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本名楊來江,1981年生,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青年作家》《山東文學(xué)》《文學(xué)界》《飛天》《福建文學(xué)》《西部》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多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小說入選《2013青春文學(xué)》等重要選本。詩歌、散文、專欄作品見諸多種刊物及年選。曾獲首屆山東文學(xué)獎、第五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滇池文學(xué)獎、第二屆紅豆文學(xué)獎、第二屆麥積山文藝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第二十六屆梁斌文學(xué)獎、第九屆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出版《天黑請回家》等四部小說集。非虛構(gòu)作品《關(guān)山深處的上海女人》入選2016年中國作協(xié)定點深入生活項目,長篇小說《柳生芽》入選甘肅省文藝百粒種子工程項目。
洪武的女人夜里三點開始肚子疼,洪武翻身起來準(zhǔn)備叫車,但女人說再等等,才有點動靜,看能不能挨到天亮。女人是二胎,她對自己的身體還是略有些把握。洪武對此一竅不通,一臉懵懂而又憤憤地看著女人,女人知道他是擔(dān)心。早上洪武還說要到縣醫(yī)院去檢查一下,她覺得按日子算還要兩三天,去了也是白去。一周前他們?nèi)z查的時候,大夫說最快還要十天,那時候洪武就想著在縣城找個房子候產(chǎn),可女人想著大夫的話肯定有把握,這樣在縣城干等著太費錢,就堅持回來了?,F(xiàn)在大半夜的肚子疼,洪武心里就有些氣不順,雖然跟跑車的早就說好了,隨叫隨到,可這大半夜的,也不好驚動人家。
洪武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一言不發(fā),女人知道他在抱怨。女人也有些不痛快,要不是洪武騙了她,她也不會跟著他到這里來。他說這幾年掙的錢都買了房子,房子在川道里,公路邊上,公交車的終點站就在家門口,去一趟鎮(zhèn)上最多五分鐘,前年撤鄉(xiāng)并鎮(zhèn),他們太原府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小鎮(zhèn),便利得很。她是聽了他的話才跟著回來的,可誰想到,他說了十句話有九句都是假的。的確,太原鄉(xiāng)成了太原鎮(zhèn),盡管除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口換了牌子再沒有其他能讓人驚喜的巨大變化,但既然成了鎮(zhèn),往后肯定就得有個鎮(zhèn)子的樣子,這個她倒并不在意,太原府也真的蓋了一大片的新房子,聽說附近幾個深山村子的人也大多都要搬下來,就在公路邊上,公交車也就在家門口停著,去一趟鎮(zhèn)上當(dāng)真只要五分鐘時間,可他洪武買的房子在哪兒?他們回來兩個多月了,洪武閉口不提新房子的事,他們?nèi)匀蛔≡谔罡叩纳巾斏?,周圍的人家全都搬走了,他們就像孤魂野鬼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巷子里的冰草一天比一天長高,一天比一天雜亂,她就知道,洪武壓根就沒有買下房子,但她不說破,暫時住在這兒也沒什么,等他們好好再掙兩年錢,房子總會有的,可她氣的是,既然家里一干二凈,那就留在西安好了,城里生孩子總是方便些。
生孩子的一應(yīng)用物她早就準(zhǔn)備好了,肚子一陣一陣地疼,她也睡不著。兩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坐著。他們都清楚,他們根本沒有像想象中的一樣了解彼此。女人比洪武大四歲,剛好四十,她的兒子十五了,馬上就要初中畢業(yè),書讀得不好,前夫是個賭鬼,他們像打仗一樣生活了十六年。兒子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前夫在兒子成長的日子里就像墻上的畫像一樣雖然與他日日見面卻又不聞不問,而她又常年在外打工,兒子對她充滿了敵意。前夫欠了賭債,逃亡之前,在她以死相逼之下才勉強(qiáng)和她離婚,兒子名義上歸她,老人們提出的條件是不能把孩子帶走。她覺得什么都沒有比她得到解脫更為重要,兒子也不愿意跟她,她就只身到了西安。
她是洪武的第三個女人。當(dāng)洪武在失蹤三年后把她帶回太原府的時候,所有人都為洪武和萬勝松了一口氣。村上已經(jīng)商量著要把萬勝報成五保戶,但萬勝自己一拖再拖,這事就擱下了。洪武帶著女人回來生孩子的事,讓太原府人在震驚之余對他又生敬佩之意——這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太原府過了三十歲仍然沒有結(jié)婚的就有十二個,而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又有十七個,過了二十五,討到老婆的幾率就越來越小了,有些人沒錢娶不上,有些人卻是把錢頂在額頭上也求不來,而像洪武這樣,窮得叮當(dāng)響,家里又有一個癱了十多年的老娘拖累著的人,能娶到第三個老婆,在箭子川道人的眼中,洪武就是本事大過天的人。人們于是原諒了洪武在他母親死去的時候沒有回來穿白戴孝,也再一次相信,是洪武的媽害了洪武半輩子。
那個女人早就該死了。
萬勝的女人在六月的第一天撒手西去,她終于關(guān)上了這扇令她厭惡至極卻又死不瞑目的人間大門,只有死亡才能讓她歸于平靜,也只有死亡才能讓萬勝在瞬間衰老。
早上的陽光從西廂房的上窗沿滑到了廊沿下,即使在經(jīng)過敞開的炕洞時,陽光被炕洞吞吐一次,萬勝都毫無察覺,掛在他唇角的那顆劣質(zhì)香煙早已燃燒殆盡,一寸長的灰白煙灰在他劇烈咳嗽的時候落在了他右腿的膝蓋上,沒有風(fēng),他的手不知何時掠過藏青色的褲子將煙灰渲染了一片,萬勝佝僂的身子在漫長的時間里一點一點地萎縮下去,直至他頹然坐在上房廊沿的大青石上,他才落了淚。
十四年,是啊,他伺候了她足足十四年,從他五十八歲那年的三月開始,他就像抓養(yǎng)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照顧了她十四年,他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渴望她一天天長大,能自己吃飯、穿衣、走路。然而事與愿違,在他的照料下,她卻一直走下坡路,最后的五年里,她連罵人都不會了,甚至連他說話也聽不懂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是發(fā)出像老鼠呼嚕一樣只有萬勝能聽見的低鳴。
她像極了一只餓死的老鼠蜷縮在被窩里,萬勝覺得他完全能夠?qū)⑺旁谑终评锼Τ鲩T外,但萬勝還是將她認(rèn)真梳洗了一回——輕車熟路,在無數(shù)個無聊的日子里,萬勝都是以給她洗澡來打發(fā)時間。她永遠(yuǎn)是干凈的。他們相呴以濕,總算讓這個偏僻的院子一直滋生著朝氣。
萬勝托人在箭子鎮(zhèn)醫(yī)院借了冰棺,堅持讓女人的尸體停了七天。守靈的人對他的心思心知肚明卻也多有怨氣,誰也不知道洪武能不能在他母親下葬之前回到太原府。消息早就散布出去了,即使萬勝不知道洪武人在哪兒,但他能確定洪武一定能收到訊息。不能在娘炕前盡孝,做兒子的送娘最后一程想必能夠做到,這是太原府人對后輩的底線。
過了初七,就是土旺(太歲活動的日子),半個月不能動土,這是陰陽先生對萬勝的最后通牒。萬勝當(dāng)然知道土旺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土旺期間動土的后果,所以當(dāng)洪武在初六晚上依然杳無音訊的時候,萬勝只好咬牙切齒地答應(yīng)了眾人第二天發(fā)喪。
然而,八月的時候,三年未歸的洪武卻回來了。
洪武是上過太原府光榮榜的人。在二十歲之前的三五年里,洪武曾經(jīng)是太原府年輕人的榜樣之一。太原府幾代人都始終生活在一個怪圈里:書念到初一或初二,兩膀有力的時候就外出打工,掙了錢成家,然后一心想著要孩子出人頭地,而孩子往往也重蹈大人的覆轍,仍然是初中半途輟學(xué),外出打工,再成家……在這個周而復(fù)始的過程中,僥幸有一兩個人考上大學(xué)就算是光耀門楣的大事了,而端了鐵飯碗的也并不能咸魚翻身,基本都在半工半農(nóng)的糾結(jié)中恍惚度完一生,只是比起純粹的農(nóng)民而言,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生活總是要比別人寬裕些,而他們的下一輩如果考不上學(xué),往往還會淪進(jìn)大家共有的怪圈,所以從長遠(yuǎn)看,真正掙扎出去的倒真是寥寥無幾了。但太原府人始終相信一點,不管是拿鐵飯碗還是打工,掙了錢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洪武自初一輟學(xué)外出打工,看起來與別人并無二致,早幾年的打工生涯是怎樣度過的,沒人提起,但突然有一天就有消息傳出來,洪武已經(jīng)掙夠了引女人(娶媳婦)的錢。那時候洪武才十九歲。人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在還沒到引女人的年紀(jì)就掙夠了這筆錢,這是太原府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春雷巨響。怎么可能呢?那時候最有本事的人一年打工下來落個一萬塊錢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而這一萬塊錢就是下一年全家的生活費,真正能夠攢下的,最多也就一兩千,按這個存錢的節(jié)奏算,要攢夠引女人的二萬多元,至少得十年,而這種情況還得家里有農(nóng)業(yè)補(bǔ)貼,更多的人則是年年打工年年空,有個別的等第二年出門連車費都要跟人借,哪還能攢下錢呢。但洪武偏偏就攢下了,人們仔細(xì)算了算,除去他早年在社會上鍛煉的兩三年(一般情況下,剛?cè)肷鐣?,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真正掙錢也就是三年多的時間,這就說明洪武每年的收入基本接近了兩萬,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實。在此之前,太原府哪一個人引女人不是借債四處,至少三年都翻不了身。洪武成了人們教育孩子的榜樣:你看人家洪武,小小年紀(jì)就掙夠了引女人的錢,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好嗎?
名聲大好的洪武,說媒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二十四歲的那年臘月,洪武大婚,女人是箭子川道西園里王家的大女兒,父親是村上的赤腳醫(yī)生,家境如意,女子自小操持家務(wù),賢淑精敏。箭子川道人常說:“跑好光陰不如養(yǎng)好兒。”那是萬勝一生中最為榮耀的幾年。
第二年秋天,萬勝女人在蘋果園里除草的時候突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送到箭子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上的大夫不敢收,再送往縣醫(yī)院,確診為腦出血,時年五十四歲。那時候,洪武和女人尚在西安的建材市場蹬三輪車。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甩在了萬勝面前:救還是不救?醫(yī)生說得很是明了——救,花錢倒是小事,但后面的日子估計就只能在床上度過了。來看望的親戚朋友也都向萬勝詳述了這一后果的嚴(yán)重性,他們列舉了諸多身邊的事例,希望可以幫助萬勝拿定主意。萬勝惶惑了,作為一個即將步入養(yǎng)老序列的人,他像太原府許多老人一樣,對余生都是且走且看的態(tài)度,這樣的大事他拿不定主意。洪武的態(tài)度倒是十分明確:一定要救。但萬勝也清楚,洪武對救后的事肯定毫無預(yù)料。
萬勝最終下了要救的決心。女人在縣醫(yī)院搶救了一個月,前前后后共花了四萬多元。春節(jié)的時候,洪武和女人回來了。萬勝女人坐在四床被子圍起的圈里,像一個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萬勝給她喂飯,飯湯順著她的嘴角流進(jìn)了脖子,她的脖子上系著一個藍(lán)色印花的毛巾,萬勝給她擦了擦。她沖著洪武兩口子擠出了難堪的笑容,張大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響,洪武兩口子沒聽懂她說的話,木然地站著,萬勝說:你媽問你們都還好嗎?洪武吃驚地點點頭,往炕邊走了兩步,洪武女人卻失聲尖叫:連話都不能說了嗎?
女人得病的時候,萬勝花了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正在用錢之際,萬勝沒叫洪武回來,女人的現(xiàn)狀給洪武說得也輕,他不想讓洪武分心。但洪武兩口子絕然沒想到問題會這樣嚴(yán)重。面對現(xiàn)狀,洪武倒還罷了,他得接受事實,可女人不這么想,剛過門的新媳婦,還指望著阿家(婆婆)給她燒炕做飯帶孩子呢,她頭頂?shù)陌脒吿焖查g就塌了——她還沒有做好要為這一家老少甘愿奉獻(xiàn)的準(zhǔn)備。當(dāng)天下午,洪武的女人就回了娘家。
萬勝倒是個通達(dá)的人,他能理解兒媳婦——畢竟是他拿的主意,后果就得他承擔(dān)。況且他又瞞哄了娃兒,他們一時回轉(zhuǎn)不過來倒也沒什么,再說,他還沒老,家里的大事終歸還是他管著,他相信,等他們慢慢適應(yīng)了也就沒事了。
洪武在臘月廿八的下午才將女人接了回來。箭子川道人做事,不管大小,都講的是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城里人的那一套在這里不管用,即使小兩口要搞點情調(diào),但上面有長輩罩著,就還得按規(guī)矩來。按規(guī)矩,洪武覺得丈人家應(yīng)該將女人送回來,但女人卻說不接就不回家。洪武占著理,就比平時更理直氣壯一些,兩個人別別扭扭地吵了一路。萬勝在見到兒媳婦的時候,自然也必須要拿出家長的威嚴(yán)來,他不能讓這些小娃娃反了天,規(guī)矩還得有。
春節(jié)過得極不愉快,好不容易熬到了初三,洪武女人一大早就要回娘家。按規(guī)矩,初一初二不能走親戚,初三得送新靈(新靈是指過世的人未滿三年,家里得給亡人敷紙幣,用紙包起來,供在上位的桌子上“坐紙”,從貼掛對聯(lián)開始一直到初三的晚上才能在墳頭燒送,而這三天里,桌上的香火得有人守著連續(xù)不斷。初三的一天就會有親戚朋友拿著白紙來祭拜,因而這一天走親戚也都是在有新靈的人家。)女人轉(zhuǎn)娘家只能到初四以后。洪武女人收拾了東西,剛要出門,就被萬勝叫住了。萬勝在太原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做事自是張弛有度,他問兒媳婦,娘家有新靈?洪武女人說,沒有。沒有初三怎么能轉(zhuǎn)娘家呢?知道的人說是我萬勝的兒媳婦不懂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萬勝咒親家呢!說完萬勝就進(jìn)了上房的門。洪武女人立馬就僵在了院子里,進(jìn)退不能,洪武拉了拉,她才順勢回了屋。
這是他們成親后的第二個年頭,洪武帶著女人初四去給丈人拜年。按規(guī)矩,得為丈人家的親房二十四家都備齊了禮品,這樣的做法一直要連續(xù)三年,其實就是新女婿認(rèn)門,也讓女人的長輩們認(rèn)識新女婿,和新媳婦結(jié)婚頭一年男方家的親房都要叫新媳婦上門吃飯是一個講究。女人先行回了娘家,洪武在鎮(zhèn)上買足了禮品,雇了車中午才到。丈人一家對洪武的熱情大減,丈母娘給她做飯,丈人竟然出門打牌去了。下午洪武挨家去拜年,隱約聽到了丈人對他的一些不好的傳言,洪武當(dāng)天傍晚就回了家。
年前兩人商量好等過了初十就一起回西安,可初八的早上女人回來了一趟,收拾了行李,說要去北京,兩人又吵了一架,洪武終究沒攔住女人,兩人分道揚(yáng)鑣。后來的兩個月兩人天各一方,洪武偶爾給女人打電話,女人也是草草應(yīng)付了事,而女人卻從不會給洪武打電話。洪武先前只是覺得氣恨,后來才發(fā)覺危機(jī)重重。半年后,洪武到了北京,他是想勸女人跟他走,可女人卻鐵了心,她說,離了吧。
箭子川道的婚姻大多都是經(jīng)媒人介紹而成,婚前匆匆見兩面,并不熟悉,相互間的喜好和厭憎都是在婚后慢慢磨合出來的,他們之間的那根線除了顧及臉面的規(guī)矩,就只有那不菲的彩禮牽扯著他們。離婚的代價對男人來說極其昂貴,女人要離了,男人也就只有撕破了臉,為那些他們付出了汗水而又片刻間付諸東流的錢財而戰(zhàn)。彩禮就像麻將場上的賭資,并不是說輸家出了多少,贏家就贏了多少,這其中還要除過婚事期間的一應(yīng)用度和嫁妝陪房,這大約要花費掉將近三分之一的禮金,再加之男女雙方在持久戰(zhàn)役中的內(nèi)耗,即使女方會退,也往往最多能退出三分之一。所以,離婚在箭子川道著實不劃算,尤其是男人,二婚的幾率小之又小,多半注定就要打光棍了。
但洪武什么也沒做,他以上過光榮榜的大度寬宥了女人和丈人一家。站在北京的街頭,洪武將拳頭捏得咯嘣嘣直響,他悲壯地轉(zhuǎn)身而去,頭也沒回。這一幕霸王別姬讓洪武兩年沒有回家,而太原府人知道洪武的第一個女人棄他而去的確切消息,已經(jīng)是洪武帶著第二個女人回來的時候了。
二十九歲的洪武帶著比他小三歲的河南女子回到太原府的那個春節(jié),人們才從對洪武的各種猜疑中回過神來。的確有許多人在這六七年中沒有見過洪武了,洪武家在太原府的最高處,回家可以從下面的村子繞道,并不經(jīng)過進(jìn)了蒼蠅都能被人發(fā)現(xiàn)的戲場。當(dāng)然,洪武也不?;貋?,這幾年他大約平均兩年回來一趟,而每趟最多住三四天,并不與人交流,洪武身上的光環(huán)自他母親癱瘓以后就逐漸被神秘代替了,萬勝也因此成了太原府人同情的可憐人。所有人都明白,洪武即使再能掙錢,那一堆爛賬也要他好好拼命幾年。洪武成了太原府的窮人,人們再也沒有理由將他作為榜樣教育后人,而早就傳言的洪武失了女人,雖然多數(shù)人不相信這個事實卻也磨光了人們對洪武的贊賞之情。盡管如此,洪武引了第二個女人,在太原府還是激起了一陣風(fēng)浪,人們這才確信,洪武仍然是那個有本事的洪武,而那些年齡大了又引不上女人的人甚至嫉妒洪武的好運。目光自然投在了洪武女人的身上,毋庸置疑,第二個女人比第一個女人美多了,放在太原府近年來的新媳婦中不比任何一個遜色,穿得洋氣,描眉畫黛,待人接物又極有禮貌,更讓人感興趣的,她尚是頭婚。人們這才又重新想起洪武當(dāng)年也是英俊的少年,兩人在一起還是十分般配的,但太原府人常說“丑媳婦是家中寶”“寧可娶個能干的也不要個好看的”,祝福他們的人隱隱為洪武擔(dān)憂,怕他降不住,而嫉妒的人則明目張膽地詛咒:遲早是個嫁漢(跟人跑)的貨。
婚禮還是辦了一次,只是請了親房親戚吃了一頓飯,將該有的規(guī)矩行了一遍。
萬勝女人已經(jīng)不能在被子圍成的圈里坐起來了,嗚嗚哇哇的話也說不出來,但飯吃得下,能認(rèn)清人。洪武將女人領(lǐng)到炕頭的時候,她睜開眼,但很快就閉上了,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但睜眼這件事卻顯得異常艱難。平日里,她一般都不睜眼,來人全憑耳朵聽音。萬勝女人連睜了三次眼,就一陣低低地咳嗽,萬勝著急了,將她抱著扶起,老半天她才擠出了一點口水。等萬勝將她再放平睡下,大家才看見她的眼淚涌了出來。一旁的人都以為是咳嗽的原因,但萬勝明白她的心思。萬勝分得清女人的眼淚究竟是高興還是生氣。
洪武和女人在家里住了十天,洪武像伺候老娘一樣將這個美女人伺候了十天。臨走的前一晚,萬勝將自己的擔(dān)憂私下里和洪武說了說,娃兒,這女人難守。洪武問,誰說的?萬勝說,你媽。洪武便不再多話,只聽萬勝說了半夜的大道理。最后,洪武才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婚姻,就像洪武自己心里也沒底一樣,太原府人從一開始就完全掌握了這場婚姻的命運,說是眾口鑠金一點兒也不為過。這場婚姻是從何處終了的,太原府人誰也不清楚,就像有人說的,他們壓根可能就沒領(lǐng)證,完全是一場兒戲。洪武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開始可憐他,可憐萬勝。眾人的可憐是無數(shù)把利劍,它足以摧毀一個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縱使你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與人獲取平等的身價,在一個可憐你的人面前,你只能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笑話,除非有一天你真的能石破天驚,不然一切都是徒勞。洪武就陷入了這個井底。
及至山上的人家都買了新房子搬到了川道里,及至萬勝要被納入五保戶的悲慘境地,及至母親死去洪武都沒有現(xiàn)身,及至第三個女人向人們埋怨洪武一無所有的時候……人們確信,洪武自暴自棄了。九年的時間里,洪武到底在干什么,人在哪兒,萬勝毫不知情,洪武就像一個影子或是傳說一般成了太原府人偶爾興致所起的談資。他真的變成了人們期望的那個樣子,而不是電視劇里演的一鳴驚人。太多的一鳴驚人是虛構(gòu)的,當(dāng)不得真。
好在有了第三個女人,太原府人的同情之“惡”終究還是有個底線。三十八歲的洪武即使混得再不成樣子,可畢竟帶回了一個懷著他孩子的女人,只有孩子才能讓人們堅信這個女人是死心塌地要跟著洪武了。這是一個結(jié)過婚,生過孩子,并且不美的女人,人們才覺得踏實了。
女人終于捱到了天亮,親房的兩個娘娘(嬸娘)陪著洪武去了醫(yī)院。早先的鄰居們有人將自家小孩用過的被子拿來了,有人帶來了衣服和枕頭,有人帶來了一大堆清洗干凈的尿布,有人將炕燒熱,大家一起準(zhǔn)備坐月子的用物。萬勝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大家讓他緩著,可他哪能緩得住,一會兒去菜園里瞧瞧,一會兒又去后院里喂雞,他覺得總得找點事兒做,這半個月來他都沒好好睡一覺了,但他一點兒都不累,欣欣向榮的日子隨著這個孩子的即將到來而變得清晰可辨,有跡可循了。
從太原府到縣城,三十五里路,車顛顛簸簸走了一個小時。路就像一臉麻子的人面,到處都是深坑。洪武女人一路抱怨,早知道這樣就該留在西安,也不至于回來受這罪。陪同的娘娘一唱一和地勸她,早說要修了,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就像生娃一樣,難的是這一時,熬過就好了。洪武女人大約是覺得抱怨路不好跟自己關(guān)系不大,轉(zhuǎn)而又罵洪武騙了她,向兩個娘娘說洪武的不是。兩個娘娘就一會兒勸,一會兒又和她一起罵洪武。女人后來反倒覺得娘娘們話頭重了,一再辯解,騙不騙的也無所謂了,我都是要給他生娃的人了,后悔也來不及了,日子還得自己過么。娘娘們聽了,相視一笑,心里各自歡喜,她們都清楚“揀嫌的才是買主”,有抱怨才是想著要把日子往好哩過的人,她們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