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沙麗
賴賽飛在《你有一封雞毛信》里多次提到“生銹”,比如家里的門生銹了;父親說到自己的狀態(tài),不說老,卻說生銹;再如,嘴巴生銹,舌頭不靈,手腳生銹,腦子生銹,心里生銹;還有,野草是鄉(xiāng)村的銹……很明顯,“銹”是時光漸老,歲月漸遠,人、事、物不斷衰老的面容或者跡象,無可阻擋,而回憶、正視這一過程及狀態(tài),或許可以看作是重新鍍亮往昔的一種方式,也即除銹。我想,寫作大概也是這樣,猜想作者將文章的題目定為“你有一封雞毛信”,也意在警醒、溫馨提示:時光村落里的人與事只剩下不多的時日,是時候去重新打量,重新認識與理解,重新去喚醒或者建立情感關聯(lián),在他們暗舊的時光里,踏向我們來時的路。
正因為如此,可以感受到的是作者與筆下的人與物一樣,對除銹的工作是如此地執(zhí)著,這是一個對抗遺忘、老舊、衰老的過程,我們體悟到的是來自泥土的氣息,鄉(xiāng)鄰們對生命、土地、勞動等等價值的珍視。因而,與其說,我們只是在打撈生命的細節(jié)與余光,不如說,我們是在窺探生命的秘密與睿智,重拾古風與情懷。
文中寫到的是一群老年人,兒女不在身邊,留守在生養(yǎng)自己的小島上,他們各有自己的方式來度過被時代、時間、親友遺棄遺忘的時日。父親一次次打電話給在外的女兒,報告村里的事,認為村里的事是天下最大的事,不僅僅是一個人的離去,也關乎一只羊,一棵樹,一塊石頭;他要求生活費給現(xiàn)金,強調(diào)說活一個月,拿一個月,以此“變相”地來布置下村的任務,牢牢地拽住牽掛的線,不肯放松。村子里不允許到河里放鴨之后,老羊伯改為到山上放羊,反正總要找點事情來做。病入膏肓的阿長伯,為了不讓自己無聲無息地離世,還給護工一個額外的任務,也就是時時叫他一聲,他答應一聲,就這樣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對自身所屬時間的警惕、對生命的留戀是人之常情,關鍵是我們在親人遠去、獨守空白的時候是否還能夠獲得內(nèi)心的坦然與自得。在賴賽飛寫的這些人物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另一些人對置身世界的情感如此地固執(zhí),這同樣是一種對抗遺忘、衰老的方式,是他們讓土地煥發(fā)生機,讓古老的工藝以自己的面目昭示存在,比如,阿杉伯替別人出工總是要價兩百,比村里的統(tǒng)一價要高出二十,“不是他有大象般的力氣,而是習慣將別人的活當成自己的活一樣做,有人沒人在場一個樣。這一定是熱愛活動?!卑恼赡改?,一個人就種養(yǎng)著近二十畝地,每一季都收獲豐盛不錯的物種,“在十月下旬——種的是早橘,老人家一個人要將這么大份量的顆粒,假設一斤橘子六七顆,三萬斤該有二十萬只,還單是采摘的工作。再要安然搬運到屋里來,包括橘子也包括她自己,所幸橘園就在門前。”太阿婆盡管已是老眼昏花,但仍日復一日編織各種各樣的裝飾品,“她用的是白色細開司米,每次編織前都要洗手,幾成莊重的儀式。”不為送人或者其它用途,它們堆積如山已表明一種成就感,或許我們不妨將這些裝飾品看作是太阿婆與時間相處的戰(zhàn)利品。在他們近乎偏執(zhí)的行為中,不僅講述的是與大地、與生生不息的自然之間的親密關系,還有與自我相處的內(nèi)在律動。
是的,我們不得不感嘆,生活原來是如此地單一循環(huán),在這個信息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在我們汲汲于外在的功名成就,在我們義無返顧地逃離生養(yǎng)之地時,這是一個與我們所處的“外面”、城里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地方,相反的狀態(tài)與節(jié)奏,他們只是屬于過去的時光,屬于已然或行將落寞的村莊、孤島,一群終將漸行漸遠的人、事。他們就這樣在寂清的歲月里,數(shù)著日子,重復著相同的事務,不厭其煩地嘮叨數(shù)落,然而生命的意義也正是在這些日復一日的煩瑣程序里得以明亮,因為在這些復制的生活中藏著一個人的喜怒愛恨,一個人的執(zhí)著念想,一個人依賴于天地時日所應當有的擔當。抑或說他們正是選擇這樣的方式來給自己的生命除銹,在他們與大地、與萬物、與手中的活對話時,一定醒悟到了什么。是否可以這么說,他們不曾辜負歲月的饋贈。尋思之間,不由得讓我想起沈從文所寫到的,“他們那么忠實莊嚴的生活,擔負了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xù)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p>
想必好的散文是像這樣能夠翻譯心聲、可以讓人對筆下的世界肅然起敬的,在我不斷地認識這些有著父輩祖輩影像的人與事時,會想象這文字背后的人,她有怎樣的情懷及心結。近十年來,懷鄉(xiāng)散文或曰鄉(xiāng)土散文并不鮮見,要么以憂心之曲來緬懷、哀悼遠逝的人事,要么以激進之詞來指責、痛心鄉(xiāng)村的發(fā)展亂象,還有以哲理之思來闡析、升華鄉(xiāng)土的文化內(nèi)蘊,賴賽飛的筆調(diào)是明顯不同的,沒有司空見慣的感傷與激憤,反而是在詼諧幽默的行文間勾勒出一幅生機勃勃的喜劇景象。或許在作者看來,那些村莊只是在異鄉(xiāng)人或者歸來者的眼里才是如此的空落,而當我們試著融入此地,生命有著無處不在的盛宴,哪怕只是一場螞蟻搬家,哪怕只是山坡上散漫的羊只,我們都可以感受到生命自在而喜悅的律動。在寫阿德姆在念經(jīng)與日常生活之間的形象時,作者的筆墨是如此展開:
她與阿良姆不同,基本生活費雖著落在兒子身上,其他用度還得指著這個貼補,特別是文化娛樂活動。晚上她不念經(jīng),改為搓麻將。她的技術不好,雖然數(shù)目小微,總是贏的少輸?shù)亩唷?/p>
搓得太慢了,盲打似的,半天摸索出一張牌,在空中懸停一會再放下,長考!常被人催,多催就慌,慌中出錯。錯一次口出一句阿彌陀佛,念得其他三位牌友頭疼腦熱。
但在銳評者口里,比如三阿嬸,阿德姆牌桌上謹小慎微的形象就來個大翻轉,叫念佛老太搓麻將,一手捏香,一手捏槍。
就算她捏槍,也總吃敗仗。
這樣的喜劇場景俯拾皆是,文章中的人物也并不多,但都像阿德姆這樣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往往是在兩三筆中就勾勒出人物的特征,父親的“狡猾”,阿杉伯近乎可愛的迂腐,阿國丈母娘的豁達。有人,有事,當然還要有細節(jié),我以為這是散文必不可少的動人之處。寫事,所見雖都是日常生活之小事,卻難以覺出枯燥之味,而是汩汩細流中常遇精彩之筆,這得益于作者捕捉到的恰到好處的細節(jié),日常的白描,還有適時出現(xiàn)的議論與抒情。在文章的結尾作者這樣感嘆:
黑夜和銹蝕漫天遍野趕來,這回終于聽清,是秋聲般的簌簌然,一種人間顫抖。趕快擦亮雙手,直到指尖,擦亮雙腿,也到腳尖,擦亮頸椎、腰椎,擦亮五臟六腑,擦亮面部,最后擦亮我們的雙眸,去亮瞎時間的眼。時間這東西,留在人身上成為銹跡,又翻臉成為最強的除銹劑將人類當作銹跡除去?,F(xiàn)在起,擦得閃閃發(fā)亮,不是我們失去時間,是時間將失去我們。
讀到此處,忽然想起年少時讀散文時的習慣,總喜歡默默記下一些句子,那是因為有一種似懂非懂的思與詩在蠱惑著我。讀賴賽飛的散文讓我重拾這種沖動,我想,是一種意猶未盡的言說在感染著我。當作者以如此幽默與智性的筆調(diào)來回味時光村落里的人與事時,這文字背后定有一種穿透之力,這是在與往事、與時間和解,亦是在理解并釋懷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遭遇的老舊、衰老,甚至是離去。更進一步說,以寫作來除銹,讓內(nèi)心篤定溫暖,讓精神高遠恬淡,因為對生命有所信,相信所有的生命自有其安妥的方式。當我們能做到這樣,想必文風已然活潑,人生已是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