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

我們今天的話題是利率，利率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這么多人恨它？

香港大學的李教授有四個小孩。前不久在路上碰到他，一聊起小孩上學的事，他就說，“我現在經濟壓力好大呀！大兒子在讀研究生，其他三個小孩都在讀大學，就我的工資，要負責三個半大學學費，我真是吃不消了！真盼望他們都畢業(yè)的時候！”我跟他講，“那你為什么不讓他們自己借學生貸款，或者你自己借貸款呢？”他回答說，“那我還要付利息呀，太虧了，我不干！”

李教授沒有學過經濟學，更不知道金融，但是，他的思維當然是我們很熟悉，在老百姓中也是很典型的。而他的情況恰恰說明貸款有利息是應該的，也很合理。他是港大的終身教授，在港大的收入到退休前會很穩(wěn)定，還每年有點增長，可是，他未來四年的學費支出壓力特別大，但是之后他家的經濟狀況會完全反過來：李教授那時候不再要為子女付學費，工資也會比現在高一些，而且四個小孩也有收入了！所以，他將來不僅沒什么花費了，而且是后來還比現在多。按理說，李教授的情況最能證明借貸利率的合理性了，他應該很高興地支付利息，因為貸款可以幫助李教授攤平未來各年的經濟壓力，讓生活不至于一會吃不飽、一會吃不完。

利率的效用邏輯

在經濟學里，我們時常把利率稱為“資金的價格”，也就是說，如果年利率是10%，你今天使用別人一塊錢，一年后還本的同時還要支付一毛錢的利息成本。

基于借方的“主觀效用”來確定利率高低的理論，這個“資金的價格”應該等于多透支未來一塊錢能給你帶來的額外好處，比如幸福、享受、愉悅等這些“主觀效用”。這種額外好處越多，利率就越高。

比如，貸款可以幫助減少李教授未來4年的痛苦、平滑他一家人的消費，所以，他應該愿意支付利息，而利息到底應該多高，就由高到哪個水平他不再愿意借錢了來確定。比如，如果利率為2%，他愿意借100萬港元；如果利率為3%，他愿意借70萬港元；如果利率6%，他愿意借20萬港元，等等，而如果利率為8%，他就不想借了。所以，對李教授而言，利率最高不能超過8%。

當然，這個理論，在歷史上也多次受到來自道德方面的抨擊。原因在于，一般都是在春天青黃不接，或者災荒逼迫很多人活不下去的時候，會出現很多借貸，那么，對于這些沒有錢、沒有吃就活不下去的人來說，借到任何錢都是救命錢，它可以帶來的主觀效用增值是無窮大的。所以，按照上面說到的市場經濟邏輯，利率不管多高都是合理的。但，這樣一來，道德衛(wèi)士就不干了！你這不是趁火打劫、乘人之短發(fā)橫財嗎？于是，就有了長達幾千年的“打擊高利貸”歷史，我們之后再回到這個話題。

利率的機會收益理論

因為資金是有成本的，而且對于一般人來說，今天的一塊錢比明天的一塊錢更有價值，所以，我們也必須從資金的提供方（放貸方）來看利率的問題。畢竟，銀行也好，愿意做放貸的個人或公司也好，李教授肯定不是他們可以放貸投資的唯一對象。

比如，銀行可以把資金用于買政府公債，這樣沒有違約風險，投資很可靠，也可以貸款給那些生產性企業(yè)、給房地產公司，或者放貸給學生等等。所以，李教授愿意支付多少利率成本，那是他的事情，而如果政府、公司和其他個人借方愿意提供10%的利息回報，那么，李教授要么也支付10%的利息，要么就別想借到貸款了！

也就是說，其他投資機會的收益也對李教授必須支付的利率起關鍵作用，因為整個經濟的各行各業(yè)和各類金融市場是在同一個共同體里相互競爭，不只是李教授一個人。誰出的資金價格（利率）最高，誰就先得到資金，也得到最多的資金支持。這就是為什么在賺錢多、賺錢容易的時候，利率會高；反之也成立。當然，也正是利率或者說回報把各種投資市場、各行各業(yè)聯通在一起，我們在分析經濟走向、行業(yè)走向的時候不能把它們孤立起來看，而是相互關聯在一起地看：一個金融市場的波動會牽動其他市場，一個行業(yè)變化也會帶動其他行業(yè)的變化。各國央行都把宏觀經濟調控的重點放在基準利率上，道理也在這里。

從機會收益角度看利率的決定因素，而不只是從資金需求方的主觀愿望角度看，讓我們更能理解為什么利率會隨著宏觀經濟情況的波動而變動了。

比如，如果政府從銀行借大量資金大搞基礎設施投資、建高鐵機場橋梁，而如果同時各家公司也大肆借錢擴張、家庭也通過貸款買多套房子，那么，各方對資金的需求會猛漲，火熱競爭之下利率必然會上升，因為大家都愿意，也必須出更高的資金價格，否則別人會把有限的資金先借走了！反過來看，如果經濟變冷，政府也不搞基礎設施投資，企業(yè)也很謹慎，家庭也不敢借錢花，那么，利率就會走低。

所以，你看到，在一般情況下，尤其像中國這樣民間消費占經濟比重比較低的國家，個人和家庭往往不是利率水平的主導者，企業(yè)以及喜歡宏觀調控的政府才是利率的決定方，老百姓基本是被動地接受。不過，對于像美國這樣的民間消費占GDP超過80%的經濟體來說，老百姓的投資和消費決策會對利率產生決定性影響。

否定利息的極端理論，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百多年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他的學說至今還影響很大。

首先，他是否定為了贏利而交易。在《政治論》中他談道，“以鞋為例：同樣是使用這雙鞋，有的用來穿在腳上，有的則用來交易。那位把鞋交給正在需要穿鞋的人，以換取他的金錢或食物，固然也是在使用‘鞋之所以為鞋’。以有余換不足，‘交易’原來是自然地發(fā)展起來的?！钡绻灰椎哪康牟皇菨M足需要而是為了贏利，則交易是不自然的。這就跟我們現在說“房子只是用來住，不是用來炒的”邏輯一樣。所以，做金錢的生意就更加反自然了！

其次，亞里士多德講，有息放貸“不再從交易過程中牟利，而是從作為交易的中介的錢幣身上取得私利。為了交易的方便，人們引用了貨幣，而錢商竟然強使金錢進行增殖。”這種做法無異于強使父親生孩子，因此，“在致富的各種方法中，錢貸確實是最不合乎自然的?！彼?，要禁止！不能夠有任何利息，因為賺利息是反自然的，是所有賺錢活動中最不道德的！

仔細琢磨亞里士多德的話，你會發(fā)現，即使在今天的中國，這種思維還有相當的影響力。這也是為什么在中國發(fā)展金融仍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