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在張家口壩上草原地區(qū),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土豆花,白色的,淺紫的,深紫的,那是7月初,離粉嫩的新土豆拱裂泥土尚有三四十天的時間,我們吃的不過是去年的陳土豆,但因為此地的農(nóng)人善儲藏,土豆的鮮、面、糯、粉,已經(jīng)讓我們難以忘懷。
這里也是當年汪曾祺下放時畫土豆圖譜、搞土豆品種研究的地方。1961年春,因右派身份被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改造的汪曾祺,因為態(tài)度溫和蘊藉,且有不錯的美術(shù)才能,終于被分配到沽源馬鈴薯研究站,專職畫畫。
他真是過上了神仙一般無拘無束的日子。這里是供應全國薯種的基地,集中種植了全國各地上百個品種的土豆。這里沒有領導,不用開會,沒有監(jiān)督,就他一個人,自己管自己,非常愜意。
他每天上午蹚著露水,到試驗田里摘幾叢漂亮的土豆花,插在玻璃杯里,然后對著花描畫。下午則畫土豆的葉子。
等天氣漸涼,土豆成熟了,又把刨出的新土豆畫在對應的花葉邊上。除了要畫出一整個土豆的樣子,還要在旁邊畫一個剖面。這些活兒對汪曾祺來說,都是專心致志的享受。
都畫完后,切開的土豆放著很快會氧化、變質(zhì),扔了可惜。所以汪曾祺便“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所以,老頭兒曾得意地自夸:“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痹谶@里,汪曾祺還發(fā)現(xiàn)壩上土豆長得好的原因之一:這是北方難得的高海拔地區(qū),日照長,晝夜溫差大,暴雨與暴晴相間,雨在盛夏下得透徹,之后又是十幾天的晴天,太陽把土地都曬得龜裂。這種酷烈的氣候,反而促使土豆的根系向下延伸,讓這種默默無聞的植物得到最深厚的孕育。在這里,汪曾祺不但畫成了《中國馬鈴薯圖譜》,還暗自進行了小說格局的自由探索——當然,那都是無處發(fā)表的文字,寫在筆記本上,有開頭,無結(jié)尾。
最重要的是,在與土豆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汪曾祺培養(yǎng)出遠超常人的順應環(huán)境的能力,孕育了被外表素樸、慈藹所掩蓋的一雙眼睛,一雙對世間人情洞若觀火的眼睛。
他靜靜等待了整整20年,猶如一窩塞外的薯種,等待大面積發(fā)芽的那一刻。1980年,他的小說《受戒》在《北京文學》發(fā)表。晚熟的土豆,滋味如此鮮醇,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作為散文大家的第一個井噴期開始了,那一年,老頭兒已經(jīng)過了6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