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
寒風(fēng)堆砌,麻七下山了。把魂魄裝在褲兜里,靠著兩條腿走路。傍晚時分,他出現(xiàn)在明溪鎮(zhèn)。
在這之前,麻七的心里突然落下一片傷痛。他拖著狗出門,徑直走進(jìn)古道溪。沿著洞山反復(fù)攀爬,試圖告別。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紅色的灌灌泡被狩獵者擄得一顆不剩,白色的野菊花凋零殆盡。大黑鳥斂下羽翅,不再鳴啼不休。小灰鼠早已藏匿,土穴里無聲無息。麻七站在巖壁下觀望,他的眼睛里有霜雪沉積的空茫。整座山清冷寂靜,他知道,冬天即將結(jié)束。大嬸兒子家的狗喜熱鬧,蜷縮在麻七腳邊聽動靜。此刻沒有任何事物能激發(fā)它的興趣,只有麻七的咒罵才能驅(qū)使它抬起頭來。
令麻七傷痛的人在百家樹長眠。夜晚做夢時,她曾反復(fù)使喚他。一張干瘦衰老的臉,眼淚說流就流。逝去后,麻七照樣接到她發(fā)出的指令。麻七不敢違抗,即使在夢里,麻七也不想讓她傷心。
不是逢場日,街上人不多。麻七走來走去,忘記此行的目的。碰到王滿子,他戴著絨線帽子,裹起瘦尖的腦袋,臉顯出幾分福相來。麻七,快來吃酒。王滿子見到麻七就嘻嘻地笑。炮火連天響,一家釀酒老鋪子前排了七八張桌子,占去一半街面。張燈結(jié)彩,賓客滿座。拱門上掛著氣球和鮮花,貼著“百年好合”的大紅聯(lián)。這家人在迎娶新媳。誰也不知道,麻七剛死了老婆。
這種熱鬧場合令麻七感到不適,他便朝右拐進(jìn)一條新道,多繞一半路程到達(dá)郵局。新修的大理石柜面剛好跟麻七的胸口齊平。他把存折遞了進(jìn)去。玻璃窗后面一個女人端著一張肅臉,接過本子,眼皮也不抬一下。麻七說,把錢、全取出來。他有點結(jié)巴。麻婦生前,麻七從未進(jìn)過郵局,他不確定這里面有沒有錢。全取出來?里面的人又問了句。麻七點點頭,心里十分忐忑。他想到里面的人并沒有看他,又回答了一聲,是的。那你要先預(yù)約,一次性取不出那么多。麻七不懂預(yù)約是什么意思,里面的人懶得跟他解釋,本子丟了出來,指指柜臺上一塊立著的牌子。牌子上面有幾行字,麻七認(rèn)不全。他拿回存折,惆悵地走出大門。
吃酒的人越聚越多,麻七想起王滿子那頂帽子,心里煩悶,只得又遠(yuǎn)遠(yuǎn)繞開了走。走到橋頭百貨店時,他才想起自己是來結(jié)賬的。麻婦過世,他從這里采購過粉絲、海帶、冷凍熟食、油鹽醬醋來操辦喪事。結(jié)完賬,身上的禮錢還略有結(jié)余,麻七便進(jìn)了王家人開的飯店里。王六善于烹制,他家的豬頭肉奇香撲鼻,軟糯適宜。四十元一大盤,麻七跟王六要了一碗高粱酒,悶頭吃喝起來。豬頭肉果然好吃,一碗酒下去,一盤肉也嚼光了。王六看麻七吃得香,也覺得高興,又給他添了半勺。麻七搖搖晃晃走出王家飯店,大街上冷風(fēng)一吹,肚里的肉就禁不住往上翻。一條黑狗正在路邊啃骨頭,大概是從酒席桌下叼來的。麻七見了就一陣惡心,他拼命捂著嘴,害怕吃進(jìn)去的肉會趁機跑出來。豬頭肉是麻婦的心頭愛,麻七可舍不得吐掉。
麻婦病得最厲害時開始胡言亂語,嘴里翻來覆去說著王六家的豬頭肉。麻七便哄她,說等她過生日時就去吃。麻婦平素節(jié)儉到讓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一桶油要吃上半年,一袋洗衣粉可以用一年,從不在街上隨便花錢。麻七知道,麻婦手中沒有錢,家中也沒有錢。他們本來就是窮人,沒有錢理所應(yīng)當(dāng)。所以麻七從不懷疑,哪怕他天天出去做苦工,每次拿回的工錢一分不剩全部交給麻婦,他們還是沒有錢。麻七知道,麻婦也就是在糊涂時才會說出想吃豬頭肉的話,等她清醒過來想起,一定會感到羞愧難當(dāng)。麻七對此難免心酸,他堅信麻婦好起來后一定會夸贊他沒有亂花錢??上閶D再也沒有醒來。過生日那天,麻婦閉上了眼睛。她死前沒有吃上豬頭肉,這成為麻七心頭最大的遺憾。沒讓麻婦吃上豬頭肉比麻婦過世更讓他覺得痛苦,猶如萬箭穿心。麻七想,假如他當(dāng)日向王六賒一碗豬頭肉,王六肯定會同意。但是他當(dāng)時沒想到這個主意。
麻七是個孤兒,靠吃百家飯僥幸成人,快三十歲還沒成親,在下定決心準(zhǔn)備打一輩子光棍時遇見了麻婦。麻婦大麻七整整二十歲,是大溪口木匠家里人?;楹蠖畮啄晡从猩窘晨沼幸簧硎炙?,卻沒有個傳人,忍無可忍之下將麻婦掃地出門。麻七不在乎這些,他把麻婦接回家,歡歡喜喜地過日子。王滿子嘲笑他蠢,撿了個親媽回來供養(yǎng)。麻七沒有將麻婦當(dāng)媽看待,麻婦卻將麻七當(dāng)兒子來養(yǎng)。她為麻七補衣納鞋,安排吃穿用度,平日里噓寒問暖,真是捧在心尖尖上疼愛。只有一點不好,麻婦嗜錢如命,家里的每一分錢都被她看得死死的,麻七掙的錢也得全部上繳,但麻婦還總向麻七哭訴家里窮,麻七只要一動花錢的念頭她就不高興。當(dāng)然,麻婦自己也不用錢,這讓麻七無話可說。
麻七認(rèn)為麻婦的病都跟錢有關(guān)。開始時麻婦只是咳嗽,吃下去幾碗姜水后,汗出了很多,可并未見好。咳嗽一日日加重,也無其他癥狀。麻婦總說喉嚨里發(fā)癢,她想制止咳嗽,但無濟于事??鹊胶竺妫蛫A雜了一些血絲。麻七說,你把喉嚨咳破了。他強行拖著麻婦去明溪鎮(zhèn),這是他第一次違背麻婦的意愿,不顧她的哀求叱責(zé)哭叫。小醫(yī)院里條件有限,人家不肯給麻婦隨便開藥,要她去縣醫(yī)院進(jìn)一步檢查。這下,麻七也不敢吭聲了,他連搭乘公交車的錢都沒有。
回去后,麻婦的病越發(fā)嚴(yán)重起來。她喊肋骨痛,喊背脊痛,喊雙臂痛,喊大腿痛。她喊哪兒痛,麻七就揉哪里,麻七碰哪里,她就哪里痛。大冬天里,像是有烈火炙烤她,她痛得倒地翻滾,大汗淋漓,眼神里透出絕望。但是她不同意去醫(yī)院,麻七到處找,沒有找到一分錢。他找人借,麻婦見誰借錢給他就詛咒誰。麻婦就這樣臥床不起,呼吸困難,偶爾入睡也很快被憋醒。
不那么痛的時候,麻婦開始交代后事。她逼著麻七背數(shù)字,直到他把那幾個數(shù)字背得爛熟于心。她死后,麻七從她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了存折,才明白麻婦讓他背那幾個數(shù)字的意思。麻婦說,她攢了一些錢,為他娶妻生子用。麻七醒悟過來,麻婦在錢上苛刻,甚至舍不得花一分錢救自己的命,原來都是為他打算的。麻七從夢中驚醒后,決定離開古道溪。他覺得百家樹的可怕在于不能多想,那幾乎是個每想一次就要死去一次的地方。何去何從,麻七不知道。在明溪鎮(zhèn)郵局,他依然沒有得到答案。
我媽怒氣沖沖,一進(jìn)坪壩就四處翻找。她說她忍了那么久再也不能忍了。我懷疑她在尋找一把刀子,要去跟人家拼命。我趕緊勸解,提醒她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不要跟對方一般見識。我媽年輕時做過群眾工作,口才了得,擅長思想教育,在處理家長里短平息鄰里糾紛方面很有心得。幾十年來,我媽所向披靡,無往不利,再大的事情都能被她老人家稀釋攤平。一個人無論背負(fù)多大的包袱,我媽都能四兩撥千斤,輕輕松松幫人卸下來。我們?nèi)f萬沒想到,寨子里會來麻婦這號人物。麻婦油鹽不進(jìn),軟硬不吃。她的心里肯定裝滿了沉重的石頭,我媽的舌頭失去了力量,無法撼動她分毫。我媽在麻婦那里碰過幾次壁后,終于明白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只好偃旗息鼓、鎩羽而歸。
據(jù)我媽詳細(xì)記載,這已經(jīng)是麻婦第一百零一次辱罵同寨人了。在農(nóng)村,什么事能忍一百次就頂天了。所以第一百零一次,我媽無論如何也不能忍了。沒找到稱手的工具,我媽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圈,嘴里大叫:“麻婦都騎到我頭上來了,這次一定要狠狠教訓(xùn)她?!蔽胰套⌒Γ艿酵撂吝?,看見麻七家大門緊閉。她的聲音似誦經(jīng),一圈圈平穩(wěn)有力、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內(nèi)容不堪入耳,一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從她嘴里頻繁跳出。麻婦的嘴巴如火山,舌頭是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每個人的耳朵都在發(fā)燒,他們的名字從麻婦的嘴里走一回,差不多就被燙熟了,甚至污穢得不成樣子。
面對麻婦的陣勢,我媽照常敗下陣來。她沒去拿菜刀,趁機換了雙鞋子,以便給自己找臺階下。我媽不敢迎戰(zhàn)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寨里后生小伙都在場。男人么,血氣方剛,喜歡用拳頭說話。我媽害怕弟弟們對麻婦動武。婦人之間吵吵架是常有的事,要是男人動手了,性質(zhì)就不同了。我媽找的這個理由是站得住腳的,她對麻婦的確夠?qū)捜?。但在全寨四十三個婦人當(dāng)中,我媽不是最冤枉的。她不是被罵得最慘,也不算被氣得最厲害的那個人。遇見麻婦后,有些婦人的寬容真的已經(jīng)沒有了底線,早已超過了一百零一次、一百一十次、一百二十次。
麻婦的強悍遠(yuǎn)近出名,古道溪人仍舊記得麻七迎娶她的情景。麻七家貧孤苦,娶不上妻。全寨人深覺責(zé)任重大,無法推卸。直到麻婦出現(xiàn),大家多少松了口氣。麻婦二婚,年齡又大許多。大家不覺得吃虧,反而沾沾自喜,好似占了一點便宜。麻七也認(rèn)真將屬于他的那間木房裝飾了一番。從村小學(xué)拿來廢舊報紙,把房里從上到下裱糊一新,再貼幾張明星畫報,牽彩線扎了幾十個氣球,麻七的破屋便很有幾分新房的氣概。
鞭炮聲在麻婦進(jìn)門時零星響了幾聲,全村人自發(fā)前來賀喜。王滿子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酒席上。他瘋癲邋遢,一年有大半時間與酒為友,但愛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好話,人家聽著吉利,自然高興。如是歹話,便沒人愛聽。偏偏王滿子喜歡胡說八道,可他的話十有八九都會應(yīng)驗,像洞山里會開口的菩薩。古道溪人素來覺得王滿子討厭,卻又不得不忌憚他幾分。找山貨的人早早準(zhǔn)備一切,下決心去翻一座從未涉足的山,發(fā)誓一定要滿載而歸。王滿子說,那座山什么也沒有,那個人會打空手回來。果真,晚間那人回來時臉上悲戚戚,背簍里連一根草也沒有帶回來。有人滿懷熱忱從明溪鎮(zhèn)購回一對活潑的小豬仔。王滿子隨口就說現(xiàn)在不是養(yǎng)豬的良辰,豬一定長不大。那人黑著臉回家后,決心用事實駁回王滿子的鬼話。他加固擴修豬圈,好草好料侍候著。不曾想,兩個月后,豬果真著了豬瘟。養(yǎng)豬人賭氣也不處理,直接將一對死豬扔在王滿子的家門口。
麻七也上過王滿子的當(dāng)。麻七在公家灣山上開荒墾地,種了一丘的西瓜。他挑水擔(dān)糞,扯草施肥,汗水流得多,很是辛苦。頂著個大太陽,麻七辛辛苦苦去明溪鎮(zhèn)賣瓜。不想?yún)s碰到王滿子,張口就說麻七的西瓜賣不掉。麻七不理他,別過臉繼續(xù)朝前走。下場時,麻七的西瓜賣得不理想,他知道這都是王滿子害的,火冒三丈,拿著扁擔(dān)就要去找王滿子算賬。幸虧王滿子有先見之明,早早就躲了起來。王滿子就是這樣,從來不說一句好話,也就根本得不到別人的尊重。他的預(yù)言就像是詛咒。他說人家的莊稼長不好,那塊苞谷地就真的沒收成。他說孩子的玩具會丟,結(jié)果真的就找不到了。王滿子為此挨了很多辱罵,甚至好幾次吃過年輕人的拳頭??赏鯘M子管不住臭嘴的毛病,他說除非不喝酒。只要一喝酒,心里就發(fā)癢,癢得全身上下起泡泡,他只有將那些泡泡戳破才不難受。那就不喝酒。不喝酒也行,把他的命拿走就是。這些話說說也就算了,畢竟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善良的人不會為了一點小事而去要人家的命。
麻七的婚宴雖然簡陋,倒還有幾分人氣。王滿子走過來時一臉堆笑。為了多吃麻七幾斤酒,他甚至保留了一絲機智,麻七也就不像以前那樣戒備。旁人也是厚道,認(rèn)為清醒著的預(yù)言家總不至于在別人大喜的日子里說些討人嫌的話來。何況王滿子愛吃白食,從來不隨賀禮。話雖如此,部分軟弱的人還是有點緊張。我就看見麻七的鄰居大嬸在給王滿子上酒時,手抖得不成樣子,看起來,她不情愿王滿子喝酒,更想用一碗白米飯堵住他的大嘴。
王滿子規(guī)規(guī)矩矩坐好,用手指蘸酒,放到舌頭上舔舔,說酒是酸的,不香。上酒的人穿梭忙碌,假裝沒聽見。王滿子直接喊起來,糟了糟了,麻七娶了個媽回家。有人繃不住,不知輕重地笑起來。王滿子越發(fā)得意,又喊,寨子人以后莫想過安生日子,你們把禍水引進(jìn)來了。王滿子手舞足蹈,看似比喝了一頓大酒還要興奮。大家聽了他這混賬話,氣得半死,紛紛指責(zé)王滿子,挨千刀塞陰溝地罵他。麻七的兩個朋友抄起板凳,踩著桌子就要來砸王滿子。要不是麻婦適時出來發(fā)糖,眾人真的不想扯勸,干脆讓王滿子挨一頓打,吃點教訓(xùn)也好。幾個人勉強拿下板凳,大家努力朝新娘子望去,拼命忽略王滿子說過的話。
往后的日子風(fēng)平浪靜,王滿子說的話連一點影子都沒出現(xiàn)。王滿子幾乎要被男女老少笑死了,害得他只好低頭喝酒,好幾次醉死過去。
可是沒有誰能長久得意下去。我們事后回憶起來,寧靜被打破,應(yīng)該始于鄰居大嬸的意外死亡。麻七一直住在祖居里,房子年久失修,破敗不堪。麻七結(jié)婚時,好歹把東頭新房稍加整理了下,勉強能住人??晌鬟叞ぶ髬鸬哪且婚g已經(jīng)搖搖欲墜,漏風(fēng)漏雨,無法住人。五月端午照例漲水,大雨連下三日,古道溪到處濕漉漉的,一些東西發(fā)霉腐壞,一些東西扭曲變形。
大嬸夜間上廁所,手里捉了支手電筒,迷迷糊糊朝前走著。不想雨剛停歇,風(fēng)卻起勢了,嗚咽嗚咽,刮得樹枝亂晃,連夜貓子也不叫了,瓦片翻飛,黑影憧憧。麻七西屋的窗戶三兩下就把風(fēng)放了進(jìn)去。風(fēng)在屋子里左奔右走,四處碰撞,撞得早就脫卯的梁檁子維系不住,啪嗒一聲掉落出去,剛好搭在大嬸的頭上。大嬸雖然獨居在老屋里,可她有兒有女。人家平白沒了親娘,跟麻七有了天大的仇恨。麻七跟麻婦主動去戴孝哭靈,大嬸的兒子飛起一腳就將麻七踢了出去。他們知道麻七窮,不要他賠償,但又無法輕松放過他,便三天兩頭找他的麻煩。后來,大嬸的兒子還是氣恨難消,干脆從鎮(zhèn)上喊來挖土機,要扒掉麻七的房子。
麻七見從小照顧自己的大嬸因此丟掉性命,又是難過又是愧疚,早就丟了魂魄。大嬸的兒子說什么就是什么,麻七垂著頭退到一邊,不敢違抗半個字。麻婦開始撒潑。她披頭散發(fā),痛哭流涕。她跪在地上,痛訴自己和麻七的艱辛,哀求大嬸一家給他倆一條生路。麻婦嫁過來后一直老實本分、沉默寡言,這次她口齒伶俐,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話說得于情于理,連旁觀的人都有些動搖起來,覺得沒必要把麻七夫婦逼到這份上。大嬸的兒子不肯撤走,他說麻七留著這房子也沒有用,麻婦反正生不出兒子來,他們家到麻七這一代就得斷種。眼看著高高揚起的鏟車就要以泰山壓頂之勢垂下時,麻婦卻一下子掙脫拉扯她的人,仰面躺在鏟車下面。眾人大聲驚呼,車內(nèi)操控的人嚇出一額頭冷汗。沒人想到這個黑瘦矮小的女人如此不要命。開車的人差點釀成慘禍,自然是不干了。大嬸的兒子也覺得無趣,一聲不吭就走了。麻七這才醒過神來,連忙撲上前去,將麻婦拉了起來,兩人坐在土堆里抱頭痛哭。
大嬸的事情是一根導(dǎo)火線,點燃了麻婦心中的熊熊大火。從那以后,麻婦似變了一個人,總是滿臉陰郁,眼眶里裝滿仇恨。她認(rèn)為每個人都想逼她害她,見不得她過好日子。除了麻七,她看誰都不順眼,稍有風(fēng)吹草動,麻婦就能坐在村口罵上三天三夜。全村老少沒有沒挨過罵的。村里開大會她要搗亂,紅白喜事她要搗亂。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沒法容忍她這種瘋狂的作為。起初,還有人與她對罵,但無不敗下陣來。有人扇她耳光,她告到鎮(zhèn)上,別人反倒挨了訓(xùn)斥。政府干部早就知道她的事和大名,反復(fù)告誡大家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麻婦就這樣成為一個瘋婦。怕麻婦,主要是她難纏不講理。只要被麻婦盯上,她能日夜不休地罵。那些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小孩子聽了恐怕連心靈都不純潔了,以后要想成長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就難了。罵人不算麻婦的強項,她的強項是顛倒黑白,從她的嘴里涌出無數(shù)匪夷所思的男女丑事,但那些丑事都是她虛構(gòu)的。她頭腦機敏,編造故事的能力一流。然而故事的主角像倒了大霉遭了大難,個個垂頭喪氣,即便知道這些都是麻婦構(gòu)陷的,自家妻子仍難免跟他們生些閑氣,何況這些事一定會傳到家中孩子老人口中,多少有點不光彩。
麻婦還有一絕,她罵人會看日子,就像農(nóng)人出門要看天色。寨里眾人挨罵逐漸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來。天氣變化之前,尤其是陰雨天來臨之前,麻婦罵人會非常厲害。她通常坐在村口的小山坡前,遇見什么就罵什么。她罵的時間越長,說明接下來的壞天氣就越多。如果麻婦哪天傍晚沒有坐在小山頭罵人,那全寨的農(nóng)婦就會暗暗松一口氣,第二天絕對是個大晴天。該洗被子的洗被子,該曬辣椒的曬辣椒,第二天的活計都能提前安排好。這也算是麻婦帶給她們的驚喜,這是古道溪人的黑色幽默。麻婦坐在小山坡上,凡是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東西都能挨上一頓罵。好幾次,大嬸兒子家的黑狗被她罵得垂著耳朵、精神萎頓。大嬸的兒子早就沒有了先前為大嬸報仇的氣勢,每次回家都偷偷摸摸從小山后坡繞路,生怕被麻婦看見,更不用說去為他家黑狗仗義執(zhí)言。偶爾有符姓苗族人從村前路過,麻婦能罵得他們掩面飛奔。起初不知情的人會跟麻婦理論對峙,不出十分鐘,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婦人不太正常,他們不是她的對手,只好快速路過,假裝自己踩了一腳狗屎。麻婦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地罵人,為此挨了不少耳光。有時候,她被揍得渾身青紫,頭破血流,麻七就將她背回家,這樣能消停一小段日子。這種時候不多,因為麻七通常被麻婦支出門去打短工掙錢。就算麻七在家碰見了,他也管不住麻婦,也不能幫著麻婦。麻七是個忠厚老實人,麻婦的行為跟他完全無關(guān),古道溪人在這件事上是明事理的,他們知道怪不上麻七。只是捶打麻婦的男子多半事后后悔,難以心安,旁人會告誡他,跟一個瘋女人計較是劃不來的。
古道溪人想起王滿子說的話來,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話大有道理。麻婦真的成了禍水,攪得全寨人雞犬不寧。有人前去奉承王滿子,這個用一肚子酒代替一肚子話的人,反倒矜持起來,對這件事的后續(xù)發(fā)展閉口不談。
除了胡亂罵人,麻婦在過日子上簡直挑不出一點錯來。麻七的房子雖然還沒倒,麻婦卻拉著麻七住進(jìn)了山洞。麻婦認(rèn)為,住在那個房子里,遲早有一天要被人害死。夫妻倆在山洞周圍開荒種地,種出一大片莊稼。大家對此雖頗有微詞,卻不敢說一句。然而他們還是很窮,窮到麻七見不到一分錢。麻七在外做工的錢,要分毫不差地交給麻婦。夫妻兩人只有錢進(jìn),不見錢出。麻七不識字,也不機靈心細(xì),他知道麻婦是個能信賴的人,從不對此置疑。麻七的家由麻婦掌控著,除了買一點日常必需的東西,明溪鎮(zhèn)人別想賺他們一分錢。
麻七在明溪鎮(zhèn)吃了豬頭肉,他沒搭理王滿子,心里知道那張存折里肯定有不少錢。那是麻婦為他攢下的,他幾輩子都掙不來也不敢想的錢。麻婦讓麻七一定要把房子建起來,有了新房子好房子,他就能順利娶妻生子,到時生個一男半女,旁人也就不敢再隨便欺辱他了。麻婦在夢中交代麻七,麻七知道,她始終無法忘掉那次扒房之恥。麻七倒不像麻婦那樣耿耿于懷,他不怨怪村里任何人,大家白白生受麻婦那么多辱罵,也沒跟他麻七計較。麻七心里分得明白,他更多的是責(zé)怪王滿子。麻婦成為全村人的禍水,都是王滿子亂說話造成的。麻七想起他那一板車沒賣掉的西瓜,決定下次再碰見王滿子時,連眼皮也不朝他抬一下,免得他又亂說一氣。
麻七的忍耐退讓都沒有用,王滿子碰見麻七后,知道禍水已消弭,老毛病接著就犯了。他說麻七手中有一大筆錢,正在炒豬頭肉的王六恍然大悟:要不然,麻七不可能肯花四十元來吃豬頭肉。在他看來,這是破天荒頭一次。王六的消息立刻長了翅膀,麻婦過世的信息還沒傳出古道溪,麻七身揣巨款的消息很快就飛了回來。這簡直是比麻七娶妻還要大的一件事,古道溪人好奇得要死,紛紛涌到麻七的房子前等待麻七回來。
天黑透了,麻七才現(xiàn)身。他大吃一驚,自從他跟麻婦從山洞里搬回來后,周邊的人因懼怕麻婦,他家的房子便鮮有人涉足。連麻婦過世,他們幫著將人抬上百家樹后,也是匆匆離去,不做半刻停留。古道溪人打著手電筒圍了上來,他們將麻七擁在中間,心中有十個八個問題,恨不得麻七能一下子回答他們。大家的目的當(dāng)然只有一個,就是想知道麻婦到底給麻七留下了多少錢。這個問題,麻七回答不上來。
有人開始打錢的主意,從不出面的木匠從大溪口趕來了。他非說那些錢都是麻婦從他那里盜走的,要麻七還給他。木匠強壯強勢,麻婦沒離婚之前一直因為無法生育的事情心虛氣短,三天兩頭遭他毒打,苦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想著離開,幸好木匠也看中了一個寡婦,也就放了她一條生路。麻婦生前曾跟麻七說過木匠的殘忍粗暴,說她受的苦,說她挨的打。麻婦多次從噩夢中驚醒,夢見木匠操起家什就朝她揮舞,只有麻七的耐心寬慰才能讓她重新入睡。
木匠認(rèn)為那些錢是他的,麻七卻說那些錢跟木匠沒有一分一毫的關(guān)系。麻七頭一次這么倔強強硬,兩人爭執(zhí)起來。木匠的大鐵拳朝著麻七的腦袋砸過來,麻七蹲下身子,頭朝著木匠的腹部拱過去。打架分得出輸贏,卻分不出那些錢究竟是誰的。王滿子一席話把大家澆了個透心涼。王滿子說,那些錢上面有麻婦的詛咒,誰要是跟那些錢沾上關(guān)系,那就是跟麻婦沾上關(guān)系,就別想一輩子逃脫這個禍根。眾人想到麻婦,即便她已逝去多時,仍免不了讓人心有余悸。王滿子雖然討厭,卻從未失言,他的話,哪怕是酒話瘋話,也不敢不信。
王滿子的預(yù)言再準(zhǔn),只是在錢面前,素來有膽大妄為不怕場合的,木匠就是。木匠跟麻七打架沒分出輸贏來,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心想麻婦這個女人太可惡,簡直白白養(yǎng)她幾十年,沒見她給家里攢下這么多錢來,到別人家?guī)啄?,就能給麻七帶來那么多好處。木匠對麻七嫉恨不已,發(fā)誓要把吃下去的虧賺補回來。
天曉得這筆數(shù)目不詳?shù)腻X惹來了多大的口舌和糾紛。跟木匠存著相同心思的還有王六。王六得知錢的事情后,把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把腸子扯出來當(dāng)肥腸炒。他想,早知道就應(yīng)該炒一盤品貌均佳的上好豬頭肉白送給麻婦吃。他并不是不知道麻婦有吃豬頭肉的愛好,整個明溪鎮(zhèn)能有幾個人不喜歡吃他家的豬頭肉的,王六對此心里極其有數(shù),他洋洋自得,知道很多窮人都對他炒出來的秘制豬頭肉垂涎三尺。他常常在心里鄙夷他們,瞧不上他們的窮酸樣。尤其是麻婦這種又窮又橫的人,王六從來沒想過要跟這種人家扯上半毛錢關(guān)系。早知如此,無論如何他也應(yīng)當(dāng)炒一盤豬頭肉親自去送給麻婦吃。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麻婦吃了他的豬頭肉,說不定也會在對麻七的臨終遺言中,稍微考慮下他的小女兒。
哪怕王六很有錢,但有個嫁不出去的蠢女兒總歸不是一件好事。王六為此苦惱不已。他曾無數(shù)次考慮過如麻七一樣的窮人,那些窮的娶不起老婆的男人,只要他松口,他們必定趨之若鶩。畢竟,跟打一輩子光棍來說,能娶一個蠢老婆也是福氣。只是王六不愿意,作為一個在明溪鎮(zhèn)爬摸滾打幾十年的飯館小老板來說,他跟窮天生過不去。如今不同了,麻七不再是以前那個臭名昭著的孤兒和窮人了。那個從郵局里流出來的說法,充滿了該死的魔力,勾住了人們的神經(jīng)和雙腳。要知道,明溪鎮(zhèn)人到郵局進(jìn)進(jìn)出出,取錢存錢,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類似麻七的待遇,能讓那個郵局女人翻著白眼要求預(yù)約后再來取。麻七有了這筆錢,就能在明溪鎮(zhèn)輕而易舉立起一棟房子,哪個女人嫁過去也能吃穿不愁了。
跟王六一樣打著如意算盤的人家不算少,但也有存心搗亂的人。那個對著干的人是王六的鄰居,橋頭百貨店店主李山。兩家相鄰而居,一家賣百貨,一家開飯店,不知道因為何事,王六跟李山成了死對頭,互相看不順眼,互相見不得對方好。王六是第一個從王滿子處得知麻七有錢的人,李山是第二個。王六的心思逃不過李山的眼睛。李山只有兒子,并沒有女兒等著出嫁,但是他不允許王六稱心如意。在王六對麻七旁敲側(cè)擊左右試探時,李山也沒閑著。他三番五次湊到麻七耳邊編排王六的不是,說他居心不良、不安好心。他甚至對麻七承諾,只要麻七不跟王六結(jié)為親家,他百貨店的東西就任麻七賒欠。
麻七對生活中突然而起的變故不知所措,無力應(yīng)付王六和李山,更不敢隨便得罪他們。他只好放棄了再去一次郵局的打算,可是在家里也不安生。一些熱心腸的女人在麻婦死后也敢登門拜訪,她們巧舌如簧,費心費力地幫麻七規(guī)劃著今后五彩斑斕的生活,只是藏在她們那張嘴后面的,不是窮人家就是傻女兒。沾親帶故的人都想在麻七這里尋一個安穩(wěn)的去處。其實古道溪富裕的人家不少,但像麻七這種突然有錢起來的人家不多,人們難免受到驚嚇,難免失去常態(tài)。麻七對此抱有寬容之情,他理解他們的心思,那里面既有為他高興又有一絲絲眼紅嫉妒的成分。他理解他們都想從他這里多少得到一點好處,哪怕僅僅是言語上的滿足。
令麻七倍感煩惱的是木匠。木匠在這件事上完全變成了一個無賴,他帶著老母和新婦霸住在麻七搖搖欲墜的房間里,揚言麻七不把本屬于他的錢拿出來,他們就不離開。大嬸家的兒子聽聞后更是后悔不已,懊惱自己沒有在母親被砸死時堅持住,就那么輕易敗下陣來,如今時過境遷,也不好再拿母親的死來說事,他便有意無意地慫恿麻七,將他母親住的地方用錢買下來。他認(rèn)為,那是個傷心地,哪怕他在那里出生長大,他也不便留戀此地。母親過世后,她住的地方也將荒蕪,一塊無用之地,賣給麻七是上上之選。
盡管眾人為這塊看不見的骨頭明爭暗斗,不亦樂乎,但麻七卻對此無動于衷,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喜,他也沒對他們表過態(tài),哪怕滿足其中任何一方的心愿。若是有心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麻七還沒從麻婦之死的陰影中擺脫出來,這突如其來的悲劇令他的心備受摧殘,久久不能復(fù)原。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這好像是麻婦死后帶來的曙光,但已經(jīng)隨著麻婦的離去煙消云散。這個女人一輩子都受到不能生子的傷害,她在木匠家被屈辱對待幾十年,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跟麻七生活在一起,仍然為此受到攻擊和嘲笑。麻七知道,麻婦就是因為承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羞辱,才變得瘋狂不似常人。她把怒火傾瀉給古道溪人,采用極端辱罵的方式,把自己的遭遇加倍償還回去。古道溪人為此將麻婦看成禍水時,只有麻七這個被麻婦溫暖過的人懂她的心思和苦楚。
冬天臨去之日,麻七將大家一一邀請到百家樹。在麻婦墳前,麻七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點燃了那個存折本。麻七說,里面的錢他早已取出來全部捐了出去。他懇請別有用心的人別再打他的主意,因為他無錢無房、無親無故,必孤獨終老,也只肯承認(rèn)麻婦是他今生唯一的妻子。
眾人大失所望,怏怏而歸。麻婦留給麻七的錢究竟有多少,這或許會成為古道溪人心頭永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