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繼樹
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戶多輸翠羽,家自種黃柑。
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
這是唐長慶二年(822)四月,一位名叫嚴謨的官員,以御史中丞出任桂管觀察使(其治所桂州即今桂林市),大詩人韓愈賦詩《送桂州嚴大夫》為之送行的一首詩。同時賦詩為嚴謨送行的還有白居易作的《送嚴大夫赴桂州》、張籍作的《送嚴大夫之桂州》、王建作的《送嚴大夫赴桂州》??磥磉@位嚴大夫——嚴謨,不同尋常,他到嶺南的桂州(今桂林)赴任,竟驚動了那么多唐代的大詩人為他賦詩送行。嚴謨在桂州的政績如何,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四位唐代大詩人為他送行所作的詩歌,不但使嚴謨這位普通的地方官員青史留名,更重要的是桂林因獲得這四位大詩人的贊譽,特別是韓愈“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這兩句詩的贊美,從此而名揚天下。
關于韓愈《送桂州嚴大夫》這首詩,桂林學者樊平先生在他選注的《歷代桂林山水風情詩詞400首》一書中,已做了較為詳細的注釋,因此在這篇文章中,我不再解讀該詩,只對韓詩中“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的佳句,做一些關于桂林山水美學意義上的探討和賞析。
首先,“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中的“青羅帶”和“碧玉簪”是什么物件?
“青羅帶”:“羅”,是一種古絲織品,質地較薄,手感柔軟,花紋美觀雅致;“帶”,即腰帶,古人除作束腰外,還有裝飾的作用。古代服飾沒有紐扣,一般用絲絳系結,然后在腰間束帶。束了以后,仍有一節(jié)垂下來?!扒嗔_帶”,即用花紋美觀柔軟雅致的絲織品做成的腰帶。
“碧玉簪”:唐代產自陜西藍田藍溪水中的上等玉石雕琢成的簪子。唐人李賀詩“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采玉歌》)?!安綋u”,美人發(fā)髻上的裝飾品,用銀絲穿珠玉做成花枝的形狀,用碧玉琢成的簪子插在頭上,行走時隨腳步而搖動,顯出一種動態(tài)美,故稱作“步搖”。
韓愈把桂林的江(漓江)比喻為“青羅帶”,把桂林的山比喻為“碧玉簪”,這兩個比喻使得桂林山水首次獲得了形象之美。
古人認為形象美,首先是服飾之美。西漢文學家劉向在他所著的《說苑·修文》中說:“衣服容貌者,所以悅目也;……故君子衣服中,容貌得,則民之目悅矣?!眲⑾蛟谶@里把衣服的漂亮適體與治國治民聯(lián)系起來了?!抖Y記·表記》也說:“君子服其服,則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以君子之辭;遂其辭,則實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恥有其德而無其行。”這里強調“君子”須是衣服、容貌、言行都和諧一致,認為一個高尚的人應是外表與心靈和行為美的和諧統(tǒng)一。我們現(xiàn)在說的心靈與山水同美,也是這個意思。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美好的想象空間:桂林山水像一個個穿戴美麗服飾的美人,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一個個美人,既是美女,也是美男。古代把道德高尚的君子,也稱作“美人”。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金瑯玗”中的“美人”,柳宗元詩“美人城北來”中的“美人”徐容州(《桂州北望秦驛手開竹徑至釣磯留待徐容州》),都是詩人認為道德高尚的君子。古代君子服飾必佩玉?!抖Y記·玉藻》:“古者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以玉比德焉”。君子束帶,古已有之。帶有兩種形制,一種以絲織物制成,即“羅帶”,用來束衣,名叫“大帶”或“紳帶”。仕臣為紳士,就是由此引申而來,意思是具備了系紳插笏的資格。另一種腰帶,以皮革制成,名叫“革帶”,習武之人多用。總之,具備佩玉束帶服飾的人,才算得美人。韓愈在這里第一次把桂林山水之美,提高到形象美與心靈美高度統(tǒng)一的層次。你想想,在漓江邊對著鏡子照鏡的美人(江與山成景的“美女照鏡”),望夫石上站著遠眺盼夫歸來的美婦(江與山成景的“望夫石”),正由天上下凡的七位仙女(江與山成景的“七仙女下凡”),還有正在聚精會神看榜的秀才(江與山成景的“秀才看榜”),正在對望的東郎和西郎(江與山成景的“東郎山”“西郎山”)……這一個個插簪佩玉腰束“青羅帶”的美人,是多么神奇而美好的形象,因有這外在美服飾的映襯,她(他)們的形象美才更使人目悅心喜。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體現(xiàn)了視覺美與秩序美的高度統(tǒng)一性。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美的主要形式是秩序、勻稱和明確。還取決于體積,其實這里的體積主要是指事物形式的大小,美的東西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對于常人眼睛看事物,太大的東西就看不到全貌了,太小的東西結構就看不清了,只有不大不小的東西可以被人看出它的結構上的統(tǒng)一和完整,才可以是美的?!眮喞锸慷嗟律诠?84年,韓愈生于公元768年,西方的傳統(tǒng)美學,直至19世紀才傳人中國,因此韓愈與亞里士多德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么交流。但是,關于美的概念與認識,他們之間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亞里士多德對美的表達是邏輯上的,韓愈對美的表達是形象上的。
桂林的山,體積不大不小,可以目覽無余,即使桂林最大的山——堯山,也可以一眼收盡。其余眾山與陽朔諸山,都小巧玲瓏,拔地而起,無一不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整體看出她的全貌——宛如插在美人頭上用碧玉琢成的簪子。而漓江環(huán)繞這些奇峰而流,像美人腰上系著的“青羅帶”。這條“青羅帶”的作用太重要了,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美的主要形式是秩序”,如果沒有“青羅帶”的約束,再美的服飾穿戴在身上也是散亂的;就像桂林的山,如果沒有漓江有序地把他們組合排列起來,就不成其為桂林山水了。桂林山水,水繞于山,山伴于水,山水共生。在這里,漓江像一條青羅帶,成了山水美的結構線,有序地把各種美的景觀要素都貫穿起來,成為整體,從而使雜亂走向統(tǒng)一,使山水渾然一體,有神有韻,奇美無比;簡直像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說的美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韓愈“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是桂林山水美的最高境界。那么,詩人為了達到這個美的最高境界,又調動了哪些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使之獲得最大的效果呢?
小中見大的表現(xiàn)手法。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典型化的普遍規(guī)律和藝術概括的一般方法,以?。ㄓ邢?、個別、特殊)反映大(無限、一般、普遍),寓大于小之中。唐人詩常以鳥鳴春,以蟲鳴秋,借鳥蟲之端,小也,托春秋之寓,大也。這種通過一人、一事、一景、一物(鳥、蟲)的描寫,表現(xiàn)同類的無限廣大和一般,托寓深遠的普遍意義,正是韓愈借“青羅帶…‘碧玉簪”之小,寫活了寫美了桂林山水,這種以小見大的文學手法的運用,起到了特殊的美的效果。
靜中有動,動中有靜。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描寫中動與靜的互相對立、互相聯(lián)結、互相滲透、互相烘托的描寫手法,它可以增強形象美的具體可感性和藝術美感染力的效果。以“江作青羅帶”寫漓江,青羅帶是靜態(tài)的;江如飄曳的青羅帶,又有一種柔順動態(tài)之美;“山如碧玉簪”,碧玉簪是靜態(tài)的,桂林的山也是靜態(tài)的,但碧玉簪插在美人的“步搖”發(fā)飾上,隨著美人腳步的移動而動,它又是動態(tài)的。桂林山水,漓江水是流動的,兩岸的山是靜止的,但是山倒映在流動的江水中,山又是有動感的。清代詩人袁枚詩“江到興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見青山頂,船在青山頂上行”(《興安》),明代詩人俞安期詩“高眠翻愛漓江路,枕底濤聲枕上山”(《初出漓江》),這就是桂林山水的一種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藝術美和自然美的高度和諧統(tǒng)一。
“以少總多”。這是南朝齊梁之際文學理論家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的話:“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闭f明文學創(chuàng)作反映生活、描摹自然,必須抓住事物的本質特征,進行具讀城記體的、概括的描寫,個性中包含有共性,偶然性中包含有必然性,感性中包含有理性,既能啟發(fā)聯(lián)想,又能限制聯(lián)想,既是藝術聯(lián)想的出發(fā)點,又是藝術聯(lián)想的落腳點。我們常說的桂林山水,是從桂林市區(qū)沿漓江而下陽朔的83千米水路,這一段是桂林山水的典型代表,是桂林山水的靈魂。這一段山水,有多少秀山奇絕,多少江流迷人,簡直是一幅“百里畫廊”長卷,用一千句、一萬句詩也寫不盡、道不完。但是,韓愈僅用“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兩句詩十個字,便把桂林山水精華“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這也就是宋代著名的畫家郭熙(黃庭堅《到桂州》詩“李成不在郭熙死”中的這位畫家)說過的“一山而兼數(shù)十百山之意態(tài)”(《林泉高致集》)。
虛實相生。這是指藝術畫面中實的部分和虛的部分,即有象有形的部分與無象無形的部分(或欣賞者由有象有形部分而聯(lián)想、補充的部分),互相生發(fā)構成的一個更完整而神妙的形象體系和藝術境界?!敖髑嗔_帶,山如碧玉簪”,這兩句詩,實的有形的部分:江一流動的江水一青羅帶;山一江岸的座座奇峰一碧玉簪。如果僅是到此而止,則詩意散漫全無。詩人最高明之處是把戴著美麗頭飾“步搖”上插著碧玉簪,腰上系著青羅帶的美人放在了虛幻之處,讓讀者去聯(lián)想?!敖髑嗔_帶”中的“作”字,是“當作”的意思,美人把漓江當作了她的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她的頭上插著的碧玉簪,像桂林小巧玲瓏的山。至此,這位美人已呼之欲出。這兩句詩的藝術形象,實的有形的部分和想象的虛的部分,相輔相成,渾然一體,構成了一系列動人的藝術形象美,使宋人王正功得以吟出“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羅青意可參”。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寫景生動,語短情長,具有耐人尋味的含蓄之美,體現(xiàn)了完美的藝術內容和精致的藝術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使它在由古至今流傳下來的數(shù)以千計贊美桂林山水的詩歌中,具有更高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