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掉前齒,且留些后恥
當山行窮登頓,陡峻稠疊更提醒
注目。巨巖在背陰處多么幽暗
白云環(huán)繞,白云擦拭,也只是益發(fā)
反襯其幽暗。清漣之畔細竹枝斜曳
海岸寥寥,海岸線涌起萬嶺千峰
在自身的萬姿千狀里寂寞
林間空地亂鳴雀鳥,遠音稍顯飛鴻
一起淪入黃昏的昏黃。星轉(zhuǎn),拂曉
霜的微粒輕顫,被抖落——薄月
隱入玻璃天之冬。雪的六邊形晶片
則是新奇的另一種玻璃,唯有寒意
沒有塵埃。溫暖會帶來污濁和
消失……光還未及照進深潭,母猿
一躍,隱晦間倏然有新思想映現(xiàn)
為此他或許略去人跡,車轍,炊煙
黃金比例的宮殿;驛站射出馬之
快箭,向太守傳達最新的御旨
船向岸邊的集市圍攏,他的頭頸
——幾年后難免在那兒被砍斷
要是追認他覺悟于風景,又去
喚醒自然的情感,以一番番郁悶
愁苦、失意和孤獨配套其吟諷
他劈開濃翳密竹,抵及迷昧之核的
道路就貫通至今,就會劈開心的迷昧
要是他返回,勉強現(xiàn)身于都城相套著
九環(huán)地獄的任何層級,探看自家樓下
霧霾模糊的池中起波瀾,掀動一顆
以怨恨沙塵彌漫為空氣的星球倒影
倒影里有一對肺葉翅膀已銹跡斑斑
那上面滾動混羼的水珠,本該剔透地
滾動于蓮葉……無窮碧;又比如他
繼續(xù)攀登,歇腳在一株烏桕樹下
抬頭所見,青巒映入死灰的天色
像一名患者麻醉在手術(shù)臺,那么
是否,他更加有理由發(fā)明山水詩
[林忠成賞評] 陳東東自80年代以來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走純詩路線,其詩像水中撈起的玻璃,脆弱、富麗、迷炫、華飾。里爾克在《哀歌》里寫道“駿馬奔馳,奔向純粹空間”,幾十年來,陳冬冬一直手持鑿子、鐵錘,在純粹空間里癡迷地雕琢屬于他個人的迷炫意象。物像密集是純詩的一個重要特點,且為實體性物像,如本詩中麇集的“白云”“細竹”“雀鳥”“山水”。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認為“一首詩的價值在于它純詩的內(nèi)容,即超于異常的真理,在完全無用的領(lǐng)域里的完善適合,在不可能的產(chǎn)物中明顯而有說服力的可能性”,無為、無用是純詩的顯著標志。中國的古典山水詩被認為是純詩的源泉與代表,空靈、超越、隱逸;對物像有異乎尋常的熱愛,艾略特判斷“詩人,一種詞語的唯物主義”,是純詩寫作的群譜。
博納富瓦在《“現(xiàn)身”與“缺席”》中覺得“唯有詩才能保有這種不落形相而盡得相之妙的表達,而同時知道如何去記著它。因為要喚起的是那看不見的鳥,而非禽學家的鳥。詩的意趣不在世界本身的形象,而在這天地演變成的境界,詩只寫‘現(xiàn)身或者‘缺席”,純詩中的物像從表象升華到空靈的隱喻,從實體的“鳥”“山水”轉(zhuǎn)化為虛擬的、形而上的“鳥”“山水”,一種看不見的相。馬塞爾·貝阿呂有同感,他在《詩人的特性》中指出“詩人是一個不僅限于對顯而易見的事物進行模寫的通信員,他是一個對模糊不清的事物進行報道的通信員”,純詩的旨趣,就在于對模糊不清意境的偏好,像雕琢一個水晶體一般加工語言。
《文心雕龍》對摹景擬物的山水詩、詠懷詩進行過歸納:“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意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标惗脑?,非常符合《文心雕龍》里說的“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宛如一幅莫奈的印象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