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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無界(小說·“我和我的祖國”征文)

        2019-09-09 02:22:18楊莉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李忠我和我的祖國墓園

        楊莉(白族)

        排長說:活著的都得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遠活著。

        排長說這話時,正是一個激戰(zhàn)的間隙。短短五六分鐘卻漫長如日,槍聲停下那一刻,天地突然靜了,天有了顏色,綠樹漾動漿汁的清甜,太陽斑斑點點穿過婆娑樹影,一只小鳥撲棱地飛起,在幽藍天空中畫了半個漂亮的圓弧,太陽如水漫過他和排長身上。他聽見不遠處有清涼山泉嘀嗒嘀嗒滴落在水潭,一圈又一圈泛開。他舔了一下嘴皮,恨不得撲上去把頭臉深深浸在水中,瞬即澆滅冒煙著火的口舌。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聽見排長的呼吸。他媽的,靜得讓人發(fā)慌發(fā)毛,好像一切安靜與生死無關(guān),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排長問趴在身邊的他,你個新兵蛋子怕嗎?還沒等他回答,排長又說:怕也沒得半點法子,活著的都有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遠活著。排長話音剛落,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彈片尖厲呼嘯著飛過來,排長猛地推開他,排長的臉被彈片擊爛,左眼球也被彈片剜出,掛在臉頰處,血肉和濺起的泥土堵住了嘴,排長用右手把嘴上的泥土摳出來,狠狠喘了口氣,牙齒咬得咯咯響,把左眼球使勁往眼眶里一塞,搖搖晃晃站起來。把全排士兵的名字點了一遍,沒有一個答應(yīng)他。排長左手捏著一個手雷,右手抬著一支槍,摸索著朝有槍聲的地方走去,沙啞嗓子嘶喊:日你娘的,兄弟們我給你們報仇。嗒嗒嗒,三顆子彈射中排長,排長仰天倒下。就在排長倒下那一刻,那只被彈片剜出眼球的眼睛,居然看見了藍的天空,那個藍啊,藍得刺眼,藍得酥軟,幾乎要把他融化成水潭里一汪清水。

        排長死了,他卻活下來。

        令他一生不安的是,他是那次激戰(zhàn)中全排唯一存活者。

        在此后的日子,他經(jīng)常會在日落黃昏對著排長墓碑上那張青春洋溢的黑白照說:你干嗎要推我一把?你推我這一把,讓我活得不安穩(wěn),一生都不安穩(wěn)。我倒愿意跟你們睡個并排,一起看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這景多美。排長說的是嘛,死了等于永遠活著。瞧,你們都年輕著,你們都沒變,連個褶子都沒有,等我來了你們指不定要趕我走。嘿嘿,你們都認(rèn)不出我來啦,滿臉褶子,頭發(fā)都數(shù)不出幾根黑的……咳咳,他窸窸窣窣踩著漫天空寂,他的背有些彎了,他努力想挺直背,可脖子上像掛了一口大鐵鍋難以打直。墓園里那個蹣跚的背影,沉重緩慢,拖著很長一條影子,朝山上小屋走去。

        山上屋子向著一排排墓碑,那是他一磚一瓦自己蓋的,他說那里可以看見整個陵園。上戰(zhàn)場前,排長開玩笑說:誰活著,就替死去的兄弟守墓。以前他覺得那是排長為了松弛大家緊張情緒的一句說笑,現(xiàn)在他不認(rèn)為那是一句說笑,他認(rèn)定那是排長跟他的一個約,一個無頭無尾的約。他,必須遵守。

        在民政局轉(zhuǎn)業(yè)安置辦,他說:讓我去看守烈士陵園吧。

        安置辦人員說:在商業(yè)局不好嗎,這可是好多人爭著去的單位。

        他說:我還是去看守烈士陵園吧。

        安置辦人員滿臉狐疑,望著他說:這是認(rèn)真的事,不當(dāng)兒戲的。

        他說:我沒當(dāng)兒戲。

        安置辦人員說:想好再說,去了后悔就沒得辦法回來。

        他說:我想好了,不后悔。

        他料定這個出操是倒計時了,并且這個倒計時不會長了。

        以前一直五點半吹起床號,現(xiàn)在越來越晚,先是準(zhǔn)時五點半,后來是六點,再后來是六點半,七點……他想,到底老了,年輕那會兒氣壯如牛,一次可以吃兩斤米飯,一只雞。現(xiàn)在卻怕冬天的早晨,天一冷烈士們也好像躲避寒冷,整個陵園靜得只聽見樹葉松針飄落的聲音。

        那個時候他不怕冷,也不怕熱??崾詈脊庵习肷砜赃昕赃辏靹C冽寒風(fēng)仿佛夾著冰碴子抽打在臉上,那風(fēng)啊老往骨頭縫里使勁鉆啊灌啊。他沒感覺冷,心里就想快點平出一塊操場,他要把墓園前面那塊空地平成三合土操場,他要重新組建一個隊伍,帶領(lǐng)他們?nèi)杖粘霾伲杖沼?xùn)練。他更喜歡冬天,冬天他勞動得熱氣騰騰,肌肉一塊塊凸起在寒冷中,哪還知道冷。他反倒怕夏天,酷熱難擋,每日都好像浸泡在騰騰熱汗中,黏黏糊糊,最讓他受不了的是蚊子,這地方的蚊子奇怪,小如芝麻,要睜大眼睛才看得清,咬起人卻不含糊,一口下去立馬硬硬的紅腫一片,他汗流浹背的身上經(jīng)常青青紅紅,一巴掌打下來熱淋淋汗水里立時就粘滿黑點,后來蚊子咬得他心焦,一巴掌下去把粘在汗水中的蚊子放在嘴邊,扒啦一下全舔進口中吞下嚼爛,又朝灰塵白土的地上吐出一股黑色口水,罵道:我不把你們這些狗日的嚼碎還當(dāng)我好欺負,不講仁義的家伙,就沒見我在平操場嗎?我平給誰用知道嗎?給這些烈士平操場,你芝麻毛賊都要襲擊我,想跟老子打仗,不比你們狠,老子就不是滾過雷的人。他咂咂嘴抹了一把嘴角,望著灰土中那泡黑口水,嘿嘿笑。

        平好三合土空地最后那天,他長長吐口氣,圍著三合土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使勁跺新平好的三合土,又翻過鞋底看看,然后稍息立正臥倒,做完這些,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得意地笑了。

        他造了個花名冊,將358個烈士編成一個方隊。他宣布自己當(dāng)隊長。建立方隊前,他來排長墓前征求排長意見。他說:本來你是排長,你說了算,但是這園里還有連級、營級領(lǐng)導(dǎo),你也不好發(fā)表意見。他來到營長墓前,啪地立正,向營長敬了軍禮:你活著是營長,犧牲了也是營長,永遠是營長。我如果當(dāng)營長,就好像要跟你爭營長當(dāng)。我想好了我就當(dāng)隊長,358人從今后都歸我管了。你是這里最大的官,但你也要遵守紀(jì)律出操。說完他又來到連長跟前,重復(fù)了跟營長說的那番話。最后他又來到排長跟前,也是端端正正行了個軍禮,說:我征求了營長、連長意見,一致通過我任隊長,從今天起你就要聽我的。操場平好了,明天早上五點半我準(zhǔn)時吹起床號,晚上十點準(zhǔn)時吹熄燈號,你得記住了,明天一早就開始。走了幾步,他又回頭說:起床號一響就得按時起床,你們、你們……誰都不許偷懶,偷懶的我要記下名字罰他做一百個俯臥撐,不,做兩百個。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嘀嗒嗒,軍號準(zhǔn)時準(zhǔn)點響了。

        他跑步來到操場,背對烈士陵園,站在他花了大半年時間平好的三合土操場上:好啦,人都齊了,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zhuǎn)、齊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跑步前進……空曠的聲音在空曠的操場上震響。

        他認(rèn)真無比,帶著這支隊伍照從前在部隊上的操練,一個動作不多,一個動作不少地開始他的出操。他一個人站在最前面,他聽見齊刷刷的腳步,把那塊新操場踏得啪啪響。心緒如一根牢牢繃緊的橡皮筋嗒地松開,他嘴角一笑,他們到底還是認(rèn)可他這個隊長了。

        操練完畢,他又點了一次名,358人無一遺漏。他用紅油漆在三合土操場上畫了358個圓圈,里面是他們的編號,這個編號是他按照墓碑的排序來編排的,他認(rèn)為這樣排列很合理,不偏不倚,很公道。

        從那天起他有了一支部隊,或者說他重新組建了這支隊伍,建制按照營級,番號121,他說番號就按照一二一口令命名,這樣好記。這支隊伍名喚——不死戰(zhàn)神隊。

        剛跨進墓園門,他就對著齊齊刷刷一層一層圍成半圓的墓碑說:兄弟們,我來陪你們了,不是,應(yīng)該是你們358個陪我一個,從今天起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358與1的關(guān)系。因為我是1,你們是358,所以今后你們得聽我的,不管從前多大的干部以后都歸我管。

        每晚十點,嗒嗒,當(dāng)他小屋墻上掛著的那個鐘的指針指向十點,熄燈號準(zhǔn)時響起,甚至比鐘表更精確,他手提喇叭,向著黑暗中的墓碑發(fā)出一聲洪亮的口令:熄燈就寢。小屋燈光熄了,整個陵園轟地黑下,一個夜的世界開始了。

        他會喝酒了,以前他從不喝酒的。他說他不是自己在喝酒,是跟這些戰(zhàn)友喝。他在整理資料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樣算下來,358人幾乎隔三岔五就有人逢到生日。他想啊,還是得慶祝一下,至于怎么慶祝,他想了好幾個晚上。出操?不不,得來點新的。唱歌?他嗓子笨,哼哼聲音比公鴨叫都難聽,不要把戰(zhàn)友嚇跑。喝酒???他不會,不會學(xué)啊,喝酒不錯,氣氛熱鬧些,慶祝嘛,無酒不歡。白天不敢喝,晚上喝。他偷偷用黑布做了一塊厚厚的棉簾子掛起來,熄燈后就悄悄關(guān)上簾子又拉開燈。既然有了熄燈號,他必然要按照規(guī)定熄燈。他掀開厚簾子,外面一世界的黑,便偷偷地擺開酒壺,一杯又一杯地喝。吐了又喝,喝了又吐,那天他折騰一晚上,逼著自己喝下了一瓶白酒,喝得搖搖晃晃趴在床邊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墻上的掛鐘嘀嗒響了十幾下,他猛地驚醒,還沒穿好衣服就抓過擦得锃亮的軍號,對著墓園嘀嗒嗒吹起來。這一吹,他發(fā)現(xiàn)把起床號吹成熄燈號了,褲子也穿反了。他啪地給自己一巴掌,媽蛋,你怎么能犯這樣的錯呢?

        那個早操是他日后人生中最窩囊的一回。上完早操,他并沒解散隊伍,他向著空曠操場上的358個圓圈檢討,向著358名戰(zhàn)友檢討。他覺得必須深刻檢討。他決定罰自己在烈日下曬兩小時,不得喝水,不得移動,就站在三合土操場上屬于他的那個紅圓圈上。

        仲夏里烈日酷暑中的細麻蚊子,他何嘗沒領(lǐng)教過,平操場那會咬得他恨不得抬起槍亂掃射,但是想起排長,想起墓園里一張張血氣青春的面孔,他的心立時被烈日曬化了。他就定定立在烈日里,開始還挺著,心里回想昨晚喝酒是什么時候醉的?以后能喝多少算不倒地?到后來腦子混沌了,一浪一浪熱氣,四處卷席過來,他舌頭像狗一樣往外伸,全身冒白汽,頭頂似乎在融化,他還在回想昨晚是怎么醉的,恍惚中那些個小毒大的麻蚊子又圍著他嗡嗡轉(zhuǎn),轉(zhuǎn)了一陣又散開。他哈哈笑了,一笑口里的白汽騰騰上躥。他笑麻蚊子也欺軟怕硬,平三合土那時,他被咬得渾身紅腫,狠狠把抹在手里的麻蚊子嚼碎又吐在灰土中,當(dāng)時那個狠勁誰都怕,麻蚊子算個屁。

        就在他自己受罰第二天,就有兩名戰(zhàn)友生日。不光是他們的生日他已經(jīng)了然于胸,現(xiàn)在358個戰(zhàn)友的生死日期,全然在他心中,他們?nèi)谒睦锘钪亍?/p>

        他到第七排左起第五個墓碑前,說:兄弟,今天是你的生日,雖然你的年日停下來了,但是在我這里照樣走著,沒有停下?,F(xiàn)在呢,我是隊長,你還是得聽我的。親人遠,趕不來,我替他們敬你,來,喝,一口喝下,不喝就是慫蛋。一瓶酒從這頭喝到那頭,喝完酒他坐在墓碑前嗚嗚哭了。他說:照理我該高興,今天是兄弟你們的生日,生日嘛應(yīng)該高興,可我今天怎么就高興不起來呢?你們滿園人都不說話,整天就我一個說話,以前我是一個寡言人,但跟你們在一起我得說啊,我不說這墓園里更沒聲響了,沒聲音怎么證明你們活著呢?這點酒我沒醉,照理我不該哭,可就是忍不住想哭。他的哭聲如柳絮被風(fēng)扯得零零亂亂,隨著墓園里的樹葉飄起飄落。

        每逢到誰的生日,他就先去誰的墓碑前喝上一杯,熄燈號一吹響,他的小屋就準(zhǔn)時熄燈,燈滅了,厚厚的黑布簾子才拉好。他認(rèn)為這個秘密只屬于他和358個烈士,他得死守嚴(yán)防。喝酒他內(nèi)疚,可他必須喝啊,喝了酒他才能見到他們。

        他從山上找來藤條子,就坐在黃昏暮靄里,仔仔細細編出一個藤手銬,編好后他提著扯了幾下,又翻過來倒過去地看,最后他認(rèn)為這是一個結(jié)實的手銬,就來到排長墓碑前,對著排長的黑白照片說:我找到解決喝酒違反紀(jì)律的辦法了,你夸我還是批我?哈哈,等著瞧,今晚我就能給大家一個交代。酒,我照喝,不喝你們不來啊……

        他吹響熄燈號,關(guān)了燈,悄悄把那層黑布簾子拉得密密實實,從床底下摸出酒瓶,又拿出幾個搪瓷口缸,這是他專門為他們準(zhǔn)備的。他說:還是這口缸喝起來敞亮嘛。喝啊,他看見排長來了,還有老兵李忠來了,他們不客氣地抬起搪瓷口缸仰頭就把酒喝干,還翻過口缸底給他瞧。他對排長說:你那酒我還不知道,灌醉頭牛你都醒著呢……等到酒醒了,卻是一屋子寂靜,他的心空得如同被機關(guān)槍掃蕩過。

        老兵李忠那個神情卻清晰無比。吧嗒,一顆又大又涼的淚跌進口缸,碎成幾十片,幾百片。從酒中他好像看見李忠的媳婦悲悲戚戚,一臉哀怨。是怨啥呢?怨李忠扔下她走了?她眼里裝滿淚水,卻沒淌出來,亮瑩瑩地滾到眼角邊又被她逼回去。她靠在門邊,矮矮的柴門邊立著一條老得走不動的狗喘著笨氣。老狗眼里也裝滿淚,那淚光帶著血色,星星點點的淡紅,和李忠媳婦棉衣上那碎碎的紅一起融進黃昏。那晚他睡不著,眼里是李忠媳婦哀怨的表情,耳朵里是那條老狗呼哧呼哧粗笨喘氣的聲音,還有那扇半矮柴門,那欲滴不滴的淚攪亂他的心緒。

        早上吹了起床號,上完操,他又摸到李忠墓碑前,盯著照片上的李忠看,李忠眉頭緊蹙,嘴角微微向下,好像滿懷心事。以前從來沒有這樣仔細端詳,他左看右看說:你難道真的有媳婦?我該信呢還是不該信?

        以后再走到這里,他總感覺照片上的李忠要跟他說什么。李忠微微皺起的眉頭下那雙眼睛,好像有重重心事,又好像欲言又止。五年了,357個墓碑都有人來過,唯獨第十三排右起第九個,從沒有人來過。他無數(shù)次翻出資料看了又看,資料上面是寥寥幾行字,他恨不得把那幾行字嚼了吃下。他好幾次到民政部門反映情況,卻只得到一個答復(fù),老兵李忠的家人找不到。

        他看著黑白照片上的李忠,李忠也看著他,他們就這樣隔天隔地對峙著,他心里有太多不解要解開,而李忠卻永遠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有好幾回,他把手指對著黑白照片上李忠的額頭,彈他的腦包,邊彈邊說:老兵你得幫我。幫我找到你的父母妻兒,找不到他們不是你安不安心的問題,是我不安心。358個人就你沒有人來看過,我能安穩(wěn)嗎?你不幫我誰還能幫我?我一次次反映,人家也找過了,著實沒找到呢。

        他決定離開墓園去尋找李忠的家人。

        這個想法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墓園,一天也沒有。

        每回晚上吹熄燈號后,他從亦真亦幻的酒中,看見來來往往的戰(zhàn)友們,熱熱鬧鬧竄來竄去,卻始終不見李忠。

        十年了。這天,他從民政部門回來,帶回來的依然是那個答案。

        他心里不服,又來到第十三排右起第九座墓碑,對著李忠的照片說:十年了,你不急我急啊!你的歲月沒長,可是我的歲月長了十歲啊!長十歲沒什么了不起,就是你的家人沒個影蹤,這個讓我不安。為什么會這樣?你在有意躲著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我永遠的兄弟啊,你得告訴我,我一定要知道為什么。

        從民政部門回來才十點不到,他就開始盼望著天黑,盼望著熄燈號的到來……墻上那個時鐘轉(zhuǎn)動得好慢,他覺得像老牛拉破車。以至于他開始懷疑這個時鐘有點問題,抬頭看天光,好像又差不多,再奔回屋里看墻上的時鐘。這一整天他就一趟趟跑出去看天光,又一趟趟跑回來看墻上的鐘。

        才九點二十分他就把軍號捏在手中,心如一面鼓。他抬頭望著一秒一秒跳動的時鐘,不停在心里喃喃念道:兄弟,你要來,今晚你一定要告訴我真相,一定要讓我知道你的家人在哪里。一定啊,一定啊……

        他拿著軍號的手在冒汗,心也在發(fā)慌,這種等待讓人害怕。他想起他們排最后那次激戰(zhàn)間隙。那種寧靜真正可怕,靜得使人汗毛倒立。不知為什么,他又想起排長濃重的山東口音:怕嗎?怕也沒得半點法子,活著的都有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遠活著。排長這話他信,一直都信。

        他眼睛盯著墻上的鐘,心里卻想逃開。李忠會出現(xiàn)嗎?

        嘀嗒,時針指向十點,他手中的軍號已經(jīng)響起。

        他關(guān)掉燈,急忙拉上黑布簾子,從床下拿出酒,端出搪瓷口缸。他從滴酒不沾到了每晚都要喝,這個秘密他只能萬般孤獨地藏著……

        喝啊喝,在一聲聲吆喝中,他看見戰(zhàn)友們,他在他們的身影里找李忠,他不確定能不能見到他,但他必須找。突然,他的心怦怦一陣狂跳,他看見李忠了,真的看見李忠了,表情還是欲言又止。他一把抓住李忠:兄弟,你終于來了,你的媳婦呢?你的父母呢?你的兒子或者女兒呢?他們都說沒有啊。他們在哪里,在哪里?他緊緊攥住李忠雙臂,生怕一松手就看不見他了。十年了,十年了啊!357個人都有親屬來,為什么你沒有,為什么?他使勁搖晃李忠,李忠卻沒再說話。他看見李忠脫開他的手要走,他想死死抓牢,李忠卻像魚從他手里滑走,他追上去卻被絆倒在地。他醒過來時,手里還端著搪瓷口缸呢。哪有什么李忠,屋子里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他轉(zhuǎn)頭四處望,四壁寂靜,只有墻上的鐘嘀嗒嘀嗒,響徹小屋。他覺得清醒無比,又覺得似乎還在宿醉中……

        他立在黑暗里,手中已經(jīng)拿上了軍號,因為天就要亮了。

        他立在自己一寸一寸平出來的三合土操場上,孤獨地立在空曠當(dāng)中……

        他眼睛停留在那個圓圈上,那是屬于李忠的編號。他很想大聲喊:139……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么。他能說什么呢?他不能給李忠一個交代啊,十年,十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覺得內(nèi)疚,也覺得奇怪,為什么會找不到烈士親屬?他心里一波一浪地起伏著。

        睡下起來,起來又睡下,最后他索性打著手電筒,來到排長墓碑前,他把手電筒照在排長照片上,伸手撫著照片上青春洋溢的臉,說:十年了,老兵李忠一直沒有家人來啊,民政部門也派人去過他的老家,卻一個人也找不到。我奇怪著呢,哪有這樣的怪事嘛,你說說我該怎么辦?我現(xiàn)在連他那里都不敢去了,沒得交代,他的眼睛我都不敢看。排長你得幫我啊……

        夜,黑得沒有近沒有遠。

        他抱著雙膝并排坐在排長墓碑旁,坐在一片漆黑中,喃喃地說:到底怎么辦……一直坐啊,坐啊,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見墨團邊沿綻開一線隱隱的微光。過不了多久他就得吹起床號了,他起身對排長說:快要吹起床號了,你什么答案也沒給我。他怏怏地朝小屋走去,墻上的時鐘指向凌晨四點四十分。他倒在床上,仍舊望著天花板。望著望著,他覺得好像看見綿綿起伏重重疊疊的大山,一個女人頭頂一塊紅色方巾,站在灰塵白土的地里往回顧盼,女人回頭時,他瞧見那面容,憔悴滄桑,臉上一道一道的皺紋呈灰黑,像是用黑筆重重畫上的,顯得極不真實。眼睛如一口枯井乏力疲憊,一只眼角老是滲出些淚,女人伸手揩,手滿是厚黑的老繭,皴裂得樹皮一般。遠遠看去,女人幾乎和土地融在一起,唯有那塊紅色頭巾在風(fēng)中瑟瑟舞動,如同一束不死的火焰在耗盡力氣燃燒。他眼睛有點發(fā)酸,一滴淚涼絲絲地滑到嘴邊。女人一直在回頭,她想看什么呢?女人回頭望望又彎下腰挖地,頭上那塊紅色頭巾格外鮮艷,這紅色漫天漫地,擋住了他的視線。哐當(dāng),他手中的軍號滾落到地上,他猛地坐起來,已經(jīng)到了吹起床號的時間。

        也就在那一刻,他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尋找李忠的遺孀。

        那天,他找到住在墓園外的一個孤老頭子,向老人說了烈士李忠的情況,老人聽得滿眼是淚,老人說:造孽啊,十年沒人來,造孽啊……老人又說:你放心去吧,我不會說出去,有人問,我就說你老家有事回去幾天。

        十年來他是第一次離開墓園,第一次離開358個戰(zhàn)友兄弟。走出幾步,他扭過頭說:兄弟等著,我一定要給你一個交代。

        寧縣中水鄉(xiāng)水頭村,是檔案上李忠家鄉(xiāng)的地址。

        自此那天夜里夢見這個女人后,他頭腦里有了李忠妻子的模樣,他記住這個模樣,從年齡上推斷也差不多。

        當(dāng)他踏上中水鄉(xiāng)那一刻,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下他可以給李忠一個交代了,他沒有食言。

        李忠……李忠?

        鄉(xiāng)上干部說:沒有啊,沒有李忠這個人,中水鄉(xiāng)就兩個烈士,一個叫孫大光,一個叫王連中。

        他被這個消息怔住,這消息荒唐卻又真真實實。

        你們會不會搞錯了?說著他掏出一個筆記本,上面記錄著關(guān)于李忠的寥寥信息,鄉(xiāng)上干部看了看筆記本,肯定地說:不會錯,中水鄉(xiāng)就兩個烈士能錯嗎?

        嘩啦一下,胸腔里仿佛有一根繩子拴著使勁往上拽,他感到心肺快要被那根繩子拽出來了,一種窒息感逼過來。他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頭痛如裂。鄉(xiāng)上干部說:你沒事吧。他說:沒事。

        就這樣回去?他問自己。

        不行。他千里迢迢信誓旦旦而來,現(xiàn)在就這樣回去?李忠那個心事重重的表情,還有排長歪著嘴角一笑的樣子,那358個怎么看他?他不敢回去,怎么面對?。?/p>

        鄉(xiāng)上干部好像看穿他心思,便說:你難得千里迢迢來尋找烈士家人,這么回去你也不安心,我們也不安心。既然來了你還是去村子里看看,水頭村一共有472戶人家,看來只有問問村里人,萬一有個什么發(fā)現(xiàn)也說不準(zhǔn),這樣你回去也好有個交代。只是辛苦你還得跑村里,我讓癩頭陪著你。鄉(xiāng)上干部指著旁邊站著的一個中年男人說:癩頭,這幾天你就陪著這位同志到水頭村好好找,大家找個心安。我建議先去孫大光、王連中兩個烈士的家里看看。

        他一刻也不愿等,立馬跟著癩頭朝孫大光家去了。

        這是一個破舊的小院,三間土房突兀地矗立在左邊,半截竹籬編的柴門緊緊關(guān)著一院子寂寞。一個老人坐在屋門前編著一片竹篾巴,篾巴在他身后一點一點變長,老人旁邊趴著一條跟他一樣蒼老的黃狗。他和癩頭的腳步還在院外,那條老得掉毛的黃狗突然站起來,前腿弓起,后腿拉伸,頭直立立昂起,虎視眈眈狂吠起來,聲音里卻有一種無可掩蓋的蒼老。主人卻仿佛沒聽見,只是伸出一只手拍拍老黃狗,瞬間,老黃狗安靜下來,又趴在老人旁邊,眼睛仍然盯著半截柴門。老人渾濁的眼睛低低湊近竹篾巴,頭幾乎垂在篾巴上。從院外看過來,就像趴在竹篾巴上。太陽把老人和老黃狗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趴在篾巴上,一個趴在篾巴旁,兩個的頭幾乎抵在一起,就像前世今生的兩兄弟。

        老人家……癩頭的聲音洪亮,老人卻沒聽見,癩頭說:人老了耳朵聾,有時候你小聲說他能聽見,有時候大聲喊倒聽不見。癩頭拉開柴門,黃狗不叫,卻又立起身子,弓著前腿,昂起頭似乎隨時準(zhǔn)備撲過來。老人家……癩頭湊近老人耳朵邊使勁喊,老人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兩個不速之客說:恁大聲做啥呢?我聽得見。老人又拍拍老黃狗脫了毛的背脊,說:別喊別喊,來的都是客。癩頭說:老人家,我們來看看你。老人費勁站起身,渾濁的眼睛使勁睜開,卻看不清楚眼前的面孔。老人笨重地轉(zhuǎn)身,老黃狗也緊緊跟在老人身后,踩著影子朝屋里走。老人招呼他們進屋,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一張桌子,一個板凳。墻上正中間是一張黑白照片,他在屋子門口就看見那張照片了,年紀(jì)倒是和李忠差不多,眉眼間充滿青春火熱,嘴角朝上,顯得滿臉笑意,顯然不是李忠。他仔細端詳,覺得這個神情像排長,的確很像排長,排長的表情是青春豁達,不像李忠的表情心事重重。

        癩頭問:是你要找的嗎?他搖頭。

        老人說:大光要在啊,都小四十了。人老了沒用,大光的臉都瞧不清楚了,不過沒啥關(guān)系,他的樣貌就在心里裝著哩。老人抹了下眼角的淚:老的活著,活得無聊,年輕的反倒早早走了……咳咳……

        他問老人:我能幫你做點什么嗎?老人耳朵背就說:我好著哩。老人指著照片上的孫大光,有他,有他陪著我哩。說完老人大聲笑起來,眼里卻淌出兩行渾濁的淚。

        老人的話讓他的淚如泄洪閘門突然打開,漫天漫地洶涌而來。癩頭說:你沒事吧?他說:沒事,我高興老人能這樣想,這樣想很好,真的很好。原先我以為就我一個人這樣認(rèn)為,現(xiàn)在我知道世上還有人也信排長的話。癩頭奇怪,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淚水滂沱。

        出門時他掏出些錢放在老人手里,老人堅決不要,老人說就他一個人花不了啥錢,也不缺吃喝啥的。他緊緊握著老人滿是老繭的手。老人問他:你是大光的戰(zhàn)友?他點頭,他說我是孫大光的戰(zhàn)友和兄弟。老人臉上皺紋縱橫舒展開,上面布滿溝壑歲月和孤獨。在老人心中,他兒子孫大光從來沒有死去,一直好好活著哩。

        從孫大光家出來,走了一陣他回頭,老人和老黃狗依然立在半截柴門邊看著他們。老人的手搭在老黃狗背上,老人背馱得厲害,老黃狗也聳著快掉光毛的背,兩個影子倉倉皇皇地立在天地間。

        路上他沒說話,他聽見自己的胸腔咝咝作響,他聽見淚水如潮拍打著,澎湃著……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淹沒了。他尋找李忠家人的心更切了,老人的生活讓他想到李忠家人的生活……

        路上癩頭打聽王連中烈士的家,他們指著一個山灣說就在那里。癩頭說:我們遇上人就順便問問李忠,看看有沒有這個人。大家都知道王連中烈士,卻沒有人知道李忠,他們問道:李忠是誰?我們這里沒有叫李忠的。他心里沮喪,但是想起孫大光家和老人的交談便覺得不管怎樣這趟都沒白來。至少他知道這個世間還有著和他一樣的人,他覺得排長的話他得信,生死本無界嘛。

        癩頭不泄氣,繼續(xù)問,只要遇上村里人就問有沒人知道李忠。癩頭說:來一趟水頭實在不易,本來就兩個烈士,根本不必找就知道沒有,你堅持要找,就找個心安。

        這次真的謝謝你啊,癩頭。他充滿感激。

        謝啥呢?你又不是為自己,你也是替烈士找個心安嘛。癩頭又說:活著的人要圖個心安,死去的人也要圖個心安嘛。

        還沒到王連中家,他們遇上一個女人。癩頭正在問上山砍柴的村民,這里有沒有個叫李忠的。村民說:沒有。

        有,突然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后傳來。他和癩頭扭頭,一個女人立在一個小山包上,那里有一塊石頭,石頭上歪歪斜斜鑿出幾個字——望夫石。女人倚著那塊大石塊,笑盈盈地朝他們說:李忠,我知道啊,是我夫君嘛我?guī)銈內(nèi)???巢竦拇迦苏f:她是瘋子,哪里知道李忠,她連自己都不知道哩。瘋女人哧哧笑:我知道,我知道啊。瞧,就在那頭,她指著另一座山的方向哧哧笑。

        癩頭朝瘋女人擺擺手說:下回,下回你帶我們?nèi)ズ脝幔?/p>

        村民說:她是個瘋子,去年我就見過她來過這里,我上山砍柴路過見她在這里笑,下山了回來她又是在這里哭。背上還背著小娃,我走近一看嚇了一跳,背的哪是啥小娃?癩頭眼睛睜得溜圓問道:是啥?村人說:一個豬崽,死豬崽。當(dāng)時問她咋背個死豬崽,瘋女人急了撿起石塊打過來說:那是他兒子,為啥要說是死豬崽,她背著兒子在等他爹……

        他和癩頭站住,女人走過來咯咯笑著,突然從衣服里扯出一條紅圍巾,忽地拉開,紅色圍巾在風(fēng)中飄飛,她湊近他們說:好看吧?我夫君送的。癩頭有些怯,后退幾步說,走吧。癩頭他們跟著砍柴人走了,瘋女人把紅圍巾舉過頭頂,嗤嗤笑著追在后面說:李忠是我夫君,瞧嘛,我夫君送的……癩頭有些虛了:媽呀,這女人說得怪嚇人的。砍柴人說:造孽啊,一個好端端的女人瘋成這個樣子,造孽。

        王連中家比他們想象中的遠了很多,翻過一座山,又繞過一個灣子,再爬上一座山,走了四個多小時,癩頭氣喘吁吁,頭上的三個又亮又紅的疤瘌冒著熱氣,癩頭說:這是什么地兒,走了這么久還沒見一戶人家嘛,這地方有人住嗎?他說:只能碰碰運氣了。癩頭他們又繼續(xù)朝山上爬,突然,癩頭驚喜地喊道:瞧瞧,房子、房子,王連中家的房子。他抬頭看去,隱隱看見一個房頂在灼灼日光下突兀孤獨地立在一個山坳里。

        他們來到王連中家,兩間土房子有幾十年的光景,屋里沒人,屋前屋后種了好多花。他奇怪了,一般人都只曉得栽種白菜蘿卜什么的,烈士王連中的家人居然還種了好多花。黃的、白的、粉的、藍的,一團一簇包圍著破舊卻干凈的房屋。稀稀疏疏的花影散落在陽光里,五顏六色的牽?;ㄍ煸诓耖T上,破舊小院竟熱鬧無比。

        有人嗎……有人嗎?癩頭高聲大嗓喊道。沒人應(yīng),又在房前屋后竄了幾轉(zhuǎn),半個人影沒見著。癩頭說:怕是打柴去或是下地了。癩頭又站在門口喊,還不見人。癩頭推開那扇爬滿牽?;ǖ牟耖T,堂屋門也虛掩著,進屋他就朝墻上看,四面墻上沒有一張照片。但是有一點讓他們感到匪夷所思,在屋子正中墻上有一個奇怪的花框,最外面一圈是幾百朵白色的花圍成,中間是幾百朵粉色的花,最里面那圈是幾百朵艷艷的紅花,框子中間卻是空的。這花早已成干花,只是花香不散,浮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絲絲縷縷的香仿佛從墻縫里長出來,水一樣漫過空蕩蕩的堂屋??邕M門那一瞬,他和癩頭都被這香味擊了一下,他倆互相對視一眼,癩頭說:王連中烈士家有點不一樣呢。他說:什么不一樣?癩頭朝花努努嘴,這花呀,沒有照片反倒是用花來圍成個鏡框掛在墻上,我猜不透他的家人在想什么。他說:想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的生活態(tài)度,你沒瞧見?他們把這個院落、這個房屋弄得這么干凈,就是想讓他看見他們活得好好的。癩頭點頭:在農(nóng)村倒還真的少見。

        癩頭說:可我還是覺得少點什么,人家孫大光家堂屋,一進去正面便是烈士端端正正的照片。這里沒有照片,只有花圍起來的框框,我總是覺得有點不對。再說沒照片我們也不好辨認(rèn)嘛。他說:癩頭你說得對,我只是找個心安罷了。王連中家更是不可能……算了,走吧,我們還要趕去村里別的地方看。癩頭不甘心地站在屋子中間到處看,如果堂屋有柜子,癩頭恨不得要打開柜子看有沒有照片。然而,這個干凈的房子卻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他轉(zhuǎn)身走出門。癩頭問他:你不奇怪嗎?他說:有什么奇怪,雖然沒見到王連中照片,也沒見到他家人,我反倒了解了他的家人。癩頭一臉驚奇,人都沒見,怎么了解?他笑了,立在門邊,眼睛看著墻上那奇怪又溫暖的花朵編成的鏡框,他說:王連中是有福氣的。癩頭沒聽懂,問道:你說什么福氣?他沒回答癩頭,卻立在柴門邊對著花簇緊擁的房屋說:兄弟,你有福氣?。〗裉鞗]看見你的模樣,但是見過與沒見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我那358個戰(zhàn)友一樣都是漢子。他站在花簇纏繞的柴門前,朝著里面行了個軍禮。兄弟,就此別過,我還要找李忠,渺茫得很。

        癩頭見他還站在柴門那頭,就說:要不等等,門沒上鎖,怕就在附近沒走遠。

        他說:不等了。

        癩頭說:人回來就知道照片在哪里了呀。

        他說:不等了,走吧。他和癩頭一前一后離開,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癩頭問:在想啥呢?他說:在想王連中的模樣。癩頭說:還是想看看嗎?他說:只是想想。癩頭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了,你是想看看這家女主人的模樣吧。他說:胡扯。

        他和癩頭在村里轉(zhuǎn)了整整十天,一無所獲。最后這天,癩頭在供銷社打了兩斤苞谷酒,他從農(nóng)家要來半撮箕洋芋。癩頭在周圍折些枯枝,就在村東頭的一個凹地上燃起一堆火,把半撮箕洋芋埋在旁邊烤著,洋芋烤得香味四溢,癩頭從冒著火星的灰堆刨出來,刮得黃燦燦的放到他面前,他望著燃得噼噼啪啪的火堆,橘黃色的火光映在他和癩頭臉上,像鍍了一層陽光。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苞谷酒,眼睛直愣愣盯著火堆,卻不說話。

        他想到他的墓園,想到他那358個戰(zhàn)友兄弟,心里無限蒼涼。他把頭埋在膝蓋上,他怎么面對他們?怎么給李忠一個交代?他做夢也沒想到尋找李忠家人的路會這樣長,這樣遠……

        孫大光,王連中。中水就這兩個烈士眾人皆知,可他偏要找來找去,自己折騰不說,害得癩頭跟他受罪。他又怎么面對李忠那副心事重重的面容呢?一想到這些,他頭痛如裂,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滾落下來。他說:癩頭,我謝謝你,我敬你。他揚起手中瓶子咕咚一大口,他的眼睛血紅,好像隨時會噴出血來。癩頭說:這趟吃些苦頭,但是我交上你這個朋友。我服你,不為自己的事跑,為地下睡著的人跑,我癩頭還是第一次這么服一個人。你是一條漢子,就沖你為戰(zhàn)友守在烈士墓園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癩頭就做不到啊,你說為啥做不到?因為我膽子沒你的大,你不怕,我會害怕啊,哈哈哈……

        他說:癩頭,你還是不懂,我跟他們在一起不怕,我從來都覺得他們是活著的。我為什么來尋找李忠家人?他血紅的眼睛瞪著癩頭,瞪得癩頭心虛,癩頭說:不是要給他個交代嗎?你說的嘛。他說:是啊,為什么要給他交代?癩頭搖頭。他說:癩頭,你就不知道了,因為在我這里,他們是還好好活著的……他使勁戳自己的心,淚水飛濺。這一刻,他恨不得手指就是一把鋒利尖刀,一刀下去把自己戳死在熊熊火堆旁,他愿意以這樣的方式向他們做個交代。癩頭說:為什么給李忠交代你還沒說呢?他嘿嘿笑,笑得有點瘆人。他說:因為每天我從他墓碑前經(jīng)過,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后來我終于明白他就是要讓我?guī)退麑ぜ胰?,你想想,十年,十年啊,唯獨他沒有家人去過。誰會這樣呢?我來找是想讓他心安,你說得對,也讓我心安。你是不懂李忠那個表情,到了后來,我睡不著,睜眼閉眼都是他那個表情。

        他提著酒瓶坐到癩頭旁邊,對癩頭說:癩頭,你想不想聽我講。癩頭拼命點頭,兩人又碰得酒瓶叮當(dāng)響,他說:我都沒跟別人說過,你不知道,我把358個烈士組成一個戰(zhàn)隊,還有番號。每天我早上五點半就吹號,哎呀,你是不知道,這號一響,墓園里就熱鬧起來……癩頭眼睛也瞪大了,語氣凝重地說:你帶著……他們……練操?他說:是啊,我不是跟你說,我從來都覺得他們還好好活著呢嘛。每天齊刷刷的早操準(zhǔn)時準(zhǔn)點開始,全是我們那會在部隊上的一整套,一整套啊,練完累得要死。晚上十點熄燈號準(zhǔn)時準(zhǔn)點吹響,熄燈睡覺……我一天在墓園忙得跟什么似的,但是我高興吶。你想我的戰(zhàn)友犧牲了,我還活著……反正墓園里358個都是漢子,沒有孬種。所以你說我照料他們該不該嘛?癩頭使勁點頭:該。癩頭喝光最后一口酒,和酒瓶一起咣當(dāng)?shù)乖诨鸲雅??;饎萋趿?,他看見癩頭倒下,笑了,舌頭打滑說:癩頭,你輸了,你先倒下。你夠意思,夠朋友,我這趟也沒白來,算是交上你這個朋友了。癩頭猛然坐起來說:你給自己一個交代不就行啦。不是你沒找,就是天王老子也沒得辦法,你就不要怪……話未說完轟地倒下,鼾聲如風(fēng)箱拉得嗡嗡響。

        他抬頭,天上零零落落幾顆星星若有若無地閃爍著。冷風(fēng)嗖嗖,一陣一陣鉆進他脖子,鉆進他背心,他感到一陣涼意,火焰拼命躥了幾下終于死了。他拍拍癩頭,癩頭睡得也跟死了一樣。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排長,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是我怎么跟李忠交代呢?唉,你讓我活下來,我有時候感激你,有時候又恨你。我知道不該恨你,可我還是恨啊……說話間他也忽地倒在癩頭旁邊,兩個鼾聲一高一低,回響在冷寂四野。

        天亮了,癩頭和他從冷風(fēng)中醒來,兩人坐在那堆灰燼旁邊,你瞧我,我瞧你。癩頭說:昨晚你醉了,還是我贏了。他說:癩頭是你醉了,我贏了。兩人哈哈大笑。

        他說:癩頭,謝謝你,這趟沒白折騰,沒找到李忠家人,但結(jié)識你這個朋友還算有點安慰。癩頭說:找過了就心安了,根本沒這個人,不能怪你。雖然沒找到,最起碼你是盡心盡力了,李忠會明白的。癩頭又說:啥時候你想來,又找我,我還跟你一起來找。他狠狠捶了癩頭肩膀一拳,說道:夠朋友,癩頭。走了好遠,他回頭見癩頭還站在小路那頭,頭上的疤瘌在光影里格外顯眼,好像開出幾朵暗紅色的花。癩頭的聲音從山路那邊傳來:啥時候要找又來……癩頭的聲音留在彎彎山路上。

        他回來了,一無所獲地回來。他步履緩慢,李忠那心事重重的目光讓他心怯。

        他偷偷請來替他看守墓園的老人不見了,小屋里是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說:老人已經(jīng)被遣回家。他吃驚地問道:為什么?那人說:為什么?得問你啊,我們在這里就是等著你給我們答案。老頭不肯說,只好等你來說了。

        領(lǐng)導(dǎo)說:你簡直是瞎胡鬧,擅離職守,自作主張,找一個老人來幫你看烈士墓園,我們需要弄清事實真相。領(lǐng)導(dǎo)的手咚咚地敲著桌子,面露怒色。

        他只說了一句:我只想給戰(zhàn)友一個交代。

        他們再問,他仍然是這一句。

        這個時候,他心已回到了墓園,他不怕什么處分。他心里只有李忠那個表情,只有排長歪著嘴角一笑的模樣。他在心里感激老人沒有說出他的隱情,老人都沒出賣他,他能出賣自己嗎?現(xiàn)在他不能說,將來也不會說,因為這是他跟戰(zhàn)友之間的一個秘密,這些人不會明白,永遠不會明白的。只有墓園里358個戰(zhàn)友才明白他。他也是在死里打過滾的,還有什么可畏懼的?一想到這個,原本因為沒有尋到李忠家人有點怯怯的心,反而挺立起來。

        他笑了,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淚,他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現(xiàn)在他只想快快回到墓園,回到排長那里,回到李忠那里,他得跟李忠說這次尋找家人的情況,自己的確是盡力找了。他要問李忠為什么中水沒有李忠這個烈士,為什么李忠的信息上又是寧縣中水鄉(xiāng)?這一切困擾著他,他要解開這個困擾。

        啪,領(lǐng)導(dǎo)一拍桌子道:你答非所問,你這是對待烈士的態(tài)度嗎?他冷笑一聲:你是烈士嗎?這一下觸怒了眼前的負責(zé)人,他滿臉通紅指著他說:你,給我出去,滾出去。

        當(dāng)天晚上,他來到墓園外老人的小屋里,一進門,老人見他忙說:我什么都沒跟他們說,你放心。他淚水嘩嘩,一把攥緊老人的手,咚地跪下說:我替戰(zhàn)友謝你,他們也會謝你的。老人扶起他問:找到?jīng)]?他搖頭,說:不易,那地方根本沒有李忠這個烈士,你說怪不怪。老人說:你盡心了,李忠會知道的,有你這樣的戰(zhàn)友他們有福氣啊!

        他和老人坐在昏黃的燈光里,像一對父子。他真的把老人當(dāng)成自己的父親了,老人一笑,滄桑的臉便如一朵菊花綻放,滿滿慈祥的皺褶。老人說:說了你莫笑,我也有一個秘密,我現(xiàn)在都得跟著你的節(jié)奏生活了。早上你吹起床號我就起來,你喊號令我也跟在外面操練。唉,什么操練嘛,就是自己瞎比畫。你吹熄燈號,我也就睡了,現(xiàn)在我每一天都在你的號令中度過。兩人都笑了,老人說:咱爺倆喝兩杯?他說:改個時候,我還要趕去……這不,要吹熄燈號嘛,兩人相視一笑。

        這天晚上,他的夢凌亂不堪,有排長,有李忠,有癩頭,有墓園外老人,還有在中水遇到的那個瘋女人……半夜他醒了,摸黑來到排長這里,又來到李忠那里,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食言了,他總覺得對不起戰(zhàn)友,白白跑了一趟,卻沒找著他的家人,他還得孤獨著。他把手電筒照在李忠的照片上,卻不知說什么。他第一次這樣面對李忠卻又無話可說,他根本不知道要從哪里說起,是說根本沒有李忠這個人?還是說他沒找到李忠家人?他零零亂亂找不到個頭緒。他就這樣默默立在李忠墓碑前,直到天快亮,才一步一回頭向小屋走去。

        從水頭回來,他心情沉重,覺得沒有顏面見他的戰(zhàn)友。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最快樂的日子還是守在358個人身邊,離開他們總共才十來天,卻覺得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久。

        正在他沉醉其中的時候,一紙調(diào)令把他調(diào)離了烈士墓園。

        原因就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一個沒有組織紀(jì)律的人,怎么能在烈士墓園這樣莊重嚴(yán)肅的地方工作呢?誰敢保證他不會再為所欲為,這樣的人在烈士墓園合適嗎?領(lǐng)導(dǎo)說這樣無組織無紀(jì)律的人必須調(diào)離。

        這一切來得突然,他原以為他這一生都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跟他的戰(zhàn)友一起活,現(xiàn)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F(xiàn)在要他離開墓園,離開他一手一腳平出的操場,離開這里他能去哪里呢?

        轟隆一聲,他頭頂?shù)睦诐L過,眼前是那個永遠的場景——排長搖搖晃晃站起來把掛在臉上的眼球硬硬塞進眼眶。排長的話他一生不會忘記,排長說過,誰活著,誰就替死去的兄弟守墓。雖然是排長的一個玩笑,但是他不認(rèn)為那是一個玩笑,那是排長跟他的一個約,一生一世的約,他得守住這個約。

        他搬到老人小屋去住,老人說:這樣也等于守著他們了,也等于沒有失約。

        他把掛在墻上的鐘撂在床下,他不想看它,也不想聽它,怕聽見嘀嘀嗒嗒的聲音難過。他原以為把鐘丟在床下,他就可以忘記時間,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嘀嗒嘀嗒……這聲音好像長在他身體里,墻上沒有鐘轉(zhuǎn)動,他身體里那個時針卻清清晰晰轉(zhuǎn)動著,嘀嗒嘀嗒……他能看得見時針走到哪里,就連秒針在十點差一刻那里會打個戰(zhàn)他都記得。沒有墻上鐘聲,他身體里的那個鐘擺照樣響,清晰無比。每每天亮前,來自體內(nèi)的鐘聲一聲一聲襲來,好像比他還急,好像跟著他們一起等著軍號吹響,等著他上早操呢。

        軍號聲死了,墓園也死了。

        睡覺時他把擦得亮锃锃的軍號放在旁邊,像帶著自己的孩子一起睡,天快亮的時候又緊緊抓在手里,半醒半睡地抱著。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立在小屋前,微微挺直身子,昂著頭嘀嘀嗒嗒吹響他的軍號了。

        現(xiàn)在他真正感到自己一個人孤獨地活著,活得不知所措,活得寂寞茫然……

        無數(shù)個夜晚,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妥協(xié),去找那個負責(zé)人認(rèn)錯,請求把他調(diào)回墓園,哪怕再給他個處分也行,哪怕降他兩級工資也行。只要能回墓園,回到排長他們的身邊,他愿意低下頭認(rèn)錯,盡管他覺得自己沒有錯,他不過是替戰(zhàn)友尋找家人。但是此刻他再清楚不過,不是論斷對錯的時候,而是怎么讓負責(zé)人回心轉(zhuǎn)意,撤銷調(diào)令,讓他回到墓園,回到358個人的身邊。

        可是每回走近那間辦公室,伸手敲門那一瞬,眼前便是領(lǐng)導(dǎo)那雙浮泡的眼睛,那張通紅的歇斯底里的臉,心里便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憤怒,那憤怒如一團烈焰嗖嗖直躥,他覺得那團烈焰冒過頭頂,他聽見拳頭吱吱咯咯響……不行,絕對不行,他堂堂一個戰(zhàn)士,一個在生死里滾過來的人,怎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妥協(xié)?即使這樣能回去,戰(zhàn)友會怎么看他?他縮回那只敲門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便朝著門外大步走了。

        他得了失眠癥,夜深人靜,他立在墻外對著墓碑方向說:排長,我只能在這墓園外看著你們,守著你們,這算不算守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一滴眼淚落在他手背,滾來滾去,晶瑩透明。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挨過了多少年日他自己也數(shù)算不清。

        那天,他接到一紙調(diào)函,要把他調(diào)回烈士墓園。這個消息來得那么突然,就如當(dāng)初把他調(diào)離墓園那樣突然?;腥羧鐗簦麊柕溃簽槭裁凑{(diào)回墓園?那人說:原先的領(lǐng)導(dǎo)進去了,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熟悉你,說你戰(zhàn)友情深,沒有誰能比你更適合在墓園。他跑回屋里,蹲在地上,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又跑在門外朝著墓園蹲下,他想哭。他抱著老人的照片哭得一塌糊涂,他說:你瞧見了嗎,我又要回墓園了,我又可以回墓園了。老人慈祥地望著他,滿臉皺褶,綻放如菊。

        八年啊,他離開墓園八年,想不到還能回去,還能跟戰(zhàn)友們在一起,還能堂堂正正地守著他跟排長的那個約。他對著墓園拉長嗓子吼,一聲又一聲,吼得聲嘶力竭,吼得淚水四濺,如江如河……

        他來到墓園,來到他們每日操練的三合土操場,那358個紅色圓圈已經(jīng)失去色彩,零亂地散落在日光下。他先順著墓碑第一排走了一轉(zhuǎn),他太久沒有這樣撫摸墓碑,那些熟悉的面孔親切無比,他撫著黑白照片,說:你們都沒變,我變了,老了。沒跟你們在一起,瞧,我老得更快了。他又來到排長那里,他躺在排長墓碑旁邊,好久沒有這樣并排躺在一起了。他說:我跟你的約,還得好好守著,守好了日后有顏面見你,有顏面見兄弟們。他又來到李忠那里說:兄弟,李忠是你的真名嗎?如果不是,你又是誰?唉,為什么水頭根本沒有一個叫李忠的烈士?我不信沒有,可是癩頭作證,我們都走遍了啊……

        他花了整整三個月,重新收拾墓園,一切按照以前,就連那些花草他都重新栽種,他又買來紅漆,重新把操場上的紅圓圈上了一道色,做完這些他起身,一手拿著油漆刷,一手提著油漆桶,瞇著眼睛左看右看,好像一個畫家在欣賞杰作。

        他又回到從前,他又可以立在小屋前,朝著墓碑嘀嘀嗒嗒吹響起床號,這聲音讓他歡暢,讓他血脈僨張,他又看見青春面孔,又聽見齊刷刷的腳步聲劃破寂靜,激蕩在整個墓園。

        墓園里的日子比外面的短,三十年時光如飛而去。

        三十年過了,李忠的墓碑前還是沒有一個家人來過。他朝鏡子里看,頭發(fā)灰白了,臉上的皺褶一個壓著一個。歲月啊,這就是歲月。這天晚上,李忠那個表情又如磨盤壓住他,壓得他心里痛。

        快天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夢見癩頭,癩頭還是原先那個模樣,還站在送他走的那條山路上說:說不準(zhǔn)呢?要不要再找找?他一下子驚醒,他決定再去水頭看看,那次去得匆忙,其實還有幾十家人沒有找完全,就當(dāng)去看看癩頭吧,他和癩頭也二十年沒見面了,癩頭也老了。

        這回他請了假,說要回老家,仍然沒有說去中水找李忠的家人。

        他見到了癩頭。他錘了癩頭一拳說:癩頭你頭發(fā)胡子都白了。癩頭說:你瞧你吧,也灰不拉幾的了,比我的好不到哪兒去。他想起那次在野地里喝酒,說:上次……是二十年前那頓酒你輸了。癩頭嘻嘻笑說:是你輸了,你沒聽見你的呼嚕聲要撐破天了。他說:這回我們又來喝,誰先睡倒誰輸。癩頭說:行。兩人哈哈大笑。

        來到那個刻著望夫石的大石塊前,望夫石那三個字還刻在石塊上。他說:記得嗎,那個女人。癩頭說:怎么記不得,那會兒長得漂亮,現(xiàn)在也老了吧。他說:也不知病好些沒有。癩頭手?jǐn)[得跟撥浪鼓樣:別指望,那個病不好治,斷不了根的。他眼前全是那個女人立在望夫石前左顧右盼的模樣,幾十年來女人那個神情在他腦子里,不時還會躥出來。那盼夫的神情,讓人心碎。

        他們來到孫大光家,孫大光父親也早已去世,孫大光家的房子早倒塌在一片雜草叢中。他仿佛又看見二十年前的場景,孫大光父親立在半截柴門前送他們的樣子,老人駝著背,老黃狗也聳著快掉光毛的背,老人的手搭在老黃狗背上目送著他們,如一對投錯胎的親兄弟。

        他們又朝王連中家去,他說再去一次找個心安。上次不是沒見到人嗎,這回不會再見不到人了吧。癩頭說:山路難行,就當(dāng)我們哥倆鍛煉老胳膊老腿,反正我不虛你,哈哈……

        這是二十年后的歲月,從前家徒四壁的房屋門前依然花簇緊擁,繞滿了紫色、白色、紅色的牽?;?、金銀花?;秀遍g覺得這里像他守望的墓園,那里面的時間總和外界不一樣。他手輕輕摩挲著安靜綻放的花朵,歲月仿佛在這里止步。還是二十年前的場景,就連四周彌漫的香都還是二十年前那種時有時無的香……

        多少回他曾經(jīng)夢見這個與眾不同的房屋。夢中那個記憶深刻的覆滿牽?;ǖ牟耖T不見了,剩下光光的幾間塌瓦缺角的破敗房屋挺立在寂寥里,仿佛從前那種美好被風(fēng)吹散,被時間偷走。夢里的他在想,那些花呢?

        二十年時間很長,卻又很短。

        門,倒是如同二十年前虛掩著。癩頭上前推開門,突然倒退幾步,扭頭指著屋墻說:瞧,快瞧。一抬頭驚呆了。墻上花圍的框還在,不同的是上次中間是空的,這次卻有了三張照片。一張是李忠,一張就是二十年前他們遇見的那個瘋女人。李忠在左,女人在右,中間是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李忠的照片依然是黑白照,卻不同于墓碑上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眉頭舒展目視前方。照片上的女人抿著嘴笑,嘴角朝上很甜,那種甜是一生一世的,細眉彎成兩個美美的月牙,脖子上圍著二十年前她追著他們揮舞的那條紅圍巾……

        三張照片如一個驚天雷,震得他五臟六腑錯位。他喘不過氣來,癩頭扶住他,他推開癩頭大口大口喘氣……

        他轉(zhuǎn)身跑出去,咚地跪在門口,朝著山谷撕心裂肺地喊:李忠,兄弟啊,你的兒子找到了,你的女人找到了……他牙齒咬得咯咯響。誰能想到二十年前那個瘋女人的話不是瘋話,這一錯,就是二十年吶,二十年。如果聽癩頭的話等到人回來,一切都了然了。二十年來他苦苦尋找的李忠家人其實早就相見,卻沒有相識。他把胸脯錘得咚咚悶響,嘶吼著:癩頭……癩頭……你揍我……踢我……他頭抵門口那棵老槐樹,淚水洶涌而出……

        癩頭也被眼前這一幕怔住了,抹了一把濕漉漉的眼眶說:這趟沒白來,找到了……好歹也找到他們的照片,總算了你心愿,也給李忠一個交代了。

        說話間兩人看見不遠處山路上一個背著背篼的女人走過來,兩人一眼認(rèn)出這就是照片上的女人,二十年前遇上的瘋女人!癩頭表情有些驚慌,說:瘋女人……那墻上的照片……她還活著?

        女人神情安然,一身粉白的碎花衣裳干凈整潔,時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痕跡,卻也留下一種與世隔絕的寧靜,她像房前屋后的那些花一樣安靜美好,好像從來未曾瘋癲過。癩頭說:難道病已經(jīng)好了?

        他心里起伏澎湃,他看見女人走到柴門前,抬頭看見兩個陌生人立在門口也不吃驚,也不問什么,眼神柔和溫暖,她平靜地說:你們歇腳的吧?喝口水再走。她把背篼靠在墻邊,里面全是草藥。

        兩人跟著進屋,一肚子的話要問。癩頭指著墻上的照片問道:這照片是?女人一笑,我丈夫,我兒子……

        我們見過,二十年前在望夫石那里,還記得嗎?還有他也在。他指著癩頭,試圖喚起女人的記憶。女人搖頭一笑。

        他嘴唇哆嗦著終于問出:你是李忠的媳婦?

        這回女人滿眼驚訝:你怎么知道?那是連中過繼給一個李姓人家起的名。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淚流滿面:嫂子,我是李忠的戰(zhàn)友,我們二十年前就找過你了,沒找著……我一直都想找到你,替李忠找你,都沒找到……你怎么不去墓園呢?照片上的孩子呢?

        女人掙脫他的手,渾身哆嗦,聲音也顫抖起來:死了,四歲就死了……我沒臉見連中,我沒有把兒子帶好啊。兒子死那天晚上,我就病了……病得糊涂了,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有病,發(fā)病時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敢去找,我怕自己找不到連中,也找不回家,就守著家,等著一家人團圓呢。我天天看照片,跟他們說話……女人嚶嚶哭,眼里卻沒有淚水。

        他和癩頭又來到上次兩人喝酒的地方,和上次一樣在空曠的夜里,一堆火噼噼啪啪孤獨地發(fā)出聲響,這次他們沒有喝酒,兩人都望著茫茫天空沉默著。

        很久他說:癩頭我要帶她回去。

        癩頭:去見李忠?肯定要去見李忠,找到了必須要給李忠交代嘛。

        他說:不全是,我要帶她回墓園,娶她。

        半躺的癩頭一驚坐起來,驚詫問道:娶她?

        是。他語氣堅定。

        癩頭:就怕這個病不會斷根的……

        他說:會好起來的。她自己都會找草藥來吃,興許能好……他這話是說給癩頭,也是說給自己聽。

        兩人就默默在火堆旁坐了一晚,星空退去,大地露出輪廓,他和癩頭大步朝李忠家走去……

        他把女人帶到了李忠墓碑前,女人手里捧著兒子的照片和那條艷紅的圍巾。他說:兄弟,你的媳婦來了,你的兒子也來了……我終于給了你一個交代。

        女人在墓園小屋住下了,他和她成了一家人。

        女人說:我會發(fā)病。

        他說:不怕。你不是會自己找草藥吃嗎?你找的那些草藥這個山上都有,以后我們一起找。

        歲月老了,他和她都老了。

        有時候他又固執(zhí)地覺得老了的只是歲月,他沒有老,他還跟他的戰(zhàn)友一樣,熱血涌動,生機勃勃。

        那是墓園到小屋之間的路,來來回回,這條路他走了很久很久,好像是一輩子,又好像是幾輩子。

        他撫著排長那張青春陽光的面孔,說:日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瞧,我滿臉皺褶,你還照樣一臉青春,有時候,我還真是嫉妒你。他又看見排長歪著嘴朝他一笑,那是一個永恒的模樣。

        現(xiàn)在每天吹響起床號后,他來到那片三合土操場上,她就坐在門口看著他操練,立在358個圓圈前面,曾經(jīng)又黑又亮的頭發(fā)已經(jīng)如霜如雪,目光卻依然挺立著。稍息、立正、向右看齊……那齊刷刷的出操聲……他覺得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他聽不夠,一生一世都聽不夠。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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