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樂 趙波
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梁士純(Hubert S. Liang)是一位頗具影響力的愛國人士。留學歸國后,他先后在新聞、宗教、教育等多個領域工作,與國共政要、社會名流及國際友人互動頻繁、交往密切,是若干重大歷史事件的參與者或見證者。在整個抗戰(zhàn)時期,梁士純長期從事國民外交與國際宣傳工作,發(fā)揮過重要的歷史作用。
學界對梁士純的研究相當有限,以往僅有一些論文或傳記簡單提及他,至多略述其基本情況與活動而已,[1]近年則出現(xiàn)了少量專題研究成果。但由于相關資料呈碎片化的狀態(tài),各種文獻中梁士純的出生日期、留學經(jīng)歷、專業(yè)背景以及工作經(jīng)歷、身份職務等基本信息含糊不清,甚至存在不少抵牾與訛誤。[2]此種情況在近現(xiàn)代知名人物身上實不多見,說明基礎性的史料亟待重新爬梳,繼而為相關研究的深入奠定基礎。
已有的研究成果重點關注梁士純在燕京大學時期的新聞教育活動及其戰(zhàn)時新聞宣傳思想。這些成果基本將梁士純定位成一位新聞學者,這可能與其一生中從教時間最長,又曾擔任燕大新聞系主任有關。相比而言,對梁士純本人最為熱衷并倡導開創(chuàng)的公共關系教育關注不多。更為突出的問題是,研究者總體上忽視了梁士純的社會活動——即公共關系實踐??v觀梁士純的一生,無論是其早年組織宣傳與募捐,還是抗戰(zhàn)時期參與國民外交和國際宣傳,動員社會力量推進“工合運動”,甚至晚年自發(fā)推動中美建交與國際交流,這些自覺的公共關系活動構成了他人生的主旋律。隨著近年來新材料不斷被發(fā)現(xiàn),應當更加全面地探討梁士純的貢獻,重新評價其歷史地位,這是本研究的核心任務所在。
除此之外,本文還希望解決以下問題:
其一,1930年代初,梁士純已經(jīng)開始從事公共關系的教學、研究與實踐活動。在歐美國家公共關系尚屬新生事物的時代,與同時期的中國學者及留學人員相比,梁無疑是超前的。那么,其公共關系思想究竟來源于何處?
其二,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梁士純之所以成為學術研究的盲區(qū),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歷史舞臺上的曇花一現(xiàn)。梁的社會活動主要集中于抗戰(zhàn)期間,約在1931年至1943年間。其影響力在抗戰(zhàn)勝利前已經(jīng)減弱,主要表現(xiàn)為與國民黨高層的關系大不如前,媒體曝光度也明顯下降。背后有何具體原因?
其三,1948年,梁士純放棄了舉家赴美的決定,之后也未隨國民黨撤至臺灣,而是留在上海重新開始執(zhí)教。雖然梁與中共高層亦有交往,但終不及與國民黨政要(如蔣介石、孔祥熙、宋子文等)淵源之深。因此,有必要探討一下他在抗戰(zhàn)時期的政治立場和態(tài)度變化。
基于上述五個方面的問題,筆者以梁士純本人撰寫的自述材料[3]與兩份個人履歷[4],臺北“國史館”、國民黨黨史館、胡適紀念館等處的館藏原始檔案,以及民國時期的中外報刊書籍為基礎,結合對梁士純后人的訪談[5]展開研究。從這些文獻檔案與口述資料中獲得了不少重要發(fā)現(xiàn),通過對這些史料的外部核實與相互佐證,盡量還原梁士純在美國留學工作的情況、歸國后的工作經(jīng)歷和社會交往,以彌補學界相對忽視其社會活動的缺憾與不足。再結合梁士純的公共關系教育與研究活動,探究其思想來源與影響,深化我們對這位中國現(xiàn)代公共關系先驅人物的認識,進而加深對早期中國公共關系活動及其政治環(huán)境、社會文化動因的了解與把握。
一、梁士純語焉不詳?shù)脑缙诮?jīng)歷
(一)梁士純出生日期的三種說法及考證
梁士純出生于江西南昌,目前的資料大多顯示梁士純出生于1902年。然而,民國時期的文獻中卻另有1903年和1904年兩種說法。其中后一種說法僅見于抗戰(zhàn)時期兩種日文版人名鑒,[6]對梁的介紹較為簡略,而且有明顯的低級錯誤,不太可能由梁本人提交或經(jīng)其審訂,故1904年出生的說法可信度不高。
從目前已知的材料看,前一種說法最早見于《密勒氏評論報》。該報1934年3月31日的《中國名人錄》(Who’s Who in China)刊出了梁士純的中英文雙語簡歷,其英文部分記載梁出生于1903年8月5日。簡歷中文部分未寫具體出生日期,只說明“年三十一歲”,[7]細推之,1902或是1903年出生如此表述均可成立。后來該報出版《中國名人錄:中國領袖人物傳記》(Who’s who in China:biographies of Chinese leaders)一書,梁的這份英文簡歷亦原文收錄其間。此后,1939年推薦梁士純文集(也是由密勒氏評論出版)的書評[8]、1940年代初海倫?斯諾出版的著作[9]中也稱梁1903年出生,可能都是受到《中國名人錄》相關資料的影響。
而1902年出生的說法,在1937年出版的《讀書指導》一書的作者簡介處就曾出現(xiàn)過。[10]南京大學現(xiàn)存的人事檔案、梁士純晚年的護照和履歷資料,出生日期也一致寫為“1902年8月5日”,可見該說法是他本人認可的。其直系親屬確認,梁士純的農歷生日為七月十二。經(jīng)查,1902年的8月5日為農歷七月初二,而1903年的8月5日為農歷六月十三,二者均有出入。而梁士純生前曾多次對家人說,8月5日只是他的“護照生日”,實際生日應為8月15日。[11]1902年8月15日確與他的農歷生日相符,如此說來,這個出生日期才是準確的?!?月5日”可能是早年出國時的筆誤,后來將錯就錯地沿用下來。而前述的“1903年”則可能是報紙排版時的疏漏,一度流傳于當時。
(二)梁士純留學經(jīng)歷的梳理與考辨
與出生日期相比,梁士純留美期間的學習經(jīng)歷更為復雜,也更需要厘清。
梁士純中學就讀于九江的教會學?!臅海╓illiam Nast Academy)。梁在中學期間即以英文演講見長,深受外籍教師的喜愛。[12]1920年,梁即由美籍教師推薦赴美留學,1928年初才歸國工作。在此期間,他求學于哪些學校?選擇了何種專業(yè)?取得了何種學位?這些問題一直有不同的說法,其中曾在密蘇里大學主修新聞學專業(yè)之說出現(xiàn)在多種資料與研究成果中,幾成定論。
據(jù)前引《中國名人錄》的記載,梁士純在美國期間曾就讀于鮑德溫華萊士學院(Baldwin-Wallace College)、帝堡大學(Depauw University,或譯杜堡大學、迪堡大學)、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并有一年半的時間在密歇根的福特工業(yè)學校(Ford School of Technology, Michigan)學習。[13]后來,鮑惠爾(J.B.Powell,《密勒氏評論報》主編)為梁士純《中國的抗戰(zhàn)》一書作序時也持相同說法。[14]但遺憾的是,這兩種資料都未對其主修專業(yè)做出具體說明。而在梁晚年撰寫的兩份履歷中,學習經(jīng)歷與上述資料大致相同,但給出了更為豐富具體的信息。綜合這些材料可以梳理出梁士純留學的基本情況:
1920年7月梁士純抵達美國,先在鮑德溫華萊士學院讀電機工程學預科。兩年后,他到底特律大學短暫學習過一段時間工程學,因此未在《中國名人錄》中提及。之后,約瑟夫?培黎(Joseph Bailie,或稱裴義理、貝利)推薦他到福特工業(yè)學校學習,該校為半工半讀性質,這也是后來梁被稱為“培黎弟子”的由來。期間,梁士純還一度到芝加哥大學讀書,學習過一個學期的理論數(shù)學及物理、化學課程。顯然,其擁有該校碩士學位的可能性不大。[15]1925年6月從福特工業(yè)學校畢業(yè)后,梁厭倦了理工類專業(yè),于是到帝堡大學改讀新聞學。
1927年美國報紙刊登過一篇《帝堡大學中國畢業(yè)生返回祖國》的報道,主要介紹梁士純的學習與工作情況,稱其是該校新聞學課程的優(yōu)秀學生,曾獲得該系的最佳新聞寫作獎。其中寫道梁“一年前畢業(yè)于帝堡大學,后來擔任《底特律新聞報》(Detroit News)的國際新聞部編輯,他將回到中國繼續(xù)從事新聞工作?!盵16]此外,該校新聞系教授L.E.Mitohell曾于1929年復函燕大新聞系主任聶士芬(Vernor Nash),信中對梁士純在帝堡大學學習新聞學課程的情況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對梁作為一個紳士和學生致以最高的敬意。[17]由此可見,梁士純1926年畢業(yè)于帝堡大學且在此學習過新聞學是明確的。但據(jù)帝堡大學當年的畢業(yè)生名單判斷,那時新聞學在該校并非獨立專業(yè),而是隸屬于英文寫作專業(yè)(English Composition),梁士純最終獲得的是文學學士學位(Bachelor of Arts)。[18]
畢業(yè)于密蘇里新聞學院的聶士芬需要從其它渠道了解梁士純的專業(yè)背景,這也間接反映出梁似乎并沒有該校的學習經(jīng)歷。再結合1979年密蘇里大學校長致梁的信件內容來看,他也確實不似該校校友。[19]而且,埃德加?斯諾也曾就讀于該學院,如果梁士純有相同的學習背景,海倫?斯諾肯定不會忽略。[20]此外,馬星野曾撰文回憶早期留學該院的中國學生,其中也未包括他熟悉的梁士純。[21]更重要的是,目前也未發(fā)現(xiàn)梁本人自稱有密蘇里求學經(jīng)歷的材料。
但有趣的是,梁士純畢業(yè)于密蘇里新聞學院的說法并非興起于近些年,早在1947年即有學人撰文稱:
我國大學首先創(chuàng)辦新聞系,要算是北京的燕京大學了。它在1924年就首先創(chuàng)辦了一個新聞學系,創(chuàng)辦人和第一任系主任,就是甫自美國專攻新聞學學成歸國的梁士純先生,他是密蘇里新聞學院的高材生,返國創(chuàng)辦新聞系,當然容易取得美國新聞教育家的贊助。[22]
上述文字與中國新聞教育及燕大新聞系初創(chuàng)的基本情況大有出入,而且彼時的梁士純尚在美國讀書,故無法采信。該文又稱“威廉博士也曾到中國來提倡新聞教育,鼓勵其學生梁士純先生在燕大開辦新聞學系。”[23]說明作者或許是將梁士純與聶士芬、黃憲昭混淆了。
梁士純之所以長期被誤認為曾求學于密蘇里新聞學院,很可能是因為早期留美學習新聞學專業(yè)者多畢業(yè)于此,且燕大新聞系受該學院的影響與幫助最多,梁任系主任期間與之交流頻繁,再加上他與聶士芬、斯諾、董顯光、馬星野等人又關系密切,故被籠統(tǒng)地歸入“密蘇里幫”。
(三)梁士純歸國后的工作經(jīng)歷略說
研究者對梁士純在燕京大學任新聞系主任這一時期(1934-1937年)關注較多,但是他其它階段的工作經(jīng)歷則被一筆帶過或整體忽略了,導致學界對梁的認識略顯片面。在此,有必要簡略介紹一下梁士純的工作經(jīng)歷,以利于后續(xù)研究的展開,同時對幾處訛誤加以修正。
歸國之初,梁士純在上海工作,擔任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以下簡稱“青年會”)全國協(xié)會干事,同時兼任《底特律新聞報》等美國報刊的駐華通訊員,并在滬江大學兼課。
梁士純1934年赴北平,在燕京大學新聞系任教直至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先后在上海和美國從事國際宣傳,期間也曾作為中國工業(yè)合作協(xié)會總會的負責人之一在后方工作。1949年2月-1951年9月,梁在圣約翰大學新聞系任教。[24]也就是說,梁士純一生當中全職從事新聞教育的時間大約有6年左右。
較為明確的是,梁士純曾在復旦大學任教之說并無依據(jù)??赡苁怯捎谑ゼs翰大學新聞系在1952年秋隨著院系調整并入復旦,故誤認為梁也同時調入。實際上,此前梁已經(jīng)到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接受思想教育,后來轉到安徽大學。1954年,梁被調至南京大學外文系任教,主要講授英美文學課程,直至去世。[25]
(未完待續(xù))
(本文原載于《新聞與傳播研究》2019年第7期,本刊轉載時文字略有刪改。)
(作者簡介:王曉樂,中央財經(jīng)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廣告系教授;趙波,中國宋慶齡基金會研究中心副研究館員)
[1] 其中奚金芳的《補白:中譯本<為亞洲而戰(zhàn)>(斯諾著)中的“梁思成”應為“梁士純”》一文相對詳細地介紹了梁士純的生平,見《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第56頁、第104頁。
[2] 其中王曉樂的《民國時期公共關系教育創(chuàng)建始末——中國近代公共關系教育若干史料的最新發(fā)現(xiàn)》一文中,對梁士純的介紹部分表述有誤,如在芝加哥大學取得新聞學碩士學位、曾在復旦大學新聞系與安徽師范大學任教等說法,在本文中一并修正。
[3] 此件為梁士純在文革前期撰寫的交待材料底稿,鋼筆撰寫,部分字跡模糊不可識。題為“關于上??谷展ぷ鳌?,標注時間范圍為“1937年9月-1938年9月”。復印件由梁世偉先生提供,以下簡稱“梁士純自述材料”。
[4] 其中中文履歷為梁士純在1972年2月10日撰寫,由學生鉛筆抄錄,題為“我的簡歷”,復印件由梁綺冰女士提供,以下簡稱“梁士純1972年自撰簡歷”。另一份為英文材料,為梁士純1980年前后提交給帝堡大學的個人履歷,現(xiàn)藏于帝堡大學檔案館。該復印件由該館工作人員Taylor Zartman提供,特此致謝。以下簡稱“梁士純晚年撰英文履歷”。
[5] 梁士純生平口述歷史——梁世偉,以下簡稱“口述史——梁世偉訪談”。梁世偉為梁士純之子,系南京大學法學院退休教師,口述于2016年2月23-24日在上海進行。此外,梁士純女兒梁綺冰、長孫梁寧也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信息。
[6] 指《現(xiàn)代中華民國滿洲帝國人名鑒》(1937)、《中國文化界人物總鑒》(1940)兩種,后者甚至將《新教育方法概觀》的作者“梁士杰”張冠李戴為“梁士純”,故判斷此簡介應由編輯自行擬寫。
[7] “Who’s Who in China”,The China Weekly Review,Mar 3, 1934.
[8] 佚名:Liang, H. S.(梁士純)China flights: a collection of timely and outspoken articles dealing with the Sino-Japanese struggle,《圖書季刊》復刊號1939年3月新1卷1期,第71頁。
[9] Nym Wales,China Builds For Democracy: A Story of Cooperative Industry,Scholarly Press,1942,p.66. 注:“尼姆·威爾斯”(Nym Wales)是海倫·福斯特·斯諾的筆名。
[10] 梁士純:《怎樣研究新聞學?》,《讀書指導·第三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402頁。
[11] 梁綺冰女士2019年3月30日致筆者信。
[12] 口述史——梁世偉訪談。
[13] “Who’s Who in China”,The China Weekly Review,Mar 3, 1934.
[14] 鮑惠爾:《小引》,《中國的抗戰(zhàn)》,上海:每日譯報出版社,1938年,第3頁。注:書中的T.B 鮑惠爾,為J.B 鮑惠爾排版之誤,今多譯為“鮑威爾”。
[15] 滬江大學早年的教師簡介顯示梁士純擁有學士與碩士學位,《讀書指導》的作者簡介部分也稱,“美國帝堡大學學士、芝加哥大學碩士”。
[16] “Depauw Grad Returns To Native Home In China,”Greencastle herald,Dec 1,1927.
[17] L.E.Mitchell to Vernon.Nash,January 7,1929.Archive Number: Box340-Reel IV176-Folder5197.Yale University Library.此件由揚州大學王聰穎博士提供,特此致謝。
[18] “1926 commencement exercises——Depauw University”,該檔案現(xiàn)藏于帝堡大學檔案館,由其工作人員Taylor Zartman提供,特此致謝。
[19] Jams C. Olson致梁士純信,1979年3月12日,此信復印件由梁世偉先生提供。
[20] Nym Wales,China Builds For Democracy: A Story of Cooperative Industry,Scholarly Press,1942,p.66.海倫?斯諾對梁士純學歷的介紹與《中國名人錄》相當接近。
[21] 馬星野:《董顯光與美密里新聞學院》,《傳記文學》第42卷2期,第79頁。文中稱,“我是民國二十年才進美密里新聞學院的,自董顯光先生畢業(yè),到我進美密里,這二十年間,中國留學生并不很多,黃憲昭、汪英賓、錢伯涵、陳欽仁、趙敏恒、張倩英(女)等是新聞學院僅有的幾位中國學生?!?/p>
[22] 儲玉坤:《今日之中國新聞教育》,《讀書通訊》1947年第138期,第4頁。
[23]儲玉坤:《今日之中國新聞教育》,《讀書通訊》1947年第138期,第5頁。
[24] 梁士純晚年撰英文履歷。另:梁士純未曾擔任圣約翰大學新聞系主任一職,當時系主任為黃嘉德。
[25] 口述史——梁世偉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