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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序文的文本結(jié)構與學術建構:以小說家為核心的考察

        2019-09-10 07:22:44張昊蘇陳洪
        文史哲 2019年2期
        關鍵詞:藝文志漢書小說家

        張昊蘇 陳洪

        摘要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的小序在文本結(jié)構上具有明顯的體例,其中的“九流框架”與“王官體系”均為后設,蘊含有劉歆以經(jīng)學思想作為主導,重新建構子學分類體系與評價標準的意識形態(tài)。通過對《漢書·藝文志》小說家小序和著錄的深入解讀可以進一步證明這一點?!端囄闹尽吩谛聞?chuàng)小說家并將其納入九流框架的基礎上,還同時嘗試融合小說的方術屬性與子學屬性為一手。這一匯通之舉實質(zhì)上造成了部分的文本失控,對后世“小說”的發(fā)展和認知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 《漢書·藝文志》 諸子略 小說家 文本失控

        一? 引言

        作為目錄學和學術史的重要文獻,《漢書·藝文志》(下簡稱《藝文志》)向為學界重點研究對象。且由于民國以來諸子學研究的興起,《藝文志》諸子略(下簡稱諸子略)更得到深刻地關注。概言之,則主要可分為如下數(shù)類:1.傳統(tǒng)的箋注之學,包括對諸子略的注釋、通解、考證、辨?zhèn)蝃作者簡介:張昊蘇,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陳洪,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天津 300071。

        代表性研究有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二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5—311頁;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三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06—373頁;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廣校讎略·漢書藝文志通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6—347頁。];2.以諸子略為核心還原先秦子學的起源、流別、發(fā)展,更進而從學術史高度反思子學發(fā)展歷程[? 代表性研究有章太炎:《諸子學略說》,《章太炎政論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85—306頁;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中國哲學史大綱》,上海:東方出版社,2012年,第331-340頁,;傅斯年:《論戰(zhàn)國諸子除墨子外皆出于職業(yè)》,《“戰(zhàn)國子家”與<史記>講義》,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13頁;李銳:《九流:從創(chuàng)建的目錄名稱到虛構的歷史事實》,《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2—42頁。];3.對諸子略分類方式的探析與批判[? 代表性研究有梁啟超:《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考辨》,《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五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7—272頁。];4.對諸子略中某類或某幾類序文和著錄的專題研究[? 代表性研究有程千帆:《雜家名實辨證》,《程千帆全集 第7卷 閑堂文藪》,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8—207頁。]。另外值得特別單獨提出的是,由于“小說”已成為文學史研究不可繞過的話題,對“小說家”內(nèi)涵的討論得到了學者的高度關注[? 本文所指“小說”“小說家”,如非特別說明,皆指《藝文志》中概念,并不涉及今天文學史的小說觀。]。研究者從學術流派、文體特性兩方面予其綜合性的解讀,產(chǎn)生諸多思考結(jié)構近似的假設與歧說。概言之,主要有1.學派說[? 即認為小說為一種微不足道的小學派,持此說者如陳衛(wèi)星:《學說之別而非文體之分——<漢書·藝文志>小說觀探原》,《天府新論》2006年第1期。];2.資料庫說[? 即認為小說的內(nèi)容是著錄九流黜落的文本,持此說者如徐建委:《說苑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3.文體說[? 即認為小說是一種具有某種特殊文字形式的文類,持此說者如羅寧:《從語詞小說到文類小說——解讀<漢書·藝文志>小說家序》,《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4.瑣碎說[ 持此說者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孟昭連:《“小說”考辨》,《南開學報》2002年第5期。]。從小說的起源來看,基于對“稗官”的不同理解及揚棄,又有出自傳說說、出自民意說、出自祝官說、出自方士說、出自訓方氏說等觀點。

        前人研究成果頗為浩繁,此特舉其大端而已。然而僅就此回溯而言,從中可看出的是,盡管在認同《藝文志》具有體系性的大背景下[? 近人孫德謙《漢書藝文志舉例》(《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五卷,第215—224頁。)、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釋例》(《廣校讎略·漢書藝文志通釋》,第108-132頁)等均為專門探討《漢書》體例之著,此外單篇涉及該問題者尚甚多。但從這些著作的影響力和證據(jù)效力來看,目前學界仍只是概括認定《藝文志》的體系性,但對于究竟具備哪些“體系”還無深入論證。說詳張昊蘇:《<史記>早期流傳補論》,《文獻》2018年第2期;《“有錄無書”與<史記>亡篇新考》,臺北:《史原》復刊第九輯,2018年9月。],不少學者旨在追求其文本結(jié)構的內(nèi)在理路;但這一追求常常只是作為回溯先秦思想的工具而存在的。因此,在發(fā)現(xiàn)諸子略九流十家框架殊不能反映先秦學術之實以后,學者多對其加以揚棄,而轉(zhuǎn)向王官制度與諸子淵源的研究。當諸子略作為學術史論著的意義得以耗罄后,學界較少繼續(xù)將其當作一重要的學術文本加以看待。因此相關的材料雖已被前人拈出,但似乎并未引出相應之結(jié)論。

        在這樣的背景下,研究之浩繁反而容易引發(fā)真相的淆亂與遮蔽:淆亂并非“百家爭鳴”,而是缺乏研究評價標準的體現(xiàn)。而所謂歧說,不過是基于某一觀念而自由心證的產(chǎn)物,缺乏應有的邏輯理路與文獻依據(jù)。因此,本文除行文中必要之征引而外,無意重新梳理學術史——細致的梳理或有助于條列前人疏失,但卻對于解決核心問題毫無幫助:在根本研究方法存在漏洞、核心思考進路及大前提存在混亂的時候,自甘低層次的研究綜述只可能是基于某種成見的疊床架屋;惟有重新反思研究方法,方有進一步推進研究之可能性。這里并非一味否定前賢的探索,而是欲將聚焦點集中于問題本身,故不必過度涉足學術史領域而令本末倒置。本文旨趣在于研究一“學術問題”而非“學術史問題”。

        平心而論,前人看似廣博的材料征引實際上忽略了對文本語境的考察。由于文獻片段之上下文聯(lián)系被忽視,其文本信息未能得到全面解讀,而所征引的材料也十九居于外圍,并未深入該問題之核心領域。具體言之,即在于對諸子略之“序”的性質(zhì)與深層含義缺乏深考,故所論必多粗疏。故本文嘗試基于上述研究成果,以諸子略序文為進路,對其文本結(jié)構與學術建構進行分析。其旨趣如下:

        其一,將諸子略文本重歸于其歷史語境之中。諸子略序文雖然是研究先秦子學發(fā)展的重要學術史文獻,但其生成于西漢之末,寫定于東漢之初;其內(nèi)容也兼及上古以至于校書當時的全部子學文獻,歷時性與共時性并存,本質(zhì)上是漢代學術思想的產(chǎn)物,內(nèi)容則是對上古以至于西漢末期全部學術文本的再整理。將諸子略置于其時代中加以考察,即復歸于漢代學術思想環(huán)境中加以解讀,本是文獻研究的基本常識。然而在目錄學研究的實際操作中,學者卻極易忽視目錄文本的后設性,故而運用此法展開研究確有其急迫性。[? 類似的理論見解可參考周彥文的相關論述,惜其雖有宏大的文獻學理論分析,但對具體問題的考論卻微嫌不足。參周彥文:《中國文獻學理論》,臺北:學生書局,2011年,第44—55頁。]

        其二,以諸子略為一例證,解析《藝文志》的體系性與層累生成性[? 李銳的研究對本文的論述頗有啟發(fā)。李銳:《劉向、劉歆校書差別》,《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第185—194頁。]。《藝文志》具有一定的分類體系、著錄規(guī)范和思想體系,乃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合法性所系。然而僅就《藝文志》本身的成書過程而言,一般來說學者公認《藝文志》為刪削劉歆《七略》而成,而《七略》又源于劉向《別錄》[? 程千帆認為《七略》先成,而后別有《別錄》,(《<別錄>、<七略>、<漢志>源流異同考》,《程千帆全集 第7卷 閑堂文藪》,第180-181頁。)但其說似并未得到學界承認??紤]到對本文論述問題并未產(chǎn)生特殊沖擊,暫依通行說法將今本《藝文志》內(nèi)容的實質(zhì)作者歸屬于劉歆。如遇具體問題,再單獨加以討論。],其層累造成特性導致文本內(nèi)容究竟反映何時、何人的學術旨趣,應有更具體而微的討論。就本文所涉課題的先行研究而言,最大的問題在于復原的方法仍然不免原始,沒能首先厘清所使用材料之史料價值及可運用之限度。對此,本文的方法是借助《藝文志》的直接記載進行文本細讀。而本文所討論者,也不僅僅在乎對結(jié)論的“創(chuàng)新”,而意圖同時在于對現(xiàn)有考據(jù)方法及文獻學理論進行反思。[? 說詳張昊蘇:《“有錄無書”與<史記>亡篇新考》。]

        由于對上述問題缺乏共識,導致對于研究《藝文志》本身的情況,都留下了諸多未解之處。對所研究之對象缺乏合乎歷史語境的定義,缺乏循名責實的能力,這正是“學術現(xiàn)代化”以來不少論著文不對題的根源所在。本文雖不敢言能夠徹底解決這一難題,但嘗試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對此問題稍加反思,希望能夠推進對這一問題的深入討論。

        二? 重考諸子略小序的敘述架構

        前人對諸子略小序的理解多有缺失。因其多缺失,故結(jié)論亦莫衷一是。僅以近代以來學術史家成果觀之:認為諸子略“王官之學”說基本客觀反映了先秦子學面貌并間有修訂者,有章太炎[? 章太炎:《諸子學略說》,《章太炎政論選集》。]等;其說僅借助《藝文志》的思路,并未專注于論證其框架建構的是非。明確批駁“王官之學”,而又以己意提出諸子“所出”者,有胡適[? 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中國哲學史大綱》。]等,以“職業(yè)”代替“王官”,其核心是將子學時代后移,其解釋框架亦深受《藝文志》影響。故除柳詒征[? 柳詒征:《論今人講諸子之學者之失》,見桑兵、張凱、於梅舫編:《近代中國學術思想》,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7—132頁。 ]等學者當時已對胡適之說作出回應外,近人沈文倬[? 沈文倬:《略論宗周王官之學》,《菿闇文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425—501頁。]亦承其緒,重新回歸對王官之學的分析,然沈氏之論述僅涉及王官之學,而并未溝通子學,或已意識到諸子略說法的不可信據(jù)。認為諸子略之說法毫無學術意義,僅是一種分類方式者有梁啟超。梁氏認為《藝文志》的文獻著錄值得注意,但其分類“不過目錄學一種利便”,對王官之學的探討“殊不必重視”[? 梁啟超:《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考辨》,第269頁。],今人李銳[? 李銳:《九流:從創(chuàng)建的目錄名稱到虛構的歷史事實》,《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第22—42頁。]等復對梁說加以推進。然這一思路實有過度簡化問題之嫌[? 梁啟超的見解可以找出多種反例:首先,典型的“分類利便”方法服務于文獻整理實務,故著錄當考慮卷數(shù)均衡、儲藏位置等,相對較少接受以前的學術分類方式(乃至如明代目錄直接按柜子編號),而諸子略各部類的卷數(shù)實際上極不均衡,似無“利便”可言。第二,諸子略小序中對每類都有所定義,且有具有學理意義的討論,如果單純利便起見,則這些話毫無刻意編造的意義,且不具備任何價值。這與諸子略小序的文本性質(zhì)是抵牾的。]。此外雷戈[? 雷戈:《秦漢之際的政治思想與皇權主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重于思辨的研究對這一時期思想史的面貌提出了新穎的推想,其中不乏切中肯綮的論斷。

        從先秦思想研究的角度看,九流框架殊不能反映學術之實,亟需加以顛覆,前人對此知之已稔。但舊的批評或立足于從制度入手討論“王官”之所指、或否定其與九流之關系,及重新追溯九流十家之本來所出,考據(jù)雖詳,但仍是運用西漢材料以解決先秦學術思想問題,其實存在認識論上的誤區(qū),未免迂遠。而在這樣的討論中,對于理解《藝文志》所涉問題則毫無幫助。形成這一研究局面的主要原因乃學者究心的內(nèi)容乃先秦學術史,本質(zhì)上并非對古典目錄文本自身的研究。是以,九流框架究竟是劉歆學術識力不足導致的研究失誤?抑或其主觀對學術加以有意的重構?其核心材料雖已被前人拈出,但并未引出相應之結(jié)論。事實上,前人的關注點罕能及于此處。

        但應特別提出的是,前人研究中有兩處核心見解極為重要:

        其一,王官皆虛擬。諸子略所及王官,皆虛擬或泛指,并不直接指向某一上古職官,這一“諸子出于王官說”亦不見此前學術史著。足見王官只是劉歆理想所懸擬,以表示一種學術理解的態(tài)度,并無任何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

        其二,九流為后設。九流之家數(shù)命名此前已有,但以九流[? 值得注意的是,“九流”而非“十家”的數(shù)字,很可能即含有泛指之意。]總括子學全部流派,實為此前所無。取之以衡戰(zhàn)國諸子,當前的多種研究表明此種截然而分的學理敘事并不符合當時的實際狀況。且漢人的學派觀念淡薄,學者多雜糅各家,流派更為難定?!端囄闹尽分浿髋蓜澐郑嗤c時人觀點不符——如《淮南子》自認為道家,而《藝文志》著錄為雜家,足見其并非當時公認之見解。

        由此觀之,九流框架為劉歆所自創(chuàng),此前依傍極薄,當可想見。以學術史的角度看,九流框架提出的依據(jù)及時代背景為何?其框架是自具系統(tǒng)還是僅屬利便?九流框架究竟是僅具學術史影響而無學理可言,抑或其本身應屬于西漢后期重要的學術著作,尚屬頗為重要的爭議性命題,亦即本文需要首先解決者。

        《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小序云: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陽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鬃釉唬骸叭缬兴u,其有所試?!碧?、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已試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茍以嘩眾取寵。后進循之,是以《五經(jīng)》乖析,儒學浸衰,此辟儒之患。 [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8頁。]

        其文可理解為諸子略小序?qū)懽鞯摹胺侗尽?。在寫作結(jié)構上,各類之小序?qū)嵈笸‘悾澆痪咭?。?jù)此初步分析諸子略小序的大致書法如下:

        1.以“x家者流,蓋出于xx之官,xxxx者也”之語標明“x家”與“xx王官”的可能淵源關系及王官執(zhí)掌,提出諸子出于王官之說。

        2.引孔子或六經(jīng)之語說明該派學術在三代政治上之重要價值,實際即指出子學應附屬于經(jīng)學。

        3.以“x者為之,則xxx”之貶義詞說明該派的末流傾向及惡劣影響,實際即以經(jīng)學為標準批評子學的見解。

        諸子略小序的這一基本書寫結(jié)構暗含了下述學術發(fā)展思維模式:王官執(zhí)掌→形成學派→六經(jīng)及孔子對該學派功用的論述→該學派的錯誤傾向及危害。

        對此思維模式,前賢多注意到劉歆用子學比附王官之學的錯誤,但卻忽略了小序中另一重要的觀念:即用經(jīng)學思想觀念衡量各個子學流派的是非高下,而并非以子學本身的發(fā)展流變與內(nèi)在缺陷作為評判標準,這一思維模式是劉歆以前的學術史論著所罕見的,蓋生成于“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之后。[? 雷戈認為:“戰(zhàn)國諸子在后戰(zhàn)國被皇權主義規(guī)范成一種大一統(tǒng)式的思想方式。這不是說他們之間沒有利害沖突和觀點分歧,而是說,皇權主義秩序為他們提供了一種最大限度的政治-思想共識邊界。這種大一統(tǒng)式的政治-思想共識幾乎覆蓋了人們之間的一切觀念分歧,從而使之成為無關宏旨的話語碎片……在皇權意識形態(tài)中,諸子皆由道而退化或簡化為術,而無原則之分殊”,這一觀點指出批評背后的政治背景,恰可與本文關注學術思想本身的進路形成某種形式的互補。雷戈:《秦漢之際的政治思想與皇權主義》,第9頁。]

        劉歆這一批評并非意圖指出該學派存在本質(zhì)缺陷的“同行評議”,而是將其目為違背經(jīng)學理想的末流;換言之,即主張該學派的核心理念應然且實然地合乎經(jīng)學要求。如序文中批評“道家者流”的“放者”為“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32頁。],其指向顯為《道德經(jīng)》的“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絕仁棄義”等思想;“墨家者流”的“蔽者”為“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38頁。],亦指向《墨子》的“節(jié)用”“兼愛”“非樂”等思想。其他各派也同樣具有上述特性,戰(zhàn)國諸子思想成為諸子略小序的直接批判對象。

        劉歆以經(jīng)學思想批判道家、墨家,不過屬門戶之見,無足為奇;但將老子、墨子等學派宗主批評為學派的末流,這一見解無疑具有特殊意義。諸子略序指出:

        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6頁。]

        既然劉歆認為諸子學是六經(jīng)支流,那么要求其理想狀態(tài)當合乎經(jīng)學要求就再合適不過了。六經(jīng)既為王官之學,那么諸子亦當由王官衍生而出,故老子、墨子等既非三代王官,顯然不能具備流派創(chuàng)始人的地位。諸子出于王官史無明證,故劉歆漫取職官以比附之,并以“蓋”表明出于推度。這里須注意的是,作為《周禮》名家,劉歆并未以《周禮》中的官職與諸子略的王官之學對應,而僅用不甚明確的職官稱謂加以含混比附,恰可證明這一比附欠缺歷史學與文獻學的證據(jù)。[? 另外,考慮到《周禮》在王莽時方立學官,而《七略》成于此前,則似可懷疑此時的劉歆是否對《周禮》有較深入之了解,并對“劉歆偽《周禮》”一問題提出新的啟發(fā)。]后世重要目錄著作中,惟《隋書·經(jīng)籍志》強改《藝文志》王官之說,以《周禮》比附子學,余嘉錫已力言其非,可見其在事實上的不足信據(jù)。

        由此觀之,諸子略的學術體系并非基于嚴密的學術史考察,而是劉歆以儒家政治偏見凌駕當時文獻面貌的人為產(chǎn)物。諸子出于王官說僅是一種人為建構而非歷史還原。劉歆將諸子著作判分為十類,并為其強賦淵源,從而締造出王官之學→九流十家→百家著述的思想發(fā)展體系?!鞍偌抑觥狈从车氖俏鳚h后期見存文獻的面貌,“九流十家”則是劉歆基于該面貌而總結(jié)出的新的學術體系。換言之,《藝文志》中所謂“諸子”流派分類非先秦諸子亦非西漢諸子(關于其不盡合乎西漢子學面目,下別有說),而是經(jīng)過劉歆重構的不同于任何時期的理想化諸子學面貌。這一雜糅了各時期且又加新構的體系懸擬恰是經(jīng)學家之所長——《周禮》即同樣是以上述思維所擬構的政治制度體系。劉歆之分類亦非基于先秦學術演進的擘畫,而是將古人著述強行納入當代分類,某種程度上類似于近代以來用“中圖法”為傳統(tǒng)四部典籍定性之舉。也正因如此,各派的宗主也難免成為“末流”的命運。從政治角度看,這大抵即“諸子皆王官”這一政治現(xiàn)狀的學術史表達,即用以消解各派思想的獨立性,而將其納入大一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中。換言之,其本質(zhì)是經(jīng)學的。

        然劉歆的九流體系雖出個人懸擬,實亦受到早期學術史論著之深刻影響?!盾髯印し鞘印放u各家之違道,卻未能指出任何有力之反駁,甚而有“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之語,足見其先擬定了某種有唯一性與先驗性的真理,然后再施以批評。荀子的批評理論見解只是門戶之見,但從中卻可看出荀子欲抨擊“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亦即注重政治之實效。這一將治理“天下”的“政治效用”作為核心的方式,無疑是天下走勢日趨明朗后的產(chǎn)物,亦引導了劉歆評判九流得失的思想理路。此后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不特舉具體某人某說,可見其關注點亦非哲學的,乃聚焦于“我有以治天下”之途徑,進一步明確表明其學術立場在于政治維度。相較而言,諸子略小序及班氏注文更近于《論六家要旨》,其言涉及各派政治實踐“術”的問題,并未探討諸子之學的理論得失。這種重效驗而輕理論的思維模式,可見其學術史淵源。劉歆在批評中又以為“九家之術蠭出并作,各引一端……方今去圣久遠,道術缺廢……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6頁。],并依此觀念做出從“道通于一”(經(jīng)學)到“王綱解紐”(諸子)式的解讀,這一解讀方式又明顯受到《莊子·天下》的影響?!肚f子·天下》明言“道術將為天下裂”,然后于具體評述各家學說時必加“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將各派皆評為有思維局限性的一曲之士(即“博大”之老莊亦莫能自免),而又承認其獨特之優(yōu)長,以求上溯古之大體大道,顯為劉歆思想因緣之一。此復與《論六家要旨》中“雖百家弗能廢也”之見解相似,然司馬談乃就百家以衡一家之獨特性,《莊子·天下》及《藝文志》乃用懸擬之上古道術以批評一家之局限性,其立場又有所不同也。

        綜上所述,劉歆之體系并非全出臆造,實乃繼承早期學術史論的集大成之作,其所謂“九流十家”蓋即近似于現(xiàn)在之“政治流派”。通過上述的文本分析,亦可證明劉歆所建立的體系并非單純的利便起見。

        此見解尚可由劉歆所設類目進一步證實,這一點必須結(jié)合此前之學術史論著進行整體觀照方能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不論《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還是《論六家要旨》,其針對的都是當時的學術現(xiàn)狀,而無意作嚴密的學術史考量。與之相同,諸子略同樣是針對西漢后期學術而建構的學術體系。而鑒于諸子略又同時代表了一份集大成的文獻整理工作,故劉歆在建構新體系的同時,亦不得不將早期著作納入到九流之中,其間的種種附會與混亂,即因此歷時性而生。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設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足見西漢中期已逐漸將“百家”合并成為較具代表性的“六家”。將早期具體指師法的“家”(此類見《荀子·非十二子》、《莊子·天下篇》等)抽象為某種范圍較廣的學術宗旨,以“家”為流派,這一思路明顯對劉歆有重要影響。與《論六家要旨》相比,《藝文志》所增為雜、農(nóng)、縱橫、小說四家。其中著錄“縱橫十二家,百七篇”[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39頁。]“農(nóng)九家,百一十四篇”[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3頁。],數(shù)量與法、名、墨略等;著錄“雜二十家,四百三卷”[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1頁。]與陰陽家略等;著錄“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5頁。]數(shù)量超過儒、道兩家,為諸子之最。上述篇數(shù)的巨大差異,顯然絕非單純?yōu)榱朔诸惢驁D書庋藏的方便。前文既已否認其反映先秦學術客觀面貌的可能性,故只能理解為劉歆基于西漢后期子學發(fā)展情勢的某種學術體系觀念,換言之,這一體系即對《論六家要旨》的進一步發(fā)展。此外,諸子略之“雜家”實對應《論六家要旨》之“道德家”,此見解與西漢中期人之學術理解相違[? 勞思光指出“足見自西漢初年起,談論‘道家’者實已將‘道家’原旨失去,而予以‘雜家化’?!ā痘茨献印罚┨幪幰浴兰摇跃印痘茨稀芬粫〈怼墩摿乙浮分兴撝兰摇?,亦即‘雜家化’之道家,絕非先秦道家之本來面目?!逼湔f至精。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90—91頁。],該點之學術史意義亦多為前人所忽略。由此一名實不合之傾向,可知劉歆并非漫無義例觀念,而實有重構學術體系的深意存焉。

        三? 王官系統(tǒng)下的小說家性質(zhì)再探

        如上節(jié)所說,諸子略實為一種新式的理論體系,這一點必須結(jié)合此前之學術史論著進行整體觀照方能理解。“十家”之中“九流”易于理解,然若依據(jù)今人對小說家之解讀,則適足以成為前說之枝指,故欲進一步說明本文論點,對小說家進行具體解釋,實甚必要。九流之內(nèi)容既然關注政治效用而輕視哲學思想,則小說家在劉歆眼中亦當屬于一種政治流派。然近人往往以舶來之“哲學”理解子學,未諳其核心實乃政治維度,更復有由哲學而隨意羼入同樣舶來之“文學”者,所論適足誤導。惟因“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已將小說家歸于“不可觀”,其究竟具有在劉歆的子學體系中占據(jù)何種地位尚存問題。小說家是附屬于九流的資料性文本,不具備獨立成學資格?抑或小說家本可屬于子學/政治哲學之“十家”之一,只是因其水平較低而被貶斥為“不可觀”?這一爭議的背后,實際上是諸子略“小說家”究竟有學派屬性還是單純貶義詞的問題。在這里順帶說明的是,鑒于此前典籍無“小說家”一詞,“小說”一詞亦無大致明確的公認定義,已可確定“小說家”實為劉歆所新建構之一種特別概念,而“小說”的理解亦與此前的稱引不同。

        對于小說家性質(zhì)的問題,同樣應從諸子略小說家之序文入手考察。其言曰: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5頁。]

        小序所指出之核心問題有二事:

        其一,小說家的內(nèi)容是“街談巷語”,其作者是“道聽途說者”,亦即生成于“野”而非“王官”。所謂“出于稗官”,則僅指稗官對“街談巷語”的記錄與上奏,并未提及存在加工、修訂等編輯工作。這與前揭各類皆直接出于王官的淵源有明顯不同。稗官,趙巖、張世超基于對睡虎地、龍崗出土秦簡及張家山漢簡的考察,指出稗官的原初意為與“正官”相對的“別官”,“小”只是其后起義[ 趙巖、張世超:《論秦漢簡牘中的“稗官”》,《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3期。],這一見解后出轉(zhuǎn)精。那么,依照小序的論述,小說家的淵源、內(nèi)容,都與王官無涉,即使其傳播是一度經(jīng)過“稗官”之手,亦只是邊緣化的“別官”而非王官。

        其二,小說家的學術水平為“君子弗為”的“閭里小知者之所及”,即使“一言可采”亦不代表有太大價值,即僅作文獻的保存而不加以較高評價,因此才有“九流十家”之別。諸子略序言“九家之學,不猶愈于野乎?”,則小說家即“不愈于野”的在野者。故其“一言可采”的“禮失求諸野”特性兼指其淵源與價值。這里是否暗示了小說家的文體特性,則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綜上,在“諸子出于王官說”全出劉歆懸擬的思想背景下,小說家依然未被納入王官系統(tǒng),則存在兩種理解可能:(1)由于小說家與王官毫無比附之可能,劉歆客觀上確無力將其納入王官系統(tǒng),僅能用“稗官說”這一擦邊球方式展開解說,故立足于王官價值本位極力批評其學術價值;(2)小說家本有納入王官系統(tǒng)之可能(如《隋書·經(jīng)籍志》的嘗試),但由于劉歆對小說家的學術價值極度輕視,已預設“一家不可觀”的成見,故主觀拒斥其進入王官系統(tǒng),并借此進一步貶低其價值。

        二者目前皆為或然的判斷,但可確定的是,小說家在劉歆的王官系統(tǒng)中處于“枝指”的尷尬位置,獨立而與“九家”所構成的子學思想體系形成對立。從邏輯上推斷,小說家既然根本不應從屬于上述之子學思想體系,則其非各家黜落之文本雜匯可知。因若僅為黜落而無其他含義,那么強為立類實際上殊有害于體系的建構;且從《藝文志》著錄看,各家中亦有頗多值得黜落之文本,足證“黜落說”之難以成立。那么,小說家既非可與各家并列的“王官之學”,又非各家黜落文本的集合,而仍得以單獨立類,似只有唯一可能:即西漢后期小說家之獨立已成事實,故劉歆不得不立小說一家以安置該類文獻。由是觀之,則小說家當有其相對獨立之定義且在當時必已形成相當基礎,這一基礎直接體現(xiàn)于諸子略小說家類著錄之文獻。

        由于王官說的存在,今天意義上的“學派宗主”如老子、墨子等皆不能成為諸子略所承認的學派始祖,而必須上溯至上古,或至少須極度接近于王官。而諸子略的著錄也基本遵循了這一規(guī)律。如道家首《伊尹》、《太公》、《辛甲》、《鬻子》、《管子》然后及《老子》;墨家首“《尹佚》二篇”等才最后著錄及《墨子》,皆屬其例。此類書籍多不存,然必多為后世依托、修訂之產(chǎn)物。對此類文獻在年代上的不可靠,漢人實已有一定辨別能力,如《藝文志》班固注《太公》即言“或有近世又以為太公術者所增加也”[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29頁。];又如注雜家《大禹》亦云“傳言禹所作,其文似后世語”[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0頁。]。班固注十九皆本于劉向歆父子的結(jié)論,則從間接證據(jù)與理勢推論,劉歆必當具備分辨此類作品依托與否的能力。但諸子略猶將上述作品按照所依托作者的年代先后,次序著錄于該類之首,則是出于為“王官說”尋找淵源的必然之舉,若依古史辨派的慣用語,蓋屬于建立“傳說時代之學術”的舉措。先秦學術本無“十家”之說,故不論諸子略所設流派此前是否已有其名,都需要重新審定其應該歸屬于何類。故可推測劉歆編輯諸子略的工作順序當如下:

        確定“諸子類”文獻大致情況→人為規(guī)定“九流十家”的分類方式→確定其性質(zhì)并上溯至某一王官→根據(jù)性質(zhì)與王官執(zhí)掌之相近,除按照后世家派分類外,倒填難以歸類的“傳說”文獻的派別歸屬

        某一著作歸入某種流派,實際存在三種可能:(1)該文獻或其作者本身已足以確定應屬某類;(2)該文獻被其述者或?qū)W界普遍認為應屬某類;(3)劉歆依據(jù)其學術體系理論,判定該文獻應屬某類。其中(2)(3)兩種可能較難具體區(qū)分,但皆屬于漢人重新規(guī)定戰(zhàn)國學術流派的結(jié)果,體現(xiàn)在著錄上的作用是一致的,即諸子略著錄表現(xiàn)出一種漢人為戰(zhàn)國學派上溯至傳說時代的傾向。由于劉歆獨特的學術判派標準,這一上溯必然有與當時通說不同之處。

        綜上所述,諸子略既依照書名所指作者的先后順序排列,那么“傳說時代之學術”以后,著錄的則自然是該學派的始祖人物。[? 以之衡諸子略著錄,《墨子》而外,似無反例。按《藝文志》著錄《墨子》七十一篇在墨家類最末,位于“墨翟弟子”所作的《隨巢子》、《胡非子》之后,疑為流傳錯簡使然,未必定存深意,似可存而不論。]

        茲以此考察諸子略小說家類之著錄,《伊尹說》至《黃帝說》[? 《藝文志》道家類著錄托名“黃帝”諸著作,并未依黃帝傳說之時代排序,則劉歆似否認黃帝作為學派始祖的可能。由此觀之,《黃帝說》之“依托”雖同于其上諸書,亦極可能應歸于下述“小說始祖”一類,因武帝之封禪實受方士攛掇以仿效黃帝也。]九家多言“依托”[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4頁。],殆即所謂“傳說時代之小說”;《封禪方說》以下六家多以“武帝時”等語標明時代,即劉歆所認定的“小說文獻”。除不可考定時代的依托著作外(其著錄標準似亦難以考察),小說家著錄皆武帝以后書,則可知小說家之起源當在武帝時矣。衡量諸子略所涉及之小說家定義,當以武帝以降六部著作為主要依據(jù),并參以其余九部。惟小說家著錄之諸書皆已亡佚,即所涉之只言片語亦難考察,稍可考者似僅有《虞初周說》、《百家》二種,下嘗試以此二書為中心,對小說家著錄情況加以進一步考釋。

        《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班固注云“河南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5頁。]。張衡《西京賦》有“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實俟實儲”[ 蕭統(tǒng)編:《文選》卷第二《張平子西京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8頁。]之語。過去小說史家僅從時代演進觀之,認為其說代表了諸子略小說家序的演進,并未予以特別關注。但本文既指出“王官之學”等演進模式的純出懸擬,則可對斯言進行更深入之解讀。在張衡這樣的一般讀者來看,小說家實始于“虞初”,而只有這類“一般讀者”之認知在劉歆以前即具相當影響,方可能有劉歆上溯其學術淵源及著錄類似性質(zhì)典籍之舉。這一邏輯與前文論證相合?!段骶┵x》所謂“秘書”“九百”既為《藝文志》著錄所證實,“實俟實儲”亦合乎小序“綴而不忘”的懸擬,則“本自虞初”雖不見于《藝文志》,當亦有其據(jù)。按虞初為武帝時人,合乎上文小說起源在武帝時的推測;其著錄于宣帝時之《臣壽周紀》以后,蓋因其九百四十三篇并非皆出虞初之手,而為后世小說集大成之著作,特托名于虞初耳[ 作為旁證,諸子略墨家類將《墨子》列為最末,甚至在“墨翟弟子”所著的《隨巢子》、《胡非子》之后,可能是認為《墨子》并非墨子本人著作,而且結(jié)集較晚。]。因此,“小說九百,本自虞初”似可理解為九百篇發(fā)源于虞初,而非虞初盡撰九百篇之《周說》,是以后世小說家咸托其名以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應認為,《虞初周說》具備“小說起源”的學術史意義,可作為兩漢人之小說觀的重要代表。根據(jù)較早材料所引,及諸子略著錄諸書情況,《虞初周說》似具備如下特性:

        其一,虞初的職業(yè)屬于方士,大抵為民間求干祿者之特殊方式,其職位多為“待詔”,即介于平民與職官之間。其所著小說為“醫(yī)巫厭祝之術”[ 蕭統(tǒng)編:《文選》卷第二《張平子西京賦》,第68頁。],以神仙方技為核心。順帶指出,此類方士并無嚴密理論指導,其身份即漢人常提及的“燕齊海上之方士”(《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等),與持陰陽五行說者(懸擬的王官背景即“祝官”)不同。同時期之《封禪方說》、同類之《黃帝說》蓋與之近似,《待詔臣饒心術》、《待詔臣安成未央術》二種或可存疑;

        其二,《虞初周說》以上古史事與帝王神話作為其宣講方術的歷史語境,應劭注“其說以周書為本”[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5頁。],《西京賦》寫內(nèi)容包括“于是蚩尤秉鉞,奮鬛被般。禁御不若,以知神奸。魑魅蝄蜽,莫能逢旃”[ 蕭統(tǒng)編:《文選》卷第二《張平子西京賦》,第68頁。]。僅從其含有載史之內(nèi)容考量,同時期之《臣壽周紀》、同類之《周考》、《青史子》很可能與之近似;

        其三,其書為備天子顧問之用,“持此秘書,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也”[ 蕭統(tǒng)編:《文選》卷第二《張平子西京賦》,第68頁。]。同時期之諸書如蓋皆與之近似,《待詔臣饒心術》、《待詔臣安成未央術》尤為明顯,然似無直接證據(jù)支持。

        三點之中,似以一、二兩點最為重要。作為一種學術流派,《虞初周說》所代表之“小說家”殆即某種史事與方術的共同體,是以其既不等同于后世之“史部小說”,亦不等同于《藝文志》之“方技略”或“數(shù)術略”。王瑤指出“小說本出于方士對閭里傳說的改造和修飾,所以……也是憑借于史的”[? 王瑤:《小說與方術》,《王瑤文論選》,第24頁。],其對方士之理解較深刻,最接近上文對《虞初周說》的考察結(jié)論。

        然若驟然認為上揭《虞初周說》的性質(zhì)即等同于早期小說或小說家的性質(zhì),則尚存頗多問題難以圓滿解決。

        首先是小說家與方技略之關系。初看,小說家似即某種“方技理論”(如陳槃指出“伎術”、“方技”、“方”為互文[? 陳槃:《戰(zhàn)國秦漢間方士考論》,見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歷史編·先秦卷》,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24頁。],《藝文志》方技略神仙家亦指出其“誕欺怪迂”),由于與作為技術的方技有所區(qū)別,故被劉歆拔擢入諸子略中。但《藝文志》數(shù)術略序云“數(shù)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75頁。],與陰陽家小序“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34頁。]云云恰可對應。方技略序云“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80頁。],雖未指出本來所出,然仍以王官與之相比附,以“王官系統(tǒng)”觀之,似反較小說家地位為高。且劉歆既為數(shù)術、方技尋出王官淵源,則無單純刻意貶低小說家之理由。如果小說家即單純是“方技理論”一流,何以產(chǎn)生此等結(jié)構上的矛盾?

        其二,《虞初周說》一類方士書與小說家著錄之其他文本產(chǎn)生矛盾。在小說家著錄之十五種書中,明確可見與方術有關者惟六種,其余諸書雖近似道家一流,但卻無證據(jù)說明即言神仙方術者。如《周考》班注“考周事也”、《青史子》班注“古史官記事也”、《宋子》班注“其言黃老意”云云[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4頁。],其性質(zhì)袁行霈總結(jié)為“近乎史”、“近乎子”,與《虞初周說》的方士氣味不屬,對其間所具備的區(qū)別與共性究竟應如何理解,目前的研究并不能給出合理解釋,今人所謂“相似”多出于結(jié)論先行的勉強比附,必須對其矛盾展開另一較具說服力之解釋。

        如果我們完全接受王瑤的觀點,當然可以基于方術維度繼續(xù)展開循環(huán)論證式的推理。然《百家》的存在可能推翻上述循環(huán)論證。

        四? 《百家》及小說家的子學維度

        對此,復當對《百家》一書的性質(zhì)作較為深入的考察,探討其究竟有無作為反證的資格?!栋偌摇芬粫闹苯硬牧蠈嵼^《虞初周說》為多,但由于其位在小說家之末,其證據(jù)效力必須結(jié)合《藝文志》著錄之特色參觀。

        《百家》百三十九卷,劉向《說苑敘錄》言:“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 劉向、劉歆撰,姚振宗輯錄,鄧駿捷校補:《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7頁。

        按諸子略多有“x家言”之書,其《儒家言》、《道家言》、《雜陰陽》、《法家言》、《雜家言》,班注并云“不知作者”,蓋皆聚合某流派之逸說而成書者,惟《百家》無此語,蓋因《說苑敘錄》已明言《百家》之編者為劉向(或該書另有敘錄),不必更為指出也。又按趙善詒《說苑疏證》錄《敘錄》作“別集以為百家后”,孫詒讓、姚振宗等皆以為“后”當從下讀,為“復”字之訛,較之盧文弨認為“后”下有闕文說更進一步。然此僅就文義推度,尚別有一證可補充。若原本確當作“百家后”,則此句實指上述諸書皆劉向所編,并將其各自歸入某類中。然劉向校書時似無十家細類,則不可能將各書分別歸入各家之后。即使劉向已新擬九流十家之目,卻有意依舊將“九流”泛稱為“百家”,于義亦不甚通。則《說苑敘錄》所指“百家”,當確為小說家類著錄之《百家》無疑。],則此書編次為劉向所定,且與《說苑》有同樣來源及性質(zhì),惟思想深淺是非有所不同,因有高下之判別耳。由于《說苑》曾經(jīng)過劉向“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 劉向、劉歆撰,姚振宗輯錄,鄧駿捷校補:《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第47頁。]的工作,因此《說苑》被認為屬于劉向的著述。這也從反面證明了《百家》雖經(jīng)劉向“別集”,但其文本尚不失原始面貌,而這一面貌當與《說苑》中并非劉向所“造新事”的文本大抵近似,即《說苑敘錄》所提及的“中書《說苑雜事》”。[? 此處將《說苑雜事》認為是一部書(向宗魯《說苑校證》標點似將其看作兩部。參向宗魯:《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頁。)是因為:若“說苑雜事”為《說苑》《雜事》兩部,則其間文體當有“說”與“事”之不同,《說苑》為劉向《說苑》所本,《雜事》為劉向《新序》所本。《新序》有“雜事”五篇,當即出于上述提及之“與《新序》復重者”的《雜事》。復考今本《說苑》諸章內(nèi)容,“事”顯多于“說”,劉向亦言“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則其亦以“事”為主,猶以“說苑”命書名,實不可通。故《說苑》《雜事》即為二書,內(nèi)容性質(zhì)亦必然極相近。且后人引《說苑》或名《世說》,則知“說”具有漢人普遍承認之文類性質(zhì),“事”則不具獨立意義上的文類價值,而僅屬于“說”的內(nèi)容。由此推論,“雜事”蓋無獨立為一書之可能,劉向所整理中書為《說苑雜事》的概率較大。]

        徐建委基于袁行霈之觀點,進一步指出“《說苑》與《百家》的區(qū)別在于中不中義理……‘小說’就是‘不中義理的說’?!盵? 徐建委:《說苑研究》,第97頁。]以這一見解衡量《說苑》與《百家》的區(qū)別則甚是,但若以之區(qū)分“說”與“小說”,則未免武斷。因《說苑》與《百家》的區(qū)別為劉向所人為規(guī)定,但目前并無證據(jù)認定今《藝文志》之分類亦是劉向所定。如果依前述認為分類方式乃劉歆所定的話,那么《說苑》歸入儒家很有可能不過是劉歆褒揚父親著作之舉,則以之作為學術劃分的依據(jù),未免失之草率。李銳指出《說苑》、《百家言》的關系近似于內(nèi)外篇[? 李銳:《劉向、劉歆校書差別》,《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第188—189頁。],如以內(nèi)外篇角度觀之,兩書在理論上應依《藝文志》著錄體例劃歸同類,即《說苑》亦當屬于小說家著作,而劉向所整理的《說苑雜事》更是典型的符合劉歆定義的小說家書。徐建委還認為“說”即諸子雜記,“至晚在秦時已經(jīng)具備文體或文類的含義”,并認為其屬“為闡發(fā)義理的‘經(jīng)’而準備的資料庫”,雖概以“荀子與戰(zhàn)國齊學”[? 徐建委:《說苑研究》,第69、71、79頁。]為上源,但若以《藝文志》流派觀衡量,則“說”僅具備服務功能,并不具備單獨的學派意義。因此《藝文志》多類中均有以“說”命名之著作。徐氏上述見解皆旨在論述“說”體在當時之普遍性。

        然這一觀點實存不少似是而非之處。以“說”為書名者雖散見于《藝文志》著錄之各類中,但如忽略具體所指的差異而驟以為書名凡含“說”字者皆大致相同,在邏輯論證上恐不能成立。[? 如群經(jīng)中有傳,《史記》中亦有“傳”,兩者雖有某種共同之遠源,但若作為一種封域較為分明的文體,實不能認為屬于同種性質(zhì)。對“說”之考察似亦應如是觀。]徐氏引及《藝文志》中以“說”命書名者甚多,然似皆只能理解為一種近似于傳的解經(jīng)體式,無一可坐實為資料庫之性質(zhì),則其征引之證據(jù)效力殊為有限。

        探討《百家》之小說家性質(zhì),仍應歸本諸子略的類目設置:前文既已述及小說為方士產(chǎn)物,那么《百家》顯然無方術淵源,何以被劉歆列入該類?

        這里需要考慮兩個方面:其一是在劉歆編《七略》時,《說苑》與《百家》已成為兩部各自獨立的書籍,故不論《說苑》因何歸入儒家類,其性質(zhì)都可以與小說家定義毫無關系;其二是《說苑》、《百家》皆出于《說苑雜事》,因此二書實際上在劉向以前是具有某種共性的整體,盡管已被拆分,但其性質(zhì)當仍類似?;趧㈧У臄M類思想以推理《百家》及小說家、小說的實然性質(zhì)時,要認識到這一基于推論的定義不得與《說苑》產(chǎn)生明顯的抵牾。

        對此,《百家》究竟確屬小說家類,抑或無類可分不得不姑且附于小說家類,則為首先需要討論的問題。

        假設《百家》無類可分,似即暗示《百家》的思想并不符合“兼儒、墨,合名、法”[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42頁。]的雜家要求,故連“漫羨而無所歸心”的最低標準都無法適用。如此則小說家只能是一種不合乎上述九家的流派。從《百家》與《虞初周說》的納入同類,可以斷定小說家代表的“流派”僅是出于分類方便的虛擬,其內(nèi)容是雜錄各種不值一提的“小”說,故無任何學理意義可言。這一見解雖已經(jīng)前人論文提出,但前文已提及其違背“王官系統(tǒng)”的懸擬,且與小說家的實際著錄相相違背。如小說家著錄之《宋子》,班注“言黃老意”;《待詔臣安成未央術》應劭注“道家也”,則小說家并非專門著錄“無宗旨”或“不同于九家”者。如將“無宗旨”引申為“無高明的宗旨”,恐亦不能成立。因各家典籍亦必多有淺薄者,不應僅有道家才有淺薄之書。以《藝文志》著錄看,至少似應將各類“x家言”之屬貶為“小說”[? 李銳認為“x家言”皆劉歆,“將校書之余的或數(shù)十篇或一二篇難以歸類者,綴為一書而施加一總名”,其推測頗有理。李銳:《劉向、劉歆校書差別》,《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第189頁。]。

        那么,《百家》歸入小說家而不歸入雜家,就只能理解為劉歆認為《百家》相較于兼攝各家的雜家,確更合乎小說家之定義。那么,必須基于小說家類的小序為《百家》給出較合理的解釋。

        僅據(jù)上文考察的結(jié)論,可知《百家》具備下述特征:

        其一,其文本性質(zhì)基本類似于劉向所定《說苑》之文本,二者皆出于《說苑雜事》,因之文本性質(zhì)是相同的。

        其二,其名既為“百家”,似可推測作者非一人一派,而為劉向校書時所編定之不符合儒家觀念的“百家”雜匯,故一定程度上合乎“資料庫”之性質(zhì)。

        其三,其文本歸類至少依劉歆的學術定義屬于小說家類,因此必須從“小說家”之政治流派角度給其一較合理的解釋。

        因本文已反復說明,劉歆之分類實立足于政治流派而非文類,故其中以第三點尤須進一步闡釋,方能避免舊說將劉歆理解之“小說”、傳統(tǒng)文人一般觀念下之“小說”及現(xiàn)代“小說研究”之“小說”三種觀念混雜不清之病。且小說家著錄諸書,惟《虞初周說》、《百家》之材料相對較多,《虞初周說》既與小序宗旨乖違,則《百家》與小序之關系就成為理解劉歆“小說家”觀念的核心所系。

        對此則首先須釋“百家”篇名之義。

        先秦言“百家”,蓋即以一家為一種諸子學術流派,百家即泛指各種學術流派?!盾髯印そ獗巍费浴鞍偌耶愓f”、《莊子·天下》言“百家眾技”等皆是。具體到語境當中,似多指不屬于本流派的其他流派。至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于每家評價之末,皆言其長處“雖百家弗能易也”云云,似即斯義。以經(jīng)學家角度觀之,則百家與六藝圣人之旨相對,故秦有收去“詩書百家之語”,漢有“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皆此義,則“百家”亦為“諸子”之代名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有“頗通諸子百家之書”之說。劉向既為儒家立場,則“百家言”猶“儒家以外諸子之說”,在此處之性質(zhì)實際等同于《說苑》之外篇,亦可進一步證明二書確為內(nèi)外篇之關系。徐建委取《百家》與《說苑》對照,認為“中義理”為二者的區(qū)分標準,實為劉向之儒家立場所惑。按應劭《風俗通義》亦引及《百家書》兩條,即諸子略著錄《百家》。其中一則為“城門失火禍及池魚”故事,觀點為“喻惡之滋并中傷量謹也”[ 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九十六《鱗介部上》引《風俗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672頁。],雖難據(jù)此斷定其思想流派,似亦并非“不中義理”者,更非純粹無意義之故事。故劉向不采之入《說苑》,蓋僅因其不符合劉向所認同之儒家義理,并非《百家》所言皆毫無義理可言也。

        茲再試探討《說苑雜事》之性質(zhì)。據(jù)劉向《說苑敘錄》,則《說苑雜事》之內(nèi)容實際即等同于“《說苑》中未經(jīng)劉向所增之部分”加上“與《新序》復重之部分”(應即《雜事》五篇)再加上“《百家》全書”之和?!墩f苑》《新序》皆入諸子略儒家類,則《百家》內(nèi)容為不合乎儒家標準的“說苑”與“雜事”,而原始之《說苑雜事》則為子學各家之“說苑”與“雜事”。如此則可認定,不論是《百家》抑或《說苑雜事》,皆無某一特定之學術宗主,故其內(nèi)涵兼有百家之語(區(qū)別唯有是否含儒家之言),并非與百家皆有區(qū)別。也正是因此,學者通過對《百家》之考查,進而推理認為小說家為諸子百家之資料庫,實有內(nèi)在根據(jù)在焉。

        然存在內(nèi)在根據(jù)實不等同于結(jié)論之正確。九流中既已有雜家一類,那么資料庫性質(zhì)的《百家》自應附入,毋庸歸入小說家。姚振宗認為雜家類的《解子簿書》可能為“所簿雜書三十五篇”或“簿錄諸子書而雜解之”;《推雜書》可能為“劉中壘類推諸雜書之無書名撰人者裒為此編”[? 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第290—291頁。],雖無實據(jù),然亦可側(cè)面說明雜家確能收錄《百家》一類著作。小說家得以在劉歆極度貶抑的情況下自立,當有其不可抹殺之特定畛域。

        今人多惑于此,以為該畛域無界限可尋,實因?qū)⒅T子簡單等同于某種哲學思想,而忽略哲學之外的可能性。實際諸子略小序所重并不在哲學思想,而在于政治學的功用。政治功用可兼具哲學維度與技術維度,而諸子略之關注核心在乎技術維度,技術本身不必具有(今天意義上的)理論價值。故政治功用既不同,則自有獨立成類之必要。[? 雷戈指出“后戰(zhàn)國是思想試驗的時代……即政治作用覆蓋思想效應”(雷戈:《秦漢之際的政治思想與皇權主義》,第8—11頁。),其說甚精。如縱橫家小序僅言“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同時期書亦多言“短長縱橫之術”,實際僅指依靠辯才進行政治活動,并無哲學思想或政治思想可言。即,其功用上是實踐的而非理論的,故無實際的學理可尋。所謂“實踐”,即通過口頭說話的方式達成某種勸說之目的(如宣傳方術、講述道理等)。但由于其“實踐”方面具有共性,因此得以與其他流派區(qū)分。在九流之中,惟縱橫家與小說家不少近似之處,或可推測小說家亦即類似于縱橫家的一種“話術”,強以學術思想理論的角度為小說家下定義,亦無異于膠柱鼓瑟。傅斯年指出小說家出自“以說故事為職業(yè)之諸侯客”(傅斯年:《“戰(zhàn)國子家”與<史記>講義》,第13頁。),其論述邏輯雖與本文不同,但其結(jié)論亦可得到本文之支持。]探討小說家之定義、思考小說家與諸子各家的核心區(qū)分度,應從技術角度出發(fā)加以考察。

        五? 小說家定義的合流:方士與子學之間

        基于上述的分析與對讀,可發(fā)現(xiàn)諸子略小說家序文之“本質(zhì)”更接近《百家》。如以《百家》作為小說家的代表,那么序文中“街談巷語,道聽途說”、“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等語則皆有較明確之著落。換言之,以現(xiàn)在可見之材料論,《百家》是唯一基本完全合乎劉歆小說家定義的著作。而其既然與其他“方士書”性質(zhì)迥異,而又同為一類,那么其內(nèi)在必有核心邏輯,以使得劉歆將其當作同性質(zhì)的文獻而加以分類。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桓譚《新論》,鑒于其“小說家”的提法與具體分析皆與劉歆之說有極高相似度,故似可認為《新論》相關文本實際上是對《藝文志》觀念的發(fā)展。

        其言曰:“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 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頁。],對“小說家”特征的描述更趨明確。徐建委已立足于《說苑》文本加以討論,茲略補充:

        1.合叢殘小語:按“叢殘”一詞別見《論衡·書解篇》:“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jīng)之實,違傳之質(zhì),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為道;玉屑滿篋,不成為寳?!叭私?,猶為蕞殘,況遠圣從后復重為者乎?”[? 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卷二十八《書解篇》第八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57—1158頁。]“叢殘”即形容思想的瑣碎凌亂。這一點合乎諸子略小序認為小說家是“小道”的看法?!靶≌Z”亦可能有篇幅長短的含義。

        2.近取譬論:按譬論一詞在古甚罕見,似為“譬諭”之訛。“譬喻”即“譬”,

        說明小說家借某事以說明某理或另一事之修辭方式??肌稇?zhàn)國策》、《說苑》、《漢書》諸書言“譬”者,似主要即依靠常識以說明道理。[? 陳洪認為譬論即古小說,實際上乃以現(xiàn)代“譬論”的眼光看待古之文本,故這一見解不能反映早期“譬”的具體所指含義。本文對“譬”、“譬喻”的理解,僅以原文明標“譬”以為限度。陳洪:《譬論:先秦諸子言說方式的轉(zhuǎn)變——以《韓非子·內(nèi)外儲說》之異聞為例》,《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譬論的定型——以《說苑》為例》,《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出于同樣的原因,筆者亦不能認同徐建委將《說苑》“梟逢鳩”寓言當作“譬論”的觀點,這一故事不僅非“譬論”,似乎亦不合乎“近取”之意。徐建委:《說苑研究》,第97頁。]如《說苑》卷七“宓子賤為單父宰”條“譬如高山深淵”;卷九“吳王濞反”條“譬猶抱薪救火”;《戰(zhàn)國策》卷一“趙取周之祭地”條“譬之如張羅者”;《漢書·古今人表》“譬如堯舜禹稷禼,與之為善則行”,其中雖有虛構之動作或人物,但皆是借某一常識以說明道理,非有意虛構故事之文學史意義的“小說”。[ 徐建委認為“《說苑》中有虛構的故事,虛構的對話,卻很難找到虛構的人物……可見這類故事并不是作為虛構的事類來創(chuàng)作和流傳的……因此從性質(zhì)上看,它們更像是口頭流傳的故事或傳說的文字記錄?!毙旖ㄎ骸墩f苑研究》,第96頁。]

        3.以作短書:短書,字面意義即篇幅短小,內(nèi)涵意則與“小說”同。《新論》言“為妄作……短書不可用”[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第1頁。],所舉例子為《莊子·寓言》“堯問孔子”及《淮南子》“共工爭帝”,則《莊子》、《淮南子》并為桓譚定義之“短書”,其特性雖虛誕,卻有善可擇。又《論衡·書虛篇》批評“短書”乃“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 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卷四《書虛篇》第十六,第167頁。]的“虛言”。此類虛妄之說可能與方士之說關系密切。而《謝短篇》言“漢事未載于經(jīng),名為尺籍短書,比于小道,其能知,非儒者之貴也?!盵 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卷十二《謝短篇》第三十六,第558頁。]此處言當時一般人敘“漢事”者為“短書”,與經(jīng)書相對,儒者不屑于觀,這里的“短書”則指一般意義上的諸子之書。故“短書”兼具二義,即:凡小說家所作皆為“短書”,但作為一般子書的“短書”作者則來源于諸子九流,并不僅出于小說家。這種雜糅的觀念可代表漢人的一般思維方式。而在這種雜糅的觀念下,方士之書及《百家》之書當然均可以目為“短書”,其同時也屬于子學著作。換言之,“短書”、“小說”在一般運用中只是一種無明確界限的泛語。

        4.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指其功用主要集中于身、家層次,未提及其是否可應用于國家政治,可說是一種有限的實踐效用。此似與《藝文志》小序“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接近。

        是故綜合上述考論,可認為小說家的定義大致如下:

        首先,如前文對《百家》文本性質(zhì)的討論,小說家在形式上當具備篇幅較短的特性。按《新論》“叢殘”一詞別見《論衡·書解》:“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jīng)之實,違傳之質(zhì),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為道;玉屑滿篋,不成為寶?!叭私?,猶為蕞殘,況遠圣從后復重為者乎?”[? 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卷二十八《書解篇》第八十二,第1157—1158頁。]“叢殘”即形容思想的瑣碎凌亂。這一點合乎諸子略小序認為小說家是“小道”的看法?!靶≌Z”、“短書”等亦可能有篇幅長短的含義。

        其次,考慮到《百家》文本是不入《說苑》的汰余,則當帶有對其學術價值的貶低,即所謂“短書”。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短書”與“小說”在表述上有類似之處:既可以泛指用來指代諸子之書,又可以具體貶義地指示“小說”這一類文本?!肚f子·外物》言“飾小說以干縣令”,則“小說”一詞最初是對異己學派政治活動的一種蔑稱,與《荀子·正名》之“小家珍說”同類。其核心在于形容“說”之“小”?!靶≌f”的意義皆為類似上述“短書”的泛指——即學者的一般稱說并無“小說家”的定義,這也仍然可以加強“劉歆創(chuàng)小說家”的論證。

        再次,小說當為一種技術,與縱橫家略有類似,是一種政治技術而非理論流派。按“縱橫家”一名后起,早期策士皆言“縱橫短長之術”,則是“術”而非“學”?!翱v橫”即合縱連橫,而“短長”一詞費解?!稘h書·張湯傳》“邊通學短長,剛暴人也,官至濟南相?!睆堦套⒃唬骸疤K秦、張儀之謀,趣彼為短,歸此為長,《戰(zhàn)國策》名長短術也。”[ 班固:《漢書》卷五十九《張湯傳》,第2645頁。]按《戰(zhàn)國策書錄》言《戰(zhàn)國策》一本作“短長”。而張晏注“趣彼為短,歸此為長”實為貶義詞,取以自名,于理可疑?!岸涕L”疑即縱橫家所學之兩種不同話術,代表所講內(nèi)容的長短?!靶≌f”則是其“短”的一面,落成文字,即為“短書”。以《戰(zhàn)國策》文本看,故事確有篇幅長短之明顯差別。[? 按當“短”指內(nèi)容性質(zhì)時,則與經(jīng)書之“長”相對;單指“說”體篇幅之長短時,似又可與縱橫家“長書”“修書”之名形成對比。從內(nèi)容言,縱橫家與小說家亦存甚多近似之處,差別更多地在乎篇幅之長短。]“短書”既為“小說”別稱,則其性質(zhì)似有可類比之處。且縱橫家至大一統(tǒng)時期則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然游說人主的風氣及技能并未失傳,取而代之產(chǎn)生影響的乃言行夸誕之“燕齊方士”?!逗鬂h書·方術列傳》言“漢自武帝頗好方術,天下懷協(xié)道藝之士,莫不負策抵掌,順風而屆焉”,又言光武帝時讖緯流行,說者“馳騁穿鑿,爭談之也”[ 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二上《方術列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705頁。],則方士之“小說”可能因此而成為小說話術之總代表,與“縱橫家”之命名相類也。

        最后,由于其內(nèi)容的虛構性,小說與方士的關系格外密切?!缎抡摗费浴盀橥鳌虝豢捎谩盵? 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第1頁。],所舉例子為《莊子·寓言》“堯問孔子”及《淮南子》“共工爭帝”,則《莊子》、《淮南子》并為桓譚定義之“短書”,其特性則虛誕而近似于方士之言,這似可說明小說文本與方士的密切關系。而《虞初周說》篇幅達九百四十三篇之巨,也從另一面證明了方士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熱心與貢獻。進一步可推測,方士說人主以神仙,蓋策士說人主以縱橫之變體,其興盛時間乃在漢武帝時,故此時才有方士之話術文本流傳。其歷史背景乃天下大一統(tǒng)格局漸定,皇權高張壓倒士的自我張揚,故策士所言的縱橫之術語凌厲修辭均不復適應于時代,而方士所言的求仙方術與滑稽夸誕的小說言語得以取而代之。而方士之善于講說神仙吉兇,依托傳說,亦即善于“說”者,其夸誕表演的傾向似超過其實踐方術的傾向,因此同樣屬于諸子一流,與方技、數(shù)術不同。

        六? 諸子略小序的文本控制與文本失控

        在此基礎上,似可以進一步探討劉歆在諸子略寫作中控制文本的努力。

        首先,應該確認的是諸子略序文明顯展露的學術建構努力。所謂“九流十家”與“出于王官”,皆為作者的懸擬,并不反映任何一個時期學術史的事實。對這些文本加以統(tǒng)合,并通過小序建立解釋框架,正是以經(jīng)學立場主導思想史解釋的政治背景與學術立場的表現(xiàn)。即,用經(jīng)學思想觀念衡量各個子學流派的是非高下,并以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加以褒貶,而并非以子學本身的發(fā)展流變與內(nèi)在缺陷作為評判標準。因此,作為一份具有“后設性”的學術文本,在閱讀中應當回歸其特定的時代,按照文獻的本質(zhì)加以分析,而非沿用舊說,圓鑿方枘地用西漢末期的思想建構以解讀先秦的子學世界。

        其次,以小說家為例,我們可以看出其文本失控的另一面向[? 對于早期文獻可能存在的文本失控現(xiàn)象,可參程蘇東:《基于文本復雜形成過程的先唐文獻研究》〉,《求是學刊》2014年第5期、《失控的文本與失語的文學批評——以<史記>及其研究史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在研究小說家定義和起源的過程中,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兩條不同的路線,而兩條路線卻在《藝文志》中匯合了。其一為《虞初周說》為代表的方士小說。隨著皇權高張背景下的子學衰微,這一話術逐漸僅為方士一流專門游說人主者所專。方士保留其講故事的特性,剝離其理論內(nèi)涵并代以神仙思想;但其所重視在神仙故事的夸誕,又不僅在于方技本身,因此并不等同于“方技理論”。此類小說文本興起的政治思想史背景是身體想象、神仙傳說與現(xiàn)實政體的聯(lián)系,但具體表現(xiàn)時傾向于一種無明確政治目的的“說”,主要供干祿之用,因此與讖緯等體雖出同源卻實有區(qū)別。其二為《百家》為代表的子部小說。此即小說“資料庫”的早期性質(zhì),以“可采”作為目標,又以“芻蕘狂夫”等語對此深表批判。其中可能合乎儒家義理的故事既被劉向采入《說苑》(或可理解為小說文獻上的去思想化),則剩余的《百家》自然僅具黜落意義,無“中義理”之內(nèi)容可言。故桓譚、王充進一步推衍之,則認為小說除“可采”以外,必具備“征實”之特性,于是“史部小說”隨之而興焉。這只是代表了漢人認識小說的兩種維度,其間存在理論的遞進性。以觀念言之,兩種“小說家”的定義變化存在某種思想邏輯;但以“小說”本身之發(fā)展言之,則定義的變化實際上有意造成了“小說”實然的斷裂與混亂,并成為后世小說觀念蕪雜的始作俑者。[? 不妨舉經(jīng)學與儒學的關系以進一步類比:經(jīng)書本為王官之書,為先秦各家所共同掌握的知識文本。但隨著各家的消歇,經(jīng)書逐漸被儒家所壟斷,且儒家的傳記論文如《學》《庸》等更進而以經(jīng)的形式進入到經(jīng)學中。小說起源與發(fā)展的混亂,與此有某種形式的類似之處。]

        此外,對本問題的討論或許可以增進對《藝文志》層累過程及當時政治生態(tài)的理解。舊說多認為劉歆學術旨在為王莽篡權提供理論依據(jù),從客觀來看,《藝文志》建構學術體系與強調(diào)學術正統(tǒng)的工作實際上很可能產(chǎn)生此類效果,即話語結(jié)構對權力執(zhí)行起到相應的推動作用,而諸子略的編纂乃其中一部分。此外值得特別注意的是《藝文志》六藝略對古文經(jīng)學的著錄和評價,當與諸子略的著述互為表里。這一推論目前尚缺乏實證,但似有進一步開展研究的空間。

        值得順帶一提的是,在重新認識劉歆小說家定義的基礎上,仍可進一步對小說理論史研究之重要問題加以更深入的反思,實際上亦必將引發(fā)對文學史研究方法論若干重要問題的進一步討論。限于篇幅,筆者將另為文章申論之。

        [責任編輯 劉 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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