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宇
唐人錢起最為人稱道的一句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睙捵譄捑涞搅藰O致,那山青水碧曲聲幽幽的畫面,令人想起曲洋與劉正風的笑傲江湖。作家夏立君對錢起這句詩與古調(diào)山水該是極為喜愛的,在其新獲魯迅文學(xué)獎的散文集《時間的壓力》的封面上,正是一幅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國畫,而扉頁中間赫然題印著這句詩。全書講述了9位古人的前世今生,閱讀這本被賈夢瑋譽為“雄文”的專著是場酣暢淋漓的時光之旅,夏立君真的如端坐深山一位吹奏古曲的隱士,掩卷閉目,曲聲依然在耳畔回環(huán)。
何謂時間的壓力呢?夏立君的說法是:“消逝的時光形成歷史,現(xiàn)實又可視為歷史的延伸與成長。時間的壓力也就是生存或存在壓力。每個人只能生活在時間或時空的一個節(jié)點上。越是不肯敷衍此生的人,越珍視時間,越易感覺到時間的壓力。古今同理同情?!毕牧⒕凶x的這9位古人依次是屈原、曹操、陶淵明、李白、司馬遷、李斯、李陵、商鞅、夏完淳。對于這些人,前5位在中國可以說是婦孺皆知,而對于稍有文史常識的人來說,后4位也是如雷貫耳。所以,最初當文友們知道夏立君想要寫一些歷史人物的文章的時候,招致一片反對,文友沈鳳國直接勸他:“這些古人已被人寫濫了,甚至寫壞了,何必去湊這個熱鬧?”夏立君沒有被困難和文友們的勸誡嚇退,他有自己的規(guī)劃和雄心,多年的閱讀積淀已讓他有不得不去完成的創(chuàng)作沖動了。
對于歷史文化散文來講,在筆者有限的閱讀視野里,10年前閱讀的是余秋雨《文化苦旅》《山居筆記》以及近幾年出版的《中國文脈》等著作;10年前在蘇州讀碩士期間跟蹤閱讀了劉小川發(fā)表在上?!缎≌f界》雜志的專欄“品中國文人”系列,幾年后結(jié)集成書4冊也一一購來閱讀,近期看到新聞他寫成了第五卷,這成書時間跨度也很大;再者這2年還閱讀了祝勇的散文,以及李敬澤的品春秋系列,還有梁衡的《把欄桿排遍》等等。按說我也具備了一定的文史閱讀基礎(chǔ),直至讀到《時間的壓力》,方明了散文也可以如此構(gòu)筑,歷史人物原來可以如此書寫。本文無異于將以上諸位名家的作品辯證比較,因為他們從生發(fā)角度、積淀厚度、解析深度等都是各有千秋的,當然也會各自有其局限所在。而我想說的是,夏立君為了書寫這9位名家,不僅通讀這些人的所有著作,還將有關(guān)他們的研究資料大量閱讀,這其間他形成了全新的思路,不光校正自己以往對這些古人的標簽式認知,還忍不住和前面提到的幾位名家中具有明顯錯誤的地方在行文中進行了指正。
試舉一例他對自己的指正。2003年《散文》雜志刊登了夏立君的《在西域讀李白》,我通讀了原文,那是連梁衡都贊嘆的佳作,梁衡在《一個人與一棵樹》中說:“像《時間之箭》《在西域讀李白》這種水準的文章,若能有10篇、20篇,想一想,立君是何等分量?”夏的確是做到了在西域讀李白。1994年,夏立君到新疆喀什掛職工作3年,他常一個人不斷換乘各種車輛,一次次游蕩于古老的絲綢之路??梢钥闯?,第一,他在廣袤的西域大地是很容易形成歷史蒼茫感的。第二,他書寫李白等古人的想法由來已久。第三,他的實地探訪,親身感受李白的出生地,書寫出來的作品必然極其耐讀。其雄文筆者不需要多做稱嘆,而是通過對比閱讀發(fā)現(xiàn),《在西域讀李白》中他提到:“力士脫靴、貴妃捧墨、御手調(diào)羹……”而到了2012年,他研讀了大量李白史料后發(fā)現(xiàn)了之前所寫的錯訛,“御手調(diào)羹”依照李陽冰《草堂集序》所載:“玄宗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姑且可以一信,但“貴妃捧墨”“力士脫靴”等聽起來過癮卻匪夷所思的故事就只能是后人杜撰了。夏立君認為:“這樣心血來潮與李白同頻共振的皇宮不可能存在。這等情節(jié),當時史料無消息,李陽冰、魏顥等同代人及稍后的范傳正等皆未言及,但卻進入了后來的野史乃至正史……按李白大言個性,讓他在宮中忍住不說都不可能。平揖了一下韓荊州,一生念念不忘,何況情節(jié)這么過癮?!?/p>
僅舉這樣一個小例子,不光夏立君更正了自己之前的認知,又更正了我們多少習以為常的認知。特別是那些我們本以為比較熟悉的前5位,他能讀出全新的視角與更加深刻的見解,沒有工匠精神的閱讀是萬萬做不到的。50歲這年,他選擇了專心讀寫,最初他擬定了20位從先秦到明清的代表性文人。原計劃3個月讀寫一個人,可實際每個人都要耗時半年甚至更長時間,時間少了就是不行。當然,即便是寫成的9個人篇幅也參差不齊,最長的是李白,寫了5萬余字,最短的是李陵,雖然只有幾千字,卻極其詩意華美。更多的諸如嵇康、王陽明、李贄、黃宗羲等人他已經(jīng)下了不少苦功,甚至寫了不少字,但還無法形成完整的滿意文章,可恰如夏他自己所說:“我閱讀的目的達到了,更多的書寫交給未來?!?/p>
夏立君對這些名人的解讀是全方位、立體式的,本書的各篇文章當然可以作為他們的評傳來讀,但又不僅僅是從生到死的簡單書寫,而是恰如司馬遷獨創(chuàng)的紀傳體式,擷取這些名人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橫斷面來集中筆墨書寫,這種史書筆法往往是寥寥幾筆,人物形象就躍然紙上。他寫出了屈原、李白等人的“婢妾心態(tài)”、寫出了曹操《遺令》中“生得頑強,死得溫柔”的隱秘心理,寫出了陶淵明田園魂的人類性,寫出了司馬遷突入歷史與人性的縱深地帶,寫出了李斯、商鞅等人精神閹割后的位極人臣與無限悲涼,更寫出了李陵的千古冤案始末與夏完淳少年英雄的精神強度。
夏立君閱讀與書寫他們,都是傾注了巨大感情的,對這些古人有尊崇、有驚嘆、有惋惜、有戲謔,那是滲透了將他們視為亦師亦友的心理因素而導(dǎo)致的自由書寫。在夏立君看來,這些古人不再存在于故紙堆里,而是就坐在他的對面與他交談,我們在夏立君繽紛多姿的筆下,也對這些早已熟悉或陌生的古人有了更加血肉飽滿的觀感,呈現(xiàn)出他們本應(yīng)擁有的面目??此麄円宦窂臍v史的深處走來,又淹沒在時間的壓力下。
指導(dǎo)老師 ? 袁恒雷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