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農夫弗里赫在拖拉機事故中受了傷。他心里埋怨妻子哈澤爾,因為她沒有提醒他家里的拖拉機年久失修——而且,這臺拖拉機是妻子帶過來的嫁妝,屬于妻子的個人財產。受傷后的弗里赫決定起訴妻子。這個案子一路打到了華盛頓最高法院,法官們只得斷起了“家務事”。
哈澤爾的娘家比較有錢。整個農場、包括拖拉機,都是她的財產。每年農場都帶來不錯的收入。這些收入都只進入妻子的賬戶,和夫妻共有的財產及收入是分割開的。弗里赫雖然偶然會在“妻子的”農場中工作,但既沒有從妻子那里得到報酬,也從來沒有分得過農場的任何一點收入。事實上,他并不怎么熟悉農場的情況,否則也不會爬上一臺安全狀況并不那么好的拖拉機。
就這樣,事故發(fā)生了。弗里赫不但受傷,而且因傷致殘。他對妻子提起了訴訟,理由是這臺拖拉機歸妻子所有,她對此有管理義務——如果存在安全隱患,應當及時提醒。然而妻子哈澤爾不以為然:農場也好、拖拉機也好,雖然是妻子帶來的嫁妝,但婚后就已經是共同持有的財產。她的律師提出,夫妻應當推定為“聯(lián)合體”。弗里赫因為“自己的”拖拉機受傷,沒理由起訴夫妻“聯(lián)合體”。就算起訴了,賠償責任的承擔者同樣是受害者自己,相當于做家務時切傷了手指,修葺屋頂時不小心扭傷了腳,哪里會構成侵權呢?
初審法庭在受理后,對于妻子一方提出的抗辯持肯定態(tài)度。初審法庭在判決書中這樣寫道:“據說——姑且不論這種說法是否滑稽,普通法曾經把丈夫和妻子看成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丈夫。至于她的合法存在,以及人身和財產權,在婚姻期間都是融入丈夫的財產之中的?!币虼耍蔂柕呢敭a雖然是結婚時帶來的,但在婚姻期間,丈夫不但有權支配這項財產,而且應當承擔這項財產造成的責任。根據普通法,丈夫和妻子在法律上是一種“聯(lián)合體”,而且是妻子對于丈夫形成“附屬”關系的“聯(lián)合體”。
所以,如果這項財產對他人造成傷害,對外承擔責任的應當是弗里赫本人。因此,弗里赫所受的傷害,應當由他自己承擔責任。法官將這種情況比作,從左邊口袋掏錢付給右邊口袋,認為并沒有實際履行的必要?!胺蚱蘼?lián)合體”的邏輯向前發(fā)展一步,就成了“配偶侵權免責原則”。法庭提出,司法不應當深陷于大量瑣細的夫妻爭端,因為夫妻之間原本就是對方安全健康的守護者,如果造成傷害,他/她的內疚、家庭經濟受到的損失、因配偶致殘而背負的照顧責任,本來就夠他/她受得了。法院沒有必要再去追究他們的侵權責任。
此外,還有一種反對追訴妻子責任的意見提出:如果允許夫妻訴訟,可能會誘發(fā)大量的夫妻共謀欺詐騙取保險賠償的情況。例如,在波斯特訴波斯特案中,法庭就曾說:“在某些特殊案件中,夫妻共謀欺詐的現(xiàn)象比起其他案件高得多;如果司法無法阻止這種共謀欺詐存在的情況,且難以在索賠訴訟中發(fā)現(xiàn)端倪,那么就應該交給立法者來決斷,杜絕夫妻之間進行侵權責任訴訟?!币虼耍绻煞蜷_車碰傷了妻子,在普通法中就仿佛丈夫開車撞壞自家的倉庫,妻子并不能作為“受害第三人”要求保險公司進行賠償,就如丈夫不能以自家倉庫被撞壞的名義要求保險公司賠償一樣。
初審法庭的判決一出,輿論意見討論紛紛。法學界人士對于判決中援引的“普通法”表示了質疑。因為,早在1870年,英國出臺的《已婚婦女財產法》已經出現(xiàn)了夫妻分別財產制的規(guī)定,并賦予了妻子對任何人提起訴訟的權利?!叭魏稳恕敝幸舶苏煞颉?884年,美國也頒布了相似的《已婚婦女財產法》,賦予已婚婦女獨立的財產權利。到了20世紀初期,美國部分地區(qū)的法院開始承認婚內侵權之訴,反對夫妻一體主義,拒絕適用夫妻婚內侵權豁免原則。1914年的布朗訴布朗案更是開創(chuàng)了婚內人身損害賠償的先例——而弗里赫案發(fā)生在1972年,此時仍有法庭以普通法為說辭,來阻隔夫妻之間的侵權之訴,似乎已經嚴重落后于時代。
得不到賠償的弗里赫自然不滿初審法院的判決,提起了上訴。華盛頓最高法院受理了本案,并開始思考“將婦女繼續(xù)作為丈夫附屬物”的合理性。預備大法官尼爾代表法庭撰寫了終審判決書。他寫道:“情況已經變了。古代時,女性結婚的目標,就是成為男性的附屬品。然而今天情況已經改變了。配偶一方再也不為另一方的單獨過失負責。配偶一方更可以因另一方侵犯了自己的獨立財產權提起訴訟。傳統(tǒng)的夫妻被推定為‘聯(lián)合體的觀念,已經不再適合如今的社會現(xiàn)實。我們認為,夫妻關系再也不是彼此侵權免責的合理理由?!?/p>
尼爾法官在判決書中回應了“法律不應當破壞婚姻安寧的觀點”。他這樣寫道:“已婚夫婦訴其配偶侵權將破壞家庭的和平安寧,這個結論只要我們稍加思考就知道其站不住腳。如果夫妻間存在和平安寧,那么就不會有訴訟發(fā)生,或者配偶雙方——他們畢竟是自己和平安寧最好的衛(wèi)士——會中斷訴訟。只要不危及生活的和諧。如果夫妻間本沒有和平安寧,或已開始有隔閡,那么法律上強加給其中一方的免責,似乎更可能引起爭端,而不是將事態(tài)平息下來?!?/p>
他在判決書中表示,法律的存在正是為了恢復個體的權利。盡管婚姻確有隱私性與封閉性,但當配偶一方造成的損害超過了另一方的容忍程度時,本身就會構成對婚姻關系的破壞。這個時候應當允許法律介入,對有過錯的一方追究侵權責任。盡管陌生人之間可訴的“暴行”,未必會引起家庭成員之間的法律責任;但是,仍然不應當因為婚姻關系的存在,剝奪配偶或家庭成員的訴權。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廢黜“婚內侵權豁免”原則,并不意味著在確定侵權責任時要忽視婚姻的存在。許多美國法院提出,家庭內部侵權行為的標準應與處理陌生人之間損害的標準不同。婚內侵權行為應當追究,但也確實應當具有更高的“門檻”。
至于初審法庭的另一個觀點,“受傷害一方配偶可以通過刑法或離婚法得到充分補償”,華盛頓最高法院也并不認同。尼爾法官認為,這些替代方式實際上沒有對傷害或侵權行為進行賠償安排。采取了刑事追訴,是國家對于破壞社會秩序者的懲罰;而離婚本身也不是一種賠償舉措,甚至是夫妻中強勢一方拋棄弱勢一方的手段。因此,只是因為刑法、婚姻法會作出規(guī)制,這本身并不構成限制夫妻之間一方對另一方進行侵權損害之訴的理由。
此外,華盛頓最高法院對于欺詐共謀騙取保險的可能性并不太當回事。“欺詐和共謀確實時有發(fā)生。但這并不授權法院對這類案件的所有案例都帶有偏見。”華盛頓最高法院在判決書中這樣回應有關夫妻共謀欺詐的問題:“法院不可能因為可能存在欺詐就豁免所有夫妻之間侵權者的責任。法院應當依賴于公正的司法程序從特殊的欺詐案例中搜羅出有用的東西。如果這些程序達不到這個要求,法院可以依賴立法機構把欺詐作為公共政策問題來處理……總體上,本院認為,可能存在欺詐并不能成為免責的有效理由。”
在法院看來,不但時代發(fā)生了巨變,就連立法和判例本身也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在Goode v.Martinis案中,法院表示:“以后每個已婚人士都有相同的權利和自由……起訴和被起訴,就像他或她未婚時一樣。”因此,配偶一方受到侵權時,當然可以追償另一方。尼爾法官認為,婚內侵權責任豁免的普通法習慣,其基礎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F(xiàn)在,如果沒有明確的法定條款或強制性的公共政策,法律不應該對侵權行為人進行責任豁免,更沒有理由拒絕給予受害者補救??紤]到這一點,法院駁回了原審判決,退回初審法院重審。
正在此案審理期間,美國聯(lián)邦上訴法院第七巡回審判庭在另一個案件中作出裁定提出,夫妻侵權豁免與已婚婦女平等保護原則是互相矛盾的。自此,“夫妻侵權豁免”原則的廢止在全國范圍內以極快的速度擴散開來。到1997年,夫妻間的侵權豁免原則在全美國 45 個大州以及哥倫比亞特區(qū)都被徹底廢除了,而保留該原則的州法轄區(qū),也都只是在小范圍適用該原則,“夫妻侵權豁免”原則已基本在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中無處找尋。到今天,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二次)》第895F條第1款更是規(guī)定:丈夫或妻子不能僅僅因為婚姻關系而免除其對另一方的侵權責任。夫妻之間婚內侵權由豁免到歸責的變遷,伴隨著由夫尊妻卑到夫妻平等,由夫妻人格不獨立到夫妻人格獨立的發(fā)展,最終奠定了夫妻之間婚內侵權行為在當代美國法中的定性與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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