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王珺偲
湄潭文廟:浙江大學西遷貴州時的辦學地點之一
在貴州東北部,有“云貴小江南”之稱的湄潭,是貴州茶葉第一大縣。到湄潭,你會看見茶海在淺丘、山巒上綿延起伏,綠的山、綠的水,深深淺淺的綠一路蔓延,與遠處的天際融為一體,綻放的花枝像繁星,點綴在天與地搭建的綠色幕布上,是那樣柔美多情,綽約絢麗。彼時,不禁想起一句詞:“留得他年尋舊夢,隨百鳥,到湄江。”
這是20 世紀40 年代浙江大學西遷至湄潭,隨校西遷的學子周本湘先生所作的《江城子》中的詞句,寫下的是先生對湄潭的眷戀,道不盡的是那一代浙大人的湄潭情懷。
周本 湘生于1918 年( 卒于2000年),安徽合肥人,是著名李鴻章手下淮軍將領周盛傳的五代裔孫,于1940年至1946 年在西遷至湄潭的浙江大學求學、任教,是我國著名的動物學家、鳥類學家。周本湘還致力于科普寫作,著有兒童百科圖譜《生物篇》《動物之謎》《紅葉西風白雁秋》等不少科普書籍名篇。
如果認為先生是專注動物學的理科男,那就大錯特錯了,從那一句《江城子》中就領略到先生深厚的文學底蘊。在20 世紀60 年代,先生在華東師大任教時,曾跨界教授古典詩詞鑒賞、創(chuàng)作等課程,在華師大傳為佳話。
1985 年10 月, 離 開 湄 潭40 載,先生故地重游。回首當年,在國破家亡的戰(zhàn)亂中尋一“桃花源”的求學情景,心中泛起陣陣漣漪,久久不能平靜。先生提筆寫到“金石沉埋四十年,鏗鏘又讀舊時篇。婁山明月湄江水,曾照寒窗潤硯田”的詩句,仿佛又把他帶回那段曾在湄潭的“寒窗”舊夢里。
這段“舊夢”要從1937 年開始追溯。當時,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東北、華北相繼淪陷在日寇之手,浙江大學也被迫西遷。1938 年,周本湘先生當年考入西遷中的浙江大學,就讀生物系。1940 年,浙江大學遷至貴州遵義、湄潭兩地,其中搬到湄潭的有農學院、理學院。
先生隨浙大理學院生物系在1940年夏季遷到湄潭,得到縣長嚴溥泉以及湄潭鄉(xiāng)紳大家的鼎立資助,縣城唐氏家族的祠堂(今義泉三小)作為生物系的教室、冉家院子的房舍是師生們的宿舍。湄潭豐富的生態(tài)資源是他們深入學習生物的野外課堂,他們廣泛收集魚類、兩棲爬行類、鳥類、種子植物、低等植物等動植物實驗材料,在科學的星空中翱翔。
唐家祠堂內的10 余間生物實驗室,十分簡陋,窗戶是皮紙糊成,木質結構的祠堂隔音效果很差,走在二樓的地板上,腳步重了,地板就會很顫動,還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師生們在這里走路必須放輕腳步,說話也是低聲細語,生怕影響到別人的工作。
在那時,生物系實驗室中常用的就只有幾架顯微鏡和溫箱、烘箱。由于沒有電,在作顯微鏡觀察時,白天就靠天然的陽光,晚間則借助桐油燈或柏油燈來照明,溫箱、烘箱也只能用木炭來加熱加溫。沒有自來水,周本湘先生和他的同學們就在祠堂外邊自建一個水塔,上面放置一個大木桶,把湄江水經過凈化后一擔一擔的挑上去,用竹管連到實驗室。在實驗過程中,就連基本的顯微鏡或者解剖鏡也由五六個學生輪流使用,有時候白天輪不到,他們還要利用晚上的時間在油燈下學習和觀察。所需的酒精等常用的化學藥品也十分匱乏,每次實驗大家都十分節(jié)約,并把多余的藥品回收。
但在這樣破舊艱苦的環(huán)境中,整個浙大學師生們沒有氣餒,反而學術氛圍十分濃厚,科學研究空前活躍。周本湘以及他的同學們在貝時璋、談家楨、仲崇信等遺傳學、基因學、生態(tài)學的世界頂尖生物學家的教導和帶領下,以“求是”的精神,在1942 年至1946 年的5 年中,先后在英國、美國等國際生物學術刊物上發(fā)表20 多篇文章。1944 年,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李約瑟教授參觀在遵義、湄潭的浙江大學后,將之譽為“東方劍橋”。
在湄潭浙大就讀的多數學生都是來自于抗戰(zhàn)期間的淪陷區(qū),家里無法經濟接濟,在校的生活等費用全靠民國政府發(fā)放的學貸金,生活極為艱辛,周本湘先生也不例外。先生最好的衣服是學校發(fā)放由美國援助的藍卡其制服;吃的是8人一桌的“公費餐”,早餐經常是稀飯和黃豆,中晚餐是兩碗素菜。在逢年過節(jié)、伙食有結余時才能“打牙祭”吃頓肉,到在街上吃一碗“脆臊”(豬油渣)綠豆粉,就是無比的美味了。
那時,湄潭是一個僅有3 萬人口的小縣城,南北一條街約一公里,東西只有半公里,城內沒有娛樂場所,只有幾家小店和茶館。先生和他的同學、老師們在這里吟詩結社、品茶論學,自得其樂。這期間,他加入西湖曲社,學習念、唱、做等表演藝術,出演過《鳳還巢》《梅龍鎮(zhèn)》《探母回令》等名劇,在清苦的日子中給自己和湄潭人民帶來了更多的精神食糧。
在課余假日,先生和同學們最喜歡到湄江邊上的“湄江茶社”點上一杯茶,在這里看書、復習功課、探討家國大事,一坐就是一天。湄江茶社的茶座不是設在屋內,而是沿著湄江岸邊的樹蔭下擺列著一排排竹桌竹椅。茶社的老板也知道這些學生生活拮據,時不常的還會給他們添茶送水。
40 年后,周本湘再次來到湄潭,想起昔日年輕的自己在湄江邊的茶社里與同學們討論學習、探討家國,海闊天空,各抒己見,上下古今,漫無邊際的情形。他走到湄江河畔的茶舍里,點一壺春茶,坐在江邊欣賞著雨后初晴的翠園秋色,他呷一口香氣撲鼻的翠芽和老板交談了起來,茶舍老板一腔正宗的湄潭話熱情親善,謙和藹遜,先生心中翻涌起40 年前他們在湄潭感受到的那種樸實純真的情感,自己年少青春的情懷再次涌上心頭,他寫下:“雨后秋光映翠園,茶香語熱主人謙。重到雙湄尋舊夢,弦歌依約似當年”的詩句。
先生雖然尋到了弦歌依約的舊夢,但是當年卻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時期,東北、華北、華南等大半河山淪陷在日寇之手,面對山河破碎,狼煙滿地,親人離散的故鄉(xiāng)故園,先生和浙江大學一樣有苦難訴,有家難回。
1943 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最膠著的相持階段,也是浙江大學西遷至湄潭的第三個年頭,在蘇步青、錢寶琮等教授的組織倡導下,以感懷時局、抒發(fā)感慨、陶冶性情、唱和吟詠而成立了“湄江吟社”。詩社成立時,周本湘先生一邊在浙大生物系就讀研究生,一邊在浙江大學附中任教教書,閑暇之余讀詩寫詞,追隨師長砥礪詩詞文藝。
那時,先生最喜歡到住處不遠的湄江邊七星橋附近,或散步、或讀書、或沉思。在七星橋下的湄江中央有一個小島,島上長滿了樹。由于島上人跡罕至,那里就成了鳥的天堂,成千上萬的鳥在樹上筑巢。每到傍晚,夕陽西下時,波光漣漪,一群一群的倦鳥飛歸來,時而繞個大圈高翔,時而繞個小圈低飛,清風徐徐,鳥語唧唧,被稱為“百鳥歸林”。
先生每每看到百鳥歸林的景致,想到難歸的家園故土,觸景生情,心中無限惆悵,嘆息連連。先生想到自己所教授的浙大附中首屆中學生即將畢業(yè),這些學生即將踏入社會,先生希望同學們能樹立遠大的理想抱負,勿忘自己是炎黃子孫,勿忘國仇家恨,要像矯健的鶴鳥一樣志在四方,擔負起驅除日寇收復疆土、重拾金甌復興中華的責任和重擔。
然而在湄潭的日子也讓先生難以忘懷,他多希望祖國太平繁榮后,也能像倦鳥一樣,飛回夕陽下暮色低垂的到湄江,那是先生的第二故鄉(xiāng),于是先生寫下:
驪歌一曲別情長,藕絲香,燕飛忙。
回首春風,桃李又成行。
天下興亡俱有責,愿此去,莫彷徨。
云程健鶴及時翔,應難忘,耀炎黃。
補缺金甌,重聚在錢塘。
留得他年尋舊夢,隨百鳥,到湄江。
這首《江城子》由浙大附中音樂老師袁箴華先生譜曲,成為浙大附中首屆畢業(yè)生的畢業(yè)歌,歌曲悲揚婉轉,洗禮勉勵著所有的西遷學子,這是周本湘先生心中最深最濃的家國情懷,更是那個時代所有莘莘學子的家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