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初曉
一
三中人工湖的湖水碰不得。
這是鞠苒親身試驗過后給出的忠告。
當(dāng)這張便利貼被主人費盡心思地刻了模板,照著小廣告樣式扒下來,最后被貼滿整個公告欄的時候,三中的學(xué)生們開始議論紛紛。
“這是哪個奇葩干的?”
“能做出這種事,奇葩都自愧不如?!?/p>
“話說為什么碰不得啊?”
“因為刺骨又腥臭嘍?!弊h論聲中混入一句不太和諧的高聲回復(fù),聲音軟糯卻抑揚頓挫。
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大家紛紛看向聲源處。
鞠苒嚼著薄荷味的口香糖,一只手提著洗得有些泛白的帆布包,一只手插在藍(lán)白色的校服褲兜里。
面對四面八方投來的各種眼神,鞠苒早已見怪不怪,還心情舒暢地吹了個巨大的泡泡。
“何出此言?”
周圍的人雖然想要詢問,卻不敢輕易開口,畢竟鞠苒可是三中出了名的“怪胎”。
她擁有壞學(xué)生的一切特點,卻又從不違反校紀(jì),長相甜美,卻非要涂一層厚厚的粉底,一出汗便顯得有些瘆人。
鞠苒不是省油的燈。
這是教導(dǎo)主任對她的評價,可偏偏她又沒做什么可以讓教導(dǎo)主任抓住把柄的事,所以大家雖然對她早有耳聞,卻也好奇得不得了。
現(xiàn)如今有人替他們問出口,自然也就樂得不行,等著看戲。
鞠苒的泡泡維持了十秒左右,在來人開口的那一瞬忽地破掉,她不禁瞇起雙眸打量起眼前的人來。
淡淡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輪廓,一雙褐色的眸沒有絲毫笑意,嘴角卻上揚著完美的微笑弧度。
“刺骨是因為寒冷,腥臭……自然是許多喂食的小朋友不遵守校紀(jì),胡亂投食,污染水質(zhì)?!闭Z罷,鞠苒偏頭看向人工湖的方向,似乎在眺望什么。
薛若水沉默片刻,笑意不減,順著她的方向看去,眉心處的凸起像是板塊碰撞擠壓留下的痕跡。
入目的除了隨風(fēng)起舞的楊柳,湖面漾起的圈圈漣漪,再沒可細(xì)究之處。
吃瓜群眾們一臉茫然,只有鞠苒和薛若水知曉,彼此在賣什么關(guān)子。
二
鞠苒之所以敢在三中的另外一個傳奇人物面前跩,是因為她無意間抓住了他的把柄。
誰能想到三中聲名赫赫的優(yōu)秀學(xué)子居然是個一言不合就跳湖的膽小鬼。
那天,鞠苒閑來無事,路經(jīng)人工湖時無意間一瞥,剛巧看到這樣一幕。
投下饅頭碎屑被無視的薛若水惱羞成怒改投違規(guī)食物,約莫一會兒后,又踩在防護(hù)欄的邊緣地帶眺望湖中央的噴泉處,腳尖時不時地試探近在咫尺的湖水,漾開一圈圈輕微的漣漪。
奇怪的是,鞠苒在薛若水的臉上什么該有的正常表情都沒捕捉到,溜進(jìn)她眼底的,只是嘴角恰到好處的弧度,標(biāo)準(zhǔn)又溫暖的微笑臉。
鞠苒正納悶,順勢躲到能遮住她大半個身子的楊柳之后,指腹若有似無地摩擦著厚重粗糙的樹皮紋理。
薛若水保持同一個姿勢良久,久到鞠苒的興致都要耗盡時,終于踏上防護(hù)欄,準(zhǔn)備縱身一躍。
這下?lián)Q鞠苒沖動了,幾乎是一瞬,她三步并作兩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薛若水沖去。
她不過去還好,這一過去,由于慣性,猛地把似乎還在躊躇猶豫的人硬生生地頂了個懸空,而自己則腳下生風(fēng)般脫離原有的軌道,一股腦地跌進(jìn)湖里。
鞠苒跌入湖中的最后一瞬,下意識地伸手拉拽,順帶著把處于尷尬位置的薛若水一起拖下水。
原本靜若明鏡的湖水霎時間像被擲了水上炸彈般炸裂開來,圈圈水紋急遽飛旋蕩漾。
鞠苒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從沒過腰際的湖水中找準(zhǔn)平衡點,只是方才“遇難”的,好像不止她一個來著。
迫近黃昏的暮色像織成的網(wǎng),明艷的晚霞和落日的余暉從縫隙中灑落,投擲映射到那個身著白襯衫的男生身上。
他極度安靜,甚至連最基本的掙扎都已然放棄,讓鞠苒沒來由一陣惱火。
“喂!”鞠苒憋著一口氣,將他沉重的身子緩緩?fù)系桨哆?,男女懸殊的體重差點讓她重新栽倒在湖里。
黃昏的尾巴被漆黑的夜幕吞噬前,鞠苒終于在和一群路過的鴨子大眼瞪小眼過后,順利地將薛若水帶上岸。
饒是鞠苒水性再不錯,也難敵薛若水半點求生之心不存。
動作有些粗魯?shù)貛退压噙M(jìn)胸腔中的水排出之后,鞠苒堪堪提上白色帆布包,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薄荷味的口香糖,又像是想到什么,極不情愿地多抽了一塊出來,隨手扔到還躺在長椅上的人兒身上。
“倒霉孩子?!本宪酆咧恢{(diào)的小曲,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她的步子不像她的人那般張揚跋扈,輕飄飄、軟綿綿的,倒像極了她的長相和聲音。
薛若水醒來后的匆匆一瞥,便是她校服緊密地貼在身上,單薄的身影愈來愈模糊。
他低頭瞧瞧自己濕透了衣服,煩躁地抓抓腦袋,抓了一手的泥巴。
已是初秋,湖水有些刺骨了,薛若水本就渾身濕透,又經(jīng)風(fēng)這么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轉(zhuǎn)念一想,鞠苒又何嘗不是同樣的境況?!
從長椅上下來,薛若水驀地發(fā)現(xiàn)那塊有些彎曲的口香糖,他沉默著揣進(jìn)口袋,輕輕摩挲著錫箔紙,嘴角的笑意悄無聲息地加深。
順著朦朧月光,薛若水拖著沉重的身子向?qū)嬍易呷ァ?/p>
月上中天,皎潔溫柔。月光穿透兩旁的楊柳,布下斑駁的黑影,零星得仿佛碎條掛在枝丫,和薛若水帶有水漬的腳印,一路蜿蜒,像是看不到盡頭……
三
鞠苒第二天被教導(dǎo)主任“請”去喝茶。
這不是鞠苒第一次被 “請”,卻是第一次被指責(zé)而并未出聲反駁。
鞠苒不覺得這是她在三中生涯里一次認(rèn)慫的黑歷史,因為她明顯不知道被請喝茶的不止她一人。
她昨天說什么來著?
倒霉孩子。
——自己輕生不成,還連累她。
當(dāng)然,對于這套說辭,薛若水顯然是不認(rèn)同的。
“多管閑事。”趁著教導(dǎo)主任上廁所的工夫,薛若水開口。
鞠苒嚼口香糖的動作一頓,抬了眼皮看他,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他略微冰冷的眼底。
可奇怪的是,他明明是在笑著,很溫暖的弧度。
“自作主張。”
“你覺得這事是我透露給教導(dǎo)主任的?”
“誰知道呢?!”語罷,鞠苒垂了眼瞼,看向自己的腳尖——這是她無措時慣有的小毛病。
雖然她不想承認(rèn)自己一向看穿別人的讀心術(shù)遇到了瓶頸,但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方才薛若水那個沒有絲毫笑意的假笑。
這家伙,終有一天她會拆穿他,親自。
教導(dǎo)主任最后也沒審出個所以然來,只好以“破壞學(xué)校宣傳墻公告欄”為由給鞠苒定罪,罰她打掃一個月的假山。
大家對鞠苒的毫無反抗之意顯然是驚詫的,不然也不會有閑工夫去跟她惡作劇了。
起先,大家還勢頭挺足地阻礙她打掃,真是什么三百六十招,招招都要試試。
其中最蹩腳的當(dāng)屬找不到吐痰紙,問她借紙。
鞠苒面上不為所動,內(nèi)心早已將這些毛頭小子亂棍打死。
直到顧維鈞出現(xiàn)在她的跟前,抱著把有些掉漆的原木吉他,咧著嘴,一雙笑眼彎彎。
“嘿,我發(fā)現(xiàn)這里很適合練歌,我保證不打擾你清掃,你給我騰塊地兒,這么大點兒就夠了!”很低的聲線,充滿陽光朝氣的味道,讓鞠苒沒有生出絲毫厭惡之情。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畫,鞠苒忍俊不禁,扯了扯嘴角。
“你笑了,答應(yīng)了嗎?”
偏偏恰好被他瞧了去。
“你看錯了,老弟?!本宪哿滔乱痪?,轉(zhuǎn)過身又打掃去了。
留顧維鈞在原地喃喃自語:“就是笑了,還不承認(rèn)……”
“是否愿意拋下偏執(zhí)與悲傷,
愿意忘掉過去和倉皇,
敞開心扉留戀今生……”
如果愿意……可哪里來的如果呢?
鞠苒聽得心慌,原本入耳的低沉平穩(wěn)的聲線此刻竟莫名地刺耳,她只好扔了掃把,頭也不回地愈走愈遠(yuǎn)。
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吉他聲戛然而止,四周恢復(fù)一片沉寂。
四
日子懶洋洋地過,鞠苒還是每天去假山處打掃,顧維鈞的歌也都不帶重樣的,倒像是讓她免費聽演唱會般過癮。
只是,那之后,他的歌詞像是暗中約定好了一樣,再沒提到“過去”。
這期間,她再沒見到過薛若水。
直到那個黃昏——
她收到了薛若水生日的邀請函。
她原本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把這顆悶彈拋出去的,可理智似乎不受控制,待她清醒過來,自己早已到達(dá)赴約地點。
只是,鞠苒沒想到顧維鈞也會來。
她推開門的那一霎,十幾雙眼睛齊齊看過來,其中的眼神各式各樣——好奇、鄙夷、嘲弄……
她倒是毫不膽怯退縮,一一瞪回去。
顧維鈞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他依舊是那張熟悉的笑臉,潔白的牙齒,彎彎的笑眼映出無限陽光與朝氣。
鞠苒有時候會偷偷拿他和薛若水比較,同樣都是在笑,后者明顯是刻意的,是有玄機的,是神秘的。
“小苒來了,就缺你了?!鳖櫨S鈞對她和睦地笑,讓她把那句“不準(zhǔn)叫我小苒”給咽了下去。
鞠苒不自在地撩撩劉海,在一道略微灼熱的視線中落座。
“你來了?!毖θ羲煤苁桦x的語氣說道。
鞠苒微微挑眉頷首,輕飄飄地說:“生日快樂。”
薛若水嘴角的弧度不變,匿在暗影中的眸漾了些許不可名狀的情緒,鞠苒看了一會兒,然后眼睛看向別處。
飲料零食掃蕩夠了,麥霸們也差不多爭累了,有人開始提議玩俗套的“真心話大冒險”游戲。
瓶口被大力擰動,差點轉(zhuǎn)出范圍圈。
鞠苒見玩了很久也沒有要指向她的意思,心里放松警惕,就要上手試試,好巧不巧地轉(zhuǎn)到了薛若水。
“真心話?!本宪劭此麤]有絲毫不適,心中趣味橫生,揀了興致濃厚的問他,“你說過謊嗎?”
“說過?!?/p>
鞠苒湊近些凝視他,半晌,好笑地?fù)u搖頭。
接下來的幾局里,鞠苒就像是著魔般總能轉(zhuǎn)到薛若水,偏生還總問些他們覺得無聊透頂?shù)膯栴}。
“你經(jīng)常撒謊嗎?
“算是?!?/p>
“你的謊言造成了多大的代價?”
“不大不小?!?/p>
“你做過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沒后悔過。”
其間,顧維鈞選擇大冒險,唱了幾首情歌,聽得女孩子們連連調(diào)侃。
最后一局是薛若水來轉(zhuǎn),瓶口指向的是鞠苒。
“答應(yīng)我一個不過分的要求,期限不限?!?/p>
鞠苒眉頭微蹙,卻礙于在場的人都屏息凝神地聽著看著,只得點頭答應(yīng)。
周遭免不了一片起哄聲。
KTV五彩的鎂光燈晃得鞠苒頭暈?zāi)垦#犞切┤藥捉?“鬼哭狼嚎”的演唱,她掐掐眉心,起身欲去洗手間。
她剛推門踏上走廊,便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一雙褐色的眸里,嘴角牽動著標(biāo)準(zhǔn)的弧度,未達(dá)眼底的笑意,讓他看起來有一絲……落寞?
“怎么不進(jìn)去,壽星?”鞠苒走近薛若水,調(diào)侃他。
薛若水沒說話,看看她,又看看包廂處半敞著的門。
“我想和你單獨聊聊,鞠苒?!?/p>
“我拒絕?!?/p>
鞠苒微瞇眼睛,準(zhǔn)備越過他直接離開,不曾想被后者扣住了手腕:“幾分鐘就好,別忙著拒絕,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把回憶埋葬,背起行囊,我想要制造未來的嘹亮……”顧維鈞的歌聲從包廂內(nèi)傳出,節(jié)奏急遽跳躍,一改往日的沉穩(wěn),一如鞠苒此時的心跳。
薛若水領(lǐng)著鞠苒走了很久,才停下腳步。
纖長的指小心翼翼地解開系在鞠苒雙眼上的綠絲帶,映入她眼簾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爬山虎,折射出幽幽月光。
濃郁的綠被濃稠的夜色斂去了光輝,夜風(fēng)輕拂,倒顯得有些黯然蕭索、孤寂落寞。
這片假山鞠苒再熟悉不過了,十六歲時,這里幾乎是她的天堂。
而和她共享這片天堂的,不是此刻靜靜立在她身旁的薛若水,又會是誰?!
那個笑容明朗溫暖的少年,是什么于無形之中濁了他的世界,將他推進(jìn)了黑白地帶呢?
身旁的少年呼吸逐漸加重,身形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踉蹌起來。他昏倒在石地上的那一刻,鞠苒的腳步像灌了鉛一樣難以移動半分。
她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將他的一切微表情盡收眼底。
他緊蹙的眉峰,顫抖的眼睫,額頭滋生出細(xì)密的薄汗,唯獨那蒼白的嘴角依舊牽著不大不小的弧度。
鞠苒終究是做不到冷眼旁觀,她蹲下身來,將手背覆上少年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弄得她微微一縮。
都病成這樣了,還在笑呢……你真的快樂嗎?
五
鞠苒第一次見到薛若水,不是在三中的人工湖。
第一次和薛若水有交集,也不是那出烏龍事故。
那年她十六歲,正是對夢想充滿向往、干勁十足的年紀(jì)。她與薛若水在一家茶館的后山處相識,在那里筑起了一座只屬于聆聽者與歌唱者的堡壘。
鞠苒熱愛綠色,喜歡在綠意盎然的地方唱出自己譜寫的每一首歌曲,薛若水就為她種滿大片大片的爬山虎,做她最忠實的聽眾。
鞠苒的歌詞清新暢快,曲調(diào)溫柔悠揚,經(jīng)常迷得薛若水無法自拔,總是嚷嚷著“下一曲”。
那時,他的笑單純真實,明朗燦爛,鞠苒被感染,也同他一起微笑面對一切煩惱苦痛。
她沒有母親,為了讓她吃得上凝聚了心意的便當(dāng),他愚笨而又全力地學(xué)習(xí)。
她想要排解憂愁悵惘,他隨時隨地甘愿做她無聲的聆聽者,自始至終都掛著令她心曠神怡的笑,煩惱很快便會煙消云散。
她想當(dāng)一次公主,他親手為她制作花環(huán)系上綠絲帶,與她在花海中翩翩起舞。
……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關(guān)系愈發(fā)淡薄,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呢?
那時的鞠苒下了決心——再次見面,她與薛若水要做……陌生人。
六
高考前夕,有望沖擊清華大學(xué)的最佳學(xué)子薛若水卻病倒了。
一時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陣仗比她破壞公告欄大多了。
鞠苒也逃不過被質(zhì)問,畢竟薛若水是在那次生日會上病倒的,而她又是宴會參與者之一,自然脫不了干系。
可鞠苒不明白,明明顧維鈞是應(yīng)該被質(zhì)問這一撥里的,怎么反倒還質(zhì)問起她來了?
“小苒,你真的不清楚薛若水的情況嗎?”瞧顧維鈞那關(guān)心的模樣,歌都不稀罕唱了。
“欸欸,小苒,你就告訴我,他生了什么病也行,我就是擔(dān)心他?!?/p>
“小苒?”
啪——
鞠苒忍無可忍,扔了掃把,大步流星地走到顧維鈞跟前,狠狠地瞪了他幾眼:“你從哪兒聽來的謠言,覺得我會知道他的情況?”
“可是,那天……我有看到你們一起離開?!备耙幻装说纳倌陻苛搜鄄€,低垂著腦袋,聲音悶悶的,像個認(rèn)錯的大男孩,看得鞠苒心里沒來由地一陣不忍。
“沒事的,他只是不小心染上了流感,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本宪巯肷焓秩嗳嗨兹椎念^發(fā),無奈身高不夠,踮腳來湊也還是行不通,最后只好尷尬地別過頭去,“高考,他一定會參加?!?/p>
話說出口,鞠苒微怔。
她明明沒有得到過他的承諾,又如何斷定并擅自替他做決定呢。
秋風(fēng)微拂,裹挾著一些沙粒鉆進(jìn)她的眼中,淚腺迅速分泌出滾燙的液體,顧維鈞看在眼里,驀地伸手捧起她的臉,將唇湊至她的眼瞼處,輕輕吹氣。
鞠苒被嚇了一跳,還未來得及推開,就被一道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你們在做什么?”
很熟悉的聲音,不同于顧維鈞的低沉,更像是尚未融化的冰山,孤獨又充滿了寒意。
擁有這個聲音的,只有薛若水。
鞠苒猛地推開顧維鈞,卻被反手扣住了手腕。
“若水,小苒的眼睛進(jìn)沙子了,我在幫她……你痊愈了嗎?”
鞠苒從沒想過顧維鈞的力氣會這么大,以致她懊惱于低估了他而用勁掙扎時一不小心被甩了出去,坐到了身后的坭坑里。
剛下過雨的地面泥濘不堪,硌得她生疼,藍(lán)白校褲被弄臟,長發(fā)的發(fā)尾也被迸濺的泥水浸染,鞠苒此時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
顧維鈞沖過來小心翼翼地扶她起來,眼里充滿了自責(zé),鞠苒卻咧嘴笑了笑,替他將手指上的泥垢拍掉。
鞠苒不想承認(rèn),也不得不承認(rèn),對面的少年自始至終都彎唇笑著,冷靜又麻木。
“不會再……痊愈了呢?!彼翊懔撕话悖涞镁宪墼僖矡o法與他面對面,只好說了聲“告辭”落荒而逃。
鞠苒與薛若水的時間之門似乎再也找不到鑰匙開啟了?;蛟S沒了她,他才能向更廣闊、更遼遠(yuǎn)的蒼穹翱翔。
七
為期一個月的假山打掃生涯結(jié)束,顧維鈞的歌曲也已全部唱完,高考如約而至。
鞠苒發(fā)揮得還不錯,考去了西北一所醫(yī)科大學(xué),專注研究心理。
顧維鈞順從自己的心愿,去了華南的音樂學(xué)院,小半年便小有成就,樂隊的風(fēng)頭很盛。
至于薛若水……
鞠苒中斷了與他的聯(lián)系,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
那是高考后的暑假,鞠苒去北歐畢業(yè)旅行,輾轉(zhuǎn)去了很多城市,也感受到了童話的氛圍,美好得不得了——如果薛若水沒有出現(xiàn)的話。
在那艘開往圣托里尼的小船上,鞠苒并不知道如果自己沒有被醉酒的客人騷擾的話,他是否還會現(xiàn)身。
鞠苒清晰地記得,當(dāng)她掙脫不得用力過猛而被甩出去跌入海水中后,那個熟悉的少年毫不猶豫地跟隨她跳了下來。
可鞠苒知曉他是不會游泳的,否則當(dāng)年也不會在人工湖中差點丟了性命。
跌入激流時不咸不淡的心情隨著他的跳入瞬間急遽緊繃,她甚至慌亂得不知所措。
那一刻,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讓薛若水活下去,可此時的境況就像即將跌下盤山公路而垂懸的貨車一樣難以挽回。
鞠苒再也做不到安之若素,她崩潰地大哭,叫喊著他的名字,一面去找尋他的身影,一面又瘋狂地拍打水面企圖獲得救援。
“薛若……”最后的“水”字還未喊出口,鞠苒便已耗光力氣,身子緩緩下墜,連嗆了好幾口腥咸的海水。
這一次,終于換她體會他所經(jīng)歷的。明明這種時候那么害怕、那么難過,而從前的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始終是笑著的?
意識迷離之時,鞠苒仿佛看見自己去世多年的父親,他溫和慈祥的面龐,認(rèn)真研究學(xué)術(shù)的姿態(tài),拼命勸阻她卻依舊失敗的無奈與崩潰……
她真的好想跟他說上一聲遲到的“對不起”。
鞠苒再次醒來時,薛若水正將手臂撐在她的床沿,一張蒼白的臉湊得極近,微微揚起的嘴角就要觸到她的,他的雙睫像羽毛一般,幾近觸碰到她的臉頰。
她心臟一緊,剛睜開的雙眼又悄然閉上,等待那個吻降臨。
可她等了很久,都未感受到那抹溫柔的觸感,酸澀的液體悄然地順著眼角滑落,她感覺到那股巨大的壓力慢慢退卻,又只剩她一個人。
薛若水臨走前的呢喃,鞠苒是聽到了的。
他說:你終究還是跟顧維鈞在一起了啊,苒苒。
鞠苒猛地握住頸前的心形項鏈,正反面分別刻著鈞、苒。
耳邊不斷回旋著薛若水在驚濤駭浪中抵達(dá)她大腦中樞的那句“上次被顧維鈞搶走的機會,這次我絕不再膽怯退縮”。
鞠苒和薛若水,再也沒了可能,果真是應(yīng)了鞠苒當(dāng)年發(fā)過的誓言——做最熟悉的陌生人。
八
時間退回到三年前。
鞠苒還不是現(xiàn)在囂張跋扈的鞠苒,她善解人意,乖巧溫順。
直至她為了夢想與父親鬧掰,踏上一個人的旅程,開始流浪——她夢想將唱歌當(dāng)作生命,懷揣一腔孤勇,浪跡天涯海角。
從事心理醫(yī)生職業(yè)的父親對她用盡渾身解數(shù),卻發(fā)現(xiàn)她的一腔熱忱絲毫不減,父女雙方都不肯妥協(xié),她無奈之下背上白色帆布包,逃離父親的庇護(hù),只為開始新的生活。
當(dāng)沒有金錢支持的生活給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后,她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當(dāng)被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后,她開始自我懷疑是否真的具備得天獨厚的嗓音條件。
直至她再也寫不出任何動人的歌詞,譜不出任何婉轉(zhuǎn)的旋律,她開始惶恐,自我折磨,最終不得不選擇回去面對現(xiàn)實。
誰曾想,鞠苒回來的那一刻,有什么在悄無聲息之間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她唯一的親人永遠(yuǎn)離開了她。
鞠苒幾度崩潰的心支離破碎,她砸掉廉價的原木吉他,再也舍不得換掉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帆布包。
后來鞠苒幾經(jīng)周折,發(fā)現(xiàn)父親落了鎖的筆記本,這才知曉真相。
這一切都與薛若水有著不可推脫的聯(lián)系。
尾聲
六月初,鞠苒收到了一封國內(nèi)的訂婚邀請函。
這是一張綠色的卡片,只寫了被邀請人的名字——鞠苒。
鞠苒躊躇再三,終是踏上了飛往國內(nèi)的飛機。
當(dāng)她如約臨到達(dá)卡片上的地址時,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得體又優(yōu)雅——七年的時間轉(zhuǎn)瞬溜走,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橫沖直撞、囂張跋扈的小女孩了。
而請柬的主人亦破繭成蝶,成為國內(nèi)聲名顯赫的資本家——薛若水。
鞠苒在看到地址時,便知曉邀請人那一欄要填什么了,七年之后,她還是義無反顧,尋了個理由回來見他了。
“好久不見?!本宪蹖㈤L發(fā)撥至耳后,露出精致的鎖骨,她今天穿了一件露肩湖藍(lán)色長裙。
對面的人隔著觥籌交錯,向她施展笑容。
那雙褐色的眸底溢著無限溫柔。
七年,薛若水的笑容終于不摻任何雜質(zhì),本真又自我。
他的抑郁癥終于……痊愈了。
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向她,冷峻的輪廓愈發(fā)好看,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業(yè)界精英的逼人氣場,卻獨獨對她一人展露溫柔。
“苒苒,差點晚了。”
“會嗎?”
他靜靜地凝視她如泛著秋水的杏眼,良久,淡淡地哂笑:“只要你肯赴約,一輩子的時間,永遠(yuǎn)不晚?!?/p>
他驀地牽住她的手腕,像個急躁的大男孩帶她走出會場,來到露天的草地上,目之所及皆是長得茂盛的爬山虎,大片大片濃郁的綠,直達(dá)她的眼瞳深處。
鞠苒咧嘴,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笑都給了眼前的人。
“鞠苒的誓言到此為止。最熟悉的陌生人將要變成最熟悉的伴侶。”薛若水彎腰湊近鞠苒,彎了弧度的唇猛地印上去,輾轉(zhuǎn)纏綿,久久不曾離開。
謝謝那些年來你豎起的刺一次次刺疼我,讓我不再膽怯退縮,極力用微笑掩飾自己的情緒。
謝謝你在音樂和心理學(xué)中放棄前者,只為根治我的病癥。
謝謝你在大海中擔(dān)心我的安危,拼命想辦法讓我活下去。
謝謝你編了個蹩腳的謊言,只為不愿成為我的羈絆,讓我飛得更高更遠(yuǎn)。
謝謝你,愛我整整十年。
“余生很長,長到無以復(fù)加,漫長的歲月里,讓我守護(hù)你到地老天荒。”
鞠苒抱住他的脖頸,咯咯地笑出聲:“薛先生,余生多多指教?!?/p>
“吃口香糖嗎?”
“要薄荷味的!”
番外
當(dāng)年鞠苒走后,父親萎靡不振,職業(yè)生涯連連遭遇打擊,幾番波折尋到了薛若水,詢問他女兒的下落。
他渾身上下的神經(jīng)都在這一刻繃起,換來的,卻是薛若水微揚的嘴角一張一合,吐出一句:“我不知曉她去了哪里?!?/p>
那成了擊垮父親的最后一道防線,父親愈發(fā)悲觀絕望,直至顫抖著書寫的寥寥幾筆,最終停止記錄——父親去世了。
鞠苒曾試圖將一切不幸自私地歸結(jié)到薛若水的身上,她沖動地將滿墻的爬山虎潑上了黑色的油漆,還發(fā)誓要跟他斷絕任何關(guān)系,從此形同陌路。
可多少個午夜夢回,她又時常被夢魘折磨,夢到她和薛若水的美好時光。
她曾那般愛唱歌,薛若水是唯一一個支持理解她的人,所以在她父親詢問下落時,他糾結(jié)萬分,還是沒說出口。他禮貌又愧疚地微笑,卻沒想到那個微笑成了他人生中一道陰影——再也不能因為真正的快樂而散發(fā)笑意,多少年來只能拼命掩飾自己的情緒,直到疲倦得再也感受不到快樂。
這些年來,鞠苒也曾反省過自己對他的一言一行,是那么不公平,明明他什么都顧慮到了,卻成了最大的罪人。其實最該怪的,是她自己,不是嗎?!
鞠苒徹底放棄了無緣的音樂,考取了西北的一所醫(yī)科大學(xué),潛心鉆研如何指引薛若水走出陰影,重新找尋快樂的滋味,而事實證明,七年的時光,她的確是從一點一滴,慢慢地做到了。
對于顧維鈞,初次見面,他在假山旁抱著原木吉他唱歌給她聽時,她便透過他看到了以往前的自己。她理解他,將他視為珍貴的朋友,鼓勵他考取音樂學(xué)院,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而情人節(jié)時他送她的項鏈,卻被她拒絕了,后來她還是利用他來逼薛若水飛得更高更遠(yuǎn)。
薛若水說的謊如今都被鞠苒識破,而當(dāng)年他大冒險的條件便是——嫁給他,沒有期限。至于這個條件過不過分,當(dāng)然還是鞠苒說了算。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他們的傷痛都會被慢慢撫平,迎接明天的,只會是灌輸了無限幸福的一腔熱忱,抑或是千萬次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