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會飛的蚍蜉

        2019-09-06 01:44文/孫
        青年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警官奶茶北京

        文/孫 睿

        我坐在四樓飯館的窗前等人,一瓶啤酒喝了一半,桌上沒菜。人還一個沒到。

        斜對面不遠的鄉(xiāng)委會大院里涌出圍坐了一天的村民,在警察到來后的一個小時,他們撤離了。

        村民撤走后,只剩下幾十號警察。被圍堵得水泄不通的路也通了,現(xiàn)在雙方向都能過車。我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之前鄉(xiāng)委會門口的路段堵死了,無論司機們怎樣按喇叭,人群也無視車輛的存在,我行我素地站著或坐在地上,無奈的司機只得掉頭繞行。剛才終于在警察到來后,情況發(fā)生轉變,不知道打頭村民收到什么信息,或得到什么許諾,在發(fā)生了一陣騷動后,他帶著村民離開了。警察還遲遲沒有撤,以我觀察,好像用了理虧食材的店家,怕客人吃完躥稀跑肚、納過悶兒折回來把店砸了,沒著急關門。我把杯里蓄滿啤酒,也靜觀其變。

        我已經(jīng)這樣居高臨下遠遠地看了兩個小時,白嘴兒喝了兩瓶燕京鮮啤。晚飯約的是六點半,四點我就出門了,想先去理個發(fā)。以前每次到理發(fā)店都要排會兒隊,等半個小時才能理上,這次我也打出富余量。結果到了理發(fā)店,竟沒客人,坐下就能剪。理發(fā)師在我身后站定,展開披單,空中一甩,那股陳年老味兒和洗得發(fā)白但依然看著挺黑的單子都落在了我的身上。鏡子里,只有我的一個頭。理發(fā)師,也就是這兒的老板,問我怎么剪,我說短點兒就行,理發(fā)師說先過來洗洗。我跟他到了后屋,不是第一次來,我知道該怎么躺,臉沖上,閉上眼睛。水溫略燙,澆在我的頭上,堿味兒很大。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墻壁上那個看上去像用了二十年的電熱水器,怕它電到我。聽說這個理發(fā)店才開了五年,陳設和用具都像民國時就在這兒了似的。雖然擔心被電到,但這一年來,我一直來這兒理發(fā),近,而且便宜。洗完頭,重新坐到鏡子前,理發(fā)師又問了一遍,怎么弄?我本來想用手比畫一下可以剪的長度,一想,如果剪的太少,過不了多久又要剪,不如剃光。有沒有頭發(fā)對我的工作沒什么影響,反正我也在家待著,對生活倒能有很多方便。理發(fā)師得知我要改剃光頭后,說那其實不用洗。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洗剪吹十元,光理不洗不吹五塊,光頭沒什么可吹的,也不用洗,拿推子在腦袋上走一遍就行了,等于我一念之差,多花五塊錢。多花五塊,對于理發(fā)店所在這片區(qū)域的人來說,是個挺大的事兒。既然得花,我就讓理發(fā)師按洗剪吹的流程正常進行,暖風吹在光禿禿的頭皮上,有點兒像裸體走在有陽光的沙灘上,讓我覺得五塊錢沒白花。我看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自己,腦袋瓜像剛剝出來的煮雞蛋,有些得意。從小到大,我都是做點兒小叛逆的事就心滿意足,太大的事兒也不敢。

        剃完頭我無事可干,想那就早點兒去飯館吧,挑個好包間,今晚是我做東。我挑了這個帶窗戶能看見對面鄉(xiāng)委會的包間,它并不是最好的,空調壞了,我只是好奇樓下的兩群人發(fā)展到哪步了,就先坐這兒,跟服務員說一會兒再換。

        這天的黃昏,我頂著剛理的新發(fā)型,喝著啤酒,就這么坐著,看著樓下的那些人,坐了近兩個小時。我即將三十歲,我無所事事,我一點兒不忙,我的時間有點兒鬻,得想轍打發(fā)掉。一個小時前,警察一來,我還以為能看到點兒超越日常生活的場面,沒想到事情就這么結束了?,F(xiàn)在村民撤了,馬路通車,我沒的可看了,拎著沒喝完的啤酒,換到空調沒壞的包間。

        來的路上,穿過鄉(xiāng)委會門口人群時聽到的談話,綜合進飯館后從服務員那里得到的信息,我大概知道了,這個鄉(xiāng)的一個村子要拆,變成城市的一部分。中午鄉(xiāng)委會剛把補償通知貼到宣傳欄里,那個村的村民就得到信兒,覺得補償原則不妥,便微信群里一呼百應,來鄉(xiāng)委會給自己爭取更大利益。

        之前招待我的服務員正在我要換的這個包間里玩手機,見我拎著啤酒瓶進來,收起手機說,那邊散了?我說村民散了,警察還在。他說“快手”上這種事兒多了,最后都是蚍蜉撼樹。

        蚍蜉俗稱螞蟻,也是,螞蟻怎么可能搬動大樹。成語用得挺貼切,一下把我心里想的說出來了。剛才我在樓上看著那些穿得五花八門的村民,再對比數(shù)量不少于村民且服裝統(tǒng)一的警察,就覺得前者只能無功而返。當那十幾輛紅藍燈光閃爍的警車往那兒一停,每輛車車門都打開,四個門里都慢悠悠走出警察的時候,已透出這件事兒不可能有別的結果,只能就是現(xiàn)在呈現(xiàn)的這樣。而另一個事實是,撼沒撼動,這個村的村民都將不再是蚍蜉。當他們的村子沒了的時候,身份也隨之改變。挖機一響,黃金萬兩。無論是一萬兩,還是幾萬兩,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剛才的要求,不過是試試能不能再錦上添花。而我只能給自己的杯里添上酒,喝多了,就不那么羨慕這幫村民了,也不太在意我才是貨真價實的蚍蜉這一事實。

        今天是我北漂一周年的日子,我叫了北漂的同學都來聚聚。聚完我就打算回老家,不在北京待了。

        我又何曾在北京待過?我腳下的城市叫北京,所在的這片區(qū)域在行政級別上叫鄉(xiāng),坐落于北京四環(huán)外靠近五環(huán)的地方。斜對面的鄉(xiāng)委會大院是這個鄉(xiāng)的中心,因此這條路修得很好,有學校、飯館、衛(wèi)生所、電影院,還有一片在建的小區(qū),開盤六萬多,尚在挖坑,已經(jīng)售罄。我不住這樣的小區(qū),我住在一公里外,該鄉(xiāng)的另一個村子。我到北京的時候,這個村子剛剛改造完,改造之前什么樣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樣子讓人挑不出太多毛病——如果住在這里僅僅是為了睡覺。他們管這樣的地方叫“城中村”。

        大學《城市規(guī)劃》的選修課上,說城中村是城市發(fā)展進程中的新生事物,“集經(jīng)濟、歷史、文化多重矛盾于一身”,同時也消化著這些矛盾。我來北京的這一年,一直住這兒,毫無違和感。由此看來,我也“集經(jīng)濟、歷史、文化多重矛盾于一身”了。

        六年前我在濟南的一所二流大學畢業(yè)。家在山東一座縣城,學習成績一般,能考到省會的二流大學,已是人生向前邁出一大步。我學的是多媒體,畢業(yè)前投簡歷,參加了市電視臺的筆試、面試,最終留下了。沒托人,也沒人可托。在我們那兒,電視臺是高大上的工作,絕對的白領。我被分到母嬰頻道,就像中央臺有體育、音樂、戲曲、新聞等頻道一樣,我們的省電視臺和市電視臺也開設了各種頻道,尤其是市電視臺,播放的大多數(shù)自制節(jié)目,都是為了賣貨。八〇后九〇后相繼開始當?shù)攱?,注重科學育兒,從在哪家醫(yī)院生孩子、用什么方式生孩子,到孩子拉屎撒尿起痱子,這些都成了商機。我們市五個區(qū)三個鎮(zhèn),人口兩百多萬,是座三線城市,每年新生兒過萬,平均每天有四到六個家庭需要開始為孩子花錢。那些提供母嬰服務的品牌和店家會在我們頻道包下時段,拍廣告、辦講座、做促銷,我就負責這些片子的剪輯和形象包裝。六年下來,專業(yè)技能沒見長,帶孩子絕對會是一把好手。

        兩年前,我貸款在市里買了房。不大,結婚夠用,這是我媽對房子的評價,也是她攛掇我買的,她著急抱孫子。我每月工資的一半還貸款,壓力不大。新房離父母所在的鎮(zhèn)開車一個小時。

        在中國有兩種人,混過北京的和沒混過的。聽說螞蟻是一種二維生物,它面前的世界是一個平面,只有前后與左右,沒有上下,地球在它眼中永遠是紙一樣的薄片兒。我想,混過北京的和沒混過的,看世界也會是兩個樣。我可不想當一只螞蟻。

        北京有我親人,我姐和姐夫。他倆是五年前來的,我侄子一上幼兒園,兩人就出來掙錢了。姐夫說趁著還沒到三十,試試去北京發(fā)展,要不然一輩子就耗在縣城里了。為自己,更為孩子,必須撲騰撲騰。他這么說,我現(xiàn)在仍深信不疑,我和他都不甘于做一只螞蟻。

        來京之初,我姐做家政小時工,58同城網(wǎng)上發(fā)信息,別人看到了就給她打電話。她手腳勤快,很快有了固定雇主。早上九點騎電動車出門,給保溫杯灌滿水,晚上十點回家,刨去路上和吃飯時間,每天拿十小時工錢,他倆的生活費和我侄子上幼兒園的費用都從這錢里出。姐夫在洗車行打工,掙保底工資加洗車提成,聽我姐說,他的錢從不給她,都被他喝了。理由是,得應酬,得交朋友,得打通門路,不能洗一輩子車?,F(xiàn)在,我姐還是小時工,老了;姐夫仍是洗車工,胖了。喝酒當然也得吃肉,六年的工資都吃了喝了,胖得合情合理。

        我到北京的第一站就是投奔他倆。他倆就住這城中村,我跟著他倆住了三天,然后自己租了房,一室一廳,每月九百,離他倆三百米。你沒聽錯,就是一居室,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能洗澡,里外兩間。里間擺張床睡覺,外間有灶臺能做飯,只是小一點兒,攏共三十多平,一個人住足夠了。這是城中村獨有的房型。原著村民在自己能用的土地上,把房子蓋到最大,然后試探著一層層加高,直到被執(zhí)法者叫停,不讓再蓋才罷手。家家戶戶都這樣,樓與樓之間只隔條小巷。從高處俯視,這片區(qū)域頗像面包房的櫥窗里擺放的一塊塊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蛋糕。——村民蓋房的時候各種東西都用上了,色彩、物料之夸張,極盡想象之能事。

        我住這里原因有二。一是愿意離我姐近點兒,她是我親姐,從小照顧我,現(xiàn)在背井離鄉(xiāng),我愿意看到她、陪著她;二是因為我不愿意跟別人合租公寓,共用廚房,共用衛(wèi)生間,共用客廳和沙發(fā)。這里雖然沒有電梯、沒有物業(yè)、沒有保安,但有自由,可以想幾點上廁所、幾點洗澡都行,做飯也方便。而不合租,單獨租一套公寓的話,我覺得沒必要,等工作穩(wěn)定了再說。這里讓我感到親切,和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很像,我們鎮(zhèn)上的房子也都是瞎蓋的,所以我愿意留在這里。這兒叫村,但交通便利,各個方向全能“出村”,公交、地鐵都有,一大堆站牌,具體多少路我到現(xiàn)在也沒記住。馬上就要走了,更不用記了。

        但我沒想到走得這么狼狽,來北京一年,連居住證都沒辦下來。走是因為沒找到工作,二十八歲的工作比二十二歲的工作難找。我的那些同學,來北京的時候是應屆生,薪資要求低,從實習生干起,好找工作。我都畢業(yè)六年了,這歲數(shù)再干實習生,公司首先就會覺得我有問題,否則不可能要求還這么低,而有點兒職位的崗位又不可能用我。我這幾年小電視臺的工作經(jīng)驗,到了北京根本拿不出手。不提還好,拿出來給面試官一看,面試官立刻有了決定。一個人行不行,很具象,不用先提供一份工作再考量。我距離行還有很遠的距離。

        也不是一天班沒上一分錢沒掙。我送過外賣,趕上“雙11”的時候還當過快遞員,不僅是出于好奇,在北京漂著一分錢不掙我有點兒心慌,雖說還有幾萬積蓄,可每月還得還房貸,壓力漸大。最近一次的工作是在民營影視公司干了三個月,剪一些化妝品的網(wǎng)絡廣告片,即將到試用期的時候,公司轉型了。老板說影視不是他擅長的,也不附庸風雅了,打算賣面膜,每天都能見到現(xiàn)金。我就又待業(yè)了,也明白當初為什么會被這家公司錄用了。

        沒有穩(wěn)定工作,沒有六個月以上的繳稅證明,就沒辦法辦北京居住證。如果有合法穩(wěn)定住所居住六個月以上的證明也能辦,但我住的那地方派出所不認,說以后這片兒肯定要拆,這里不算合法住所。結果居住證就遲遲沒辦下來,北京的市政系統(tǒng)里從沒留過我的痕跡,只有往返的兩張火車票,證明我還來過北京。

        我叫的三個同學都來了。我的光頭造型引起他們的極大好奇,在得知我要離開北京后,說這頓飯他們請,給我餞行。我說不用,以后我出差來北京再他們請,現(xiàn)在離開對我來說是好事兒,誰的好事兒就誰請。他們清楚我這一年的生活,對我離開北京的行為很理解,沒表示出虛假的惋惜之情,菜一上來我們就開喝了。

        跟我一樣,他們也來自三四線城市,根深蒂固的消費習慣讓他們對我選的飯館沒什么不適。這一年里,我們的每次聚會都會選擇人均消費一百以下的地方。他們仨北漂六年,沒人發(fā)財,沒人餓死,都在北京扎下根。一個同學剛來北京的時候給婚慶公司當攝像,現(xiàn)在自己開了婚慶公司,二十幾個員工,掙的錢都給員工發(fā)工資了,就落了一個老板的稱呼。還有一個開始是在體育頻道做實習生,喜歡看球,不怕出差,現(xiàn)在干成編制內的體育記者。再一個是一直做剪輯,從看機房開始,幫著抬機器、接線,六年沒挪窩,熬成剪輯主管了。他們互相也有日子沒見了,酒碰三杯后,互問近況。剪輯主管這同學剛剛跟組回來,在云南,還有緬甸待了五個月,曬黑了。在公司是主管,進了大片劇組就成小剪輯了。他參加的是一部軍事題材電視劇,邊拍邊剪,大隊出工他也跟著,在拍攝現(xiàn)場的樹下支個桌子開始剪。鏡頭里是各種飛機大炮,在他身邊不遠處,真的飛機大炮也每天隆隆駛過。經(jīng)常是剪著剪著,那邊一爆炸,過不了幾秒就有蚯蚓混著泥土落在他的剪輯桌上。有一天導演看了他剪的幾段戲,說有點兒假,沒剪出戰(zhàn)爭的真實感。這對他打擊很大。事后他悄悄潛入拍攝陣地,在壕溝里蹲著,找感覺。結果戲一開拍,他故意貓在戰(zhàn)壕里沒出來,有個炸點沒埋好,差點兒給他睪丸炸飛了。差一拃,炸在屁股上,現(xiàn)在傷還沒完全長好。他說這些的時候頗引以為豪,沒抱怨,沒炫耀,是一種分享。如果我有一份這樣的剪輯工作,哪怕睪丸真的被炸飛,也覺得很有意義。他還在講著,我喝著酒,琢磨我為什么不能在北京找到像樣的工作。能力問題?時運不濟?兼而有之?要么又是“集經(jīng)濟、歷史、文化多重矛盾于一身”的原因?說來說去,這就是我的命,可我為什么是這種命?有一種力量在阻隔著我不能有另一種可能,就像上帝把螞蟻設計成不知道世界是三維的。好吧,既然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呢,喝多了就不會在意二維和三維的界限了。

        我跟每個人推杯換盞,他們積極響應,餞行就一定要有個餞行的樣兒??赡芩麄円仓?,再見到我,就是猴年馬月了。

        飯館到了十點要關門了,鄉(xiāng)里的人睡得早,不會再有人來吃飯,沒必要營業(yè)太晚。而我們覺得氣氛還差一點兒,既然是餞行,就一定要熱淚盈眶緊緊相擁,尚未到那個程度,我們又去唱歌了。

        鄉(xiāng)里的KTV,還有難得一見的燕京“大綠棒子”?,F(xiàn)在像點樣兒的飯館都很難見到這種啤酒了,這里仍興盛不衰,五塊一瓶,買十贈一。我說先抬一箱,不夠再要。在鄉(xiāng)里生活有個好處,就是由著性子消費,也不會花冒了。

        六百毫升一瓶的“大綠棒子”比燕京鮮啤的勁兒大多了,兩瓶灌進去,加上之前喝的,基本就到位了。我們四個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并排站著,勾肩搭背唱了一首《光輝歲月》。這首歌是我點的,每次去KTV我都會點,這歌問世的時候我剛出生,十五年后我進入青春期,這歌才在我們鎮(zhèn)流行起來。新店開業(yè)會放,出租車里會放,誰買了MP3也一定會下載一首。我馬上要回到老家平庸地度過此生了,此時對這首歌更加熱愛。

        ……

        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jīng)過彷徨的掙扎

        自信可改變未來

        問誰又能做到

        ……

        我們唱的是粵語。也有國語版的,歌詞不一樣,詞一變,味兒全變。要唱就得唱粵語的。我在北京也經(jīng)歷了一年的彷徨,到今天徹底沒自信改變未來了,也許有人還能做到,但我不行了……屏幕上的歌詞和我心里想的,像兩種化學物質,在發(fā)生反應,生成的產(chǎn)物讓我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多虧我身邊那個同學跑調嚴重,及時讓我出了戲,要不然屏幕上那些反復滾動的歌詞,真就把我的眼淚弄出來了。

        這首歌后段部分的配樂除了器樂伴奏還有口哨,我跟著節(jié)奏很認真地吹完這段口哨。結尾不是到了某句戛然而止,而是這六句歌詞反復重復,像致敬、像感嘆、像捫心自問,也像在質問每個人,聲音漸弱直至曲畢。

        近來流行一句話,“人間不值得”;我安慰自己:北京也不值得。

        以這首歌作為今晚和我在北京的結尾,再合適不過。我和三位同學在KTV門口堅決告別。

        我沒著急“回村”,還要去和“小前臺”告別,這是離京前的最后一件事兒?!靶∏芭_”曾是我上了三個月班的那家轉型賣面膜公司的前臺,無論是影視公司還是面膜公司,前臺的工作內容不變,都是轉告誰的快遞來了,把訪客帶進會議室,本來可以留下繼續(xù)工作,她卻主動辭職。她說越不辭職,離夢想就越遠。

        “小前臺”來北京三年了,是個九五后,南方小鎮(zhèn)女孩,個兒不高,瘦還平胸,周冬雨那型兒,沒周冬雨好看,我在心里就叫她“小前臺”。一起上班那仨月,她想找房子,之前租的是一套兩百多平的復式,住了二十多個人,每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人在打電話或玩游戲,生活嚴重受到影響。公司有個員工群,她就在群里問哪兒有合適的房子,于是慕尼黑花園、都柏林豪景、布魯塞爾幸福村等一些很高尚的社區(qū)名出現(xiàn)在群里。“小前臺”說來點兒實際的,公司一個月才給開多少錢,預算別超過一千八,有獨立臥室。

        好些北漂都有一毛病,一張嘴,自己住哪兒哪兒哪兒,除了養(yǎng)活自己,還養(yǎng)寵物,顯得特中產(chǎn),經(jīng)常發(fā)點兒在高檔小區(qū)遛狗的照片,其實住的是那小區(qū)地下室。簡直就是心有多高,就有多裝。我看“小前臺”挺實在,私信她,說我住的那片有這種房子,但環(huán)境差點兒意思,“小前臺”說先看看吧。下了班我?guī)タ?,還真看上了。她說比她以前那二十多個人住的復式好多了,那里進去后亂得邁不開腳,住這兒空間和時間都自由,這是她現(xiàn)階段最需要的。到了飯點,我請她去吃飯,“出村”就有一排小飯館,我要找好點兒的,她說別太破費,隨便吃口就行。最后我倆吃了米線。吃的時候,我問她對現(xiàn)在這公司什么印象,她說沒什么特別印象,在這兒上班就是維持生活,沒發(fā)展前途。然后神秘地跟我說,她的理想是開一家奶茶店,打算下半年就辭職,并叮囑我不要對別人講。別人指的就是公司里的人。我們的友誼就這樣建立了。

        很快她就搬進“村里”。村子很大,住了好幾千人,所以我倆見面的機會多數(shù)還是在公司。沒過多久,公司換營業(yè)執(zhí)照,調整經(jīng)營內容,我失業(yè),她主動辭職,都賦閑在村。我觀察了,她沒男朋友,本來想跟她談談試試,但是兩個都沒工作的人,最不適合的就是談戀愛,也就沒提。有時候我“出村”找工作,路過她窗口,喊她,老不見她在家。

        后來突然有一天,她來找我,想跟我借三萬塊錢。她說考察了位置,找到合適的店鋪,準備開奶茶店了。需要十萬塊錢,已經(jīng)找了七萬,還差三萬。同時拿出一份合同,是借款聲明,說錢將用于奶茶店的建設,一年后連本帶息還給我;同時也有補充,萬一哪天奶茶店規(guī)模大了,我不急著要她還錢的話,這錢可以一直放奶茶店里滾動,給我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享受各種股東應有的權益。我覺得有點兒可笑。為了她好,我問了幾個問題,試圖提醒她想法太幼稚、早點兒放棄。我問她每天要賣多少杯才能保證房租和人員工資,她說奶茶利潤高,每天一百杯就可以了。我說就算每天營業(yè)十個小時,每小時要賣出十杯,每六分鐘就要賣掉一杯,做得到嗎?她說店打算開在大學旁邊,二十四小時營業(yè),這樣周邊兩所大學的學生就有地方半夜看書了。尤其是考試周,可以到奶茶店通宵復習,坐一晚上怎么也得喝兩杯吧,餓了還能吃炸雞,炸雞也是店里的主打商品之一。店有兩層,樓下六張桌子,樓上十二張,上座率百分之五十的話——不可能人挨人坐——可以裝三十個人。我又問你怎么知道他們一定會來你的店買奶茶呢,不能只靠著每年兩次的期末考試。她說因為自己愛喝奶茶,這條街上沒有一家奶茶店,據(jù)她觀察,年輕女孩都愛喝,這兩所大學兩萬多女生,總得有人進來買一杯吧。我說為什么給奶茶配的是炸雞而不是別的什么。她說因為她打小就愛吃炸雞,年輕人缺嘴,尤其是男生,肯定缺油水,所以女朋友買奶茶的時候,他說不定也會來塊炸雞。我又問既然前景這么可觀,為什么之前別人沒有開。她說她不考慮這種問題,她只知道奶茶店是高中時代就有了的夢想,如果這事都失敗了,就清楚別的事情更做不好,安心去當一個前臺好了,每月掙工資還我錢。

        我手上正好有三萬,也清楚這錢很可能有去無回,還是借給了她。別人給女朋友換個手機也得萬兒八千的,我就當拿三萬塊錢試試她值不值讓我當成女朋友去認真對待吧。

        開店之初,我常去幫忙。我會作圖軟件,幫她做廣告宣傳單,她出創(chuàng)意,我操機。A4大小的宣傳單印刷了一萬張,我?guī)退ゴ髮W里發(fā),她看店。店里人不多的時候,她就和我一起去大學發(fā),站在大學的各個路口,把宣傳單交到這些潛在客戶的手中。宣傳單上印著促銷信息、店的公眾號和點餐微信,奶茶大杯的十塊,小杯八塊,炸雞翅六塊,雞腿十塊。開業(yè)頭一個月,買大杯送雞腿,小杯送雞翅,可以點餐,加兩塊送到宿舍樓下。我送外賣的那段經(jīng)歷就是這段時期所為。這價格對學生很有誘惑力,花十塊錢,嘗試一下也沒什么損失,還能解決一頓飯,但對奶茶店來說,只夠食品成本,干賠人員工資和店租?!靶∏芭_”說沒關系,先打品牌。我也把她的名字改成“小奶茶”了。

        后來訂單多了,加入“美團”和“餓了么”,有專人送了,我就干別的。多數(shù)是幫她看店,她去考察市場。所謂考察,就是看看別的店都是怎么做的,自己開店遇到實際問題了,更有針對性??疾旎貋淼臅r候,時不常會帶點兒裝飾物,一點點把店裝扮得更像個店。

        一個月后,促銷結束,價格恢復正常,訂單比以前少了,但每單都開始掙錢了。我又配合她做新宣傳單,快六一了,這次主打“兒童節(jié),你喝奶了嗎”,連同可以為半個月后的期末考試提供復習場地的消息一起印上。六月結束時盤點,平均每天賣奶茶一百五十杯炸雞十五斤,扭虧為盈。作為股東之一,我在第一時間收到“小奶茶”的財務報表。

        我之前來幫忙,一是那時候她一個人支應不開,二也是為了進一步了解她?,F(xiàn)在奶茶店步入正軌,我也該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靶∧滩琛闭f店里缺人,讓我就在這兒干。我說這是你開的店,我總賴在這兒不像樣。她說你也是股東,股東當然可以在自己投資的店里掛職呀!話是這么說,但真拿主意的時候只能有一個人。以前我在市電視臺的時候,主編和廣告商一人一主意,我剪的片子改了八遍也沒定稿,眼瞅著要播出了,我說你倆先商量好了,改成什么樣都行,但必須只有一個聲音說了算。于是主編閉嘴了,按廣告商的來。開店也是這樣,不能倆主意,甭說我倆只是朋友,就是兩口子開店,還凈是拌嘴的呢!再說我來北京也不是為了開奶茶店的。

        我繼續(xù)應聘剪輯的工作。我挺熱愛這事兒的,我指的是剪輯,不是投簡歷。考大學之前沒什么概念,就覺得多媒體聽上去挺時髦的,分數(shù)將將過線,便報了這個系。大三的時候分專業(yè),有剪輯方向,我就選了,當時已經(jīng)上過剪輯課,大概知道剪輯是怎么回事了。我的理解,剪輯就是把一個混亂的世界變得精致。剛開始動手剪片子那段時間,我聽別人說話,總覺得啰唆,老想在他說的時候給剪剪。上完剪輯課,我的生活習慣都變了,特愛收拾屋子,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歸置整齊,沒用的東西收起來,要不然看著不舒服。即便剪了六年紙尿褲的促銷廣告和各種育兒竅門,我也覺得很有意義。我把生孩子養(yǎng)孩子這件看似很讓人頭疼的事情變簡單了,抽絲剝繭,變成一條條可以理性去操作的動作,使不敢生孩子的人不再恐慌。

        但這不能讓我滿足。我希望剪更高級的東西,所以來了北京。漂了快一年,我并沒有氣餒,我相信貴在堅持,也牢記國安球迷創(chuàng)造出的“成語”——跟丫死磕。

        在北京總能趕上一些藝術活動。一次一個久負盛名的歐洲導演來北京參加文化交流,安排了三場電影放映和展后交流,我搶票趕上一場。先放了一部這個導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拍的長片,三個多小時,來的并堅持看完的都是文藝中青年。影片結束,燈光亮起,老導演從側臺走出,頭花全白,大步流星,觸地有力,有股他電影的那勁兒。主持人兼職翻譯,說大家可以和老導演交流二十分鐘。前幾個問題都是關于這部電影本身的,有關于主題的,也有關于拍攝的細節(jié)。老導演一看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藝術家,不玩虛的,有什么說什么,不客套,不云山霧罩,一句是一句,句句落地。想不起來的地方也實話實說,說太久遠了,給忘了。主持人時不常插句話,贊嘆老藝術家表達之真實,說的都是干貨。老藝術家只回應了一句,說他都七十多了,哪還有時間說廢話。主持人反應也快,說還剩最后五分鐘,別讓沒用的話浪費寶貴時間,大家繼續(xù)交流。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提了個問題,問老導演搞藝術最需要的是什么,才華、機遇、堅持,哪個重要?老導演頓了三秒鐘,反問提問者多大了,提問者說二十五,老導演說那恭喜你,你還有五年的機會。然后接著說,這三點都重要,但是一個人有沒有才華,機遇是否會落在你身上,三十歲前就有定論了。任何一個藝術家或行業(yè)的頂尖從業(yè)者,在三十歲前要么創(chuàng)作出標志性作品,要么展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特征,這之后的堅持才有意義。如果一個人三十歲前無所作為,我勸他還是不要堅持了,沒有任何意義,自欺欺人,生活里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北京的房價這么高,多掙點兒錢改善家庭的生活也很有意義。臺下有人說,李安三十六歲才拍第一部電影。老導演說我和李安很熟,他二十七歲能去紐約大學讀電影碩士,三十歲畢業(yè)時拍的短片得過電影節(jié)的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之后堅持了六年,到三十六歲開張了。我拍了四十多年電影,在大學當了二十多年客座教授,帶過很多學生,見過他們的成功和沉淪,三十歲真理屢試不爽。后面老導演又說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聽到這兒的時候我就離開電影院了。再坐下去不是自欺欺人嗎?

        當晚我躺在床上,拿著手機上網(wǎng),把能想到的人都查了一遍,三十歲真理確實真實發(fā)生在我知道的這些人身上。一宿沒睡,天亮的時候,我對未來有了新規(guī)劃。已經(jīng)二十九歲多了,未來的幾個月不會發(fā)生奇跡,我知道我該干嗎了。

        這是三天前發(fā)生的事情。我用了兩天把北京該玩的地方玩了一遍,今天剃了光頭,和同學吃了散伙飯唱了歌,一會兒再跟“小奶茶”告?zhèn)€別,明天我就買票回家了。現(xiàn)在去找她,不提那三萬塊錢,純告別。她很不錯,我想和她談戀愛,哪怕異地戀,哪怕和她一起開奶茶店,再回老家的電視臺上班對我也沒什么意義了。我和店里員工聚餐時,在一堆人嘻嘻哈哈之際試探過她。我說好些女孩想找個有錢的男朋友結婚,這也沒什么錯,你怎么想的?!靶∧滩琛闭f,我覺得還是得找談得來的,錢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對方從這個方面考量我,所以我也不會在這方面要求對方。聽上去沒什么毛病。我又問她現(xiàn)在想找個什么樣的,她說她去雍和宮燒香時許愿了,三年內不找男朋友,一心撲在奶茶店上,沒有精力再對男朋友好,所以就先不想這事兒了。

        這話會讓投資的股東很開心,但我并不愿意聽到這樣的回答。這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分吧,這也讓我更對北京沒什么留戀的。

        已經(jīng)一點多,奶茶店二十四小時營業(yè),據(jù)我了解,她都兩點后才睡。所謂睡,不過就是在樓上的休息間里躺會兒,店由夜班服務員盯著。七月份的業(yè)績也不錯,趕上學生考試,前半夜老有人?,F(xiàn)在放暑假了,晚上店里不那么熱鬧了,留??佳袕土暫驼剳賽鄣膶W生還會來。

        奶茶店在另一個鄉(xiāng),離我住的那個鄉(xiāng)只隔一條馬路。周邊那兩所大學的學生就近找不到什么休閑娛樂的地方,二十四小時奶茶店出現(xiàn)得很及時。

        路過一家小賣部,我進去買水。待會兒我手里拿瓶水進奶茶店,“小奶茶”就不會再給我一杯奶茶了,我不太愛喝那玩意兒。我問有涼的酸梅湯嗎,老板正躺在搖椅上看球,說冰柜里,自己找。冰柜在門口,我退后兩步,拉開冰柜門,低頭把楞,情不自禁吹起《光輝歲月》。老板說你別吹了,我一愣,抬頭看他,這才留意到老板歲數(shù)不大,比我小,有些胖,像所有胖子一樣,憨憨的。我問為什么,他說讓你別吹你就別吹。我有點兒不高興,怎么我就不能吹了,馬上我就要離開北京了,吹個《光輝歲月》還犯法?我也喝多了,覺得氣勢上不能輸,合上冰柜門,轉身吹著口哨走開。結果走出去沒幾步,感覺后脖頸子一陣風,回頭一看,上半身剛擰過去,腦瓜頂就被板磚重重拍了一下。板磚從我面前滑落,我看到板磚后面的人,就是剛才那個小賣部的老板。光滑如煮雞蛋清的頭皮,有濕熱的東西流了出來,我猜想應該有點兒像溏心兒雞蛋黃被扎漏了,流油了。

        隨后,他轉身就跑,鉆進小賣部,拉下卷簾門。

        我走到小賣部門口,掏出手機,撥了110。接線員聽我敘述了情況,記下事發(fā)地點,說會通知當?shù)嘏沙鏊?lián)系我的,我說請快一點兒,然后結束了通話。街上沒有人,不遠處洗車房門口的監(jiān)控亮著綠燈沖這邊照著,我放心了。除了想找點兒紙巾捂住流血的頭,我一點兒不慌,沒想到這種情況下我能這么平靜。這一年沒找到像樣的工作,每一天我都很慌。

        手機響了,是個座機來電,我接通。是派出所,詢問了情況和我的傷勢,讓我等著,馬上過來人。幾分鐘后,一輛途勝亮著紅藍頂燈停在我面前,我指著卷簾門已撂下的小賣部說,就這兒。

        警察上前敲門,里面沒動靜,燈還亮著。警察問我,你買水的時候里面就一個人?我說對。警察說要不你自己先去看病,需要縫針的話別耽誤了,明天再來處理。我說打我的人就在里面,干嗎要明天?

        網(wǎng)上老說公務員花著納稅人的錢不作為,盡管我沒在北京繳過稅,依然憤慨。

        警察說這家我知道,跑不了,這孩子是個傻子,他爸晚上出去上班,只能等明天下班回來處理,你趕緊去醫(yī)院吧,別破傷風。

        警察姓馬,鄉(xiāng)派出所的,第二天我去找他。傷口倒是不嚴重,縫了四針,CT也照了,沒腦震蕩。馬警官看了醫(yī)院的報告,說沒什么事兒,想怎么解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打報警電話時候那么心平氣和了,越想越憋氣,來北京一年一事無成,臨走臨走,沒招誰沒惹誰,挨一板磚,還是個傻子拍的,憑什么呀?我說賠錢!馬警官問想賠多少,我伸出三根手指。三千?馬警官問。我很生氣,說,三萬。馬警官笑了,是那種能刺痛人心的笑。他說,想靠這個致富?然后問我看病花了多少,我說兩千,但還有誤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馬警官揮手示意我打住,讓我跟他上車。

        卷簾門收起來了,小賣部開著門,我跟著馬警官走進去,有點兒底氣不足了。來的路上馬警官告訴我,拍我的那傻子二十二歲,跟他爸在這村里住了五六年了,租的房子,前面一間賣東西,后面睡人。店是給兒子開的,兒子腦子有問題,上班沒人要,賣東西找零錢問題不大,傻到什么程度也沒一個明確說法。但肯定是傻,不傻他也不會拿板磚往你腦袋上砸,馬警官說。他爸每天晚上出去開滴滴,租的別人車,白天那人開,晚上他爸開。白天他爸在家補覺,也能照顧兒子,給兒子做飯。這傻兒子以前用“熱得快”燒開水給全村弄短路過,煮面條讓自己煤氣中過毒,煤氣罐還差點兒爆炸。白天離不開人,沒人看著就出事兒。據(jù)他們同樣在這兒打工租房子的老鄉(xiāng)說,孩子傻是小時候總受大孩子欺負,刺激到腦子。這孩子從小父母離婚,孩子的爸也沒再婚,但心里癢癢,就去扒女廁所,被人抓個正著。孩子也受到牽連,一起被人笑話,所以大孩子專挑他兒子欺負。講到這兒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馬警官是一位辦案經(jīng)驗豐富的民警。馬警官還說,攤上這事兒就自認倒霉吧,畢竟對方腦子有問題,法律對這種人都從寬。

        這時候車駛過鄉(xiāng)委會大門,還有幾個村民模樣的人站著,看樣子是有事兒,但不成規(guī)模。馬警官扭頭看著說,亂死了,成天的事兒,累!然后問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暫時沒上班,他說,那你要什么誤工費呀?我之前也一直心虛這事兒,坐在副駕駛有點兒難為情。沒想到他又補了一句:我看你這樣也不像有工作的。什么意思?我哪樣?因為我半夜一點多了還在游蕩嗎?因為我剃了個光頭嗎?因為我想讓對方賠償三萬嗎?我心里搜索著自己身上不對勁的地方。他說得確實沒錯,但這種經(jīng)驗豐富對我是一種傷害。我有點兒討厭他。我按下電動車窗的開關,風吹進來,好受了些。

        進了小賣部,沒看見胖子,他爸沒睡覺,知道我們要來,笑臉相迎,說兒子害怕警察躲起來了,他先幫著接待。屋里地方小,也沒多余的椅子,他就讓我和馬警官坐在成箱的雪碧上,說很結實。這位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背有些駝,按說不應該比我爸大,看上去倒像我三爺爺。眼前此景加上馬警官路上的那些話,讓我想要三萬的話說不出口。

        馬警官開門見山,說人家就吹個口哨,被你兒子打了,半夜去醫(yī)院看了,不嚴重,但是也縫針了,耽誤上班不說,將來肯定還得落疤,可以私下調解,賠點兒錢就算解決了。胖子父親看著我說,同志,您想讓我們賠多少呢?有了馬警官車上的那番話,我自然是不好意思說了,我覺得他有點兒拉偏架。沒想到馬警官替我說了,他說受害者想要三萬。

        我被說得臉上發(fā)燙。他怎么能兩頭兒說話呢!

        胖子父親說,我們家這情況你們二位也看到了,少點兒行嗎?馬警官說,你兒子錯在先。胖子父親說我知道,特別對不起這位同志,說到這兒才想起沒給我和馬警官倒水,趕緊從貨架上拿了兩瓶看上去很花哨的飲料讓我倆喝,說這是新出的,好喝。我還真沒喝過,但也沒擰開。馬警官喝了一口,喝完還舉著瓶看看。

        胖子父親接著說,養(yǎng)這么一個孩子,挺不容易的。馬警官說,你作為施害方的代表是個明白人,受害方也是明白人,要說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咱們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談定賠償金,結案——所里還有比你們這更嚴重的事兒等著處理呢,咱們都快點兒!胖子父親說昨天是他生日,他兒子非要等他收車回來給他煮面,往常這個時間都關門睡覺了,發(fā)生這事兒也是趕巧了,沒轍。說著俯下身,頭埋到貨柜下面,翻騰了幾下,拿出兩捆百元人民幣,放在貨柜的玻璃面上,說家里就能拿出這些,兩萬。馬警官看著我。我看著這錢,有點兒愣。

        我聽到胖子父親又說,如果還是不行,就等下周二滴滴可以提現(xiàn)的時候,我把這半個月的錢取出來,不過那也夠不了三萬……算了,我打斷他,掏出醫(yī)藥費的單子放在柜臺上說,看病花了一千九百多,給我兩千就行了。

        胖子父親數(shù)錢的時候,我從冰箱里取出一瓶酸梅湯,擰開喝了一口問,為什么你兒子不讓我吹口哨?胖子父親停下手里的動作,往后面的屋子看了一眼說,那幫大孩子合伙欺負他的時候,都會先吹一聲口哨,算發(fā)號施令,然后統(tǒng)一行動,扒光他的衣服。那天他光著屁股吐著白沫躺在地上打滾,從此腦子就不正常了,我?guī)x開老家來了這兒。說完繼續(xù)從頭數(shù)。

        五天后,腦袋拆線。又讓我在北京多待了五天,裹著紗布回家怎么都說不過去。離開醫(yī)院,買了一頂帽子,戴上正好蓋住縫合處。頭上已經(jīng)長出一層青楂兒,傷口沒那么明顯了?,F(xiàn)在可以去跟“小奶茶”告別了。

        我是趁下午人少的時候去的。店里有兩個女學生翻著手機在等奶茶,“小奶茶”系著圍裙,正在操作間,我徑直走過去。

        頭發(fā)呢?她看見我后問。想必是看見帽檐外面沒了頭發(fā)。

        新發(fā)型。我稍稍后仰,摘下帽子給她看光頭,然后又戴上。

        你先找地兒坐。

        我在最方便看到操作間大玻璃窗的桌前坐下,看她在玻璃窗后,用不同的盛具往塑料杯里兌制不同液體,最后做出三杯不同顏色的奶茶,鄭重扣上蓋兒,放進托盤,擺上三根吸管,端出玻璃窗。三大杯奶茶驕傲地游走在店中,她更顯得小了。

        兩杯送到等候的學生那里,她們沒馬上喝,舉著拍了一通。最后一杯擺在我面前。我這杯是原味的,迫不得已非要喝的話我都喝這個味兒的,草莓、木瓜、山芋等口味對我來說不過是在不喜歡的事情里搞花樣,沒必要。

        怎么想起留個光頭?

        涼快。

        熱天兒都過了。

        秋老虎,還得熱一個月。

        喝呀。她把吸管替我插上。我一直沒告訴她我不喜歡喝奶茶。

        我嘬了一口,覺得不是那么難喝了。又嘬了一口。

        你今天來有什么事兒吧?

        我也覺得自己一進門就變得不自然了。我又嘬了一口,叼著吸管沒松開。

        是不是錢的事兒?

        我叼著吸管搖搖頭。

        她說,那我跟你說個事兒——能不能再借我兩萬?

        我深吸一口,一粒粒珍珠像上膛的子彈,一排排涌入口腔。我松開吸管說,我要回老家了。

        什么時候回來?

        我嚼著珍珠,有點兒黏牙,說,不回來了,今天是來跟你告別的。

        這樣啊,為什么呢?

        沒意思,不想在北京待了。珍珠被我嚼出一種它特有的味道,說不上來。

        “小奶茶”搓著手說,那應該把那三萬還給你,可是現(xiàn)在又想開個分店,還差兩萬,這樣一來,我就需要借五萬了……

        這時候進來一對情侶,“小奶茶”回到點餐臺后面,等候他倆點餐。兩人是慕名而來,女生給男生介紹,同學在朋友圈里曬的就是這家,問男生想喝什么味兒的。男生看來跟我一樣,對奶茶興趣不大,說來對雞翅吧。女生把各種口味問了個遍,還是要了原味的,說先從基礎款喝起,將來會把全部味道喝個遍。我看了一眼女生頭頂上的燈箱飲品單,一共九種口味。如果女生未來不換男朋友,當她來買那八杯的時候,沒準還能賣她男朋友八對雞翅。是該開分店了。

        “小奶茶”服務完這對情侶,又坐回我面前。說這家小店似乎在附近兩所大學里火了,喝過的學生一發(fā)朋友圈,沒喝過的就想嘗嘗,有些為了發(fā)朋友圈,特意過來買一杯。也帶動了其他大學的學生,特意跑來喝時間成本太高,只好等到這邊玩的時候,趕上了買一杯。這些都是“小奶茶”和來店學生聊天,直接掌握的客戶情況。

        “小奶茶”說她覺得十分有必要在北京東邊大學扎堆兒的地方開個分店,讓東邊的學生也知道這個店,學校的好處就是傳播迅速,且轉化率高,年年還會有新生入學,前景可觀。

        “轉化率”這個詞,讓我覺得“小奶茶”在開店這件事上比我想象的專業(yè)。我說,那就開,那三萬不著急,我就是臨走前來看你一眼。小奶茶問我離京后有什么打算,是去省會發(fā)展,還是回老家。我說馬上三十了,離六十歲退休還有三十年,得好好掂量掂量這三十年我能干點兒什么,找個別讓我討厭、也別討厭我的工作,很有可能我就在左顧右盼中耗盡了此生,不過也沒什么關系,至少我沒有努力地去做一件我并不想做的事情。人生很長,也很短。

        沒想到“小奶茶”又蹦出一詞兒:加油!

        她滿面春風的臉上呈現(xiàn)著燈箱上那九種奶茶所沒有的顏色,讓人艷羨。她說,她也為漫漫人生訂了計劃。年底前先把第二家店開起來,如果運營得好,明年開學前,在廊坊大學城開第三家。那兒的大學太多了,如果站穩(wěn)腳,就算拿下華北市場了。然后就會有風投注意到她的奶茶店,給她在全國各地開連鎖店。三到五年,這個名字的奶茶店會像麥當勞和肯德基一樣,出現(xiàn)在各個二線城市的大學城或萬達廣場。她說,如果不相信她,她就想辦法盡早把三萬連本帶息還給我,如果相信她,這三萬就是我在奶茶店的原始股,像我們一開始在協(xié)議里寫的那樣,可以拿分紅。還說,如果我愿意參與,將來可以當我老家所在省的地區(qū)主管。當初在那種情況下我能信任她,把錢借給她用,讓她覺得我是一個好人,所以現(xiàn)在她愿意跟我說這些。

        從一家城市邊緣的小奶茶店起家,最終做成上市公司,成為奶茶業(yè)大亨,那種事情是存在的,同時我也知道,肯定不會發(fā)生在“小奶茶”身上。但我還是問她,如果這事兒算她的夢想,實現(xiàn)了以后干什么呢?

        “小奶茶”說,她就可以談一場自由的戀愛了。之前談過兩個男朋友,第一個是在高中,他們鎮(zhèn)上的,男生考到廣州的重點大學,“小奶茶”落榜。男生覺得二人的距離從此拉遠,長痛不如短痛,兩人抱頭大哭后和平分手。第二個是去年來北京認識的。高考落榜后,“小奶茶”在當?shù)匾贿叴蚬ひ贿呑x了個繼續(xù)教育專科,某大學安設的分校,其實就是當?shù)氐穆殬I(yè)技術學校被大學收并了,做個駐當?shù)氐霓k事處。拿到畢業(yè)證后,“小奶茶”來了北京,應聘了一家公司,也做前臺。兩個月后有男同事追她,吃了幾頓飯后,兩人談起戀愛。過年的時候,男生非要去“小奶茶”家看看她的父母,“小奶茶”說不用,沒到時候呢。男生還是拎著煙酒糖茶來了,“小奶茶”只好把他從鎮(zhèn)汽車站接進家。到了“小奶茶”家一看,男生臉都白了。“小奶茶”說,我爸躺在床上微笑著迎接他,因為我爸七年都沒有下過床了,之前在鎮(zhèn)工廠上班,工傷,腿沒了,在家吃低保。我媽要給他煮餃子,他說不用客氣,就是作為我的同事,來拜個年,然后放下東西,走了,自己住賓館去了。半夜,我收到他發(fā)的微信,說我倆在北京這片汪洋大海中漂泊,我們兩個家庭的組合,很難讓我們順利上岸,為彼此好,還是不要在一起了。我哭著過完年,回到公司,就辭職了??隙ㄊ遣荒芎退谝患夜玖耍履缢?,守著公司不走,我不怕,哭完我就是女漢子了,我走。

        我聽明白了,這也是一個“集經(jīng)濟、歷史、文化多重矛盾于一身”的人。“小奶茶”接著說,現(xiàn)在看,當初走就對了,要不然也不會開奶茶店。所以,我的理想就是等錢對我來說不再是錢了,就能自由地談戀愛了,第三次談可別再讓我哭了。

        跟誰?

        跟你吧——但那時候你可能都倆孩子了,我可能也快更年期了?!靶∧滩琛弊约簶妨?。接著說,跟誰都行,跟我喜歡也喜歡我的人。然后生個孩子,最好是女孩,她長大后,不會像我一樣了,她可以有別的理想了。也沒準到時候我不那么在意戀愛這事兒了,未必會有孩子,但是現(xiàn)在,它對我來說是個坎兒,有坎兒就想跨過去,要不然總覺得不自由。對,其實我不是想自由地談戀愛,我只是想自由一點兒,讓所有人都能自由一點兒。等我的“奶茶集團”成立了,如果有像我這樣的女生找不到工作,我這兒全收,大區(qū)經(jīng)理、品牌專員、渠道推廣、店長、服務員、外賣員、公眾號維護,總有一個崗位會適合她。到時候,在工作這件事情上,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了。

        哎,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實現(xiàn)這事兒呀?“小奶茶”又問我。

        不想,我得回家。我盡量讓語氣平和,但感覺說出來還是透著抑制不住的感情色彩?!獙α?,你能給我做一杯九種口味混合在一起的奶茶嗎,我明天的票,來不及每種口味都喝一杯了。

        我攥著一杯特殊顏色的奶茶,離開奶茶店。再不走,我就哭在她的店里了。

        我被感動了。我知道,多少年后,在這個理想破滅的時候,她一定會有辦法面對,但是現(xiàn)在,它是夜色中汪洋大海上的微光,幫助這個理想在貌似能實現(xiàn)的道路上前進一小步,是我需要做的。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片子,我總覺得從來北京到離開北京這中間,缺一個鏡頭,現(xiàn)在我找到這個鏡頭了。我感覺到內心久未有過的激動。

        走出奶茶店前,我讓她等著,明天我把那兩萬送來。

        我姐夫竟然在家,在門口嗑瓜子。我問怎么沒去上班,他沖屋里一甩頭,說照顧你姐。我問我姐怎么了,他說你進去看看。我推門進去,他跟在后面。

        我姐的電動車在外屋充著電,她在里屋躺著。我問她怎么了,她往一邊蹭蹭身,床上騰出地方讓我坐,說沒事兒。我坐下后看床頭放著一堆營養(yǎng)品和藥,拿一盒看了看,是婦科用藥。她注意到我帽子下的頭型變了,問我干嗎把頭剃了,我說方便,反正要回家了。我姐知道我在北京不順,最近要回老家。我說我明天下午走,東西都收拾好了,有些沒用的生活用具讓姐夫拿過來用。姐夫問我是不是真不打算回來了,這里畢竟是北京。我說這兒不適合我,姐夫說他倒覺得回去了才不適應。他手機響了,有人叫他去喝酒,他說今天去不了,老婆病了,家里躺著呢,對方執(zhí)意叫他出去,他就去外屋打電話和他們周旋,怕吵到我姐。他倆是初中同學,早戀,都沒上高中,到了年齡就結婚了。無論姐夫喝成什么樣,他倆始終是夫妻。以前我覺得他倆能在一起,是愛情偉大,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倆還在一起,是無法為離婚買單。我姐現(xiàn)在從不過問他出去跟誰喝的,既是放心,又是灰心。

        我問我姐到底怎么了,回家爸媽問起來,我也好交代。我姐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病歷。病歷本嶄新,就記了半頁,我一看,人工流產(chǎn),日期是今天。也就是說我姐剛從醫(yī)院回到家,我能想象到我姐夫騎著電動車她坐在后座的樣子。我說,現(xiàn)在不是讓生二胎了嗎,你倆不想要?生我的時候,國家還只讓生一個,我爸想要兒子。好像有了兒子真能光宗耀祖改變命運似的,明知道要繳罰款還生了我,為給我上戶口,搭進去一年工資托關系。這些都是讓生二胎后,我聽他們說的。我姐說她和姐夫也想再要一個,但條件不允許,養(yǎng)活好養(yǎng)活,但后面的事麻煩。我還沒結婚,不能完全吃透這話,畢竟我姐已經(jīng)養(yǎng)過一個開學就上四年級的孩子了。我姐又說,她去別人家做保潔,看到北京孩子接受的教育,打小就學鋼琴架子鼓跆拳道,英語說得跟小外國人似的,她覺得自己的孩子不可能競爭得過這些孩子,所以就別讓孩子長大再遭罪了。很多事情不是靠努力就能改變的,如果命運那么好改變,就不叫命運了,我姐最后說道。

        我給我姐微信轉了兩千塊錢,她不要,我說必須收,要不然我明天不回家了。她沒碰手機,我說明天之前你要是不收,我還過來。我姐跟我嘮著家常話,讓我走之前把事情都辦利落了,我說都辦了,最后一件事兒就是看你,你收了錢就徹底利落了。

        走出我姐家,我琢磨著還能跟誰借這兩萬。

        我想到我的同學。但是一想那晚我們在《光輝歲月》的氣氛下都告別了,才過這么幾天我又管他們借錢,不免尷尬。還想到一個人,胖子的父親,五天前我在小賣部的柜臺上看到他有兩萬。我可以去試試看,給他寫借條,利息高點兒都沒關系,實在想不出別人了。

        我把身份證復印件和借款聲明都放在柜臺上,胖子父親聽我說完,還真答應了。但讓我明天早上來取,錢被他存銀行了,現(xiàn)在銀行剛下班,他馬上要出車,會在拉活兒的途中去提款機取。我擔心夜長夢多,問他幾點收車,我來取。他說一般是凌晨四點,但是今天可以早回來會兒,讓我兩點來也行。我說好,那就兩點見。

        我先睡了一會兒,手機上了個一點半的鬧鐘。差十分兩點出了門,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騎過去不到十分鐘。路過鄉(xiāng)委會門口,那里又聚集了若干村民,并有人不斷趕來,他們往墻上貼著維權標語,還沒貼全,只能看到“人在做天在看,祖宗的土地……”我從這幾個字前面騎了過去。

        拐到小路上,又騎了一截,到了。離挺遠就看見小賣部亮著燈,我把車停在門口,沒鎖,想著一會兒辦完事兒還騎著走。正準備進去,聽到有人在和胖子說話。說話的人被一堆貨品擋住,看不見。只聽見一箱箱“康師傅”后面?zhèn)鞒龅穆曇?,說胖子的父親沒有運營證,開滴滴在北京南站被扣下了,罰款八萬,還要拘留十五天。我能看見胖子在柜臺后面很憤怒,臉漲紅了,惡狠狠回應道:活該!

        “康師傅”后面又發(fā)出聲音,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他是你爸,你現(xiàn)在得想辦法撈他,你要是不管他,罰款八萬不說,在里面待十五天不好受,他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胖子還是倆字,活該!“康師傅”后面的人挪動了一下,露出警服,看不清臉,聽聲音像是馬警官,煙酒嗓,一口京片子。他說,這事兒是怨你爸,但作為兒子,你得想辦法救他,幸虧南站派出所有我同學,現(xiàn)在人家答應了,兩萬就給你爸放出來,趁天沒亮,趕緊把這錢交了,就能見到你爸了。真給你爸帶走報上去,那就晚了!胖子突然哭了,喊道,不管,殺死他,殺死天下的老子!說完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我摸了摸我的嘴,并沒有白沫流出來,但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胖子,躁動不安,渾身抽搐。不光是口哨聲,無論什么聲音,都讓我感覺刺耳,“馬警官”還在喋喋不休。誰說北京話好聽的?這聲音讓我煩躁!大孩子為什么要欺負小孩子?警察為什么要欺負我爸?我爸是壞人嗎?為什么會有壞人?為什么會有警察?為什么世界上有聰明人的同時又要有傻子?為什么要有北京和三四線城市之分?為什么“三十歲真理”顛撲不破?為什么有人不能順利地出生?為什么有人出生了又不能順利地活著?命運真的不能改變嗎?“集經(jīng)濟、歷史、文化多重矛盾于一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去他媽的吧!

        直到“馬警官”背沖著我倒下去,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扔下手中的板磚,跑出小賣部。沒有人看見,他如果能醒來,也不會知道是誰干的。我忘了自行車還在門口,使盡渾身力量,竭力向遠處飛奔。顧不上回頭,我能聽到自己氣喘吁吁的聲音,跟高中時跑一千五不同,這次我一點兒不累。黑夜中的飛奔酣暢淋漓。

        不對,壞了!我突然想到,隔壁洗車房門前有監(jiān)控。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家了,哪里才是我的歸宿?我聽見警笛的聲音。

        這時我已跑上大路,側面呼嘯而來一輛途勝,紅藍光芒在車頂閃爍,沒剎住,把我撞飛了。飛翔中,我看見馬警官氣急敗壞地走下車,低頭看了看車前,又伸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鄉(xiāng)委會。

        我還在飛。飛是三維空間的動作,我不再是一只螞蟻,我能進入三維空間了。不僅如此,還具備了看到過去和未來的能力??茖W家們說,打通時間,就進入四維空間。原來四維的空間是這樣。我看到我爸為給我上戶口在繳罰款,他說有個兒子不容易,窗口那邊還是不給上,我爸等到下班,在后門自行車棚給那人跪下。我也看到自己因制伏了穿假警服敲詐勒索的假警察而要被馬警官頒發(fā)獎狀。但是我的腿瘸了,不能走著去領獎了,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因為我已經(jīng)在飛了。

        猜你喜歡
        警官奶茶北京
        不翼而飛的青花瓷
        小編與奶茶的日常
        不翼而飛的青花瓷
        北京,離幸福通勤還有多遠?
        北京春暖花開
        北京的河
        地下奶茶店
        北京,北京
        大肚皮的保護神
        大肚皮的保護神
        国产在线观看午夜视频| 免费福利视频二区三区| 熟妇高潮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大尺度吃奶呻吟视频|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杨幂| 永久免费的拍拍拍网站| 成a人片亚洲日本久久| 亚洲高清中文字幕视频| 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在线观一| 精品亚洲国产成人av| 国产高清国内精品福利99久久| 蜜桃在线观看免费高清| 蜜桃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视频九色| 亚洲综合色自拍一区| 亚洲欧洲综合有码无码| 亚洲国产综合久久精品 | 国产免费成人自拍视频|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内| 狠狠色婷婷久久综合频道日韩| 初尝黑人嗷嗷叫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极品| 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免费| 亚洲熟女综合色一区二区三区| 丰满岳妇乱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亚洲精品国产福利在线观看|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毛片| 中文字幕丰满人妻av| 国产动作大片中文字幕| 午夜无码片在线观看影院| 国产精品白浆免费观看| 一区视频免费观看播放| 国产精品186在线观看在线播放 | 99热这里有精品| 无码日韩AⅤ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主播| 免费播放成人大片视频| 99久久免费只有精品国产| 嫩草影院未满十八岁禁止入内| 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一区二区三区蜜桃a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