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勇
小男人坐在那里已經(jīng)兩個小時了,眼前的幾個人面孔越來越模糊。兩杯火辣辣的酒吞下去,身體里面仿佛著了火一樣。
大男人的那個決定,讓他徹底絕望了。南方的花花世界,仿佛一伸手就能撿到金錢,但是大男人卻阻止了他的行程,不由分說把他從車站拉回家,讓那一幫和他一起的伙伴瞠目結舌。他開始了復讀生涯,心灰意冷,和幾個校外人員慢慢混在了一起。
已經(jīng)兩天沒去學校了,他沒想到,大男人會找到這里來。醉眼蒙昽中,他用力推他,嚷著,你別管我,我不要你管!可沒想到,推搡之下,用力過猛,大男人栽倒在地,臂骨骨折。
從此,兩個人便如仇家。
只是,他卻改了脾氣,瘋了一樣學習,整個復習的一年,他沒有同大男人說過一句話,周末回家,母親若不在家,他寧愿默默在房間里看一整天書。那時的他,尚不知人生尷尬。
大男人也惱恨他,和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暗地里嘮叨他,沒見過親生兒子把當老子的胳膊打斷的!其實也是夸張,但話說得越狠,兩個人之間越是無話可說。仿佛順暢的親情之間突然就打了個結,阻隔了一切交流。
直至他上大學,大男人也沒有送他,反而借機去叔叔家里喝酒去了。
他在火車上,恨意未消。
大一寒假,以為幾個月的隔離,會使敵意消散。他遠遠提了行李回家,在胡同口,明明是看到大男人背了手在那里走的,明明感覺到是看到了自己的,卻不料,他一轉身進了門。
他把感覺講給宿舍的好友聽,好友聽后說了句,放心,親情不會斷的。
好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說到底是他的不對,于是,他打電話到家里,與母親說過之后,問了句,我爸呢。
母親答,在一邊呢。然后,他就聽到母親喊大男人接電話。
那一刻,他準備好了道歉,可是,母親卻又折回來說,你爸在忙,說有什么事對我說好了。
他心里一陣酸楚,他知道,他這點與大男人十分相似,犟得出奇。
但到底還是在時光中,在他的一次次電話中,兩個人的關系又恢復到從前,如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畢業(yè)之時,又發(fā)生了第二次爭吵。
他的意思是留在京城里先找份工作做做,可沒料到,大男人卻自作主張,托關系把他安排進了當?shù)匾患也诲e的事業(yè)單位,并責令他馬上回來。
他在電話里與他大吵一場。好在電話這個東西有個好處,就是可以隨時斷線,不可能有面對面的尷尬存在。他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回去,在電話里,大男人舊事重提,把他以往的那些事情翻出來,兩個人如小孩子那樣,吵鬧不休之后,就是無邊冷戰(zhàn)。
京城的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找,四處碰壁之后,在母親的勸說下,他回家了。
進了清閑的事業(yè)單位,他才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挺適合自己。他喜歡寫點小東西,單位里有現(xiàn)成的電腦,有大把的時間。只是心中對大男人的武斷一直無法釋懷,糾結著的恨意,讓兩個人的冷戰(zhàn)漸有拉大的趨勢。
但他沒想到,這次是大男人主動跟他開口說話的。
起因很簡單,家里的電腦壞了。于是,大男人第一次開口向小男人求助,語氣也硬硬的,就在客廳里,那樣對著他面無表情,說,電腦壞了,會不會修?
他知道,這是大男人在向他妥協(xié)。
電腦修好了,大男人趁機又問了幾個問題。及至母親回家時,見兩個男人坐在那里聊天,頓時眉開眼笑地說,我去再買幾個菜,今天好像是個什么節(jié)日。
生活漸漸平和,他生性不那么圓滑,又是犟頭,單位里面清閑雖清閑,只是他眼看著身邊個個平步青云,自己只落得愁腸百結,不僅如此,婚姻大事也很重要,眼看著已經(jīng)過了自由追逐的年華,迎來了沮喪的相親年齡。不知不覺,他已長成了大男人。
但到底,是遇到了一個女孩兒,人長得漂亮,又合他的心意,雖然沒什么工作,但他不管不顧地愛上了。
以前的大男人老了,成了老男人,好像不太愛管這事。只覺得人品沒問題就行。
但恰恰就是人品上出了事故。女孩去他家里,一口一個叔叔地喊著老男人,老男人很樂意地跑到廚房忙碌。本來十分融洽的局面,但落到實質上,卻有了讓他出乎意料的結果。吃飯時,未免會提到婚姻的事,女孩提出要有單獨的房子,最好有輛車,彩禮也不能少。
于是,他就看到老男人的臉越來越沉,最后,筷子一摔,悶頭走進了屋里。
老男人堅持不同意他與這個女孩結婚,說這女孩骨子里都是拜金,根本不可能和他走在一起。
于是,兩個男人之間再次發(fā)生了爭吵。急吵中,他摔壞了老男人最喜歡的一對小花瓶,棄家而去。
背后隱約聽到老男人憤怒地對母親喊,這次,絕不原諒他!
是沒有原諒,連個電話也沒有打。
一個月,他都住在單位的宿舍里面。把事情想了個通透,他想,到底是自己不對的,這樣的女孩,確實太過勢利。事情想明白了,可那兩個花瓶卻梗在那里,雖然不是什么值錢的古董,可確實是他的最愛。
于是,他跑遍了古玩及瓷器市場,終于讓他找到了。
提了東西回家,他已經(jīng)想好了,明明白白道個歉,然后把一對小瓶子給他。他已經(jīng)是大男人了,成熟就意味著要清醒地擔當一些責任。
老男人似乎余恨未消,但看到他手里提的瓶子,眼晴里卻有了笑意。跑到臥室,找出來一對一模一樣的瓶子。
母親在一邊解釋,你爸找了好多地方,終于找到一對這樣的瓶子,他怕再想起來心愛的東西會惱你。
他訥訥地笑著,心里早感動得一塌糊涂。
他和老男人喝酒,勸他不要多喝,老男人犟脾氣又上來了,非要和他走兩杯。
他笑著接納,覺得自己很從容。
再次認識一個女孩,他依舊領回家來,讓老男人過目。女孩溫婉秀麗,雖然羞澀得開不了口,但他卻說,這個比上個強多了,真強多了。
后來,商量結婚,他想搞個浪漫婚禮,他卻想搞傳統(tǒng)婚禮,畢竟在單位里工作那么多年,退休了也還記掛著那么多的人情,于是在這個問題上,兩個人再次發(fā)生爭執(zhí)。他埋怨老男人OUT了,老男人說他們的想法太怪異會被人笑話。
但吵著吵著,老男人卻突然說了句,算了算了,你的婚姻,還是你做主吧。
他怔了一下,オ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爭執(zhí)的,只是一個要求,諸如熱氣球、冷餐會什么的,真正想想,也不太現(xiàn)實。
他便說,孩子大事,父母做主,聽你們的吧。
結婚后,很快有了孩子。這讓老男人的生活多了很多樂趣。
他發(fā)福了,三十而立,被新來的領導看上他的才能,把他派到了另一個科室里當副主任。多多少少,讓他有點青云得志的感覺。
老男人管的事越來越少了,但在孩子的事情上,卻當仁不讓。而大男人的暴躁脾氣這個時候發(fā)散得顯山露水,孩子不聽話,他氣頭上,抓過來就是一頓打。
老男人當然不樂意。于是,因為這事,便是更大的爭吵,一次次的。甚至,老男人還說,你再敢打孩子,相信不相信我敢打你!
于是,多年前的那一幕會涌上心頭,那些冷戰(zhàn)日子里的固執(zhí)帶給他的尷尬感,總是會讓他在極短的時間里敗下陣來,然后嘆口氣,說聲,爸,你看你。
老男人也就安靜下來,然后給他講孩子不是打出來的,爸年輕的時候脾氣壞,也沒打過你。原來,老男人已經(jīng)忘記了那次推搡。
經(jīng)過很多次,他也就慢慢磨煉出來,每當發(fā)生爭執(zhí),他有時會退一步,然后劍拔弩張突然就變做了諄諄告誡。矛盾時間越來越短,他也有比喻,對母親說,這么多年,我總算是和我爸磨合到一起了。
母親也笑,你們一樣的脾氣,就像一根打了結的繩子,兩個人都用力拉,當然會矛盾。
三十幾歲的他,童心突起,就真的拿了根繩子打了個結,兩邊一拉,結便越來越緊。之后他慢慢去解,才發(fā)現(xiàn)是要慢慢松的,死結這邊的線松一下,那邊再松一下,很快就解開了。這個游戲讓他有些怔,這么多年的過往,一下子就在眼前。
兩個人的戰(zhàn)爭,就像是繩子結了一個死結,你松一點,我松一點才能解開。如果兩個人一直拉下去,那么死結會越來越緊,越來越不好解。他想起,自己的道歉,父親不也是愉快地接受了;父親主動的和解,他也接受了。他才想起同學說過的話,親情里是沒有什么真正的仇恨的,是啊,幫他們松動死結兩邊繩索的,就是親情的力量。
回憶再往前,他想起了一段話。
爸,我是小男人。
那我就是大男人。
那我長成大男人之后呢。
那爸就成了老男人嘍。
老男人出去打門球去了,他突然對母親說,媽,我出去買幾個菜,今天,好像是什么節(jié)日呢,我陪爸喝幾杯。
譚小山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