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應泰
新中國成立以來,由于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對魯迅所作的歷史性評價,因而關于魯迅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關系,始終是中共黨史研究者關注的話題。大量史實表明,魯迅與一批杰出的中共領導人和地下黨員,曾經(jīng)有過彼此心儀的神交或真誠的友誼。他們中有毛澤東、周恩來、李大釗、陳獨秀、瞿秋白、陳云、方志敏、陳賡、沈雁冰、馮雪峰等。這些中共人士或多或少影響過魯迅的寫作與生活。值得注意的是,李大釗、陳獨秀、瞿秋白等都分別與魯迅在北京或上海有過親密的交往。毛澤東和周恩來對魯迅的認識和評價,對魯迅在中國革命文化事業(yè)中的地位都起到了蓋棺論定的作用。正是他們把魯迅的名字與中共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毛澤東和魯迅的關系,從已公開的毛澤東著作和談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歷史性的印證。毛澤東是第一個把魯迅稱為“圣人”的中共領導人。1937年10月19日,毛澤東在延安紀念魯迅逝世一周年大會上,發(fā)表了著名的《論魯迅》演講:“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jù)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追蜃邮欠饨ㄉ鐣氖ト?,魯迅則是現(xiàn)代中國的圣人?!?/p>
毛澤東對魯迅的崇敬由來已久。1918年8月,毛澤東第一次來到北京,就對同在北京城的魯迅傾心向往。在北大圖書館當管理員的毛澤東,有機會讀到魯迅的作品。魯迅的作品對毛澤東的影響是巨大的。1919年冬毛澤東第二次來北京時,魯迅正在教育部任職,兩人的居住地近在咫尺,毛澤東曾多次希望與魯迅見面。
數(shù)十年來,持毛澤東與魯迅生前曾經(jīng)會面觀點的大有人在。最早的史證為魯迅胞弟周作人留下的日記?!吨茏魅巳沼洝?920年4月7日記載:“毛澤東君來訪?!睋?jù)相關史料佐證,毛澤東確實有一次親往八道灣魯迅寓所求見的經(jīng)歷。毛澤東來時,剛好朱安(魯迅前妻)在八道灣的院子里曬被子,恰與前來造訪的毛澤東相遇。周作人見到了毛澤東。他的這則日記便為毛澤東求見魯迅的重要證據(jù)。也有人認為毛澤東當年前往八道灣訪魯迅雖是事實,但因魯迅當時外出而失之交臂。
那么,毛澤東當年在北京生活期間,是否見過魯迅呢?這是近代歷史上一個始終沒有答案的懸疑。比較有力的史證,應是張瓊女士(曾任上海市虹口區(qū)副區(qū)長)病歿前對采訪她的三位史學工作者的兩次談話。
張瓊何許人也?她是毛澤東早期革命實踐的崇拜者。1902年生于湖南汝城。1922年春因不滿包辦婚姻而逃離故鄉(xiāng)衡陽城,來到了陌生的長沙。參加革命后結識了劉少奇和楊開慧,并在兩人介紹下于1922年9月加入共產(chǎn)黨。由于楊開慧是她的入黨介紹人,張瓊便在生活無著的情況下,住進了楊開慧家,這樣她才有機會結識毛澤東。
張瓊在楊開慧家里有幸親耳聽毛澤東談他在北京期間會見魯迅的經(jīng)過。應該說張瓊的回憶,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1938年4月袁毛澤東在魯迅藝術學院演講
1981年9月28日,張瓊在上海病逝后,生前采訪她的沈鵬年曾兩次公開發(fā)文披露張瓊生前在與毛澤東對話中談到毛澤東與魯迅曾經(jīng)會面的往事。
1982年1月,沈鵬年在《書林》雜志上以《周作人生前回憶實錄:毛澤東到八道灣會見魯迅》為題發(fā)表文章,稱:“毛澤東會見魯迅這一事實確為一些老同志所深知。中國共產(chǎn)黨的老黨員、革命老干部,原上海市虹口區(qū)副區(qū)長張瓊同志就是深知其事的一人?!娜藥头鬯楹?,張瓊同志抱病寫下了這段重要的回憶錄。以周作人提供的情況和張瓊寫的回憶錄相印證,事實更為分明。”為此,沈鵬年又去北京采訪了當時健在的周作人。
1984年,沈鵬年在北京《團結報》發(fā)表的《再談毛澤東會見魯迅》,系繼1982年發(fā)表在《書林》的文章后再次提供給讀者的新證。因事關毛澤東與魯迅的交往,故而備受讀者關注,學界也因此引發(fā)爭論。
沈鵬年在《團結報》發(fā)表文章“再談”毛澤東和魯迅的會見,不像前次那樣依據(jù)周作人的回憶錄,而是根據(jù)當年采訪張瓊的親口證言,獨家披露了毛澤東1922年在湖南與張的談話。其中,張瓊回憶毛澤東談及與魯迅在北京的會面情況是:“有一天,毛澤東同志問我道:‘你這個千金小姐,為何要脫離家庭鬧革命?我便把十七歲時讀了魯迅的《狂人日記》而受到啟發(fā)有所認識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他(毛澤東)聽后,想了一下,就說:‘魯迅真了不起,那些議員名流們的千百遍宣言也不及魯迅的一篇小說的力量。他接著又告訴我,魯迅還有幾篇別的小說,內容怎么樣怎么樣,問我看過沒有。我回答說,看過了,但不大懂。毛澤東同志鼓勵我說,多看兩遍,再多想想,就會認識的。這時,我思想一動,插進來問了一句:‘你去過北京,見到過魯迅嗎?他笑著點點頭說:‘見過的。他接下去還說:‘我自己雖然不會創(chuàng)作,但很愛好文學。魯迅是中國著名的新文學家,又關心過激主義,我當然要去見他。我在北京見過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周作人等,都是提倡新文學的。如果不去見魯迅,將成為莫大的憾事。我在北大圖書館時,也有機會見到他。他是教育部主管圖書館工作的,有時來圖書館,就見面談話了。我還到他家去過,他對中國國情了解得很透徹,看問題很深刻。他對我們湖南青年很有好感?!?/p>
張瓊回憶毛澤東這番談話時,已是20世紀60年代。沈鵬年、宋濤、金祖同三人曾是張瓊丈夫賀樹(毛澤東早年在湖南的戰(zhàn)友)的學生。沈鵬年等向張瓊了解毛澤東與魯迅會面一事時,賀樹已經(jīng)作古。在沈鵬年等人得知毛澤東早在1922年前就曾在北京見過魯迅的情況后,他們敦促了解第一手資料的張瓊,應把這段事關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兩位重要人物的史實寫出來,爭取公開發(fā)表。張瓊卻表示,自己1954年再次進京與毛澤東在中南海會面時,就曾談及此事。張瓊說,1922年的時候,她就建議毛澤東寫文章披露他與魯迅會面的情況,認為這件事對青年學生頗有教益??擅珴蓶|委婉地加以拒絕了。張瓊說:“他(毛澤東)說:‘這可不行,魯迅的處境不利。他在教育部,不像在北大。政府有規(guī)定,違犯了要受處分的。在《新青年》上,胡適、周作人發(fā)表文章都能署名,唯有魯迅只能用筆名。李大釗曾經(jīng)說過,魯迅即周樹人。這是公開的秘密??墒遣荒芡嘎哆@個公開的秘密。給他招來麻煩。所以毛澤東同志不但沒有作文以記其事,就連在新民學會開會時也沒有談過他和魯迅會面的事?!?/p>
張瓊在對沈鵬年等人談話時則提出了另一鮮為人知的佐證:1954年張瓊曾經(jīng)到過北京中南海。在這里,與毛澤東再次談到了魯迅。張瓊告訴毛澤東,馮雪峰在他的文章中稱毛澤東和魯迅從沒有見過面,毛澤東聽后十分明確地告訴她:“他寫錯了,你去叫他糾正?!?/p>
據(jù)張瓊說:不久她果然見到了馮雪峰,并把毛澤東當年和她在湖南的談話經(jīng)過,以及最近毛澤東在得知馮雪峰文內謬誤時的表態(tài),都如實告訴了馮雪峰本人。馮雪峰這才恍然大悟,并向張瓊表示:“將來此書如果再版,我一定要改正過來?!?h4>質疑毛澤東曾與魯迅會面者
沈鵬年的文章發(fā)表后,質疑者甚眾。胡喬木、唐弢、馮雪峰等均持否定態(tài)度。胡喬木稱:“1954年我審閱《魯迅全集》注釋時,曾經(jīng)當面詢問毛主席,是否同魯迅會過面。記得主席明確回答:早年在北京,是會過不少名人的,見過陳獨秀,見過胡適,見過周作人,但沒有見過魯迅。”唐弢也認為當年在北京大學當圖書館管理員的毛澤東與在教育部任職的魯迅,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當年與魯迅往來甚多并與毛澤東親口談過魯迅印象的馮雪峰,也提出一個疑問。他當年(1934年1月)從上海回瑞金革命根據(jù)地時與毛澤東談話,毛澤東曾親口否認此事。毛澤東十分關心魯迅在上海的生活情況,當馮匯報以后,毛澤東感嘆地表示:“五四時期在北京,弄新文學的人我見過李大釗、陳獨秀、胡適、周作人,就是沒有見過魯迅?!?/p>
雖然對沈鵬年披露的毛澤東、魯迅曾經(jīng)見面的史實質疑頻頻,但仍有人堅持毛澤東和魯迅生前確有一面之緣,甚至還有人說毛澤東與魯迅不止一次見面。直到張瓊去世后,這一爭論仍未結束。1982年張瓊的原秘書鐘向東在《書林》雜志上發(fā)表文章,也肯定了張瓊生前確曾講述過此事:“1978年6月27日,我到張瓊同志家給她整理回憶錄。張瓊同志在介紹她的已故愛人賀樹的情況時,講述了一段賀樹生前講過毛澤東曾會見過魯迅的情況?!瓝?jù)張瓊回憶,賀樹曾告訴她毛澤東與魯迅會面好像不止一次,其中有一次賀樹也在場。當時我就作了原始筆錄?!?h4>無論毛澤東和魯迅生前是否會面,但兩人的關系是可以確定的
魯迅病逝后,中共中央曾給南京國民政府發(fā)去電報,要求給魯迅以國葬儀式隆重追悼。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在延安主持成立藝術學院時,也以“魯迅”冠名。由此可見,毛澤東對魯迅的景慕與敬仰是發(fā)自內心的。魯迅雖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毛澤東始終把他視為黨內一員。1937年毛澤東在《七月》雜志上撰文稱:“魯迅并不是共產(chǎn)黨的組織上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化的?!濒斞冈谖膶W方面的歷史性成就,毛澤東給予的評價更高。1940年,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稱:“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1949年7月袁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發(fā)放的毛澤東和魯迅雙人像
毛澤東作為中共最重要的領導人,給魯迅冠以思想家的盛譽絕非小事。作為書法家和詩人的毛澤東多次書寫魯迅名句,贈予中外友人,表示他對魯迅詩文的欽佩。在毛澤東書房里,眾多藏書中即有《魯迅全集》的三個版本。有些冊頁上還留有毛澤東披閱時的圈點和眉批。毛澤東尤其喜歡魯迅犀利的雜文。1959年12月,他在關于讀蘇聯(lián)《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再次肯定了其投槍和匕首似的雜文:“魯迅的戰(zhàn)斗方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把所有向他射的箭,統(tǒng)統(tǒng)接過來,抓住不放,一有機會就向射箭的人進攻?!泵珴蓶|把他喜歡的《魯迅全集》等著作從陜北一直帶到北京,外出視察時在列車上也捧讀魯迅的著作。1971年,毛澤東視察大江南北時對各地負責同志還不斷叮囑:“魯迅的書不大好懂,要讀四五次,今年讀一遍,明年讀一遍,讀幾年就懂了?!?973年以后,毛澤東病體沉重,視力也明顯下降,可他仍然堅持每天讀一點魯迅的書。他始終感到魯迅的心與其是相通的。眼睛手術后漸有好轉,毛澤東就用高倍放大鏡閱讀《魯迅全集》?!遏斞溉芬恢卑橹珴蓶|度過人生最后的時光。
從現(xiàn)有的史料中尋覓到魯迅與中共的聯(lián)系,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初。那時魯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同時也在北京師范大學兼任教職。其間,他仇視北洋軍閥的反動統(tǒng)治,繼而接受馬列主義。魯迅因支持進步刊物《新青年》而結識當時在北京的兩位中共創(chuàng)始人——李大釗和陳獨秀。
李大釗引起魯迅注意并與之來往,其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無疑是聯(lián)系兩人的紐帶。魯迅因欣賞該刊的進步文章而對李大釗產(chǎn)生敬意,李大釗則對魯迅雖居官場但投寄的文章獨具鋒芒而頗視其為同道。與李大釗短暫親密的交往后,魯迅發(fā)出李是他“同一戰(zhàn)線上的伙伴”的感慨。在李大釗的熱忱邀約下,魯迅不時出席李大釗等主持的《新青年》編輯會議。彼此成為至友后,魯迅與李大釗開始書函往來,信中相互傾吐對北洋政府弊政的不滿。應該說這是魯迅對中共好感的緣起,也是他認識中共的肇始。
關于魯迅和李大釗的關系,可從《魯迅日記》中發(fā)現(xiàn)端倪。其中記載他與李大釗的書函往來,1919年有2封,1920年以后漸多;李大釗的來信僅1921年1月至5月就有5封之多,平均每月通信一次。魯迅尤為關注一系列反抗北洋政府的政治斗爭,并不斷以犀利的文章作投槍,在輿論上聲援李大釗領導的“三一八”學生運動及痛斥段祺瑞政府制造的血腥慘案。
葉新青年曳雜志編委蠟像遙坐者陳獨秀淵左冤堯李大釗淵右冤袁站立者左二為魯迅
1927年4月,魯迅驚悉李大釗為奉系軍閥逮捕,并被絞殺的噩耗后,憤然書寫悼文,稱:“守常先生(李大釗)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缎虑嗄辍返耐酥?,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斗,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來,絕對的不是。”尤其讓人動情的是,魯迅在為李大釗撰寫的《守常文集·序言》中稱李的遺文是:“先驅者的遺產(chǎn),革命史上的豐碑?!濒斞负屠畲筢撝g的交往盡管短暫,但仍可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魯迅和另一中共創(chuàng)始人陳獨秀,也是他居北京期間因參與《新青年》編輯而結識的。兩人往來雖不多,但彼此心通,又因有共同的理想與追求而互生敬意。陳獨秀與魯迅雖通信甚少,但他在給別人的書函中多次贊揚魯迅的傲骨精神。陳獨秀直言對魯迅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的評語,對行事孤傲的陳獨秀而言,也是絕無僅有的。1926年魯迅毅然辭去北京所有教職,南遷廈門,在廈門大學任國學教授。1927年又移居廣州執(zhí)教,出任中山大學中文系主任。其間,魯迅雖遠離中共,但對當年在北京期間與李大釗、陳獨秀等中共創(chuàng)始人的接觸,仍保留良好的印象。1927年1月18日,他抵廣州。3月25日,見到了中共廣東省委負責人陳延年。當魯迅得知陳延年即陳獨秀之子時,頓生好感。盡管這時陳獨秀已被中共除名,又遭國民黨通緝,可魯迅仍不輕視陳獨秀在中共初創(chuàng)時期的歷史地位。尤讓魯迅高興的是,他發(fā)覺陳延年甚至比其父更有革命魄力。嗣后,魯迅曾對人表示:在北京時雖然見過延年,可到了廣州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有出息的年輕人。
后來,面對國民黨反動派在廣東的血腥鎮(zhèn)壓,魯迅毅然辭去了優(yōu)渥的教職而前往上海。
魯迅到上海后因受中共的影響,開始傾向左翼并積極參加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等進步組織。他與宋慶齡、柳亞子、蔡元培和楊杏佛等進步人士為友,暗中從事支持紅軍的工作。1928年,陳獨秀遭國民黨逮捕羈押于南京監(jiān)獄。其間,魯迅曾支持宋慶齡、楊杏佛等人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名義向國民黨當局施壓,試圖讓陳獨秀早日脫離羈押。當發(fā)現(xiàn)有人以“托派”等罪名對陳獨秀進行攻擊時,魯迅不為所動,仍在他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稱陳獨秀為自己的朋友。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談及他與陳獨秀的友誼:“這里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p>
1936年魯迅病逝后,已經(jīng)出獄的陳獨秀在報上發(fā)文,給魯迅以公正的評價。陳獨秀在《我對于魯迅之認識》中說:“世之毀譽過當者,莫如對于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和他的弟弟啟明先生,都是《新青年》作者之一,雖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發(fā)表的文字也很不少,尤其是啟明先生;然而他們兩位,都有他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是因為附和《新青年》作者中哪一個人而參加的,所以他們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別有價值,這是我個人的私見。魯迅先生的短篇幽默文章,在中國有空前的天才,思想也是前進的。在民國十六七年,他還沒有接近政黨以前,黨中一班無知妄人,把他罵得一文不值,那時我曾為他大抱不平。后來他接近了政黨,同是那一班無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層天上,仿佛魯迅先生從前是個狗,后來是個神。我卻以為真實的魯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個人,有文學天才的人。最后,有幾個誠實的人,告訴我一點關于魯迅先生大約可信的消息:魯迅對于他所接近的政黨之聯(lián)合戰(zhàn)線政策,并不根本反對,他所反對的乃是對于土豪劣紳、政客、奸商都一概聯(lián)合,以此懷恨而終。在現(xiàn)時全國軍人血戰(zhàn)中,竟有了上海的商人接濟敵人以食糧和秘密推銷大批日貨來認購救國公債的怪現(xiàn)象,由此看來,魯迅先生的意見,未必全無理由吧!在這一點,這位老文學家終于還保持著一點獨立思想的精神,不肯輕于隨聲附和,是值得我們欽佩的?!?h3>馮雪峰:魯迅與中共聯(lián)系的重要橋梁
魯迅在上海生活時期,與他接觸較多的共產(chǎn)黨人當數(shù)浙江義烏人馮雪峰。
1925年4月,馮雪峰第一次在北京師范大學見到講課的魯迅時,他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馮雪峰第二次和魯迅見面是1926年夏,在北京阜成門內的八道灣魯迅寓所。當時初涉文壇的馮雪峰想與幾個進步青年合辦一份雜志,拜訪魯迅的目的是請求他能介紹一家可供出版的印刷局。不過其因與魯迅不熟而遭到了婉拒。與魯迅這次見面不久,馮雪峰即在1927年夏加入了共產(chǎn)黨。一年后,黨組織派馮雪峰前往上海開展地下工作。此時已經(jīng)回上海定居的魯迅,成為馮雪峰拜訪與聯(lián)系的進步人士之一。
此前,魯迅對馮雪峰幾乎沒有什么印象,盡管馮雪峰以學生身份曾親往八道灣拜訪。魯迅開始認識馮雪峰則是1928年馮在上海公開發(fā)表《革命與知識階級》一文。魯迅讀后感到馮文與當時上海一些在報刊上攻擊自己的文章截然不同。特別是在一次談話中,早年就是馮雪峰文友的作家柔石,向魯迅介紹了馮的從文經(jīng)歷,從而引起了魯迅對馮雪峰的注意。這時,馮雪峰受黨的委托,也有求見魯迅的意愿。因而柔石在當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把馮雪峰帶到景云里甲11號的魯迅家中。這次見面才是馮雪峰與魯迅長達數(shù)年友誼的開端。
隨著交往的加深,馮雪峰開始不斷向魯迅介紹中國共產(chǎn)黨和紅軍的近況。魯迅對此也極為關心,他對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人最初的良好印象多來源于馮雪峰。毛澤東一些秘密流傳的詩詞,也多是馮介紹給魯迅的。因受共產(chǎn)黨人的影響,魯迅思想更加傾向革命,從1929年起他不斷參與中共領導的社會活動,如給“濟難會”捐款,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參與籌劃發(fā)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作為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領導成員,堅持在白色恐怖下的斗爭,支持和參與國際反戰(zhàn)大會等。其中有些工作是魯迅在馮雪峰的請求和鼓勵下才參與的。在這些由共產(chǎn)黨組織、領導的進步運動中,魯迅開始進一步感受到中共在中下層民眾中的威望與影響。
1930年3月2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在上海竇樂安路舉行成立大會。魯迅在會上的即席講演,就是由馮雪峰記錄,會后整理出文稿,后經(jīng)魯迅閱改以《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發(fā)表在《萌芽月刊》上。1931年2月,國民黨反動派槍殺了左翼作家柔石、李求實、胡也頻、殷夫和馮鏗,史稱“左聯(lián)五烈士”。魯迅在悲憤之余,與馮雪峰密議出版了“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魯迅的《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者的血》和馮雪峰的《我們同志的死和走狗們的卑劣》兩文聯(lián)袂發(fā)表,頃刻震動滬上。
就在馮雪峰和魯迅關系日益密切的時候,馮雪峰因一時不慎暴露了身份,黨組織決定讓他馬上離開上海前往蘇區(qū)。1933年12月底,馮雪峰來到江西瑞金,后見到了毛澤東。馮雪峰向毛澤東全面介紹了魯迅和上?!白舐?lián)”的情況,還把魯迅的一批著作送給了毛澤東。馮雪峰對毛澤東談到魯迅的文風和性格,同時也介紹了魯迅作為文學家對毛澤東詩詞的感佩。毛澤東得知魯迅竟對他的《西江月》詞情有獨鐘時,在爽朗大笑的同時也對遠在滬上的魯迅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佩。當夜,毛澤東和馮雪峰秉燭長談,憶及當年在北京大學當圖書館管理員喜讀魯迅作品的往事。其中,毛澤東還特別談到他對《阿Q正傳》《狂人日記》的好感。并說:“阿Q是個落后的農(nóng)民,缺點很多,但他要求革命??床坏交蛘卟焕頃@個要求是錯誤的。魯迅對群眾力量有估計不足的地方,但他看到農(nóng)民的要求,毫不留情地批評阿Q身上的弱點,滿腔熱情地將阿Q的革命要求寫出來。我們共產(chǎn)黨人和紅軍干部,很多人看不到,對群眾的要求不理會,不支持。應該讀一讀《阿Q正傳》。”毛澤東經(jīng)馮雪峰介紹,才進一步認識了魯迅在國統(tǒng)區(qū)的作用,中共也因而高度評價魯迅。正因為毛澤東的多次談話,魯迅一時成為根據(jù)地軍民學習的楷模。
魯迅一家和馮雪峰一家合影
1934年,馮雪峰隨紅軍開始了艱苦的長征。1935年10月到達陜北后,馮雪峰先在中央黨校學習,后奉命參加東征,直到1936年4月才回到瓦窯堡。中央決定選派一位熟悉上海情況的同志秘密赴滬,馮雪峰就成為人選。
4月下旬,馮雪峰抵滬。4月26日,即前往魯迅在大陸新村的寓所求見。魯迅仍像從前那樣憤世嫉俗,痛斥國民黨當局。馮雪峰則把他兩年來在蘇區(qū)的經(jīng)歷,尤其是參加長征的驚險曲折,如實報告給魯迅。魯迅在關注中共對當前政治形勢的方針和決策外,也向馮談到上海成為孤島后上海文藝界的情況,至于“左聯(lián)”因文藝工作者的團結原因而解散等情況,讓馮雪峰聞之沉重。更讓馮雪峰憂慮的是,魯迅的身體明顯瘦弱,疾病的折磨讓這位作家變得比以前更加清瘦了。
魯迅通過馮雪峰的介紹,對已到達陜北的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中央負責同志充滿了敬意。于是,他當即委托馮雪峰用自己的稿費,給中共同志購買了可以郵寄的火腿、煙絲和十幾條毛線圍巾等物,讓可靠人經(jīng)西安捎往生活艱難的延安,以示對毛澤東等中共人士的關切。不久,魯迅又和茅盾一起寫信給陜北的黨中央和毛澤東,祝賀紅軍勝利到達陜北。
毛澤東、周恩來和張聞天收到馮雪峰的匯報后,于當年7月5日給上海的馮雪峰寫了一封信,委托劉鼎從西安寄往上海。此信對馮雪峰到滬后的工作給予肯定,進一步指示如何開展統(tǒng)一戰(zhàn)線等工作。在談及魯迅和茅盾時稱:“你的老師與沈兄好嗎?念甚。你老師送的東西雖是因交通的關系尚未收到,但我們大家都很熟悉。他們?yōu)榭谷站葒呐?,我們都很欽佩。希望你轉致我們的敬意。對于你的老師的任何懷疑,我們都是不相信的。請他也不要為一些輕薄的議論而生氣……”
馮雪峰回滬不久,魯迅病情開始轉重,直至1936年10月19日凌晨病故。在此期間,馮雪峰與魯迅始終保持著親密的交往。馮雪峰兩次來上海期間,不僅向魯迅介紹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袖,而且還向魯迅先后引見多位中共的重要領導人。馮雪峰充任了魯迅與中共聯(lián)系的重要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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