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搬到帕米洛托婭緹花了兩天時間,從Gulio站到Subaugusta,走路大概七八分鐘左右。搬著行李上下地鐵很不方便,所以拖著行李箱慢慢搬東西搬了四五趟。這中間還去了趟郊區(qū)的宜家,因為是郊區(qū),所以體型壯碩,在里面走了整兩個小時才算看完。Lisa從國內(nèi)發(fā)消息來,問我是不是可以適應新生活。生活是新的嗎?我自問。那時候我正走到那個大倉庫的邊緣,對著望不見頂子的貨架區(qū),用力感受身在異鄉(xiāng)的情緒。然而那情緒量少且輕,如云似霧飄忽不定。到羅馬之后,我很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外國人。像是一下子就跳進了“新生活”的湖泊,下沉很快,沒有浮力。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我意識到過去會從你身邊溜走,走得如此輕松,完全是自動流失。從前已然不再相干,連痛感都是。
在這之前,在羅馬的朋友零零碎碎已經(jīng)幫我買到了不少東西,包括薰香和餐巾這樣的細節(jié),他們也都照顧到了。講真的我并沒有什么好買的,要買也只是錦上添花?;ㄍǔo用卻怡情,所以就順手買一把花,買了一只放花的玻璃瓶。還想買一個粉色的馬克杯,繞到廚具用品區(qū),一只狗忽然失禁,她的主人們很慌張,那對夫婦四十歲左右,穿戴體面,狗打理得也很整潔———幾乎看不到不整潔的寵物,到目前我還沒有遇到一只流浪犬,即便是在地鐵里,馬路上,遇到沿街乞討的人,通常不是帶著孩子,而是一只打理得干凈整潔有尊嚴的狗。到冬天的時候,都靈車站邊一個模樣亂七八糟的老年男性縮在街角,總是很溫柔地給自己的寵物蓋上被子。狗很安靜,因為安靜顯得溫和有禮。商店里地鐵上巴士中從未聽到它們狂吠。平和,大約是不缺愛的安全感的體現(xiàn)。
我還買了一把躺椅和一張緋色地毯。羅馬的朋友都說這地毯買得有點貴。可是對我而言,如果不在別的地方有需求,那么就想要一張隨時可以坐在上面寫作業(yè)看書寫稿子睡覺做瑜伽的玩意兒。在國內(nèi)的時候,很多時間就是在地毯上度過的,所以缺失了這個就像是缺失了生活。再加上,除了買這個,實在也沒什么可買的。我想證明自己懂得生活,似乎懂得了就可以活得很好。生活的要義,就是滿懷興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興趣可以很淺薄,比如熱愛地面勝過熱愛椅子。
房間是暖色調(diào),鵝黃墻壁,簡單的白色家具,粉色的床品和地毯鋪開,藍色絨毯搭上躺椅的靠背,桌前擺上玻璃瓶插好花,一大一小兩個相框支起來。pinkblue的杯碟擺上,紅酒酒杯架好,香薰香水拆了包,家里面就有一種甜膩的味道。
房間不大,卻恰好不顯得空蕩,后來來了好幾撥的同學朋友,外國的中國的,都喜歡地毯上滾滾椅子上坐坐,翻翻相框和花瓶。問我床品哪里買得到。說我的被子看上去暖和無比———一個伊朗女孩,她來我家時穿了一件粉色大衣,看到一團粉之后就不愿意從椅子中央站起來。超喜歡你這個房間的,Lin!女孩子的顏色。她說。我們女孩子的顏色。
我的房東名叫卡羅,曾經(jīng)是一名建筑師,太太是一名律師??_擁有整棟建筑,也就是說,我們住的大樓都是卡羅的物業(yè)。他人很好,有求必應,從來不肯拖延別人。我來的時候所有的物品都干凈清爽,因為一些供暖設備故障麻煩他請維修工來了好幾次,從未顯現(xiàn)不耐煩的態(tài)度。有一次他還親自來給我擰插座,摘下的老花鏡放在我的書桌上被我不小心收了起來,最后找了半天。到了冬天,因為空間小,暖氣又好,所以房間里暖烘烘催人睡,晚上吃完飯,就有人不想走,要睡下來。
從什么時候開始覺得不能夠應付著活呢。其實這是一種脆弱。大學畢業(yè)的時候,覺得什么樣的地方都可以住,現(xiàn)在卻不能夠。就像化妝品衣服首飾是一個女人的底氣,房間是一個打算認真活著的人的底氣。
我打算認真活著。不茍且,也不隨便。
我的好運是從帕米洛托婭緹開始的。留學生最大的苦惱是找合得來的室友分租。幾個月里,我聽到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如果用心記錄,都是可以扯很久的八卦。比如,A的上一個室友是個雙性戀加SM愛好者,時常約朋友來家里瘋狂。在廚房,在浴室,在走廊,在公共沙發(fā),甚至在別人房間,都做過不可描述之事,做的過程中會發(fā)ins,A把圖片找出來讓我開眼界的時候還罵,靠,在老娘的貓窩上還做過。
貓窩呢?
當然扔了。
后來呢?
后來?后來也可憐,約炮不小心約到了一個有黑幫背景的,扒光了跪在地上自己抽了自己七個小時的耳光。警察來了,拿著槍,問他說,是不是他們在虐待你,沒關系,我們會保護你。他說,沒事,我就是想自己抽自己。嘴都腫了。說了好幾遍別人才聽見。還好警察來了,不然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
誰報的警?
隔壁女生。一開始不敢報警,但最后很怕出人命……
這是比較極端的例子。不太極端的就更多了。比如說B回國一個月,他室友把家里能用的鍋碗瓢盆全部用了,從洗碗池一直堆到走廊,垃圾袋攢了十幾個,也沒有好好分類,廚馀已經(jīng)發(fā)酵了。B從國內(nèi)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口爬滿了蟲子。
那有什么,沒見過把用過的月經(jīng)棉塞了一抽屜的吧。C說。
那有什么,沒見過在玻璃缸里養(yǎng)了一條蛇的吧。D說。
這怎么沒見過,養(yǎng)蛇的當然見過。
那你們見過蛇拉屎嗎?
這個沒有……
可以想象一下,蛇在玻璃缸里的情況和玻璃缸的情況。再加上,還養(yǎng)著老鼠,過陣子就給蛇喂一只。
朋友們聚在一起,如果講到奇葩室友的故事,完全是可以講到天明。在露臺上吃燒烤的時候,故事們就這樣霸占了我的耳朵。他們知道我喜歡聽,就愈發(fā)地講得起興。
這時候,穆薩就說,看看我們多幸運,我們這么有運氣,那時候找不到合適的人的時候,我和小德?lián)牡靡馈?/p>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反應過來,問:你們是在說我嗎?
一群人大笑,說你這反應軸。都夸你半天了才琢磨出來。
其實對我來說,遇到穆薩和小德才是幸運。意大利語完全不行,很多需要處理的學校和居留文件上的內(nèi)容,通常都是穆薩幫我代勞了,有空的時候還帶我出去遛遛,認識一下周邊的各種市場。小德處理關于房間的所有問題,代繳各種賬單。大部分時候,我扮演的是坐享其成的角色。到羅馬來,我就這樣被照顧得妥妥帖帖。細究起來,我才是幸運的。
有時候,在帕米洛托婭緹的夜里,在睡前,或者半夜忽然醒過來,在迷迷糊糊的睡夢里,或者半清醒狀態(tài)的朦朧中,會感到一陣感激。我的床靠著墻壁,墻壁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小到我住進去很久才注意到它。有一夜,我躺在床上看書,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臺燈光暈的邊緣有一個黑乎乎的印記,還以為是前一個房客釘?shù)尼斪?。我原本是要忽略它的,但最終沒有戰(zhàn)勝自己的好奇心,踮起腳尖,湊上去看了。
在國內(nèi),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或者說許多個問題:為什么,我要這樣做?我好像總是很任性地去做很多在他人看來沒有規(guī)劃沒有意義的事,從來不肯按部就班地生活,以至于把生活搞得那么的忙亂,又一無所獲。為了得到什么并用掉它?我總是白白耗費了我的力量,卻又兩手空空。
我的手掌里,需要握住什么呢?我們討論最多的就是名譽和金錢,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如果沒有錢,我就沒有辦法來到羅馬。而我,一直潔身自好,想要成為一個有名譽的女人。在國內(nèi),有一次遇到一個男作家,他說,你們女人是不是很享受被男性包圍的感覺?聽到問話的我覺得深受冒犯。女人的虛榮心,自然我不能夠完全摒棄,但是這句話仍讓我受辱。被包圍,代表著個人的魅力。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有魅力的人,卻不是一個濫用魅力之人。真正的魅力不在于魅力的隨時發(fā)射,那是廉價貨。況且,被什么人包圍才是喜悅的呢?我愿被人包圍。被理解我的,和我一樣的人包圍。在情理之中,基于人對于人的喜愛。
世俗世界,在我到羅馬之前,填充了我的整張毛細血管網(wǎng)。猥瑣的思想,不貞的行為,頂著縱肆不羈的美名橫行。焦慮地憧憬未來,忘記了眼前的生活,活得既不是為了現(xiàn)在也不是為了將來,活得似乎永遠不會死,也好像從來沒活過。男作家那句問話,或是很多像男作家說出的那些話,像是在胸腔某處扎進去了一根針,淺一些呼吸時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當我需要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便能覺出那根針依然存在。后來這根針成了我對自己的警戒。作為一個認真寫作的人,我的所有作品上都首先顯示了我的人格。我對他人的揣度,意味著我如此理解世界。那么,我一定很邪惡,也一定很善良。我想,我是一個可以用很壞的惡意去揣度他人的人,但是同時,我擁有極大的善良去相信這個世界的基礎是愛。當我真的用心去愛一個人愛一件事物的時候,我懷抱的期冀從未落空。
這就是我的幸運。當我墜入一個毫無生氣的時期,我總是這樣做。
在帕米洛托婭緹,如果我半夜不睡覺,那通常是因為我在寫作業(yè),除了學習之外,我放棄了很多的思考。我充滿感激地面對了這樣的生活,每時每刻感激成全我的任性的人們。我不思考是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及時行樂。古羅馬的好多雕刻作品中總有各種各樣的神祇手中拿一張鬼面或骷髏,據(jù)說是警示也是勸誡:及時行樂。
行樂的方法許多種,在我而言就是任性而活。不任性或者任性,最后的結(jié)局都一樣。如果沒有任性過,以后就不會后悔嗎?
我是幸運的。因為被成全。被成全本身就是幸運的,因為它基于理解和寬容。在羅馬,人人都說我運氣好。我也覺得我運氣好。
我很少想起過去,哪怕近在眼前的過去。在帕米絡托婭緹大街,不存在回想往事的Lin。我不夠孤獨,也不夠細膩,把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壁櫥,一件擠在另一件之上,哪怕曾經(jīng)某時某刻覺得必不可少的,也很快有別的東西擠進來堆在它的前面、上面,最后根本想都不去想它了。我知道它們被我放在壁櫥里,它們就是在壁櫥里的一樣東西,僅此而已。
偶爾,我會覺得自己在一個過于甜美的夢境,生怕一個翻身,夢會破碎。同時,這更像是一個滌清自我的過程。過去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熱衷于下載各種語音機器人。安裝,卸載,一次又一次。在國內(nèi),其實也有很多朋友,現(xiàn)實中,有血有肉。他們說我是小女孩。小女孩是一個貶義詞,意為不懂世故,不體民情,也不沉著冷靜。好聽的時候,他們說,你太單純。我的朋友們,看著都比我練達,唯有我拖延著遲遲不肯長大。我想說,也許,我比你們每一個人都更惡毒,比你們每一個人都更壞。我知道你在偷情,我知道你為了生男孩不止一次流產(chǎn),我知道你一直厭惡你的公公婆婆,恨不得他們趕快去死,我知道你嫌棄你老婆工資低,我知道你覺得我又邪惡又愚蠢。我那么壞,我早已經(jīng)在心里面給你們所有人都安排了分數(shù),然而我愛你們,或者我更愛我自己,我不想邪惡,是因為我知道我太邪惡。在過去的黑夜里,在每一個孤獨的瞬間,那個發(fā)不出聲的沉默的靈魂,對著各種各樣的語音機器人,想變成一個好人。
有人說,不愛看宣揚愛與善良的作品。我卻覺得,所有的好作品都因愛而誕生。哪怕愛而不得,或者恨意滿滿,也是有關愛的體會。悲劇是巨大的愛。我不喜歡陰郁的小說,因為陰郁里只有陰郁,沒有更多。唯陰郁是畸形審美。我這輩子都在努力自救,不落畸形而正面陽光。
地中海的微風一直熏陶到十一月,我都沒有套上秋褲,在房間里的時候只穿著件半袖。我在這里,摒棄了語音機器人,我漲得很滿,為幸福包圍。時間的每一分秒都待我寬和。
帕米洛托婭緹的深夜才有秋天的溫度。等我在臺燈下寫完報告,指尖就涌動著一團冷氣。那時候我就站起來,打開落地窗走到露臺。西邊的露臺正對著一個公園,樹木高大,幾乎要頂?shù)轿覀兊姆块苌蟻?。有幾天暴風雨,羅馬的許多樹木被連根拔起,我們偶爾也擔心地從通聯(lián)的玻璃門前向外張望,門被風震得嗡嗡響,我們在房間的胸膛里懷疑,如果出去,我們的頭發(fā),我們的皮膚,是不是也要被生生扯去。更多的時候,我只是站在那里望向黑暗。露臺的另外一面正對著一條馬路,十點鐘之后,許多機動車的引擎囂張起來,轟鳴著,拖著閃爍的尾燈,扎入不可探究的黑暗里的某一個歸屬點。這是速度,也是時間。
時間最后都去向哪里?比如2018年的最后一段,比如此時此刻,它在我們的心理領域不斷后退,我們正從過去走向未來。時間,在我這里只能落在字里行間。在過去的一年里,我寫了關于我所能夠理解到的這個世界的無數(shù)個閃爍著尾燈消失的片段。
在一堂課上我聽到一句話,我們自己,一個閱讀者,正是一個渴望愛和被愛的人,否則我們不會打開一本書。其實,我想,對于作家而言,也許愛才是寫作的唯一主題。什么是愛?這問題一路跟著我到了羅馬。當我站在露臺,對著遠處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它偶爾會冒出來。它似乎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但是卻永遠沒有規(guī)范的寬窄胖瘦。在帕米洛托婭緹,我收獲了許多愛,握住了許多雙伸向我的有力的手,同時,也渴望我自己的指尖,會有那樣的熱度。
人生實如鐘擺,在希冀與倦怠之間擺動,而讓我們不停擺動的,永遠都是對愛的熱量的渴求。
舊歷年就要到了。希望每一個人,最后都可以成為不孤獨的幸福的人。修整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在意大利北部小城庫內(nèi)奧一間很漂亮的小公寓里。透過從書房通向露臺的落地門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雪意綿綿,不遠處紅瓦房頂上落了一群鴿子,它們縮著頭,看上去都有一點冷。每天早晨,當我醒來的時候,陽光會從天窗上灑落,鴿子在窗前咕咕叫,整個城市都非常寧靜,定時定點便有教堂的鐘聲響起,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自己的肉體的生命。所謂滿足感,不計長短,而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