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出來發(fā)現(xiàn)公園里的兩只黑天鵝游在幾百年大樹根部。全是水:主要植物的鮮血。湖心島嶼還可以辨別,上面的,久未修葺的古代涼亭,上演過書畫展演,和一場閑談。欄桿可以辨別,木質(zhì)欄桿,被撫摸得光滑如新。木板在腳下作響,作為寵物的金魚們進入洞穴,站立睡覺,睡覺的氣泡,緩緩的,如冗長的故事。白天它們是,怪,是嗷嗷待哺的幼子,遠方的大魚,從前生活在狹小的魚缸中,砰砰地撞擊玻璃墻壁。他們的女人,裙擺像愛情,和花,新鮮的沒有句法。應(yīng)該是正當其時,在黑暗中,反而生長得更快,因為沒有曝光的可能,也就是失去了關(guān)注的可能。總之,種種的寂靜,種種的寥落,完全依靠安全的座椅,發(fā)生兇殺案的座椅,發(fā)生流浪窮人的座椅,發(fā)生情欲的座椅,發(fā)生宗教告解的座椅。面對這種日常的災(zāi)難,請想想小物件吧,它是疏解災(zāi)難,免去錢財?shù)南順分髁x。
在公園中央,是城市女神,是河流守護者,沙灘美人魚,今夜,她以她的白色照射四周,我想到在我們的土地上,那么多人,男人,女人,小孩,成人,都無一例外地熱愛天使,其實身軀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乳房下面是脂肪,肚腹下面是臟腑,不如中國標本館里的第三個圓寂僧人,那么小的風暴,掀起泡沫的運動。
半個小時后故障排除,電流接通,人類可以重新行動,吃飯,游戲,穿衣服,看電影,駕車飽覽廣場,按住韁繩。而在非洲,大地之縫正在裂開,公路中斷,政府一籌莫展。一種地殼運動被目擊,這是停電期間發(fā)生的大事,歷史悄然變化了,我在場。
走
又一個白晝即將謝幕。路燈尚未亮起來,我一個人穿過人流,到了宿舍樓對面的一個小區(qū)瞎逛。這個小區(qū)是本世紀初建起來的,白色的墻體,歐式的陽臺,在暮色里顯得特別的純潔,小區(qū)的樓下,是一排快餐店:黃燜雞米飯、德克士、成都干鍋、石鍋拌飯等等。
這是我每天的日常散步。我深入它的腹地,看到兩只鞋墊拱起的橘色皮鞋不規(guī)則排列在陰影之地,陰影部分隨著太陽的移動而變換。它屬于中年男性,我這樣想。接著,我穿過小區(qū),來到一所中學,在茂盛的樹蔭下行走,校園里沒有什么聲音,外面街上的喧嚷雖然也能夠聽到,但畢竟隔了一堵墻,還是可以認定為兩個世界。校園似乎暗得很快,我已經(jīng)看不清去路了。但我知道,再往前走上幾十步,就是主席臺了,主席臺后面是唯一的教學樓。我走出校園,來到街上,黃色的路燈投射在大地上,我的影子也貼在上面了。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經(jīng)常走在這條東西向的大街上,它叫江夏大道。這條大街和緊鄰著學校的那條街不一樣,孤寂而又幽邃。我沿著這條路,一直走,聽歌,直到電池耗盡。沿路沒有什么人,偶爾會來一輛公共汽車,也并不???,絕塵而去。兩側(cè)的花帶在暗夜里也并沒有像在白晝那樣,奪人眼目,它們終于在這無盡的邊緣地帶默默忍受寒意。我的影子在地面上像一塊移動的版圖。當我聽那些令人興奮的歌時,那版圖會加速,擴張更多。當我聽那些令人感傷的歌時,版圖也會相應(yīng)地萎縮,像一個暮年之獸。
四年里,我在這條路上走過了無數(shù)次,感覺自己像個憂郁的卡夫卡一樣,在他的布拉格,踽踽而行。
徒勞的寫作
枯坐。
像一臺劃入歷史車間的發(fā)動機,再也無法讓汽車駛離,哪怕一米。這樣的深夜寫作持續(xù)了很久,我喝酒、拼命吸煙,然后撞擊墻壁,開了無數(shù)個意味深長的開頭,滿懷信心地準備寫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氣息不對,完全是兩組無法兼容的系統(tǒng),然后又按下刪除鍵,直到word文檔一片空白,只有光標在有規(guī)律地閃爍,等待著,但我知道,它將無限期地休眠下去。我開始陷入一陣恐慌之中,知道對于寫作這件事情,并沒有什么天賦,但還是不愿意承認。這樣的寫作場景,已經(jīng)重復(fù)上演了無數(shù)回。
一般在這樣的夜里,我只好關(guān)掉電腦,去聽音樂,各種激昂的背景音樂,直至沉沉睡去,然后在一個噩夢膠著的時刻猝然醒來。
一切舊的都是溫暖的
二月一日。
我聽著輕盈悲傷的輕音樂,經(jīng)過一座大橋,發(fā)現(xiàn)前日一場中雪尚未消失殆盡,它們堆積在石欄桿上,渾像綠色人頭上所戴的小帽,更遠處的山尖上,積雪包裹著,已經(jīng)看不出那上面的鐵塔了。接著,我經(jīng)過廢棄的綠色桌椅、鐵質(zhì)炊具、白色泡沫和死去已久的事故車輛,擋風玻璃死于三月前的一次兒童戰(zhàn)爭,那次的戰(zhàn)爭太小了,掀不起絲毫的波浪,因此并不被人類銘記,碎片就這樣默默地躺在地上,幾只螞蟻爬上一塊玻璃,并不能找到方向,四處亂撞,一陣風隨便都把它吹落了。如今天氣偏冷,霧氣久久彌散在方塊似的田野上,人類在無限小的平原上整理他們的土地,河流在邊緣汩汩而過,枯木森林中焚燒起火焰,黃色的,那種陳年的味道,讓我周身彌散著碳分子的香氣。此日晝短夜長,在暮色中,萬物像是蒙上了陳舊的外衣。
顯而易見,一切舊的都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