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麗
一個陽光慵懶的午后,我赤著腳在家清理房間,翻到了一個親戚送的高級筆記本。
皮質(zhì)的,紙質(zhì)滑膩堪比精裝書,留了七八年,我卻只寫了一頁——全是陌生人的名字。
那年我大二,我負責教系里某一個班的新生們唱歌參加合唱比賽。因為外形柔和,年紀也比很多新生都小,對著那些高我一個頭的男生,我實難有威懾力,于是大家訓練時總吊兒郎當,不是缺了這個就是逃了那個,直到比賽的前倆小時還有兩句總跑調(diào)。
我疲憊地啞著嗓子,號召大家再來一遍,也不知是誰,在系主任走后起哄喊了一聲“解散”,幾十個男生瞬間作鳥獸散。
這樣赤裸的無視,給了那時恃小美就敢行兇的年輕的我一記重擊。脾氣忽地就上來了,我倔強地沉著臉杵在原地,不說話,眼眶卻在某個瞬間染上了濕意。好在班里那個頗受歡迎的大個子見狀,一嗓子將大家喊住,又摟著同伴的脖子折回來,給了我臺階。
最后那次合唱比賽,我們得了二等獎。
統(tǒng)計名單的時候,每個人都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了名字。大家字跡潦草難辨認,像那時隨性沒個正形的我們。回到宿舍后,我工整、鄭重地將它們謄抄了一遍。
這些人我已經(jīng)一個都想不起面容,談不上認識,他們也不會再在我的人生中出現(xiàn),但想起來時,不知為何,我總會露出微笑。那張寫滿了大家姓名的紙,被我留在筆記本里,重新塞回了書架。
我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常會被一種很輕、很透明的悲傷席卷。
說起來有些矯情。也許是因為最近書號遲遲下不來,讓我們幾個多少有些焦慮;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二零一九嗖嗖地過去了一半,但大家的生活狀態(tài)卻與僵硬的二零一八太過雷同;又或者,只是單純地因為那一天的天氣不夠好——
我總隱約地覺得,我們這群人,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
這個突然的念頭未免顯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卻的確嚇到了我。于是最近大家再在群里插科打諢時,我會截一些好玩的聊天記錄存進僅自己可見的相冊里,各自丑兮兮的表情包也存了很多,只為了努力多留住我們混在一起時,關于生活的真實的光澤。
就是這樣一個我,幾年前,還在滿心想著做一個薄情酷女孩兒。
有回,一位關系不錯的同事要離職,行前跟我道別。她悠悠地問我,離開之后,你會想念我嗎?
那天太陽很熱烈,曬得人都要化了。我站在大太陽底下不停地扯著T恤領口往里灌風,嘴巴里卻沒一句有溫度的話。
“不會,”我說,“一生中來來去去這么多人,總是要分開的不是嗎?幾年以后,說不定你都不記得我了?!?/p>
她戳著我手臂笑了起來,罵我沒良心,轉(zhuǎn)而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講起了別的。但那天一起回家,她沒再挽住我的手臂。
其實是有一點點不舍的,我不好意思說而已。去表達晦澀的情感,對那個年紀的我來說,還是一件令人難為情的事情。我天真地想,我經(jīng)歷過那么多次道別,總會生出免疫力,所以我應該酷一點,不被這些羈絆住。
我那時不知道,所有和情感扯上關系的事情,是永遠都沒辦法適應的。
你看,人類披荊斬棘走到了今天,辛辛苦苦地進化了百萬年,卻仍然在這種時候愚鈍得令人生氣。就像我,總在相聚的時候擔憂起離別,到了離別時又不肯好好說再見,于是我總是過得不開心。
時間太急了。
我們各自的人生小火車,總有一天會從這個共同的站臺出發(fā),駛向四方,開往下一段未知旅途。但我們碰過的杯,我們一同看過的云,還有我們曾分享過的那些比天空更高、比落日更重的夢,一定會永遠在時光長河里發(fā)著光。
我這樣相信著。
那些星星般閃耀的人啊,終將在另一片時間海上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