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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火,狐火

        2019-09-10 07:22:44[美]李允夏Renne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2期

        [美]李允夏 Renne

        如果我當年聽進去了老虎先知的警告,就不會在人們組織疏散的時候困在三代市了。一輪炮擊戰(zhàn)過后,城里不管是老房子還是剛修好的都被打得彈痕累累。警笛的嘶鳴不時響起。到了此時,依然能看到一家大小拖著爺爺奶奶逃離他們曾經(jīng)的家,或是挨個搜尋那些空無一人的屋子,收集一些小小的財富:鹽,破衣服,曬干的胡椒……今晚我在大街上磕磕絆絆地往前走時,發(fā)現(xiàn)腳下的碎石竟然是三代市有名的花形屋面瓦。遠方的天空泛著藍色,那些還沒有被炸毀的摩天大廈擋住了星星。自從這個半島開始現(xiàn)代化沖刺,它們就一直立在那兒。如今內戰(zhàn)爆發(fā),它們什么都做不了。

        我仔細想好了今晚狩獵的好處。雖說最好還是變回狐貍,溜出城去,放棄我多年前來到三代市的目的,但只需再殺一個人,我就可以永遠變成人形了。我不想以某個艱難求生的小店老板或是助產(chǎn)護士收官。一來他們又沒得罪過我,二來我對他們所掌握的技能沒興趣。

        我的目標是士兵。他們很好找,但我要挑一個高大威猛的。此時的我是一個在燈籠區(qū)轉悠的妓女。如果我媽媽知道了這事,大概唯一能認可的就是我變成妓女了。她常常念叨,有些人類職業(yè)適合狐貍,有些不合適。我媽媽很看重這些老觀念。

        “巴杜,”小時候,她有一次對我說,“你怎么就不能滿足于雞肉和耗子肉呢?你可能在想,吃到一口甜豆糕就好了,但你接著就會想吃蝦片,想吃手指餅蘸巧克力,直到你脫去漂亮的狐貍皮毛,把自己裹在綴著紐扣啊,口袋啊,橡膠底啊之類的玩意兒里到處晃蕩。然后某個欽慕于你的人類會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接著你就會跟你姑婆森華一個下場,變成某個江湖術士兜里的占卜甲骨。”

        狐貍和人類一樣不愛聽媽媽的話。我媽媽是在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死的。我沒給她準備陪葬品。親戚們要是知道了,肯定倒抽一口涼氣。我這位謹守傳統(tǒng)的媽媽大概也覺得,與其讓我來料理后事,還不如讓食腐動物飽餐一頓。

        我對燈籠區(qū)很有感情。這是我第一次殺人的地方——當時真是運氣好。我爬進一位名妓的住處,被柑橘茶和丁香味兒的香水熏得飄飄然。得手后我才知道,她是這里有名的美人。但當時的我還分不出人類的美丑,她身上層層疊疊的橙色綢緞只讓我想起秋日森林。

        我今天幻化成了她的模樣。自從地方政府垮臺,三代市的殘余士兵們膽子越來越肥,只有陷入絕望或是性格剛直的還在堅守崗位。當然,我不用為自己擔心,經(jīng)歷九十九次狩獵過后,我知道怎么自保。

        逮到一個不錯的目標:高挑,年輕,體格美好,正在跟一個賣煙小販閑聊。他一身軍裝,紅色的臂章表明他支持革命派。這太正常了。留在三代市的人都會向革命派示好。大部分保皇派都逃到了外國,尋求海外援助。祝他們好運吧。?;逝蓛炔恳泊嬖诜至?,一撥人擁護女王的后代,另一撥希望廢掉阿巴隆王朝,設立議院。這一切很有趣,但我今晚沒空想這些。

        我正不緊不慢地走向那個看起來很美味的士兵,突然聽到了機甲戰(zhàn)士的腳步。從伺服機發(fā)出的嗡嗡聲判斷,這是一臺JANGMI 2-7。就算我沒聽到這動靜——開玩笑,誰會聽不到?——飛土砂石中的小神們騷動起來,也會提醒我,祂們嘰嘰喳喳得讓人頭疼。如果我此時是狐貍形態(tài),就可以把耳朵耷下來緊貼頭皮了。

        有些人管機甲戰(zhàn)士叫“巨魔”,這是他們對巨大類人物體的迷信。一些愛國人士對這些機甲十分反感。因為它們都是進口貨,那些小肚雞腸的外國人一直守著商業(yè)機密,我們自己造不出來。

        這一臺轟然倒在了大街上。人們四散奔逃,生怕發(fā)生交火被誤傷。機甲戰(zhàn)士配備著常規(guī)火藥,體型是人類的五倍,每一步都能在路面上踩個坑。龐大笨重的軀干壓在一雙小巧的腳上,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猜制造商可能跟住在泥土和石頭里的小神們做了一筆交易。

        怎么會有機甲戰(zhàn)士落了單,跑到這片街區(qū)來?是探子還是逃兵?如果是逃兵,這人非得是腦子抽了才會選擇開走機甲,讓別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行蹤。

        不過不關我的事。哎喲,那個讓我流口水的士兵和其他人一樣逃得沒影了。變成人形的時間太久,我的骨頭隱隱作痛。

        雖然機甲戰(zhàn)士大步走起來比人形態(tài)的我快得多,但相隔這么遠的距離,狐貍的貪欲被勾了起來。腦袋里冒出一個危險的念頭:我想吃掉機甲戰(zhàn)士的駕駛員。有機會狩獵精英,干嗎稀罕一個普通士兵?

        我躲進一條小巷的轉角處,踢掉后腳上的高跟鞋。這鞋子不是妖術幻化的,所以沒有消失。(妖術幻化的衣著持續(xù)不了太久,一般勾引到人類之后就會消失。按照媽媽的說法,人類的衣服本來就是這個用處。)這雙高跟鞋是我從一個富商的女兒那里偷來的,我一直很喜歡,扔掉有些心疼。之后可以再去搞一雙。

        如果有人碰巧遇見我變形,只會看到一竄深紅色的火苗,仿佛火焰和冰霜打著旋渦攪在一起。下一秒,我的骨頭便紛紛歸位,變成原本的樣子。疼痛感消失了,夜晚城市的各種氣味生動起來:酒精、香煙、尿,以及不時飄來的煮菜的怪味兒。我原地轉了九個圈——在我們狐貍眼中,“9”是個神圣的數(shù)字—— 一頭鉆進迷宮一樣的大街小巷。

        燈籠區(qū)迅速退到了身后,我來到一片碎石中間,爆炸之后的碎屑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蝴蝶區(qū)在今年早些時候被暴民們糟蹋得面目全非。這里是曾經(jīng)的富人區(qū),拾荒者風卷殘云地帶走了所有值錢的物什。我也趁亂撈了一把,從藥品到鹽巴都搜羅了一堆,分散藏起來。等我變成人之后,就可以帶上這些物資,逃往南方某個更安全的城市。

        我沒跑多久就看到了機甲戰(zhàn)士。它佝僂著背,仿佛這樣就能減少點存在感似的。駕駛員把它停在了一座雕塑旁邊。從近處看過去,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駕駛員要倉皇逃跑了——雖然不知道追兵在哪兒。令人望而生畏的機甲戰(zhàn)士的左臂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掛在肩上,看起來像是被機炮打中的。機甲明顯受過炸彈沖擊,留下了印痕。我不懂機甲,在我看來,這東西還沒報廢真是個奇跡。

        這座雕塑展現(xiàn)的是幾個世紀前,一位名妓殺死侵略者當中的一個將軍。她用雙手攬住他,拘著他一起跳下懸崖。我媽媽說,如果她有一口像樣的牙齒,就能撕開將軍的喉嚨,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了。狐貍的愛國思想只會引來烈士的鄙視,不過這故事倒是不錯。

        我蹲伏在陰影處,留意著四周的氣味。機甲戰(zhàn)士難聞的金屬味蓋過了一切。泥土和石頭中的小神們嘟噥著竄來竄去。不過,我還是聞到了血、汗,以及一種讓我特別反胃的東西,人類稱之為“磚頭糧”,一種像磚頭一樣難以消化的軍糧。這里有人類的血液、汗水和食物。

        在這種情況下,比較聰明的狐貍會馬上走開。機甲戰(zhàn)士的攻擊確實很容易躲過,但駕駛員也會隨身帶武器。我猜如果有燉狐貍肉可以吃,他一定會扔下磚頭,換換口味。

        雖然開機甲這個技能沒多大用處,不過這些駕駛員都受過一般的士兵訓練。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我吸了一口氣,變成人形。小神們尖聲尖氣地笑起來。這次當疼痛消失后,我被裹在一條綠色的絲質長裙里,腰上綁著淡紫色的佩帶,上面繡著牡丹。我的頭發(fā)高高堆在頭頂,被一大堆笨重的發(fā)飾固定著。這身造型在我曾祖母時代大概算時髦吧。那個時代還沒有我(不過只要我們愿意,壽命就可以很長很長),只是每當我想找點樂子的時候,我就會去翻森華姑婆收藏的古董時尚雜志。

        我本來想變一套更適合打獵的衣服,結果沒把控好法術。沒辦法,只能湊合了。這次連鞋子都沒有幻化出來,哪怕丑一點的也好啊。想到那雙被我扔掉的高跟鞋,唉。

        我躡手躡腳地穿過街道,琢磨獵物讓我心跳加快。一顆石子鉆到了我腳板底下,沒關系,更痛的我也試過。血液在我體內沸騰。

        我在人形態(tài)時的嗅覺也不錯,要追蹤駕駛員輕而易舉:只有一個人的氣味,副駕駛不知去哪兒了。駕駛員側躺在一堆碎石的背風面,一眼就能看出已經(jīng)睡著了。她把一整塊磚頭糧都吃完了,真厲害。我聽說駕駛員餓得特別快。

        我伏低身子,緊盯目標,做好了隨時暴起的準備。在這個距離下,我發(fā)現(xiàn)她的氣味比機甲的金屬味還要恐怖些。她脫下了頭盔,抱在胸前,剃得很短的黑色頭發(fā)在頭頂上黏成小撮,亂糟糟的。透過汗涔涔、臟兮兮的臉,可以看到皮膚下面棱角分明的顴骨。

        她把飛行外套也脫了,這我理解。機甲戰(zhàn)機里熱得要命,操持火焰的小神們個個都是暴脾氣,不在意讓人知道,這是它們的手筆。飛行外套只是用來給駕駛員隔熱的,抵擋不了涼颼颼的秋風。她在身上裹了一條發(fā)熱毯子。我嫌棄地瞅了瞅,確實保暖,但丑得很。

        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都會幻化出一樣武器,狐貍從來不會手無寸鐵。這次施法過后,我能感覺到佩帶上墜著一把匕首,我伸手把它抽了出來。我對華麗的鍍金把手和掛著流蘇的刀柄十分滿意,雖然刀刃才是真正有用的部分。

        我朝前傾了傾,準備劃開駕駛員的喉嚨——她睜開眼,翻了個身,把頭盔扔在一旁。我慌忙退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出于本能的動作比我快了一秒。她抓住我,咔嗒一聲打在手腕上,匕首應聲落地。我被摁在了地上。

        “撿破爛還穿得這么講究,”駕駛員湊到我耳邊說,“你們這兒都這樣嗎?”

        在變成一鍋燉湯的添頭之前,我實在不想聽她長篇大論。身上的絲綢抖了抖,變成青煙。我收回人形努力扭動,想擺脫她的爪子。

        不過沒這么好運。她似乎料到了這個變化,手指緊緊扣住我的喉嚨。我徒勞地又抓又咬,在被她掐死之前我必須脫身。

        “九尾狐,”駕駛員吐出一口氣,“我以為你們都死絕了。”

        我想咆哮,結果只能發(fā)出一聲可憐的喘息。

        “對不起了,狐貍。”駕駛員說,語氣里找不出一絲歉意。

        我發(fā)瘋似的對著空氣扒拉,沒太留意她的話。

        “但我敢肯定你會說話,”我從嗓子里擠出一聲哀鳴,她接著說,“所以你和普通人一樣,有能力向追我的人告密?!?/p>

        我只記得她的語氣愉快得就像閑聊一樣,談論著她的追擊者,接著便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仔仔細細地綁了起來,和一只準備下鍋的兔子一樣??諝庵谐涑饬死淠齽┨赜械钠婀痔鹞?。我的喉嚨受了傷,腿也很痛,但至少還活著。

        我睜開眼睛朝四周望了望。這里是駕駛艙,我被固定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那些忽閃忽閃的指示燈和亂七八糟的狀態(tài)圖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要是我以前打獵時吃過一個工程師就好了,雖然不同模型的機甲,系統(tǒng)肯定不一樣。必要的話,一個人也能開機甲戰(zhàn)士,不過我還是好奇副駕駛的去處,不知是戰(zhàn)死了,逃走了,還是其他什么情況。

        駕駛艙熱得讓人難受。我活動了一下下巴,發(fā)現(xiàn)掙不開綁住我的玩意兒。如果連牙齒都幫不了——

        “醒了?”駕駛員說,“剛才的事不好意思。我聽過你們族群的故事?!?/p>

        真他媽棒,我怎么偏偏選了一個喜歡聽外婆講古的獵物?不過,應該說,現(xiàn)在我才是獵物。我瞪著駕駛員的黑眼睛。

        “別給我裝,”駕駛員說,“我知道你能聽懂,你還會說話。”

        你綁著我的嘴呢,怎么說話,我想。

        她好像聽見了我的想法,傾身過來,用一把格斗刀切斷了我嘴上的繃帶。我一口咬住刀刃,真蠢啊,刀尖割傷了我的牙齦。嘴里彌漫著熟悉而濃烈的血味。

        “你可以叫我阿正,”駕駛員說,“這不是真名,但我媽以前喜歡這么叫我。從那個孩子和鈴鐺的老故事里來的。你怎么稱呼?”

        我完全不知道她說的故事是什么。不過這也不稀奇,在這個狹長的半島上,民間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拔沂呛?,”我說,“這還不夠嗎?”又不是打算做朋友。

        阿正扣好安全帶?!澳阍搼c幸我把你綁得很穩(wěn),”她一邊說一遍擺弄控制臺,一會兒撥動控制桿,一會兒按下幾個按鈕,艙內的燈光像舞臺一樣變換?!鞍踩珟Р皇墙o狐貍設計的,我可不想你在機甲跑起來之后摔成肉醬?!?/p>

        “你真好心。”我干巴巴地說,心里對我死去的媽媽道歉,當年我該聽她的話的。不過希望還是有的,阿正還沒有吃掉我。

        “哦,跟好心沒什么關系?!彪S著伺服器開轉,機甲站了起來。“我跟山林里的小神們沒法交流,我猜你一定可以,故事里都是這么說的。我要繼續(xù)逃命的話,必須進山?!?/p>

        真是蠢到家了。機甲戰(zhàn)士的駕駛員應該是一群看不起民間故事的技術狂人才對,我偏偏選了一個了解部分傳說的危險人物?!按_實有辦法。”我說。還是幼崽的時候,媽媽就警告過我,不管是哪一方的神靈都不能太過相信。不過阿正就沒必要知道了。

        “在路上想辦法吧?!彼涞卣f,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

        我正琢磨用牙齒咬爛繃帶,這種合成纖維的味道可不好。機甲隨著隆隆聲啟動了,往前邁了一步。我嗆得不自覺吠了一聲。阿正的雙眼蒙上一層詭異的金色,帶亮了本身深棕色的瞳仁。我聽說這是神經(jīng)操作系統(tǒng)在啟動時的附帶效果,但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如果我此時出手打斷,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還是不能讓機甲撞毀,無法戰(zhàn)斗,我被綁在駕駛艙,等著未知的敵人來捉我——還沒到那個絕望的地步。我在心里咒罵著阿正把我拉進這個爛攤子,也咒罵自己不自量力。但在此時,魯莽報復是沒用的。

        頭一個小時,我一聲不吭地觀察阿正,想用這個笨辦法搞懂駕駛機甲戰(zhàn)士的竅門。不幸的是,我吃過的最接近機甲戰(zhàn)士駕駛員的人是一名電報員,差太遠了。難怪森華姑婆總是強調好好學習的重要性,那時我完全聽不進她的話。(她剛開始狩獵那陣就吃了一個大學生,不過不是工程專業(yè)的,而是古典文學。在那個時代,你只需背誦《德政23項原則》,再偶爾來一首詠月詩,就能輕松獲得一份公職。)吃掉獵物的肝臟,就可以一秒吸收他的知識,這能力讓我變得懶惰。

        “他們?yōu)槭裁醋纺悖俊蔽乙贿厗栆贿叡P算,套到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她在一個刻度盤上做了些調整。一塊監(jiān)控屏幕上顯示出一堆亂麻一樣的圖形?!八麄兙褪且啡?,你說是為什么?”

        看來對方不傻,我詐不了她?!拔业么_定你利用完我之后不會把我一槍崩了。”

        “你沒法確定。不過等我逃出去后,我會放你的。”

        這話聽了沒法安心,“你應該說,假如?!?/p>

        “非得逃出去不可?!卑⒄鋹偟纳裆K于被打斷了。

        “也許我們可以做個交易?!蔽艺f。

        阿正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開到了一道峽谷邊上,她大概只是分不出精力回答,以免我們被某塊凸起的巖石絆倒,跌進險峻的裂口。眼前的景象對我來說十分陌生,我還不習慣從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機艙里也沒法靠氣味分辨方向,而且我已經(jīng)快被人體和金屬混合的惡臭熏麻木了。

        “你想做什么交易?”阿正把機甲停在了一處不深不淺的裂口里。這樣如果沒人從頭頂飛過,就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

        不知道追兵有沒有空中部隊。機甲戰(zhàn)士熄火了,如果有直升機接近,我應該能聽到吧?我知道等掌管風和風暴的小神們來警告是靠不住的,它們幾乎和掌管火的小神一樣浮躁多變。

        阿正的呼吸突然急促,她瞇起眼睛,盯著屏幕上一大片光點。她用某種方言罵了一句臟話,我勉強聽得明白?!暗杆麄儼丫W(wǎng)撒得太大,找不出我們具體在哪兒,”她壓低聲音,好像駕駛艙外面的人能聽見一樣,“等我確定不會觸發(fā)他們的雷達,就接著走。”

        我謹慎地說:“以我祖先的靈魂起誓,我會讓小神們藏好你的紅外信號,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紅外信號是我隨口說的,但她沒有糾正,大概是蒙對了?!斑@樣的話,你至少給我松個綁吧?”

        “我不記得狐貍會祭拜先人?!卑⒄龖岩傻貟吡宋乙谎?。她從一個格子里拿出一塊磚頭糧,兩三下拆開包裝,動作熟練。

        雖然氣味可怕,我還是流了口水。我有段時間沒吃東西了?!昂傆植皇巧?,我祭拜他們干什么?不過我記得母親和其他長輩對我的照顧,這份記憶對我意義很重?!?/p>

        話沒說完,阿正就搖了搖頭。磚頭糧的一塊碎屑落在了她的膝蓋上。她撿起來研究了一會兒,然后扔進嘴里。

        這種軍糧僅僅是用來給人補充能量的,而且不一定靠譜。狐貍形態(tài)的我大概根本消化不了。但我還是對她吃獨食的行為產(chǎn)生了憤慨,這種憤慨毫無道理。

        “你得拿出點實在的東西,保證你會幫忙?!卑⒄f,“你們狐貍的保證不算數(shù)?!?/p>

        “這有點難度,我就是狐貍啊?!?/p>

        “也不一定?!卑⒄α?,駕駛艙內的燈不再閃來閃去,把一排牙齒照得發(fā)亮。她的表情讓我想起阿巴隆王朝早期常見的格斗面具,“以老虎先知的血起誓吧?!?/p>

        我的心跳慢了一拍?!耙呀?jīng)沒有老虎先知了?!蔽艺f,這很可能是實話。

        阿正笑得更開心了,“我愿意賭一把?!?/p>

        我媽媽曾經(jīng)帶我見過老虎先知一面。那時的我還沒有成年,但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有本事惹上一些后果嚴重的麻煩。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半島上已經(jīng)沒有老虎先知了。人類有時會捕獵他們,偶爾也會找他們解惑,不過老虎給出的建議總會帶點牙齒印。我有一次聽說隔壁村的獵人打到了一只年邁的老虎,我問媽媽他是不是個先知。媽媽嗤笑一聲說,先知不會這么容易被殺。

        老虎先知也會死,這點我知道。但獵槍、獵網(wǎng)和放了毒藥的死牛是沒用的。要殺死老虎先知,需要鑲著透亮玉石的寶劍,或者從鳳凰巢里偷來羽毛,做成箭翎。老虎先知必須在季風吹來的時節(jié),在猜謎游戲的誦唱中走向死亡;或是下一盤漫長圍棋,對著九十乘九十的棋盤,黑色和白色的石子,在不動聲色的拼殺中被哄入夢鄉(xiāng)。要殺死他們,必須他們愿意才行。

        我和媽媽走了幾天的路,狐貍縮地為寸的本領在先知的阻擋下難以施展。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這么緊張,而不知死活的我還在為有機會遠足而興奮。

        我們終于爬上高山,老虎先知住在一處山洞里。樹木整齊地長在洞口兩側,一些鮮艷的小花從薄薄的土層里探出來,開得熱鬧??諝鈭杂捕h利,仿佛我們一腳踏進了“無”和“有”之間危險的裂隙。山洞里曾經(jīng)供奉過一位人類先賢,一尊鍍金塑像立在洞口,顯然經(jīng)歷了長年細心擦拭。這是一個盤腿坐的女人,一只手捧著一大顆珍珠,另一只手放在膝蓋上。某種長著巨大獠牙的生物的頭骨躺在塑像邊上,泛黃的骨頭上留著爪印。

        老虎先知的身影飄忽扭曲,仿佛一堆看不見的篝火上升起的青煙。完全顯形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的毛是雪白的,上面的條紋像夜晚一樣黑。她應該是最后一個老虎先知。根據(jù)狐貍的傳說,他們一個接一個去了別的地方。這一只沒有離開,不知是出于固執(zhí),還是因為愛看人類打打殺殺,或者純粹不關心外界變化,我媽媽說不上來。

        “狐貍們,”老虎低吼一聲,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看著我們,“可惜你們的骨頭不適合拿來問卜,狐貍骨頭總是說謊。但你們至少應該帶一把香吧?好的香在兩個月前被我燒完了?!?/p>

        媽媽的耳朵抽了一下,小心地說:“尊敬的先知大人,我想代犬子向您討教一些事?!?/p>

        我從沒聽過媽媽這樣說話。我伏下身子,想擺出一副謙遜的樣子。

        老虎夸張地打了一個哈欠?!耙粡堊炀褪瞧猎?,你跟人類廝混得太久了。直說吧?!?/p>

        正常情況下,我媽媽肯定會回嘴。她和森華姑婆喜歡聊人類文化的種種優(yōu)點,我是聽著她們的爭論長大的。但此時她心里裝著別的事。而且,老虎露出的尖牙大概讓她想起,對老虎來說我們都是獵物?!拔覂鹤涌释兂扇诵?,”我媽媽說,“我試過勸阻他,但做母親的能說的話有限,也許您可以賜他一些指教?”

        先知捉住我的目光,露出老虎式的微笑。有那么一瞬,我開始計算幾次咬合能把我送進她的肚子。她繃直兩條后腿,站了起來。在那奪目的幾秒鐘里,我的視線無法在她身上聚焦,仿佛她的整個影像都變成了霧氣。

        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先知消失的地方。不過,她保留著琥珀色的眼睛和一咧嘴就露出來的尖牙,黑發(fā)間夾雜著一縷縷銀白。絲質長袍從她的肩上墜下來,顏色和山林一樣:晨曦粉,冰雪白,天空灰,配一根墨綠色的腰帶。那時的我還不懂得什么叫美,后來才意識到,她是照著最后一位正統(tǒng)皇后的裝束來幻化的。(樸實可不是老虎的做派。)

        “對于老規(guī)矩你知道多少,小狐貍?”女人問,她的嗓音還是和變化前差不多。

        我討厭別人用“小”來稱呼我。但我還算機靈,不打算為了這個字跟老虎打一架。不管是人形態(tài)還是老虎形態(tài),她都比我大個兒?!耙扇?,先殺一百個人?!蔽艺f,“我知道很危險?!?/p>

        先知不耐煩地哼唧了一聲。“我不該指望狐貍有腦子?!?/p>

        我媽媽沒有吭聲。

        “別人說我是最后一個老虎先知,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以為你們全都走了?!蔽矣X得可以老實回答,“你真的是最后一個嗎?”

        先知大笑。“大概算是吧,”絲質長袍逐漸透明,她蜷成一團,恢復了本相,“我當初殺掉了一百個人類。既然做了決定,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但我很快就厭倦了人形,開始想念我的條紋皮毛和尖牙利爪?!?/p>

        “然后呢?”我的胡子抽了抽。

        “然后我殺了家族里一百位老虎先知,把他們全部吃掉。重新獲得變成老虎的能力?!?/p>

        我媽媽緊張得不敢說話,我睜圓了眼睛。

        老虎注視著我,“如果這小子有決心——我聞得出來,那陣怪味錯不了——我可以給他一些忠告。”

        我呆呆地看著先知,如果她當時朝我撲過來,我肯定也不會躲開。我媽媽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一聲吠叫,又生生咽了回去。

        “成為人類不是為了他們一馬平川的臉,沒用的鼻子,也不是為了用兩條腿走路,你們狐貍總是把這點搞錯?!崩匣⒄f,“我們圖的是長舌八卦,房中之樂以及狐貍不可企及的忠誠,是為了擁有一顆人心。當然,我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永遠不想被人形態(tài)困住。狐貍總是在得到新面容之后迷失自己,我一直想不通原因。”

        “多謝賜教,我會偷一些香燭送給您?!蔽覌寢尣粩嘤梦舶团牡?,我看出她恨不得轉身就跑。

        先知揮了揮爪子,但動作并不友善,“別給自己添麻煩了,小娘們。有機會的話,幫我轉告你姑姑,我警告過她了。”

        兩周之后,我便聽到森華姑婆慘死的消息。但我還是堅持著自己選擇的路,沒有退縮。

        “發(fā)誓吧,狐貍,”阿正說,“如果你是真心幫忙,就沒什么好怕的?!?/p>

        我差點沖口而出,這些“傳說中”的老虎是最可怕的存在,而普通老虎已經(jīng)夠嚇人的了。我現(xiàn)在長大了,明白老虎先知有多危險,還是別引起他們注意為好。但一直被綁著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誰知道我要花多久才能擺脫這攤麻煩?

        “我以老虎先知的血起誓,”我說,“我會信守承諾,不玩花樣?!蔽液喼蹦苈牭嚼匣⑾戎谖夷X袋里嘲弄地大笑,但愿只是幻覺。

        阿正沒再浪費時間威脅我。她解開安全帶,湊過來給我松綁。她靈巧的雙手讓我羨慕。差點就可以擁有了,我感到不甘心,但承諾已經(jīng)許下。雖然狐貍的承諾不值錢,但我可不想被一只受到冒犯的老虎追殺。老虎先知若是有興致,是會非常重視誓言的。

        我四肢酸痛,說話和吞咽也會扯到喉嚨。不過真高興又能動彈了,相比之下那點小傷小痛不算什么?!爸x謝你?!蔽艺f。

        “我勸你變成人形,如果能變的話,”阿正說,我忍住了一聲冷哼,“這樣坐著會舒服些?!?/p>

        這我反駁不了。雖然身上很痛,但我還能集中念力,施展變化。和以往一樣,法術展現(xiàn)出了它幽默的一面。這次不再是過時的宮裝,而是一副大街上掃地工人的裝扮,連草帽都變出來了。在駕駛艙里戴帽子,不知道除了讓我看起來很傻以外還有什么用。

        阿正很夠意思地沒有笑。以我沖動的脾氣,她要是真笑出來,我會立馬撲向她的咽喉。“我們得——”打個哈欠,“——趕路了。但追兵很近,讓小神給我們隱個身,別被他們掃描到。得找到一處可以好好休息的藏身點,在這之前不能停?!?/p>

        阿正認為我肯定能說服小神們幫我做事,真感人啊。只不過我已經(jīng)許諾了,唯有全力一試?!澳阕哌\了。”我?guī)е鴰追种S刺地說。她沒什么反應,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來。“小神們今晚特別餓?!?/p>

        給神靈喂東西是個技術活,大部分訣竅是從森華姑婆那兒學來的。我媽媽看不上這種法術,認為自己的漂亮皮囊是最好的偽裝,遠勝過依靠神靈。而且,她還從祖母那兒學了許多入世藏形的技巧。此時我為了保命而不得不做這種事,也驕傲不起來。

        天上掌管星辰運行的上神只回應人類的籠絡:香燭、烤鴨啊橘子啊的貢品,還有以金線在綢緞上繡成的禱文。(我經(jīng)常思索,小時候拜訪的那只老虎是為那尊金塑焚香,還是給自己享受的。)上神中最有威力的那幾個還必須以誦經(jīng)典禮配合。我的膽子不夠大,沒吃過薩滿或者術士,所以不知道到具體是怎么操持的。(我一直謹記森華姑婆的下場。)所幸,小神們沒這么多復雜的要求。

        “這臺機器有零備件嗎?”我問阿正。

        她癟了癟嘴,沒有跟我爭論。她用螺絲刀卸下一塊控制板,連控制桿一起給了我,不過她把螺絲留了下來?!胺凑膊僮鞑涣诉@根壞掉的手臂了,”她說。露在外面的電線和冷凝管讓我想起血管。她皺了皺眉,開始擺弄接線口,最后把所有管線都拔了出來。“夠嗎?”

        我估計小神們對機甲戰(zhàn)士的了解不比我多。“夠了?!蔽以谡Z氣里加了幾分信心,接過控制板。我右手按在控制板背面,滾燙的金屬讓我縮了一下。

        這是我的供奉,我用山林的語言說道。這語言連城里長大的狐貍也會說,而我媽媽作為一只謹守正統(tǒng)的狐貍,是在山林里把我養(yǎng)大的。土地,石頭和——

        阿正的咒罵讓我分心了。但空氣里緊鑼密鼓的歌聲表明,小神們已經(jīng)圍了過來,不斷聚攏。

        “怎么了?”我問。

        “要戰(zhàn)斗了,”阿正說,“坐穩(wěn)?!?/p>

        我只好扔下控制板。等我搞懂怎么用安全帶時——比汽車上的復雜得多——控制板便脫了手,落在駕駛艙的地上,同時機甲在隆隆聲中啟動。小神們飛舞著,吵鬧著,要求享用貢品。我保留著狐貍的聽覺,不過阿正好像什么都沒有察覺。

        駕駛艙內驟然變亮,燈光不斷變換顏色,讓阿正蓬亂的頭發(fā)有了光澤,又從她的眼睛里反射出來,在她嘴巴周圍留下濃重的陰影。伺服器嗡嗡運轉,我敢發(fā)誓,機甲戰(zhàn)士啟動的瞬間,我聽見了它嘎吱嘎吱的呻吟。

        我撿起控制板,鋒利的邊沿扎進了手掌。“對方有幾個?”我問。接著我便想到,戰(zhàn)斗的時候不該打擾阿正。

        “五個,”她說,“你剛才在做的事,接著做下去?!?/p>

        機甲戰(zhàn)士傾斜了一下,踏出藏身的裂口,接著開始全速奔跑。我的肚子翻江倒海。比起它顛簸的步伐更糟的是,我必須保持抗沖擊姿勢才能承受那雙沉重的金屬大腳蹬在大地上的震顫。我總覺得它會整個下半身陷進地里。雖然泥土和石頭里的小神們給每次踏步都提供了緩沖,起到了一定的減震效果。但我所預料的和實際發(fā)生的情況還是天差地別,讓我對這個世界的平衡感有些失調。

        控制系統(tǒng)發(fā)出的聲音除了尖銳刺耳以外,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決定等阿正來分辨這些聲音,自己專心和小神們交流。從駕駛艙內呈旋渦狀流動空氣來看,它們的耐心已經(jīng)耗盡了。泥土和石頭與金屬相合,而當被打造成武器的金屬成為貢品時,效果更難以控制。

        這次變形術沒有幻化出匕首,只給了我一根發(fā)簪,我用尖頭刺進手掌。血涌了出來,被我涂抹在控制桿上。帶我們逃出去,我對小神們說。話說得不夠雅致,但沒時間斟酌了。

        世界仿佛倒轉過來,裂成一塊塊黑白碎片。阿正好像說了一句什么,我完全沒聽懂。接著,一切又回到了原位。

        還要,小神們說,聽起來就像骨頭在打顫。

        我輕聲給它們講起了故事,用的依然是山林的語言,實際上并非文字。我只是喚起了秋日清晨落下的松針的清香,被爬蟲打理干凈的土壤,以及泥地爪印里積起來的雨水。我體內狐貍的一面仍然能傳遞這些東西。

        “這是怎么回事?”阿正吼道,現(xiàn)在連她也聽見時遠時近的鐘聲了。音樂小神們鐘愛的人類創(chuàng)造物之一。

        “它們在組成迷宮,”我說,“它們會幫我們掩蓋行蹤??熳?!”

        她懷疑地看了我一會兒,目光灼人。接著她點了點頭,把一根控制桿往前一撥,進入自動前進模式,機甲戰(zhàn)士顫抖了一下。戰(zhàn)斗面板的屏幕突然變紅,隨即鎖定了一個不斷跳動的點——這是另一臺機甲。她扣下扳機。

        機炮打出快速四連發(fā)。開火聲就像某個該死的鐵匠舉起榔頭,砸在世界上最后一臺鐵砧上。我在座位上蜷起上身,小神們嘰里呱啦地喝彩。我強迫自己盯著戰(zhàn)斗面板看,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阿正沒有打中。但屏幕上的身影接著便側身倒下了。

        “正中大腿!”阿正的聲音里帶著兇狠的滿足感,“去他媽的戰(zhàn)場風度,打瘸一個就能繼續(xù)逃,多好。”

        我們自己也被打中了幾處。雖然小神們可以迷惑敵人的傳感器,但機甲戰(zhàn)士依然要靠金屬盔甲來保護自己。炮彈的撞擊讓我從牙齒震到骨髓,沒有被打倒簡直太了不起了。

        等等,我什么時候用起“我們”這個詞來了?

        “我們完了!”有什么東西擊中了機身左上方,我脫口而出。此時我已經(jīng)大概看懂了一些狀態(tài)讀數(shù),而且,整個駕駛艙都在震動。

        阿正咧嘴朝我笑了一下。“別這么悲觀,狐貍?!彼蠚獠唤酉職獾卣f,“你不知道損害分布嗎?”

        “損害什么?”

        “我來教你吧,等——”一聲尖利的警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哎呀,還是先處理這個吧?!?/p>

        “還剩幾個?”

        “三個?!?/p>

        一開始有五臺機甲,我沒注意到第二臺是怎么倒下的。

        “要是冷凝劑還有剩余就好了,我就能——”阿正嘟囔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

        在令人天旋地轉的燈光和小神們的低語中,阿正的模樣也發(fā)生了變化。她沒有宮廷交際花的美艷,而是像炮筒一樣死鎖目標,散發(fā)出一種致命的魅力。這時我知道我在另外一種意義上完蛋了。人類和狐貍的愛情從來沒有好結果。我還能做什么呢?總不能勸她扔下機甲戰(zhàn)士,跟我遁入山林,用野兔和松鼠養(yǎng)著她吧?不可能的。我得幫助她逃出去,然后各走各路。

        每一聲警報、每一次傳遍機甲戰(zhàn)士龍骨的震動都讓我打一個寒戰(zhàn)。舌頭快被我咬出血了。我記不起上一次這么害怕是什么時候。

        你是對的,媽媽。我在心里默念。我應該待在山上過完無足輕重的一生,在城市出現(xiàn)、丑陋的高樓拔地而起之前,狐貍們都是這么平凡生活的。對人類的向往令我發(fā)狂,驅使著我不斷探究他們美麗的衣服、美味的蝦片、骰子、柶戲①和圍棋。此時,我終于明白,這些事物雖然美好,卻是有代價的。要擁有它們,就會攤上一顆人心,陷入人類的斗爭、人類的忠誠。

        一塊屏幕的邊緣處閃了一下,我看到了。“在我們右后方向!”我喊道。

        阿正推著駕駛桿,完成了一系列復雜的操作。機甲戰(zhàn)士彎下腰,視野像過山車一樣向下俯沖?!爸x謝?!彼f。

        “你不是打算一直跑下去,拖到大家燃料耗盡吧?”

        她咯咯笑出來,“你對機甲戰(zhàn)士一竅不通,對吧?它有原子能核心,不存在燃料問題?!?/p>

        我假裝沒聽見。核物理不是狐貍的專長,不過我媽媽認為學學天文是可以的?!八麄?yōu)槭裁床辉阜胚^你?”

        我沒指望阿正回答,但是她說:“沒必要瞞著你了。我是逃兵?!?/p>

        “為什么?”一發(fā)炮彈炸開了眼前一塊平地,我們及時躲開,我抓緊了座位扶手。

        “我和長官吵了一架。”阿正說得很平靜,好像我們正坐在公園長凳上,啜著黃酒閑聊。她的手指不停翻動,遠處傳來隆隆的開火聲。“只剩兩臺了。那什么,我的長官酷愛權力,我們中隊是宣誓保護臨時政府的,不是他政治博弈的籌碼?!彼钗豢跉?,“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吧?!?/p>

        “為什么現(xiàn)在告訴我?”我問。

        “因為我們很可能會死在這里,而且你現(xiàn)在告發(fā)我也沒好處了。他們知道我的身份,你也該知道才對。”

        典型的人類邏輯,但我對那一點情義還是很受用?!爱斕颖鴮δ阌惺裁春锰??”我猜她大概觸碰了什么國家機密。但她準備投奔誰?

        “只要我逃到——”她甩了甩頭,“——避難營地,特別如果這臺機器沒受太大損傷的話,就能給?;逝商峁┮恍┯杏玫那閳蟆!彼贿呎f,一邊查看紅外掃描。

        “阿巴隆皇室對你很重要嗎?”

        又一聲警報響了起來,被阿正關掉了?!斑@么下去我會報廢一條腿的,”她說,“皇室?皇室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用了?!?/p>

        “那你是主張設立議會的一派了?”

        “是的。”

        我沒必要深究君主啊議會啊之類的派系,只需遵守承諾,完成這筆交易,就可以告別這個讓我頭疼心碎的女人,以及她對“政府”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爆發(fā)的熱情。

        變故在阿正還想解釋兩句的時候發(fā)生了。事后我只能拼湊一些出不太連貫的片段,就像一面打碎的鏡子落入湖水。猛烈的爆炸和震蕩過后,我被甩向駕駛艙后面,又飛快摔倒在側壁上,身側傳來尖利的痛楚。(雖然有安全帶,我還是斷了幾根肋骨)我還記得阿正的尖叫聲被什么東西打斷,我聞到了恐慌的氣味。

        機甲戰(zhàn)士停下腳步,小神們咆哮起來。我動了動腦袋,刺痛感從額頭傳到后腦勺?!鞍⒄??”我用沙啞的聲音喊道。

        阿正呼吸很淺,臉上豁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潺潺涌出。我看懂是怎么回事了,我手上的控制板飛出去擊中了她,鋒利的邊沿切開了皮肉。小神們對貢品滿意了——我的血遠遠不夠。如果我之前能想到這點——

        “狐貍?!卑⒄撊醯卣f。

        駕駛艙內的燈全部開始閃爍,毫無規(guī)律地時亮時滅,仿佛有人想用這些光點瘋狂切換不同的星座?!鞍⒄?,”我說,“你情況如何?”

        “我的任務……”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仿佛受了驚嚇。紅色和琥珀色的狀態(tài)指示燈映在她漸漸散開的瞳孔上。她身上散發(fā)著死亡的味道。我感到她的身體正在慢慢死去,聽著心臟還在努力跳動。她體內有嚴重的內出血?!昂?,你得代我完成任務,除非你懂醫(yī)術?”

        “噓?!蔽沂疽馑o一靜。我一直不愿吃那些從醫(yī)的人,倒不是什么道德約束,而是因為在過去,醫(yī)生的知識往往會阻礙狐貍的變化類法術。

        “打殘了一個,”她氣若游絲,“剩最后一個了。他們會叫來增援,如果還有人手可用的話。你必須——”

        我難受得想要咆哮?!拔铱梢员衬恪!?/p>

        她做了一個鬼臉。換作平時,我肯定會笑出來?!拔乙懒?,小狐貍。你以為我感覺不到嗎?”

        “你能做的那些我都不會??!”我絕望地說,“就算這臺金屬巨人還能跑,我也不知道怎么開。”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某種刺激難聞的氣體泄露了,灌入駕駛艙。但愿不是毒氣。

        “那就沒希望了?!彼p輕地說。

        “等等,”我突然想起什么,恨上了自己,“還有一個辦法。”

        阿正眼中突然亮起的希望刺痛了我。

        “我把你吃了。”我說,“就能知道你所知的一切,代你去找你的朋友。不過,可能安靜地死去要好受些?!?/p>

        “來吧,”她說,“動作快點。我猜吃死尸是沒用的吧。不然你們族群早就變成頭號盜墓賊了?!?/p>

        沒時間道歉了,我忍著肋下的劇痛解開安全帶,變回狐貍形態(tài),撕開她的喉嚨。吃下她的肝臟時,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了。

        駕駛艙里的濃煙漸漸淡去。當一切再次清晰起來時,一頭白虎立在駕駛座后方,看著我。很難想象她居然能擠進這么小的地方。她身后的陰影一直延伸,幾乎看不到盡頭,為她展開一片空間。我立馬認出了她,即使偷走了一百個人的記憶,活了一百世,我也不會把她認錯。

        全身顫抖,滿嘴血味,我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人。變形術留下了最后一份饋贈:我穿著機甲戰(zhàn)士的駕駛服,不過繼承了狐貍皮毛的赤褐色和黑色。我的目光對上了老虎先知。

        我打破了以她的鮮血發(fā)下的誓言,她要來殺我了。

        “我走到了絕路……”我準備迎擊,結果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對上老虎先知,我肯定撐不了多久,但為了阿正,我必須努力。

        “沒有絕路這回事?!崩匣袘械卣f,“每一樁死亡都是死者的選擇,小人兒。你從頭到尾都有其他路可走。現(xiàn)在——”她停住話頭。

        我操起阿正的格斗匕首。沒了尖牙利爪,只能靠它了。

        “別干傻事?!崩匣⒄f。她的原本的牙齒一顆不少,而且不介意咧嘴展示出來,“你已經(jīng)為自己選擇了最恰當?shù)脑{咒,我沒必要再懲罰你?!?/p>

        “這不是詛咒?!蔽仪忧拥卣f。

        “我會在九年后回來看你,再和你聊一次。這是你一個人的冒險,好自為之吧?!?/p>

        “不必這么孤獨的,”我說,“這里也是你的家園啊?!?/p>

        老虎似乎考慮了一下?!跋敕ú诲e,”她說,“但地圖、疆域和領土是用來約束人類的,老虎不用理會。”

        “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隨時來找我,不一定要等九年。你要找到我很簡單吧?”

        “我會的,”老虎說,“再見了,小人兒?!?/p>

        “謝謝你?!蔽艺f,但她已經(jīng)消失了。

        我把阿正的殘肢綁在清理過的副駕駛座位上,免得開動機甲時顛到她。我坐進了駕駛位。機甲戰(zhàn)士受創(chuàng)不算嚴重,我還可以讓它跑起來。是時候接過阿正的任務了。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柶戲或擲柶戲,又音譯為尤茨,古中國稱四維、四維戲,是漢朝、晉朝時就有記載的傳統(tǒng)局戲,如今則是朝鮮民族的傳統(tǒng)游戲。通常有兩名以上參加者,通過擲出四塊特制的木板,來決定各自在棋盤上所走的步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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