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婁城名妓花千韻，她是春滿園的頭牌，琴棋書畫無不擅長，還能歌善舞，把婁城的那些達官貴人迷得五迷三道，在她身上一擲千金的有的是，愿為她出資贖身的也不是一兩個，花千韻只說“謝謝”便再無下文。坊間傳聞：花千韻心高著呢，光有錢有財她哪兒看得上？

幾年下來，花千韻已積攢了一筆相當可觀的私房錢。據(jù)她閨蜜透露：已足夠她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了。

花千韻開始考慮從良，考慮嫁個如意郎君。她暗暗物色、挑選著。閨蜜讓她選官二代，她不要;讓她選商二代，她還是搖頭。最后，她選中了從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留學(xué)歸來的聞三省，人很斯文，但沒什么錢。他的父親原本是做生意的，因資金鏈斷了，借了高利貸，結(jié)果利滾利，弄得債臺高筑，最后店鋪倒閉，聞三省也只能中斷學(xué)業(yè)，回了國。他常因心情不佳，偶爾會來春滿園買春，借酒澆愁。

花千韻觀察了他幾次，發(fā)現(xiàn)聞三省本質(zhì)上是個讀書人、規(guī)矩人，認定他落難是暫時的，定有咸魚翻身的時候，就相中了他。

閨蜜一聽，連連搖頭，不可不可，萬萬不可。一個家境破落的酸文人能有什么出息？難不成你倒貼他，把他養(yǎng)成一個吃軟飯的。

花千韻不以為然，她說，這幾年，我在風月場中閱人無數(shù)，憑我的眼力，聞三省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平安安。

花千韻自己贖身從良后，就義無反顧地嫁給了聞三省，婚后的日子恩愛至極，讓人羨慕。唯一遺憾的是花千韻做頭牌時，老鴇給她吃過避孕藥，落下后遺癥，以致總也懷不上孩子。好在聞三省是學(xué)醫(yī)的，他每日里除了診病，就一天到晚搗鼓那些瓶瓶罐罐，這藥那藥，一門心思研究配制治療不孕不育的中藥。

婚后第三年，日本人打了進來，從長江口登陸，占領(lǐng)了婁城。婁城的最高指揮官本田糾夫聽說聞三省在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讀過書，會日語，馬上找到他，要他出任縣長。聞三省知道，如果出任了縣長，那漢奸之名就坐實了，要被街坊鄰居指著脊梁罵的，要遺臭萬年的。就推說自己是個沒有畢業(yè)的肄業(yè)生，而且不懂政治，不懂經(jīng)濟，只是個學(xué)醫(yī)的郎中，不是從政的料……

本田糾夫也沒有為難他。他命令手下調(diào)查聞三省的喜好，以及軟肋是什么？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聞三省深愛著花千韻。聞三省經(jīng)過兩年多的研究，已配制出一種名為“女媧福音”的神奇藥丸?；ㄇы嵰呀?jīng)懷孕了，前天聞三省還特意宴請了親朋好友，以示祝賀。

好，太好了，有戲！——本田糾夫讓手下把消息透露給聞三省：如果出任縣長，將動用帝國力量，大力宣傳、推廣女媧福音藥丸，讓聞三省名利雙收。但如果再拒絕出任縣長，將無法保證花千韻及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全。孰重孰輕，早作定奪。限期三天。

聞三省被逼上了絕路，為難啊。那三天，聞三省吃不下，睡不著，人瘦了一圈，頭上有了白發(fā)。第三天晚上，聞三省抱著花千韻哭著說：“你說我怎么辦？怎么辦？我不想成為民族罪人啊。”

夫妻倆人哭成一團。聞三省三天沒吃沒睡了，已撐不住了，他終于沉沉睡去。等天亮醒來，花千韻已懸梁自盡。白墻上留有血書：氣節(jié)！

聞三省哭得死去活來，發(fā)誓不出任縣長。

本田糾夫?qū)⑷毡久琅畽鸦ù咏榻B給聞三省，說是協(xié)助他辦理喪事。

櫻花代子年輕、漂亮，善解人意，讓聞三省漸漸走出了喪妻的陰影。

聞三省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先與櫻花代子舉行婚禮，再出任縣長。

本田糾夫一口答應(yīng)。

《婁城日報》登了聞三省將與櫻花代子結(jié)婚，并在金婁城大酒家舉辦婚禮的消息，歡迎各界名流捧場。

這預(yù)告一見報，婁城百姓無不大罵聞三省是漢奸，罵他不要臉，妻子尸骨未寒，就要娶個日本騷娘，太無恥了……

好事的婁城人發(fā)現(xiàn)聞三省與櫻花代子的婚禮就定在花千韻五七那天，知內(nèi)情的人無不搖頭嘆息，從心底里蔑視聞三省。

舉辦婚禮那天，聞三省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竟沒有一個到場。倒是日本人來了不少。當天晚上，就有參加婚宴的日本人被送進了醫(yī)院，本田糾夫等死于食物中毒，聞三省與櫻花代子也雙雙斃命。當時的《婁城日報》懷疑聞三省下了毒。

抗戰(zhàn)勝利后，在評價聞三省問題上有兩種說法：一說漢奸;一說抗日英雄。當局不置可否。但民間輿論偏向于聞三省將自己配制的毒藥放到了飯菜里，與日本鬼子同歸于盡。

近年，有婁城文史研究者舊事重提，認為應(yīng)該把聞三省定為抗日烈士，但有關(guān)方面沒有表態(tài)，認為那是陳年爛谷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選自《山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