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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捅馬蜂窩

        2019-08-27 04:16:00馮驥才
        閱讀(中年級) 2019年6期

        馮驥才

        爺爺?shù)暮笤汉苄?,它除去堆放雜物,很少人去,里邊的花木從不修剪,快長瘋了;枝葉糾纏,陰影深濃,卻是鳥兒、蝶兒、蟲兒們生存和嬉戲的一片樂土,也是我兒時的樂園。我喜歡從那爬滿青苔的濕漉漉的大樹干上,取下又輕又薄的蟬衣,從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團團飛舞的小蜢蟲驅(qū)趕到蜘蛛網(wǎng)上去。那沉甸甸壓彎枝條的海棠果,個個都比市場買來的大。這里,最壯觀的要數(shù)爺爺窗檐下的馬蜂窩了,好像倒垂的一只大蓮蓬,無數(shù)金黃色的馬蜂爬進爬出,飛來飛去,不知忙些什么,大概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爺爺不敢開窗子,怕它們中間哪個冒失鬼一頭闖進屋來。

        “真討厭,屋子連透透氣兒也不能,哪天請人來把這馬蜂窩捅下來?!蹦棠炭倿檫@個馬蜂窩生氣。

        “不行,要蜇(zhē)死人的!”爺爺說。

        “怎么不行?頭上蒙塊布,拿竹竿一捅就下來?!蹦棠谭瘩g道。

        “捅不得,捅不得。”爺爺連連搖手。

        我站在一旁,心里卻涌出一種捅馬蜂窩的強烈渴望。那多有趣!當(dāng)我給這個淘氣的欲望鼓動得難以抑制時,就找來妹妹,趁著爺爺午睡的當(dāng)兒,悄悄溜到從走廊通往后院的小門口。我脫下褂子蒙住頭頂,用扣上衣扣兒的前襟遮蓋下半張臉,只露一雙眼,又把兩根竹竿接綁起來,作為搗毀馬蜂窩的武器。我和妹妹約定好,她躲在門里,把住關(guān)口,待我捅下馬蜂窩,趕緊開門放我進來,然后把門關(guān)住。

        妹妹躲在門縫后邊,眼瞧我這非凡而冒險的行動。我開始有些遲疑,最后還是好奇戰(zhàn)勝了膽怯。當(dāng)我的竿頭觸到蜂窩的一剎那,好像聽到爺爺在屋內(nèi)呼叫,但我已經(jīng)顧不得別的,一些受驚的馬蜂“轟”地飛起來。我趕緊用竿頭頂住蜂窩使勁搖撼兩下,只聽“嗵”一聲,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掉下來,跟著一團黃色的飛蟲騰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門那邊跑,誰料到妹妹害怕,把門在里邊插上,她跑了,將我關(guān)在門外。我一回頭,只見一只馬蜂徑直而兇猛地朝我撲來,好像一架燃料耗盡、決心相撞的戰(zhàn)斗機。這復(fù)仇者不顧一切而拼死的氣勢使我驚呆了。我抬手想擋住臉,只覺眉心像被針扎似的一疼,挨蜇了!我捂著臉大叫。不知道誰開門把我拖進屋。

        當(dāng)夜,我發(fā)了高燒。眉頭處腫起一個棗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見。家里人輪番用了醋、酒、黃醬、萬金油和涼手巾把兒,也沒能使我那腫包迅速消下去。轉(zhuǎn)天請來醫(yī)生,打針吃藥,七八天后才漸漸復(fù)愈。這一下不輕呢!我生病也沒有過這么長時間,以致消腫后的幾天里不敢到那通向后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馬蜂還守在小門口等著我。

        過了些天,驚恐稍定,我去爺爺?shù)奈葑樱辉?,隔窗看見他站在院里,擺手召喚我去,我大著膽子去了。爺爺手指窗根處叫我看,原來是我捅掉的那個蜂窩,卻一只馬蜂也不見了,好像一只被丟棄的干枯的大蓮蓬頭。爺爺又指了指我的腳下,一只馬蜂!我驚嚇得差點叫起來,慌忙跳開。

        “怕什么,它早死了!”爺爺說。

        仔細瞧,噢,原來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幾只黑螞蟻在它身上爬來爬去。

        爺爺說:“這就是蜇你的那只馬蜂。馬蜂就是這樣,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它要是蜇了你,自己也就死了。”

        “那它干嗎還要蜇我呢,它不就完了嗎?”

        “你毀了它的家,它當(dāng)然不肯饒你。它要拼命的!”爺爺說。

        我聽了心里暗暗吃驚,一只小蟲竟有這樣的激情和勇氣。低頭再瞧瞧這只馬蜂,微風(fēng)吹著它,輕輕顫動,好似活了一般。我不禁想起那天它朝我猛撲過來時那副視死如歸的架式,真像一個英雄……我面對這壯烈犧牲的小飛蟲的尸體,似乎有種罪孽(niè)感沉重地壓在我心上。

        那一窩馬蜂呢,無家可歸的一群呢,它們還會不會回來重建家園?我甚至想用膠水把這只空空的蜂窩黏上去。我不由得暗暗告訴自己:再不做一件傷害旁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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