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祥
從人跡罕至的地方開始
從一個人的爐火開始
從消失的村口開始
從男人和女人開始
從造物運動開始
從三生萬物開始
從學(xué)費、稅單、合約
連同無章一起
從高臥、經(jīng)行、多茬……
可謂八面玲瓏
從剩余的冷暖開始
從一群麻雀的告別儀式開始
還有訃告上的“走好”
從循環(huán)往復(fù)中開始
從人跡罕至的地方開始
有南方野蠻生長
這個秋天更黑了
誰把世界安放在烏云之間?
一杯清水,穿過濁流的攔截
傾倒了下來,有故事的人
必須接受自己的黑白
你走之后,天更黑了
當(dāng)我看不到星星時
我打問了一只寒鴉的去向
無須問我心中是否有深淵
你照照自己的心
看看還有幾分黑,有幾分白
越來越小
山上的夕陽越來越小了
院內(nèi)那顆常青樹越來越小了
美人遲暮的心越來越小了
我站在葬禮上哭泣,聲音越來越小了
不敢輕易地喊出你的名字
愛讓我吃盡了苦頭
現(xiàn)在,連遠(yuǎn)方的墳頭也越來越小了
覆水難收
在水中,如有寂靜到來
就不斷將天空觸碰
收獲者的失落
失落者的收獲
在平靜的江面上
留下空缺
今夜顯得落寞
你看月亮的余暉
早已曬成灰燼
我們需要的
需要一點靈光
花貓客串老虎的鏡頭
不是為了別人看到
有只貓已進(jìn)入角色
一會兒是老虎
需要多愛一個人
除非我是貓
當(dāng)我懂得了沉默
混同于老虎對花貓
無以言說的愛戀
綠皮火車
往北方的路上
我搭乘了一輛綠皮火車
穿著新鮮的衣服,他只能
漫不經(jīng)心
漫不經(jīng)心地奔跑
睡吧,一覺醒來
一些人離去
另一些人終究也要離去
去江南的鄉(xiāng)下
或者去故鄉(xiāng)的海濱
顯然他也像坐車的人一樣蒼老
就在剛才,一輛“和諧號”
飛奔而過,他的喊聲
還沒
來得及
出口
骨骼里已灌滿了鋼鐵的嘎嘎聲
生活
現(xiàn)在寫下生活這個詞
還為時尚早。昨夜
一場大暴雨,又下了三場小雨
大雨兇猛,小雨溫潤
我所能描述的,是你也看見的
我說不出的,是你不理解的
我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那鳥,為什么立于高壓線上
從此,再無了閃電
我經(jīng)歷的
我喜歡流利地表述一句話
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
只短短一瞬
舌苔上的蒿草又長高了
流利的事物依舊流利
我已經(jīng)不再問自己
從童年到暮年
骨子里深陷一只受限于恐語的
軟體動物
水井
我曾驚嘆這樣的智慧
離一口井和一碗水,這么近
離它們之間隔絕的東西,這么近
離一條黑色的繩子,這么近
被吃力地拉緊:重新丟回過去
離從頭到來,這么近
離陰晴圓缺,這么近
離精致的缺口,這么近
來不及下沉,也來不及
像它一樣,立于虛無之地
離無限的熱愛,這么近
離悲苦的人,這么近
多么危險的近呀
仿佛它正和多年后的我深度重合
圖書館
三峽大學(xué)原址,圖書館
一本書,泛黃,古舊
始終張開懷抱,拒絕虛偽
比如赤裸與深藏,白晝與黑夜
都隱去粗糲的波紋
常因被歸之某類而沮喪
請勿打擾吧
因為無法選擇命運
眾多的形體中
施予者不停地剔著人世
你把自己當(dāng)成直線交裝機(jī)
如最初成型的徹骨之痛
高尚的詩意
整個下午,我沉迷于生硬的造句
那些悲苦的,未知的
難以啟齒的,無處安放的
對準(zhǔn)自己的,不愿多說什么的
叫天天不應(yīng)的,叫地地不靈的
從這俗世,一一補充完整
我要讓別人知道
只有胡言亂語,才配得上
這高尚的詩意
不愛的事物
我不愛提拉米蘇,不愛馬卡龍
不愛懸浮的列車,不愛垂直的閃電
我不愛云深街,不愛三環(huán)路口
不愛南面的竹林,背后的河流
我不愛二畝七分良田
我愛小下里,悄然無聲,一群
低低的,山口的小村落
多么像一群帶方言的人
不行,我要拋棄我的倒敘,拋棄
膽小如鼠的心。把不愛說響一點
說得聲嘶力竭。說得感天動地
說得只有我一人聽見
麥田
碗里的五谷雜糧讓它回到了
安身立命的,異鄉(xiāng)的身體
所以,它一出生
知道如何拔節(jié),長勢旺盛
眾多的稱謂當(dāng)中
多少稗子是孿生兄弟
多少稻谷是魚龍混雜
此刻得到了一種波浪的糾正
習(xí)慣性愛憎分明,找到
批發(fā)市場、生活超市、郵局
找到閑散、衰老或鐮刀
或者枝上的黃雀
或者另一個心愛的人
它如此謙卑而赤誠
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找到了我,做它的食客
當(dāng)生活有了咀嚼的痕跡
我承認(rèn),此刻得到波浪一樣的快感
我崇拜的和不崇拜的
我很崇拜的,不崇拜的
可以親手制造愛情,更接近柴米油鹽
可以再次布下圈套,更接近佛下的蒲團(tuán)
可以閑談家國諸事,更接近人間倒影
和它暮年的孤獨冰冷、窮苦潦倒
可以允許忘記自己,更接近自己是誰
看吧,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
我背后有一個高高在上的詩人
蘋果熟了
為什么非要牙床松弛
才飽含淚水,親如姐妹
為什么非要等靈魂沉寂了
更接近柴米油鹽
為什么非要以飛蛾的姿勢墜落
然后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為什么非要低到塵埃里
臉頰上走出許多老年斑
我張開嘴巴?!班拧绷艘痪?/p>
生怕泄露了約會的秘密
半首詩
在我的桌面文檔里
一首詩,一直沒有完成
寫的是我父親的兒子
混出了城里人的模樣
此刻,必須含有惻隱之心
我在中間做了一個夢
不知道父親是誰
兒子又是誰
蝸居者
在鄉(xiāng)下,我有幸見到一只蝸牛
背負(fù)著碩大的包裹,把小路走到了盡頭
把夕陽送下了山,把自己送入了空門
世界終將趨于平靜。唯一的例外
我去拜訪它的那天,安全來自體內(nèi)
使我越來越愧于走成蝸居的人
安靜的時候
安靜的時候,抑或
扣問內(nèi)心深處,一個無法拆解的我
談不上美與惡,亦沒有空的感覺
每一種敬畏都有它的流向
在默默的對視中
我不敢寫下一個“安”
生怕真理一旦出現(xiàn)
“靜”就不屬于這個人類
事實
整整二十多年,我都在刪除母親死去的事實
就像小時候,母親說她刪除了祖母的模樣
現(xiàn)在,我刪除了二十多年的雞毛蒜皮
刪除了無邊無際的,苦厄的,記憶和傷痛
我終于能像陌生人那樣談起母親
我害怕突然陌生,又熟悉
以至于我無法辨別,到底是母親,還是自己
我不知道,在我心里慢慢消失的二十多年里
母親是怎樣地,傾其一生,遺忘人間
冬至日
凌晨。在一堆書里觀雪
我試過每頁的溫度
皆為大寒。冰凌在窗欞上
一個勁地開放出玫瑰
我站在一張白紙上
寫出了多么溫柔的句子
被凍成鋒利的意象
或是塵土,或是飛揚
看得見的部分是雪
看不見的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