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一
說是三環(huán),其實還差幾步路,腳還站在朝內大街上。北京的街道在海煮魚眼里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灰蒙蒙的,讓人沒法親近,路上的一切總是比事先能想到的更亂一些。剛來北京那會兒,海煮魚每次上街腦瓜仁都生疼,別人戴口罩,他還得帶上耳塞。
從朝陽門站下地鐵,往西一直走,在第三個過街天橋停了下來,兩點鐘方向能看到一個賣煙酒百貨的,緊鄰著門店有個花壇,花壇向里略凹,空出的地上正好可以坐一人。海煮魚站住了,左手右手來回搓了兩下說:“就是這兒了。”
“就是這兒?”回他話的是一個比他矮一點的男子,一路跟著他過來。他繞著凹著的缺口轉了兩圈,吸了口氣:“這兒風挺大啊?!?/p>
花壇不高,西北風殺向這里。有段時間海煮魚每天都要走兩遍朝內大街,他知道北京的風在這個季節(jié)特別大,花壇里的花活像“一將功成萬骨枯”里的萬骨,看著都令人心疼?!耙辉僬艺??”
“不用了,在哪兒西北風都小不了,這里顯得更真實,就這兒吧?!卑珎€子男子回他。
“也行,但我得好好準備一回,畢竟東黑你——”
話沒說出口就被東黑接了過去。東黑就是那個矮個兒男子。“試驗當然要進行準備,沒什么的,我都想好了。”
海煮魚張了張嘴,想把含在嘴里的話吐出來,但沒找到機會。
衣服什么的我都弄好了,你只要去準備個紙板就行,就跟那天你看到的一樣,寫上我為什么跪在這兒?,F(xiàn)在是冬天的尾巴了,就是風大些,不會有多冷的。你去天橋看著,要是有城管或者別的什么特殊情況,你下來幫我就是。
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冷風呼呼地灌進肚子,東黑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海煮魚不再有異議了,東黑似乎還意猶未盡。
“不過我還是有點疑慮?!?/p>
“什么疑慮?哥你直說。”
“我在想,”東黑在嘴里把每個字嚼過去,“海兒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真是個騙子呢,他要真是個騙子怎么辦?”
“那也不錯啊?!?/p>
“什么?”東黑愣了一下。
“我說那也不錯,如果真是個騙子,起碼我沒有錯過一件好事?!?/p>
李東黑回過神來,把海煮魚的話聽進了耳朵。他想搖頭,但忍住了,他沒有說話,就像之前很多次做的那樣。
二
東黑其實不懂海煮魚的心事,起碼大部分時間是這樣的,但他總覺得他懂。他認為他是海煮魚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而這個世界上如果只有一個人懂海煮魚的話,那一定是他。
變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年輕人總是對時間不是特別敏感,得扳著手指往前算,一年,兩年,三年。三年前那次,那次怪東黑,東黑自己也知道,如果不是他手快把那些內容發(fā)上網(wǎng)就好了,如果網(wǎng)絡沒有那么快捷就好了。假命題推出一切命題,后悔往往毫無作用。那件事很快海煮魚就全忘了,但它卻長在了東黑心里。東黑覺得那是個不好的開頭,從此海煮魚的生活墜入黑暗。
也是從那時起,東黑才開始重新審視海煮魚,審視他倆的關系。男生的友情不像女生間那么綿密,但也會層層疊疊。東黑骨子里是個很傲的人,他把活這么大出現(xiàn)在自己周圍的人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人是自己真正看得上的。他也想過要找海煮魚正式道個歉,但這對男生來說太別扭了。他的身子離他的心實在很遠,他做不到,直到那天早上海煮魚打來電話。
東黑聽了電話沒怎么細想就打車過去了,從北四環(huán)到南四環(huán)不堵也得半個多小時。等東黑到了海煮魚租的隔板房,海煮魚已經(jīng)等不及先喝了起來。
海煮魚那段時間過得很艱難,很久之后東黑才知道那段時間海煮魚不分日夜地約了所有認識的人到他不足二十平方的房間里喝酒。能約到的人其實也不多,那天早上輪到了東黑。
從一個體內已有酒精的人口中聽出完整故事其實不容易,你得跟他一起喝,等進入同一個頻率之后才能慢慢進入狀態(tài)。房間里沒什么能坐的地方,過道里都是喝光踩扁的易拉罐,東黑只能在床的一角勉強坐下。也沒什么可以下酒的,電視機旁遠遠放著的半碗花生米都變了顏色。海煮魚沒說什么,東黑也沒問,兩個人就這樣坐在床上一聽一聽地喝,不說話,也不碰杯。
這么著喝了半小時,海煮魚把還剩下半聽的易拉罐扔到墻上,墻上一攤水緩緩流下來,九點多的太陽透過窗簾打在墻上,水漬顯得更為耀眼。海煮魚的下一個動作是把他桌上的稿紙發(fā)瘋似的推到地上,然后一下一下用力踩著滿地都是的易拉罐。等這些都做完了, 他緩緩蹲下去,背靠著墻壁,雙手把臉捂上。
東黑看著,沒有制止,也沒有其余的舉動,等海煮魚的雙手捂上了臉,東黑才緩慢喝完了手里那聽啤酒的最后一口,然后小心繞過地上的“陷阱”,推門出去看了一眼,接著把整個身子縮回房間。
“海兒,浴室現(xiàn)在沒人,要不要洗個澡啊?!?/p>
海煮魚沒有說話,東黑又說了一遍。洗個澡吧,他說得溫柔又堅定,洗個澡躺下來會舒服點兒。
海煮魚把手放下來,掙扎地想站起來,沒有成功。東黑把手伸過去,把他拉了起來。海煮魚的指甲很長了,握住的時候東黑還被輕輕刮了一下,有點疼。
海煮魚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回來時房間已經(jīng)煥然一新了。點的外賣也放到了桌上,稿紙則按頁碼排好放進了抽屜。東黑仍然坐在床上,沒有說話。海煮魚開始吃飯,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我一直待的地方,最后沒能留下來?!背酝旰V篝~才開口。
“出版社?”
海煮魚點了點頭。
“那個地方有啥好?。楷F(xiàn)在出版業(yè)不都是夕陽產(chǎn)業(yè)了嗎,我記得因為那邊承諾了你你才會待這么久的啊?!?/p>
海煮魚說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可能是他表現(xiàn)不好吧,只是一下面臨這樣的結果時他確實有些意外,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吧,他只是有點沮喪而已。
東黑笑了笑,他猜海煮魚心中的坎兒算是過去了,他想這是這么多年來他離海煮魚的心最近的一次。
看東黑不說話,海煮魚嘆了口氣,他說他并不是非要留在北京不可,可是混不出頭就回老家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他也想過聽父母的勸進企業(yè)或者去考公務員,但他覺得那都離自己太遠了,不是自己的歸宿,他也沒辦法做到自己所認為的最好。做不到最好而又不得不去做,無形中他把自己關進了籠子,他知道得很清楚。
海煮魚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東黑任由他說。等他都說完了,東黑又開了瓶啤酒,潤了潤嘴唇,問海煮魚有沒有聽過呂洞賓點石成金的故事。海煮魚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東黑沒管他的反應?!皡味促e跟仙人學點石成金,呂洞賓問仙人這石頭會永遠變成金子嗎,仙人說不會,五百年后還會變成石頭,呂洞賓說那我就不學了?!?/p>
酒精光靠洗一回澡還沒完全揮發(fā)干凈,第一反應海煮魚還以為東黑是在夸他是呂洞賓,隔了一會兒回過神后才問他到底想說什么。
“你和呂洞賓追尋的都是永恒,永恒確實牛逼,但是很難啊,”東黑停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啤酒,想想怎么表達效果更好,他不想表現(xiàn)得過于好為人師了。但是真的很難,做牛逼的事已經(jīng)很難了,更別說靠寫作變得牛逼,現(xiàn)在靠寫作吃飽穿暖都很難,但東黑沒法這么說,這些海煮魚都知道。
“我知道難,很難。難有什么,什么事不難?”
“問題不是難不難的事,問題是我們知道我們有一天都會死的,那我們還做不做我們要做的事了。你知道卡爾維諾說一輩子就是世界加上一個我再減去一個我的過程,卡爾維諾花了一輩子才明白了這一點。問題在于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注定被推翻被埋葬,那我們還做不做?你寫的小說,別說一兩年后,可能下個月就會被人遺忘,你還寫不寫?沒有永恒我們還用不用全力去做,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東黑停住了口,他不像海煮魚,他不習慣不停頓地一口氣說許多話。他眼睛的余光看得出,他剛才說到“你還寫不寫”的時候,海煮魚幾乎要脫口而出“寫”了。待他說完了海煮魚才發(fā)現(xiàn)這跟自己的價值觀相悖。東黑知道他把海煮魚唬住了,他不知道效果能持續(xù)多久,但起碼眼下這道坎兒是跨過去了。
東黑盡量去共情海煮魚的痛苦,被用人單位反悔,就好比籌備婚禮時分手,總有一種憋屈之感。海煮魚其實更多的只是感到窩囊,畢業(yè)是苦,但天下年輕人不都這樣,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適合去做什么,無疑是鉆了牛角尖。對于鉆牛角尖的人來說,最好的逃離方法就是讓他進入另一個牛角尖,這是東黑能做的全部了,其他的還得靠海煮魚自己走出來。
太抽象的問題適合一個人的時候思考,海煮魚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站了起來,面對的正好是剛剛易拉罐砸過去的墻面。水漬被擦過了,顏色淡了很多。海煮魚用手摩挲墻面,揚起眉毛。
“其實不用那么絕望的,我還可以寫劇本,總能活下去的。”
“是啊,有希望或者有未來的可能性總是好的?!睎|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你呢,不準備回上海了?”
東黑的情況跟海煮魚很不同,他們家在上海有七八套房,只要想隨時能回去過少爺?shù)纳?。東黑搖了搖頭。
“留在北京?找到工作了沒?”
東黑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還在挑,沒有最后決定。
海煮魚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但他感受到了東黑那一刻的猶豫,接下去什么話都沒說。
三
日子得一天天過,北京的環(huán)也得一天天建,這句話上大學那會兒常被東黑念叨,要不是聽的次數(shù)太多了,海煮魚真會以為東黑是個腳踏實地的人。同時期在東黑嘴里轉的還有對北京的不滿,說北京的環(huán)線不合理,不像他們上海出門就能上立交橋,下了高架就能到達目的地,還有什么北京人過馬路根本不看紅綠燈,聚集了一撥就一起走,遠不如南方人文明,他過個馬路都擔驚受怕。北京值得留戀的也就冬天的暖氣了。每次他感嘆這些,幾個北方同學就會合伙擠兌他,問他怎么不回南方去。面對這個問題,他往往說不出話來。大學時大家對東黑家的財富沒啥概念,只知道多。東黑對自己家庭的財富則轉換為恐懼,他總覺得他要是回了上海,他生活的一切都要按父母的安排來,他這輩子估計也就完了。他在北京跪著也比回去做條狗強。
這些他跟海煮魚聊得很多,但海煮魚更多地覺得他是在賣一個落魄公子的故事,按上海話說是“發(fā)嗲”。大多時候海煮魚只是聽,也不會當真,直到那天他在地鐵上抬起眼皮。
有陣子北京地鐵忽然涌進一群人,拿著手機要別人掃二維碼,關注公眾號,做著地推的活兒。一般說辭是“關注一下自己開的店,不多打擾”,如果被拒絕了也特有禮貌,大聲說句“謝謝”,轉身離開。
海煮魚寫小說,對任何新鮮事物都保持著好奇心。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真掃了,其實并不是跟尋常公眾號一樣,而是一個略顯復雜的過程,要注冊賬號啥的,得折騰兩三分鐘。海煮魚弄到一半后悔了,但礙于面子還是走完了整個流程。之后遇到類似的地推,他就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不再抬頭。
也真是奇怪,那天那個時候海煮魚偏偏把頭抬起來了。不知是因為確定那人已經(jīng)走過去了,還是因為他說的“謝謝”過于大聲,讓拒絕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反正他就是把頭抬起來了。目光所及只看到一個背影,覺得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出具體是誰。海煮魚把手機放進衣服內袋,想把精神再集中一些。過了二十五歲,海煮魚越發(fā)覺得大腦在跟他對著干了,有些東西隔著一層膜,就是捅不破它。
海煮魚幾乎就要放棄了,要是總把時間花在回憶想不起來的事情和記不起來的人上,一輩子沒法做什么別的事了,奇怪的是此時腦中的形象卻漸次清晰了起來。他想驗證自己的猜想,便跟了過去。穿過一兩個車廂之后追上了那個人,他在人流當中擠擠挨挨,腳步并不很快。海煮魚遠遠望著那個人。轉過點身來,再轉過點身來,讓我看見你的臉,抬頭,沒錯,就是你。東黑,穿上馬甲我仍然認識你。
海煮魚靠在車廂壁上,想了想自己下午的行程,計劃是去參加一個文學研討會,然后是晚宴。他很快決定不去了,那樣的研討會少他一個甚至來得更順暢。他掏出手機,想給東黑發(fā)個微信鬧他一下,但看他這么認真,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他把手機放回大衣口袋,隔著十來米偷偷跟在東黑身后,看他什么時候結束地推,那時自己再去和他搭話。北京地鐵十號線是個環(huán)線,最后總會回到原處,他就在東黑身后小心翼翼地跟著。
永恒的話題沒能困擾海煮魚多久,他接了幾個劇本的活兒,自己也間隔著寫寫小說,很快就忙了起來,忙起來之后自然不會去想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了。說不上好還是不好,起碼是有事做了,溫飽解決了。對牛逼的事依然渴望,但是海煮魚慢慢嘗試著接受人生總不能事事得償所愿。
也不知跟了多久,有幾個車廂里沒什么人,一無所獲的車廂一個接著一個撲面而來,即便隔著十來米,海煮魚仍能感覺到東黑的沮喪。東黑右手握緊了拳頭,在左手手背輕輕敲了一下,搖了搖頭。失敗的樣子大概只有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才會顯得迷人,海煮魚又有點心疼了,但是他這個時候也沒法給東黑更多幫助。
東黑又往前走了,海煮魚麻木地跟了上去??赡苁菛|黑想再看看這個失意的車廂,他回過頭來,海煮魚的臉一下暴露在東黑的面前。東黑的臉紅了一下,很快就正常了,擺擺手說,我工作呢,你怎么在這兒啊。倒是海煮魚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整個車廂空空的,東黑索性拉海煮魚坐了下來。
“你看見了我,然后專門跟過來,就是為了打個招呼?”
海煮魚點了點頭,順著東黑給的臺階走了下來,下來之后表情才自然點兒:“你在做這個啊?畢業(yè)之后你就做這個了?”
“不是,之前還發(fā)過一段時間傳單。這不是快入冬了嘛,外面太冷了,就改地推了?!?/p>
“你,”海煮魚想了下措辭,“這算是體驗生活?”
“差不多吧,我得活下去,再說這也能賺錢呢?!睎|黑并不覺得地推是件不光彩的事,把干這個能賺多少錢大略給海煮魚算了一下。比海煮魚想象的要多一些,但要按時間成本算下來并不劃算。海煮魚也知道東黑未必是沖著錢,嚴格意義上講東黑并不缺錢,他媽每個月都會往他卡里打兩萬。
“做這個累嗎,會有風險嗎?”海煮魚其實還挺好奇的,但因為對面是東黑,他又不好意思深入去問,只能在表面上刮淺淺的一層。
“風險倒不至于,就是現(xiàn)在地鐵上都有保安,我們得繞著他們。別的也就是受些白眼吧,時間一長臉皮厚點就行?!?/p>
“那會有什么特別的樂趣嗎,體驗底層生活的感覺?”
聽到“底層生活”的時候,東黑笑出了聲,他告訴海煮魚樂趣可就太多了,絕不是在寫字樓里可以體味的??臻e時候坐地鐵的人扯什么的都有,前幾天還有個四十多歲長得挺好看的女的拿著手機問一個小姑娘知不知道怎么幫著拉黑她的前女友,這樣的故事太多了。改日給你好好講講,都是很好的寫作素材。
“改日?怎么不是現(xiàn)在,你還要接著掃?”海煮魚指了指地鐵前進的方向。
“我們這工作倒是沒有時限,”東黑拿出手機看了眼,“但難得見面。光聊我一個人總不是個事,你怎么樣了,最近寫啥了?”
海煮魚常?;卮鸩怀觥白罱鼘懮读恕钡膯栴},他含糊著混了幾句。就那樣,還能怎么樣呢。東黑接著說,我記得周末有個誰誰的研討會,沒叫你一起去?好像就是今天吧。
海煮魚沒想到東黑這么底層了還離文學圈這么近。研討會本來是他下午要參加的活動,但他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他覺得沒什么意思。他也不想再給東黑解釋一遍,他選擇了再打一個哈哈,東黑也一定看出來了。尷尬的氣氛在兩人身后升了起來,誰也沒繼續(xù)往下開口。
海煮魚想約東黑一起吃頓晚飯,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也許換個場景氛圍會好一點兒。話還沒說出口,手機響了起來。
是個無關緊要的電話,掛掉后,不知怎么海煮魚很自然地對東黑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
“晚上有事?”
海煮魚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在下一站車門開啟的時候,與東黑告別下了車。
四
一件壞事會給一個人帶來多么久的壞運氣,或者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所遭受的打擊究竟能施加多少影響,東黑常會想這樣的問題,但始終沒有答案。
海煮魚混得當然一般,這不用問東黑也知道,若是他風生水起也不至于自己淡出文學圈子兩年了,圈子找青年作者代表首先想到的是他而不是海煮魚。
那個誰誰的作品研討會的通知一個星期前就發(fā)給他了,收到短消息的時候東黑還在晚高峰的四號線上,人擠著人,生意一點都不好做,東黑干脆下了車,把電話撥了回去。我去不了,你們去找海煮魚吧。
東黑痛恨這個圈子的程度出乎任何人的想象,幾乎就跟他不喜歡北京這座城市一樣。只是他痛恨圈子,圈子并不痛恨他。一方在往后退,另一方則在拼命往回拉。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些人能輕而易舉得到旁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這就是東黑痛恨文學圈的重要原因,這個圈子和別的圈子一樣,并不是實力在說話,起作用的其他因素太多了。東黑可以接受別的圈子這樣做,但寫作不行。蘋果爛掉了就該扔掉。
東黑能扔掉,但是海煮魚舍不得,海煮魚還靠著這顆蘋果幫自己發(fā)現(xiàn)地心引力。東黑與海煮魚聊過,海煮魚也知道文學可能終究會死掉的,但他想靠自己的努力讓其壽命再延長哪怕幾秒鐘。可他的努力得不到回報,時代不同了,京劇的衰亡和自身好不好一點關系都沒有。東黑把這些看得很透徹,也跟海煮魚多次探討,只是不知道海煮魚能聽進去多少。
他們大學還沒畢業(yè)那會兒成天聊,聊文學、聊夢想、聊現(xiàn)實的社會、聊操蛋的社會、聊那些古板而不肯認錯的老前輩。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理解海煮魚的話,東黑以為就是他自己。海煮魚的夢想有點奇怪,托馬斯·哈代寫過一篇小說,小說里寫了一個叫裘德的人一生都在讀書,渴望成為更理想的人,一生與命運搏斗,最后卻沒有成功。東黑沒記錯的話,海煮魚很愛這種樸素的個人英雄主義,如果做不成更大的英雄,他寧愿做裘德。
可是這個社會從來不缺默默努力的人,他們很難得到認可,現(xiàn)在早過了那個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東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海煮魚拿一篇自己很滿意的小說給編輯看,編輯要寫審讀報告,便偷懶問他這篇小說寫的是什么內容,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一下。海煮魚聽了覺得被冒犯了,克制了一會兒才禮貌地回應那句現(xiàn)在東黑還能脫口而出的話——“若是我能夠一句話說出來,大概也不會寫上一兩萬字了吧”。
海煮魚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朋友在這方面能幫到他的其實很有限。他倆喝醉在京郊的小飯館門前曾抱頭痛哭過,海煮魚說他就是想寫小說,他不明白這條路為什么變成了一條死路。東黑也喝多了,不記得那天勸海煮魚沒有,按照東黑對自己的了解,他當時肯定勸過。
說過但沒能說通,說不通卻仍一直在說,這算是一件壞事嗎?東黑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應該是半年前吧,那天海煮魚的前女友微信加東黑。東黑加上之后,愣了好久,不知道說什么好,那邊姑娘還在打趣,問是不是在盤算究竟是海煮魚的哪個前女友。東黑當然不會去算,海煮魚那個榆木腦子這一輩子能找到五個對他付出過真心的女孩就算是福氣。
雙方各懷鬼胎,也沒法多扯別的,很快切入了正題,話題集中到海煮魚身上。東黑知道海煮魚有個女朋友畢業(yè)之后沒能留在北京,回南方去了,之前還以為是海煮魚不解風情姑娘才跑了,沒想到他還是個有魅力讓前女友回頭的主。
前女友的意圖很簡單,她和海煮魚兩個人是相愛的,自然應該在一起,現(xiàn)在分手一年半了雙方都還沒開始新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證明。前女友自然也不是想通過東黑來向海煮魚道歉,海煮魚的近況她知道得甚至比東黑還多。她希望東黑能幫著做做海煮魚的工作,既然是朋友,沒什么話不可以敞開了說的嘛。
東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說試試,調頭約了海煮魚喝酒。
地點還在海煮魚家里,但已經(jīng)不是上次那個隔板房了。這次實實在在是一個房間,交通也算便利,只是房子沒有窗戶。他們沒必要裝什么,在家里喝酒便宜多了,同樣的酒菜至少可以多吃一頓。
東黑自己帶了清酒,海煮魚也有存貨?!澳慵以趺从羞@么多酒?”東黑問。
海煮魚從床底下把存貨拖出來的時候嚇了東黑一跳,整箱整箱的啤酒,還有小瓶裝的黃酒和白酒。海煮魚倒覺得沒什么,每天寫東西,搭配著多少喝一點。他寫那些電視劇劇本,跟寫小說不一樣,只有喝了酒才能敲得動鍵盤。
“那你不成卡佛了?”
海煮魚笑,沒接他的茬。這些存貨看著是不少,真正喝起來也快,沒倆月就得更新一回。這幾個月好點了,剛開始寫那幾個本子的時候特痛苦,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不然根本面對不了這個世界,現(xiàn)在漸漸有點適應了。
果然挫折只有回頭看的時候才最迷人。東黑將房間一眼看過去,盡管不很整潔但看得出海煮魚在里面生活得很快樂,典型男生房間的模樣。他自己打開一瓶啤酒:“在這兒住得還行?”
“還行,這兒沒窗戶,關燈了白天也是夜晚,不看手機的話一點時間概念都沒有,不過正好適合我。寫累了就喝點酒,打兩盤游戲,完了再寫?!焙V篝~生怕東黑擔心,還補上了一句,“你放心,喝酒我有數(shù)的。”
能這樣其實很好了,東黑拿海煮魚跟自己對比了一下。那是他發(fā)傳單的第三個月,發(fā)傳單雖然辛苦,但薪水還不少,起碼夠他一個人在北京活下去,別的不說,這三個月里他感覺很快樂,每天躺在床上聽著隔壁的呼嚕聲,自己睡得倍兒香。做學生時每個人都覺得快樂是稀松平常的事,等走上了社會才發(fā)現(xiàn)快樂竟然也是奢侈品。
“會孤獨嗎?”東黑記得自己來的目的,得拐彎抹角地把想法提出來。海煮魚聽完笑了出來,仿佛看外星人般看著東黑。
“你難道不孤獨?北京幾百萬北漂誰不孤獨?出去工作的可能還好些,我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對著電腦,每次微信聊天我都希望對方發(fā)的是語音不是文字,每天看見送外賣的小哥都想跟他多聊兩句,我都覺得自己特精神病。不過好在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了就好了,想想也挺可怕的,要是身邊多一個人,我得管她或者她得管我,那我還得重新適應一陣兒。”
“沒想過找一個嗎?”
海煮魚搖搖頭說很難,北漂的人哪配擁有愛情,能活著就不錯了。話雖然說得有點絕望,但事兒還真是這么個事兒。按一個人頭算,他寫寫本子還勉強能維持,兩個人頭怕是要捉襟見肘了。
東黑點點頭表示理解,之后又東拉西扯了些不痛不癢的直到散場。也許是年紀漸長懂得節(jié)制了,東黑從海煮魚房門跨出來時頭腦竟然還是清醒的,還記得海煮魚在身后說了“常來常聚”然后關上了門。
回來之后東黑回復了海煮魚的前女友沒有,是怎么回復她的,他都不記得了。因為聊天記錄已經(jīng)被清空了。這算是一件錯事嗎,他不知道。海煮魚現(xiàn)在勉強把自己擇明白了,多一個人他承受不了。那天在回去的地鐵上他忽然覺得海煮魚變了,但也說不上具體怎么變了。一定要說出個所以然的話,大概是感覺海煮魚意識到夢想不是第一位的了,生活才是。東黑一瞬間感覺海煮魚永遠成為不了他心中的那個自己了。
他一點也不為海煮魚感到難過。
五
人不可能一輩子總是背運,海煮魚覺得堅持做一樣事情久了總會有所成就。這并不是成功學的問題,而是概率學的問題。
與東黑認為的不同,海煮魚想要做的不僅僅是一直堅持寫下去,他還夢想憑自己的力量去改變一些人的觀念,這才是他寫作的終極意義。他曾和朋友聊起用多少錢可以收買他的夢想,他不信有些人說的“給我多少錢也不會放棄寫作”,他給夢想定的價格是十個億。他覺得給他十個億他才能夠心安理得地放棄寫作,然后用這些財富去為這個世界做比寫作更有益的事。在沒有得到這個數(shù)字的財富之前,他覺得只有靠寫作才能讓世界最大限度地變得更好。
結束背運的那份好運氣是出版社答應幫他出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這個年代還有人看短篇小說,海煮魚都覺得意外。當然這件事對于他來說還有另一層意義,出版社就是之前反悔協(xié)議的那家,他覺得他把尊嚴從地上撿起來了一點。
他為那天的簽約準備了足足一個星期,但那天要比他想象的平淡簡單得多。走過實習時每天走過的小巷,穿幾道門,在哪里轉彎上樓,過幾間辦公室,他都了然于胸。甚至和實習時一樣,他來得有些早了,還得坐下來等會兒。與實習那時不同的是,現(xiàn)在換別人給自己倒水了。這個新來的實習生實在不如當年的自己,當年自己給別人接熱水從來都會把兩個一次性紙杯疊在一起。
合同之前看過,整個簽約過程沒超過五分鐘,所有的交流不過一句“小海不錯,加油”。走出出版社的時候他有些失落又有些輕松,想發(fā)個朋友圈分享一下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具體給誰看,也不知說些什么。海煮魚在寒風中站了一會兒,用逆向思維去推,如果旁人有了這樣的好事誰會第一個跟自己分享。對了,是東黑。
東黑和海煮魚是那屆中文系中僅有的兩個寫作的人,難免會被同學們拿來比較,哪怕他們關系很好,學校里還時不時傳出他倆互為假想敵的聲音。海煮魚大多會一笑置之。假想敵,自己哪配啊,他倆差得太遠了。
東黑倒是從來沒有掩飾過對海煮魚的好感?!霸谶@個學校,大概也就海煮魚我能看得順眼點?!边@話四年大學里他聽了不下三十遍。要探明原因還得追溯到剛進校那會兒,大一他們整個班都在燕郊,夏天很熱,同宿舍另外幾個人家庭條件不太好,想省點電不愿意開空調。東黑不愿意婆婆媽媽太久便包下了整個宿舍的電費,而海煮魚是唯一給了他電費的人。
想來也覺得好笑,友誼的種子大概就這樣播下了,一直持續(xù)到今天。這本書從經(jīng)濟上能給自己帶來兩萬塊的收入,他想找東黑出來喝一杯,但想想現(xiàn)在是工作日的中午,他決定天黑了再說。北風從朝內大街上刮過,海煮魚乖乖把手機放進了口袋,把羽絨服裹得更緊了一些。北京就是這樣,冬天只要刮起風,人根本沒法在街上行走??墒侨绻还物L,北京的天永遠是霧蒙蒙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所有的好處你只能挑一樣。
海煮魚難得出門,為了今天的簽約還專門捯飭了一番,就這樣灰溜溜回家總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他有心把這一天過成懷舊的一天,他在朝內大街上走著,在實習時常去的那家簡餐店吃了午餐,又去旁邊的咖啡店點了一杯咖啡,看了兩小時書。太陽往西走了不少,他走出門,想東黑應該快下班了,掏出手機準備給他打過去。
從某種意義上說,海煮魚認為東黑比自己更適合寫作,如果當年他不放棄的話。海煮魚也曾想通過涉獵一些別的行當來拓寬自己的寫作題材或者改變關注這個世界的方式,但又終究沒有勇氣放棄既得的一切,尊嚴、面子等等。海煮魚沒有關心過東黑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他是東黑的話會不會這樣做,他覺得這個話題深入下去沒有意義。他把自己不理解的理解成東黑反抗世界的一種方式,就跟自己想靠寫作來感知或者改變這個世界一樣。反抗意味著無用和不成熟,但成長總需要碰壁的過程,海煮魚以為東黑正在完成這個過程。
出咖啡館之前,海煮魚看了兩小時的《普寧》,這本書剩不下多少頁了,但總是沒法結尾??床幌氯サ臅r候偏偏鄰座有對情侶開始卿卿我我,寒假快要來了,女孩不停問男生會不會想她,會不會天天給她打電話。海煮魚的注意力全去鄰座了,俄羅斯老教師一點都不吸引他。擱幾年前,他會覺得生澀而尷尬,現(xiàn)在不會了,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會兒。出咖啡館之后沒幾步他看見有個人跪在那兒。
這幾年北京的天藍了很多,道路也干凈了不少,乞丐在這個城市幾乎見不到了。海煮魚反應過來后愣了一下,然后徑直往前走,避免與乞丐對視,只是用余光瞄了瞄。
跪著的人不像乞丐,穿著說不上光鮮起碼很整潔,甚至頭發(fā)都用油抹過。是個男子,年紀比自己長不了幾歲。
海煮魚放慢腳步。男子面前放了塊木板,用秀氣的字簡單寫著自己來北京玩丟了錢包,希望好心人能給五十元,夠回天津就行。男子跪坐在那里始終沒有抬起頭,海煮魚也沒有停下,就這樣走過去了。
現(xiàn)在騙子太多了,海煮魚沒多想。前面不遠就是地鐵,進了地鐵才暖和點兒,今天北京的風真是大。
電梯在往下走,走到一半海煮魚的口袋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李阿姨。海煮魚想了一會兒才記起是哪個李阿姨——是東黑他媽。
不用想也知道阿姨是談她兒子的事情,也不知道東黑現(xiàn)在做的這些他媽知不知道,他媽知道的只是兒子在北京過得一定不好,想讓海煮魚勸他回上海,只要他回去就行。
打拼確實是件很難的事情,經(jīng)歷過一次很少有人想試第二次。有些苦總要自己吃過才是自己的,間接經(jīng)驗永遠沒有直接經(jīng)驗來得深刻,但這些他沒法跟阿姨講。
“行,阿姨,我知道,我也希望他能過得好。”
“你是說他現(xiàn)在過得不好嗎?”
“阿姨您別多心,我不是這個意思,過得再好也比不上家里。”海煮魚順著東黑他媽的話說下去,“我會跟他說的,但是東黑的脾氣您也知道,他決定的事很難更改,我試試吧。”
阿姨不知從什么途徑知曉海煮魚也不太寬裕,說如果他愿意和東黑一起去上海,也一定會有好的發(fā)展。阿姨言下之意必定是好心,但在海煮魚耳朵里卻有點變了味道的意思。海煮魚沒說話,阿姨也自知失言,很快掛了電話。
掛掉電話海煮魚嘆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是阿姨并不懂他兒子。東黑現(xiàn)階段最不需要的就是錢了。與阿姨聊了幾分鐘,海煮魚明白為什么東黑死活不肯回家了。錢有時確實又是少不了的,比如那個現(xiàn)在仍在寒風中跪著的男子,他不就缺那五十塊錢嗎。
想到那個男子,海煮魚有些難過。萬一他真的是出來旅游丟了錢包呢?不會的,現(xiàn)在都有移動支付。不過萬一手機放在手袋里被人一起偷走了呢?可是誰沒事干出門還帶著塊木板,時刻準備著自己被偷啊。也不好說,萬一他在那兒很久了,一開始只是呼喊請求幫助,天太冷了,有好心人說你不如寫下來,這樣省力還能讓更多人看到,他應該不會拒絕吧,他肯定不會拒絕,于是他就跪在那兒了。旁邊就是文具店,那兒肯定能提供硬紙板的。那他為什么不報警呢?他是來旅游的,應該不知道派出所在哪里啊??墒撬蚨嗑枚紱]有用吧,現(xiàn)在誰出門還會帶現(xiàn)金?
想到這兒,海煮魚更難過了,他在想自己不是錯過了一件好事,而是做了一件壞事。他想沖上樓梯,沖進冷風中,給那個男子回家的五十塊,可是這時車廂門開了,身后面的人不停往前擠,他被推進了車廂。
六
按下手機接聽鍵的時候,東黑正在喂魚,這是他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
“你好啊,發(fā)情的鴕鳥?!?/p>
電話是海煮魚打來的,東黑愣了一下,才明白海煮魚調侃的是他的個性簽名。地推做了一個季度,有點疲倦了,他又找了一家外賣公司,開始了另一場職業(yè)冒險,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馳騁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耳機在駕駛過程中一直插在耳朵里,在導航的過程中夾雜放著音樂,以排解駕駛過程中的無趣。音樂隨機播放,那天接連放了好幾遍李志的《鴕鳥》:“我已經(jīng)失去愛的本領,也不會恨得那么聰明,別管我,我只是一只發(fā)情的鴕鳥……”東黑覺得有點意思,就改了個簽。
“不過一句歌詞罷了,你今天怎么有心情和我聯(lián)系???”
“你媽剛剛打電話給我了?!?/p>
“勸我回去?”
“勸我跟你一起回去?!?/p>
“那不是顯得咱倆特像一對兒嘛?你怎么回話的?”
東黑把話筒調成外放,一邊把剛煮完面的鍋放進水池,留下幾根面條,專門放進一只搪瓷盆子,一邊跟海煮魚瞎侃。
“我能怎么說啊,你肯定不回去啊,你媽其實也知道的。我就說我勸勸你,但你媽好像——”
“好像什么?”
東黑很喜歡他的金魚,一個十多平方米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活物。東黑想過養(yǎng)貓啊狗啊什么的,但自己一天十幾個小時都不在家,也沒法照料。金魚好養(yǎng),有一次他把吃剩的幾根面條伸到水里做一個釣魚的樣子,沒想到金魚張大嘴巴一口一口吃了起來。從那以后用面條喂金魚就成了他飯后保留的一項娛樂活動,一天兩根,不多也不少。
“好像挺希望你回去的,要不你再考慮考慮?你在北京就這樣漂著也沒多大意義?!?/p>
“你最近怎么樣?”
東黑沒接海煮魚的話,重啟了新話題。海煮魚也明白了東黑的意思,畢竟都是固執(zhí)的人,他深深嘆了口氣。喂完金魚東黑喜歡隔著玻璃看它。一只鴕鳥盯著一只金魚,也不知道誰更孤獨。
“我嗎?對了,我剛剛看見一個乞丐,也不算乞丐吧,一個尋求幫助的人。”
海煮魚把剛剛看到的一幕復述了一遍。
“你是不是很心疼他,在這個大風天?”東黑盯著魚缸。金魚今天吃了一根就不想再吃了,不知道是不是面條咸了。
“有點吧?!?/p>
“其實你可以換種想法,乞丐也是一種職業(yè),前段時間不是有個新聞說乞丐開著寶馬去上班嗎。你看今天這么大風還得出勤,乞丐也挺不容易啊。要是海煮魚你愿意出賣自尊跪在路邊一個月,我也愿意給你買輛車。別心疼了,指不定人家比你生活好得多呢?!?/p>
“我不是這個意思,重點不在這兒。”
“重點在哪兒?”
“我在想,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倒霉的那一天,如果不得已跪在路邊的真是我們呢?”
“你是覺得那個人是好人?”東黑沒聽他說完,“世界上沒那么多好人的,我跟你說個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吧。
“最近我開始送外賣了。對送外賣的來說好評很重要,這會跟送外賣的獎金掛鉤,很多公司內部還會有其他與好評相關的獎懲措施。
“外賣的界面有打賞功能,意思是你如果特別心疼外賣員辛苦,可以打賞一塊兩塊的。錢雖然不多,但對外賣員評優(yōu)至關重要。有個跟我一起送餐的,評價什么的都是第一,先進已經(jīng)是穩(wěn)當當?shù)牧?,但他還是有點不放心。
“他送了個外賣,送過去看到是個大學生,看著挺和善的,就跟他商量,能不能給他五元,到時候請他網(wǎng)上給打個賞,當時大學生也沒反對,把錢收下了。
“打賞是打賞了,但留言卻是差評,也怪不得大學生,人家覺得自己被騷擾了。可當時為什么要答應呢,這你跟誰說理去?”
“東黑,我懂你的意思,但你不能否認世界上總有好人的。我覺得難過的是,如果好人遇到這樣的困境,比如我們是他,我們有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是騙子?!?/p>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話,我們不妨試試好了?!?/p>
“試試?”
“對啊,我裝作那小伙子,你在旁邊看著,試試不就知道了?!?/p>
“這樣做不太好吧,很多善意就是被這種試驗消耗掉的?!?/p>
“如果真有人幫我們,我們立即跟人家說,說我們是做試驗的,咱不要人家錢不就是了,試試唄?!?/p>
東黑又反復說了幾次,海煮魚被說動了。
掛掉電話東黑想自己是不是太遷就海煮魚了,想了一會兒結論是不,畢竟這也是某個層面上自己感興趣的事。大學畢業(yè)兩年多了,不凈拿自己做試驗嗎。
時間還得往前倒,想到海煮魚就會想到那件事,如果沒有那件事,海煮魚三年來的路會不會走得順一些,東黑說不清。
三年前海煮魚的小說參加比賽獲得了一個獎。獎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慶典上見到了一個他一直很喜歡的小說家,猶豫了一整場最終要了小說家的微信,要微信的那一刻比他上臺說獲獎感言還要緊張。
東黑知道小說家對海煮魚意味著什么,就是他把海煮魚推上了寫作的道路。“一萬個寫作者中才能有一個博爾赫斯,那我就做一萬分之一,一將功成萬骨枯,總要有人做白骨”,這就是海煮魚寫作動力的源泉。
小說家約海煮魚見面聊聊,小說家已經(jīng)不寫小說改做編劇了,這個行當更能養(yǎng)活人。小說家依然理想主義,想收海煮魚做他的助理。海煮魚禮貌地拒絕了,老實地說他還想在純文學寫作道路上碰幾次壁。小說家笑了,不知是欣慰還是別的什么意思。之后他們聊得很愉快,小說家做編劇,半只腳踏入了娛樂圈,講了一下午他接下來編的戲和明星的八卦。海煮魚一個大學生自然沒聽過這些,轉頭就販賣給了東黑,八卦里面有一個東黑一直特別喜歡的明星。
東黑聽了也很興奮,隨即把聊天記錄打碼發(fā)了微博。僅僅過去了兩個小時,明星的公關團隊就找到了小說家,找到了海煮魚和東黑。事情是怎么收場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海煮魚看到了自己給小說家?guī)砹硕嗝创蟮穆闊?,如同東黑給他帶來的麻煩一樣。更重要的是,海煮魚看到了小說家在資本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樣。毫無疑問,海煮魚面前的一道門永遠關上了。
宿命論講究有些事早早就已經(jīng)注定了。海煮魚自然不是生下來就叫海煮魚的,東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取這樣的筆名,直到有一年夏天他乘船去寧波玩,那里有道著名的海鮮烹飪方法叫海水煮魚。魚會想到自己最終死在海里,但魚大概想不到它們會因海水而死。
七
海煮魚在天橋上望著,視線沒什么阻擋,能清楚地看到東黑跪在那里。準備階段結束了,能做的只有等待。海煮魚將剛剛坐在外賣車后座被風吹亂的頭發(fā)理理順。
東西是前一天就準備好的,東黑要穿的衣服、寫著困難處境的紙牌、一個當作乞討碗的棒球帽。他倆只看見過沿街乞討的人,但沒看到過具體準備過程是怎么樣的,總不能跟擺攤似的找個地方跪下來就干活吧。其實也沒什么復雜的,東黑就是這么做的。
去的時候是中午,氣溫相對高些。海煮魚放心不下,專門給東黑腰上圍上了一圈暖寶寶,東黑一直在笑。海煮魚罵了一句臟話讓他別瞎想,他這么做還不是為了試驗能夠成功,不然跪到一半拉肚子了還得找個人替他看著攤子。
最初的不自在很快就過去了,東黑看上去竟然游刃有余。海煮魚偶爾捕捉到他的眼神,眼神是堅定的,帶著一點點羞恥,倒也符合要面子的年輕人的特征。東黑的腦袋始終低垂著,活像把頭埋在土里的鴕鳥。
十分鐘前過去了個老太太,老太太看起來一副驚慌的模樣,海煮魚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之前就聽說乞丐各有地盤,你沒法在不屬于你的地盤行乞。他們做功課的時候忘了這點。他從天橋上下了兩級臺階,緊盯著情況往哪兒發(fā)展。
老太太往東黑面前走了兩步,在紙板前停了下來,東黑沒抬頭,兩人也沒有交流。老太太不像是道上的人,但海煮魚也沒能安心多久,老太太長久地站在紙板前,腰彎得很低。工作日的下午街上沒有很多的人,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老太太把手伸進口袋,想拿點什么,但終于沒拿出來,站了一會兒后慢慢走遠了。
海煮魚爬上兩級臺階回到天橋,心里有點難受,沒法深想老太太的真實心事。時間繼續(xù)往前走,東黑還跪在那兒。幾分鐘后又過來了一幫人,大部分徑直走過去了,就跟那天走出咖啡館的他一樣,有幾個人停了下來,但他們沒能掏出錢來。還有個女生大概是問東黑能否微信轉賬,東黑抬起頭對女生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點了點紙板上“手機丟了”那句。那是那天下午東黑第一次抬起頭來。
東黑第二次抬起頭也沒讓海煮魚等太長時間,一個小男孩往鴨舌帽里投了一枚硬幣。從海煮魚的視線看過去,是一對母子。小男孩攙著母親在東黑面前停下腳步,母親說了男孩幾句,男孩不聽,死命拽母親的胳臂,母親沒辦法只能從錢包里掏出一枚一塊的硬幣,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把硬幣扔進帽子里。
按海煮魚和東黑前一天晚上的商量結果,給東黑的錢是不能要的。要是有人真給錢了,由海煮魚負責還給人家。海煮魚跑下天橋,追上了那對母子,喚了一聲“您好”。
母親聽到了招呼,但沒有停下。
海煮魚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母親前面,把一塊錢遞給她,準備向他們解釋這只是個試驗。男孩瞪大著眼睛看著這個跟他媽媽說話的叔叔。
母親沒有接錢,也沒聽海煮魚說上兩句話,一句“有病吧”脫口而出,而后用力拽了男孩一把繼續(xù)向前走了。男孩不斷回頭看,海煮魚只好尷尬地朝男孩笑笑。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沒有新的收獲。很快到下班高峰了,路過的人們都匆匆而過,不會多看一眼路邊跪著的東黑。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連自己活得怎么樣都沒功夫去深想,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操心別人或者身外的世界。
海煮魚等得有些無聊,一下午把身上的半包煙都抽完了,還發(fā)了一會兒呆。眼看天色暗下來了,他朝下面大喊“鴕鳥鴕鳥”,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意思是行動差不多了結束吧,但是東黑沒有做出應有的回應,帽子里還是那一塊錢。
太陽只剩下一點點了。送了兩個星期的外賣,東黑已經(jīng)很適應北京冬天的室外溫度了,他不像海煮魚那樣覺得無聊,還蠻享受這段獨處的時光。他把靜止的時光想象成空間和時間的打亂,想象自己在普陀山的千步沙灘上,想象自己在跑一場永遠也完不成的馬拉松,想象自己在經(jīng)受從小就忌憚的游泳訓練或是摘了眼鏡坐在椅子上任理發(fā)師剪吹,想象他就是一只鴕鳥。
“你有身份證嗎?”
東黑在走神,沒聽清別人跟他說的是什么。面前是個女人,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她伸出抹了指甲油的手在東黑眼前晃了晃。東黑抬起頭,她又把問題問了一遍。
“帶了?!?/p>
“可以給我看看嗎?”
東黑把身份證遞過去,這也是事先設計好的,要有身份證才能坐火車,身份證不能丟。女人拿起身份證兩面看了看。
“你是上海人怎么去天津?”
東黑告訴她,他爸媽在天津,自己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自己連回天津的路費都沒有,遑論上海了。
東黑說完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萬一女人拿自己的手機幫他聯(lián)系父母呢,計劃中并沒有這一項,好在女人也沒注意這個明顯的漏洞。
她倒是真掏出了手機,問了一句“要不要我?guī)湍銏缶?,然后按了幾下號碼,把手機貼近耳朵。東黑始終沒有作聲。
女人不知是不是在觀察東黑的反應,東黑把頭又低下去了。大約一分鐘后女人把手機從耳邊摘下來,說:“算了算了,警察局也下班了,要不我?guī)湍阗I張票?”
東黑仍然沒有抬頭,呢喃著說了句“謝謝”,女孩拿著手機猶豫了半晌,又把手機放回包里,從包里掏出二十元,將二十元和身份證一起放進了帽子里。
五分鐘之后東黑才把頭抬了起來。又是五分鐘后,他站起身活動活動了手腳。這二十一塊錢是他一下午的全部收獲了。
八
試驗結束了。兩個人并排走在朝內大街上,這樣一直走下去就能上二環(huán),按交通規(guī)則行人是上不去二環(huán)的。東黑從小就特別想站到高架上看看城市,那時城市還沒有多少二十層以上的高樓,對于小學生的東黑來說,高架是觀察城市很理想的選擇。
兩人誰也沒提出要往高架上走,也沒交換各自下午的感受。二十一塊,剛好一人一碗拉面,東黑跟海煮魚打趣。
試驗大概是失敗的,東黑想問問海煮魚的想法,但他忍住了,跟之前很多次一樣。他們應該去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四川火鍋或者涮羊肉,最適合這個天氣了。他們誰都沒提這茬,繼續(xù)在朝內大街上走著。
朝內大街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眼看就走到這條路的盡頭了,這時海煮魚問東黑看沒看過《老炮兒》。
東黑看過。東黑覺得那部電影特傻逼,最后馮小剛特武士范兒地拿把大刀在冰上走,身后一群老兄弟跟著他在冰上走。東黑當時特巴望著他們一個個在冰上摔倒,畢竟他們穿的是普通的鞋子,怎么可能在冰上如此自然穩(wěn)當,明顯不合情理。
海煮魚說:“不是這個,上冰之前馮小剛在路上騎個自行車,還記不記得了?”
東黑說:“記得啊?!?/p>
“在騎行的路上,馮小剛看到個什么玩意兒也在路上跑,你還記得嗎?”
“鴕鳥吧?”
“對,鴕鳥,你還記得馮小剛對它喊的什么嗎?”
“鴕鳥跑啊,鴕鳥?”
“跑啊,鴕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