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往火里添了兩根柴，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過后，伴隨著一陣火星子的飛舞，火苗比原先燦爛了，映照著父親的臉，黑紅中泛著一層光彩。春子掏出紙煙遞過去。吸不慣，還是這個有勁，父親晃了晃手里的煙袋。父親把煙袋伸進(jìn)煙包挖了滿滿一勺，用拇指按了按，然后歪著頭就著盤旋的火焰點燃了。

村里不時傳來炸響的鞭炮聲，年的氣息越來越濃了。

過罷年，我就整整撐了40年。父親吧嗒了一口煙，很享受地“呲溜”了一口。

春子低著頭，怔怔的樣子。

我老嘍，干不動了。父親一直看著春子，眼光里有疼愛，有歡喜，有期待。

春子瞅著升騰的火苗，沒有說話。

因老家遭了大水，你老爺（曾祖父）帶著一家老小落腳到這里。感念這里的人好，你老爺會些木工手藝，就自造了一條小船，擺渡，不取分文報酬。他老人家臨死立下遺囑，子孫后代義渡鄉(xiāng)親……父親不像是自言自語，像是說給春子聽。

春子的目光溜出門外，望著眼前緩緩流動的小河，心里生起無端的怨恨。

你老奶（曾祖母）去世時，你老爺上午忙完喪事，下午就到渡口去了……到你爺爺這一輩，他結(jié)婚那天，拜了天地后，直奔渡口……輪到我，那就多了。有一年，我下河救人，上岸后發(fā)起了高燒，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才出院。你打工沒回來，我就掏了1000元雇人擺渡了半月……說到這里，父親的臉上有了神采，連那一道道皺紋里都放出光來。

鄉(xiāng)親們的情啥時候才能還完？春子忍不住說道。

還不完！咋能還完呢？若是當(dāng)年他們不收留你老爺，只怕早就變成孤魂野鬼了，哪會有我？更別說你了。說到這里，父親指了指墻角的蓑衣和竹篙，說，還有外面的船，這就是咱的傳家寶。從你老爺?shù)轿疫@一輩，先后渡壞22只木船，撐破一百多把竹篙……到你這里，不能斷了，還要傳給我的孫子。

這有什么可驕傲和自豪的？春子又帶氣又帶笑。他在外面打工，每月四五千塊的收入，實在不愿意回來。

這時候，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凌亂的腳步聲。有人過河！父親站了起來，要去拿墻角的竹篙。

“大叔，過年了，陪你喝兩盅?！彪S著話音，門口一暗，進(jìn)來幾個村民。一個個手里都不空，提溜著水果，還有酒和菜肴。春子認(rèn)得，其中一個是老村長。

看到春子，老村長說道：“春子也在啊，啥時間回來的？過了年不走了吧？”

不等春子說話，父親呵呵一笑，豪氣地說，不走了，不走了，該接班嘍。

春子站起來給老村長打過招呼，回家了。娘還在家忙年呢。

春子的家就在渡口不遠(yuǎn)的山坡上。

回到家，娘剛蒸出一籠饃，有花卷，有菜包，有蒸饃，冒著裊裊的熱氣和絲絲的香氣。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下子把春子包圍了，心里的不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子剛要伸手抓個花卷吃，娘拍了一下他的手，說還沒敬河神呢，等會兒吃。

聽說要敬河神，春子心里又生出隱隱的不快。

娘似乎知道春子的心思，說你爹讓你回來就回來吧，有地，餓不死，掙那么多錢干嘛？人這一輩子，名聲比啥都重要。

娘，別說了，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春子看到娘的頭上一片雪白，心里動了一下。

過罷年，春子真的就接替了父親擺起了渡。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春子破例收取費用，一個人一次兩元錢。

父親說，你不是我的兒子。

春子說，是不是要問問我娘。

龜孫！父親火了。你死后也不能進(jìn)祖墳。

春子說，進(jìn)不進(jìn)咱們說了不算。

你到底要干啥？父親強壓住心頭的火氣。

春子說，我收錢，鄉(xiāng)親們就沒有虧欠感了。

放屁！是咱欠鄉(xiāng)親們的！有好多天，父親都不敢出門，不敢面對鄉(xiāng)親們。

其實，父親的猜測和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對于春子擺渡收費，有不少村民倒還是理解的。老村長知道父親的心思，還特意趕來安慰他，說收費是應(yīng)該的，早應(yīng)該收費了。

私下里，有人曾給春子算過一筆賬，一個人一次兩元，一船按10人計算，每天大概30個來回，每個月至少有兩三萬的收入。乖乖，春子要發(fā)大財了。

父親再出門時，明顯感覺到了鄉(xiāng)親們的目光跟先前有很大的不同，見了面也沒有過去的熱乎勁了。

春子也有類似的體會，鄉(xiāng)親們的眼神，較之以往，少了溫度，少了情誼，多了冰冷，多了敵意。有時當(dāng)著他的面，指著桑樹罵槐樹，話也說得難聽。

報應(yīng)，報應(yīng)啊。父親沒少這樣哀嘆。兒大不由爹，父親干生氣也沒辦法。

一年后，村里來了一支建筑隊，在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橋。

沒有人再坐船了。春子的小船、竹篙和蓑衣真的成了文物。有村民還幸災(zāi)樂禍的，見到春子，還假惺惺地關(guān)心，說有了橋，春子要失業(yè)了。春子淡淡一笑，沒有說話，沒有一點失落的樣子。

當(dāng)橋竣工那天，春子又到外地打工去了。

那天，父親忍不住告訴老村長，說那座小橋是春子出資修建的。

老村長的嘴巴半天沒合攏，末了說了一句，狗日的春子。

你這貨咋拐彎罵我呢？父親不愿意了。

老村長哈哈一笑，拿手捋了一下父親的頭。

狗日的春子。父親自言自語重復(fù)了一句，然后嘿嘿呵呵地笑了，眼角里，皺紋里，都塞滿了驕傲和自豪。

（入選鄭州五中2017—2018高二語文試卷、攀枝花市2017-2018學(xué)年度（下）普通高中教學(xué)質(zhì)量監(jiān)測、山東省濱州市2018屆高三語文試卷、杭州市2018年初中中考語文試題）

火眼金睛

大高是河洛地區(qū)遠(yuǎn)近聞名的雜技演員。一般雜技演員都有絕招，否則，難以在這個行當(dāng)里混，一招鮮，吃遍天嘛?？赡艽蠹叶伎催^“口中噴火”的雜技，演員嘴里能噴出長長的火龍，或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火球。大高早就不玩這個了。按照他的說法，這個是初級的，他玩的是眼中噴火，兩股火苗從眼睛里噴出，像兩條火蛇一樣，而且，不是直線飛射，帶拐彎的，像是舞蹈著的火龍。想想就很精彩，刺激。當(dāng)初，這個雜技沒名字，傳得久了，大家就叫它“火眼金睛”。

大高有個徒弟叫阿三。說是徒弟，其實就是個跟班打雜的，跑跑腿，搬搬道具。阿三一直想學(xué)習(xí)“火眼金睛”，這也是他當(dāng)初拜大高為師的原因，大高沒有答應(yīng)。問的次數(shù)多了，大高就告訴阿三，說眼里噴火是所有火術(shù)表演中最危險的，演員必須具有高超的技藝，竭盡所能去保證自身和周圍觀眾的安全。因為表演過程需要火焰、易燃物和有毒燃料的參與，一不小心非死即傷 。

這話說得語重心長，阿三卻不以為然，以為大高自私，擔(dān)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跟老輩子那些師傅一樣，都要留一手。

離了王屠夫，不吃帶毛豬。阿三耳濡目染，加上偷偷觀看師傅練習(xí)，也學(xué)得八九不離十。私下里，阿三瞞著師傅訓(xùn)練。阿三練習(xí)的時候，沒有使用燃料，他倒不是怕危險，怕被師傅發(fā)現(xiàn)，就用水來替代燃料練習(xí)，練習(xí)的重點是如何控制噴射的方向和連貫性。

這天，阿三的老父親老樹來看望阿三。阿三正在配燃料（這個配方大高倒沒有隱瞞，每次表演都安排阿三配制），當(dāng)晚有一場表演，阿三不敢怠慢。老樹看到地上滾落的空酒瓶，順嘴問道：“用酒代替燃料？咋不用汽油和酒精呢？”阿三說：“師傅說過，汽油和酒精是最危險的，千萬不能使用，一不小心就會燒傷演員。”

老樹問阿三：“你還沒學(xué)會‘火眼金睛？”

阿三哀怨地說：“他不教我?！?/p>

老樹嘆口氣，好久，才恨恨地說：“當(dāng)年我送你到他這里，就是為了學(xué)習(xí)這個獨門絕技?！?/p>

阿三說：“我偷偷學(xué)著呢?！?/p>

“阿三，阿三?！鼻芭_大高在喊。

“來了，師傅。”阿三應(yīng)答著出去了。

大高說：“阿三，今天晚上，你表演‘火眼金睛?！?/p>

“師傅，我，我……”阿三有點不自然，莫非師傅知道自己偷學(xué)的事兒？

大高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拍了拍阿三的肩膀，說：“今天不是你老父親來了嗎？你就好好給他老人家表演一番，我知道你能行的。不慌張，我給你當(dāng)助手。”

“師傅……”阿三的不自然很快被感動代替。

接下來，大高就給阿三講解了幾個要點，然后鼓勵他上臺表演。

就這樣，阿三幾個跟頭的熱身之后，開始正式表演“火眼金睛”。

沒想到，兩股火苗剛從阿三的眼里噴出，只聽阿三“啊”地一聲倒在地上，慘叫著，不停地翻滾——阿三的兩只眼睛著火了！

大高明白過來后急忙撲火。后來，阿三被送往醫(yī)院，性命無憂，兩只眼睛給燒毀了。

阿三的父親老樹要到官府告大高。大高求情道：“阿三殘廢了，今后怎么生活？不如讓他跟著我，我保證一輩子照顧他，并教他幾個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雜技?！?/p>

老樹想了想，也就答應(yīng)了。

后來，師徒兩人無意中說起那次意外。大高說，那次燃料被人更換，添加了汽油。

阿三大吃一驚，氣憤地說：“師傅，果真如此？您怎么不報官?。俊?/p>

“沒有證據(jù)，報官也沒用?！贝蟾哒f罷，長嘆一聲。

其實，大高已經(jīng)猜測到，那次從中做手腳的是阿三的父親老樹，老樹害怕自己吃官司，來了個惡人先告狀。大高知道，一旦猜測被證實，老樹的牢獄之災(zāi)是免不掉的。阿三呢？他如何接受這個現(xiàn)實？所以，大高沒有報官。

有一次回家，阿三跟父親老樹說起這事。老樹默了半天，才說：“阿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以后你要好好待你的師傅！”

阿三懵懂地點了點頭，感覺這天父親跟往常不一樣，有點怪怪的。

不過，自從阿三的眼睛失明后，大高再沒表演過“火眼金睛”。乃至到了今天，這門雜技也就失傳了。

（入選淮南市2019屆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語文試題）

【作者簡介】

侯發(fā)山，當(dāng)代作家，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相繼在《北京文學(xué)》《小說界》《山花》等100多家省市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上千篇，有200余篇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讀者》等刊物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23部。系河南省黃河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院副院長，河南省小小說學(xué)會秘書長，鄭州商學(xué)院客座教授，鞏義市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