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潔

一直認為原生家庭非常不堪的張麗，卻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被原生家庭救贖——

原生家庭有毒，小護士迫切想逃離

張麗，1990年出生于四川省德陽市的一個小縣城，是一家私立醫(yī)院的護士。張麗的家族中有一種名叫“遺傳性痙攣性截癱”的罕見病，病因不明，至今醫(yī)學(xué)上都無法作出解釋，也沒有特效的治療方法。這種病，男性受遺傳的概率高于女性，就張麗家族的情況來看，目前也只有男性被遺傳。盡管這樣，醫(yī)生還是認為女性也有被遺傳的概率，所以他們建議患者不要生育。張麗爺爺雖然身患殘疾，但因為承襲了太爺爺?shù)墓ぷ?，有鐵飯碗，于是他娶了家境貧寒的奶奶。

然而奶奶在明知道家族病史的情況下，不顧阻攔，先后生下了張麗爸和小爸，也因此給張麗全家埋下了悲劇性的伏筆。張麗爸在六七歲的時候開始發(fā)病，先是下肢無力，然后肌張力增高，腱反射活躍亢進，最后走路變得一瘸一拐。再后來，他的病情更嚴重了，拄著拐杖也走不了幾步。那時候的輪椅很貴，家里負擔不起，所以爸爸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

張麗的小爸更加不幸，在他十歲的時候，雙腿癱瘓做了截肢手術(shù)，長年臥病在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在爸爸十五歲那年，爺爺因病去世，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斷了，留下的只有一棟老舊不堪的雙層小樓。奶奶把一樓的一個房間改造成了供銷社，成了村里最早一批商販，日積月累也賺了些錢，于是開始盤算起了張麗爸和小爸的婚事。

1989年，在媒人的介紹下，張麗爸認識了張麗媽。張麗媽的老家在一個偏僻山區(qū)，家里兄弟姊妹眾多，連飯都吃不飽，能嫁到縣城，是她夢寐以求的。認識沒多久，她和張麗爸就結(jié)婚了。

婚后第二年，張麗的出生給家里帶來了生機。奶奶見張麗媽愿意跟張麗爸安心生活，便讓張麗媽當了家。誰知手里有了些錢的張麗媽，很快不滿足于現(xiàn)狀，嫌棄丈夫殘疾。最終在張麗兩歲那年，她帶著家里的存款，跟著一個外地人遠走高飛了。

張麗媽走后，奶奶肩負起了照顧張麗的重擔，迫于無奈，她只好請了個保姆照顧小爸。她每天把張麗爸攙扶到樓下守店，又把張麗背在背上，去給隔壁李大嬸家的旅館洗被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熬到了張麗上小學(xué)。

那時候，張麗對自己的家庭情況已經(jīng)有所了解，也有了自尊心。她很害怕別人知道她的家庭情況，所以開家長會的時候從來不愿意讓爸爸參加，也不敢邀請同學(xué)到家里玩。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住在張麗家對面的王二狗還是將她家的情況宣揚了出去，同學(xué)們都對張麗指指點點，更離譜的是，還有人說張麗的遺傳病會傳染，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般躲著她。

奶奶知道后氣得直跳腳，大罵著跑到王二狗家去理論，還在他們家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后逼得村委會出面，幫張麗轉(zhuǎn)學(xué)，這事才平息了下來。奶奶因此“一戰(zhàn)成名”，得了個“虎姑婆”的稱號。周圍鄰里的大人都告誡自己的小孩不要跟張麗玩兒，擔心惹到她奶奶，經(jīng)不起她折騰。所以，張麗的整個童年幾乎沒有朋友。

從那時起，張麗就常常幻想，如果她的家庭情況不是這樣，或者沒有這些親人，哪怕是個孤兒，可能都會好太多，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嫌惡。

沒想到的是，在張麗五年級的時候，家里的保姆竟然懷上了小爸的孩子。因為張麗媽的事，奶奶有了陰影，死活不同意保姆嫁給小爸，最后還是小爸以死相逼，奶奶才同意讓她進了家門。

這個保姆名叫徐小翠，父母雙亡，是跟著親戚長大的，照顧小爸也七八年了。她口口聲聲說是和小爸日久生情，并不是貪慕家產(chǎn)，奶奶對她卻始終有防備之心。幾個月后，徐小翠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張辰希。不知道從哪聽說了這事，幾年未露面的張麗媽，竟然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

她這些年跟著那個男人過得并不好，兩人一直顛沛流離地生活著。手上那點微薄的存款用完后，只得四處打零工維持生計。這兩年，那個男人迷戀上了賭博，欠下一屁股爛賬，逼迫張麗媽去風月場所工作，她這才離開了他。

面對拋家棄女的張麗媽，奶奶竟然平靜地對張麗說：“奶奶老了，不知道還能照顧你們父女倆多久，她畢竟是你的親媽，就原諒她吧?！?/p>

張麗以為媽媽回來了，家里一切都會變好。沒想到，事實卻截然相反。張麗媽和徐小翠三天兩頭，就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演一場互撕大戰(zhàn)。

迫于無奈，奶奶同意了分家。她又把一樓的另一間房子改造成了小鋪面，分給小爸一家。樓梯左邊歸張麗一家，右邊歸小爸他們，她自己住在了樓梯間。即便這樣，每天依然摩擦不斷。

張麗的家庭就像噩夢一般的存在著，她沒有一刻不想脫離他們。工作后，張麗在醫(yī)院附近租了房子，幾乎不會回家，也很少給家里打電話。

懷孕被揭穿，婚禮成了爸爸的葬禮

同事們都不知道張麗的家庭情況，張麗也從來不跟別人提起。2013年初，在同事的介紹下，張麗認識了王俊，他比張麗大十歲，是一家賭場的股東，離婚兩年多，有一個三歲的兒子。

張麗很害怕王俊知道自己的家族有遺傳病史，也怕被他嫌棄，所以每次提到家人的時候，她總是遮遮掩掩。同居不到一年，張麗意外懷孕了，王俊知道后開心得不得了，堅持要跟張麗結(jié)婚留下孩子。張麗憂心忡忡地跑到婦產(chǎn)科，找了平時關(guān)系還不錯的李醫(yī)生，想讓她看看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做完B超，李醫(yī)生淡淡一句“如你所愿”化解了張麗的焦慮。

2014年深秋，張麗和王俊舉行了婚禮?；槎Y上，他的親朋好友們將張麗簇擁著走向紅毯，而張麗除了幾個平時關(guān)系要好的同事之外，一個家人和親戚都沒有。張麗決定，不邀請親友出席婚禮。

孩子快六個月時，張麗的肚子變得很明顯。知道瞞不住了，張麗便回家跟父母攤了牌。因為生孩子需要拿結(jié)婚證去辦準生證，而張麗并沒有拿到戶口本，所以張麗和王俊還沒有領(lǐng)證。

張麗媽看到張麗肚子的時候傻了眼，在得知王俊的情況后，奶奶差點氣暈過去，一向沉默寡言的張麗爸，一個勁連連嘆氣。隔著墻傳來徐小翠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報應(yīng)了啊，上梁不正下梁歪?！?/p>

面對張麗父母的謾罵與責怪，王俊表現(xiàn)得倒還沉著冷靜，他一點不怯場地跟張麗父母交涉起來，并寫了一份保證書交給張麗媽，保證今后會對張麗好，也保證會好好孝敬他們二老。張麗父母無奈，最終還是認可了他們，但是他們提出要以女方的名義再辦一場婚禮。

那時候，張麗爸檢查出來得了心肌炎，已經(jīng)很嚴重了，他卻一直撐著沒有表現(xiàn)出來。婚禮前夜，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到張麗的房間。那晚，他跟張麗說了很多話，又講了許多張麗小時候的事，最后他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他說他這輩子對不起張麗，沒能給張麗一個跟其他孩子一樣的童年他很抱歉，有他這樣一個殘疾又沒用的父親，讓張麗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是他的過錯，所以張麗嫌棄他，厭惡這個家，他完全能夠理解。末了，他將一張銀行卡放在張麗的手上，對張麗說：“自己手上有點錢，在別人家里也有底氣，以后照顧好你媽和你自己，奶奶帶大你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順她。”說完，他起身離開了張麗的房間。

凌晨三點，張麗媽發(fā)現(xiàn)張麗爸竟沒了呼吸。張麗爸是病逝的，先天的疾病導(dǎo)致他全身浮腫，再加上嚴重的心肌炎，最終休克而亡。他可能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便找張麗交代后事。

張麗的婚禮變成了爸爸的葬禮，原本用玫瑰和紅紗布置的婚禮現(xiàn)場，如今變成了菊花和白布。

盡管好幾年都沒有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了，小爸聽到張麗爸過世的消息后，便讓徐小翠推著輪椅把他送到張麗爸的靈堂前，失聲痛哭起來，旁邊的徐小翠竟也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老家的親戚紛紛趕來吊唁，張麗媽打理各種事宜忙昏了頭，張麗大著個肚子也沒辦法上前招呼。見此情景，徐小翠熱情地迎了上去，把親友們安排得妥妥當當，又接手了各種瑣碎的事，四處奔波，腳踝都跑腫了。

張麗爸走后，奶奶大病一場。之后，她的耳朵就出了問題，要很費力地大聲跟她講話，才勉強能夠聽到。

張麗和王俊搬回了家里。那時候，王俊的賭場風生水起，張麗媽每天守著商店，生意不錯，家里沒有負擔，他們的日子過得也算滋潤。徐小翠的兩個女兒都在上學(xué)，一個初中，一個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日子反而過得很拮據(jù)。張麗媽的心理似乎平衡了許多，每當發(fā)生摩擦，張麗覺得她會和徐小翠爆發(fā)大戰(zhàn)的時候，她竟然忍了下來，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道：“我才不跟這種窮酸小人一般見識?！?/p>

盡管生活不盡如人意，徐小翠卻用了另一種方式來“報復(fù)”。她把之前租給別人的一樓小門市收了回來，開了個日化品商店，每天把小爸背下樓，讓他守著店鋪，晚上關(guān)門時又把小爸背上樓。她自己在菜市場附近開了個雜貨店。為了節(jié)約時間照顧家里，她報了駕校，文盲的她每天跟著女兒讀書認字，一年不到竟然考到了駕照。

2017年初春，徐小翠開著紅色大眾回來的那天，王俊因為涉黑被警車帶走了。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又相繼因為打架、賭博、吸毒，一次次被捕入獄。最后，他因為吸毒欠了一屁股債，逼迫張麗和她媽賣房給他還債，張麗實在受不了了，想跟他離婚，他竟然用殺了全家同歸于盡來威脅張麗。

張麗知道他毒癮發(fā)作的時候有多恐怖，所以一直不敢輕舉妄動，每天承受著他的毒打與折磨，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想殺了他再自殺。而另一邊，徐小翠的大女兒考上了成都一所重點大學(xué)，小女兒保送了市里的重點高中。他們在家對面的小區(qū)買了套大房子，一家人連同奶奶都搬了過去。

抱團取暖，原生家庭救贖了我

一天，張麗正在醫(yī)院上班，突然接到徐小翠打來的電話。她告訴張麗，王俊毒癮發(fā)作，回家跟張麗媽要錢，拉扯間他打傷了張麗媽，傷口在脖子處，離頸動脈只有兩毫米的距離，差點要了張麗媽的命。幸好，徐小翠將張麗媽及時送進醫(yī)院。

徐小翠長年累月背小爸，確實練就了一身力氣，張麗媽120多斤，她背起來毫不費力。張麗趕到市醫(yī)院的時候，媽媽剛剛度過危險期。徐小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報了警，王俊這次估計得判很久，你不會怪我吧？”張麗誠懇地說出“謝謝”兩個字。她拍了拍張麗的肩膀：“一家人別說這些見外的話，這個家的情況那么糟糕，只有團結(jié)起來，才能看到希望?！?/p>

張麗媽出院那天，張麗特地做了一桌好菜，把奶奶和小爸一家都叫了過來。剛剛死里逃生的張麗媽變得溫和了許多，她以茶代酒，一個勁地道謝后又開始道歉。徐小翠笑嘻嘻地說道：“過去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借這個機會，全部翻篇吧，今后我們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p>

大家舉杯暢飲，說說笑笑，比過年還熱鬧。只可惜，王俊的父母帶著他們家的流氓親戚，攪亂了他們的聚會。幾個大漢把桌子掀了個底朝天，把電視啥的全都砸了。張麗和媽媽完全蒙了，手足無措竟不知道該怎么辦，還好徐小翠比較冷靜，她趕緊報了警。一行人見警察要來了，丟下一句“你們等著，我跟你們沒完”，便跑得沒了影。

第二天，徐小翠開車帶著張麗和張麗媽，找了個律師咨詢強制離婚的條件。張麗最終成功跟王俊離了婚，并把女兒留在了身邊。

王俊人雖然在監(jiān)獄服刑，但他的家人還有賭場里的混混卻隔三差五來找茬。徐小翠，總是提一把掃帚追著那些人打，但凡有人碰到她，她就立刻倒在地上讓小爸報警。這些年來，她早已成了社區(qū)里的模范，大家都稱贊她。于是，再有人來鬧事，鄰居們紛紛站出來幫忙，把黑惡勢力趕跑。

張麗從來沒有想過，一直想跟原生家庭劃清距離的自己，在婚姻失敗、走投無路的時候，卻被自己所嫌惡的家庭所救贖;也不曾想過，一直被她視為覬覦家產(chǎn)的保姆出身的徐小翠，竟然有一顆赤誠之心。家大概就是那個無論你對它有多嫌惡，它都會不計前嫌為你遮風避雨的港灣吧！

去年秋天，徐小翠突然問張麗：“小麗，你去過北京沒？”張麗搖了搖頭。她笑起來：“那我們一起去北京吧，你奶奶和你小爸很想去看升國旗，而且我聽說這段時間香山的紅葉可美了?！?/p>

徐小翠出錢給全家人報了旅行團，坐飛機來到北京。2018年10月的一個清晨，他們?nèi)缭刚驹诹颂彀查T前。五星紅旗徐徐升起的時候，張麗看見小爸和奶奶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編輯/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