久”的反思。此時,作為概念的“無”被提煉出來就絕非偶然,因為正如前述,它實際是老子對“道”之“德”所呈現(xiàn)的非掌控特征(“無名”“無欲”“無為而無以為”)的綱領性表述。因此,讓當權者以“守柔”“示弱”的方式“長生久視”,就是在遵循“無”的指導。這種指導性的“無”,才是老子“無”觀念的核心。
[責任編輯 曹? 峰? 鄒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