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中天
北京與上海的區(qū)別,其實正是“城”與“灘”的區(qū)別。
什么是城?城就是圈子,而圈子是有大小、有品類的。大小品類,也就是尊卑貴賤遠近親疏。作為皇都京城的北京,它的城市規(guī)劃最集中地體現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尊卑有序,等級森嚴。明清的北京是三個一圈套一圈的城,最中心的是宮城即紫禁城,乃天子所居;次為皇城,是政府所在;最外圍是京城,其中緊靠皇城根兒是各部衙門,再外圍則是規(guī)劃整齊的街市。清代京城還有內城外城之別。內城是滿人的地盤,外城是漢人的地盤。站在景山俯瞰全城,金碧輝煌的宮殿樓閣與矮小灰暗的民居形成鮮明的對比,所謂“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一目了然。不同身份地位的各色人等,便在這規(guī)劃好了的城區(qū)內各居其宅,各守其職。可以說,北京是做好了圈子往里“填人”。北京人,當然不可能沒有“圈子意識”。
上海則不一樣。因為上海是灘。灘不是圈子,而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因為它根本沒有什么邊際,也沒有什么界限。在這個開放的體系中,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單獨的、個別的,而且是出出進進的人,很難形成圈子。即便形成了,也只是松散的圈子,很游移,很脆弱,最終會被“灘”消解。因為“圈子”與“灘”是格格不入的。灘上的人,更多感受到的是海灘的開闊和自由,是個體與灘涂的直接認同和對話,而不是什么小圈子的存在。上海人便正是這樣。他們的“圈子意識”遠遠弱于北京人。盡管他們也有圈子,但多半都很松散。更多的時候,還是自管自和各顧各。上海人的口頭禪“關儂啥事體”,便再明顯不過地表明了上海人的這種“灘涂意識”。
北京上海兩地的民居,很能體現這兩種不同的文化特征。北京最典型的民居是四合院。所謂“四合院”,就是一個用圍墻圈起來的家庭或家族的小天地。在某種意義上,它也可以看作是北京城的縮微品。因此它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圈子中的小圈子。圈子里面的人是一種群體的存在,卻未必能與外面的人認同。我常常懷疑,北京人的圈子意識,是不是多少與這種居住環(huán)境有關。何況北京除了大圈子(北京城)、小圈子(四合院)外,還有許許多多不大不小的“中圈子”。機關、學校、工廠、醫(yī)院,一律高墻大院,壁壘森嚴,自成系統(tǒng)。北京人,就生活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里,自然而然就會產生“圈子意識”。盡管現在大圈子(北京城墻)拆掉了,小圈子(四合院)也漸次消失,但“圈子意識”卻已成為北京人的一種文化無意識,積淀在北京人的心理深層,甚至形成了北京人的一種文化性格。
上海最典型的民居則是所謂“石庫門”(尤其是“新式石庫門”)。它實際上是把許多差不多一樣的單體民宅連成一片,縱橫排列,然后又按總弄和支弄作行列式的毗鄰布置,從而形成一個個社區(qū)。這種建筑結構,顯然最明顯地體現了上海特有的文化模式——個體直接而不是通過圈子與社區(qū)認同。
事實上,上海雖然有所謂“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別,有花園洋房、公寓住宅、里弄住宅和簡易棚戶四類等級不同的民居,但這些民居的建設,大體上是“擺攤式”的,沒有北京那種從中央向外圍層層擴散、層層降格的布局。甚至雜居的現象,也不是沒有可能。實際上,所謂“石庫門”里弄,便是雜居之地。那種住宅,只要付得起房錢,誰都可以來住,而居于其間者,事實上也五花八門,職業(yè)既未必相近,身份也未必相同。也可以這么說,上海,是鋪開了攤子往里“進人”。只要進來了,就屬于上海灘,而無論其身份地位高低貴賤如何。也許,作為大大小小冒險家的樂園和一個龐大的自由市場,它要問的只有一句:你是否有足夠的精明?如果有“精明”這張門票,你就可以在這個灘上一顯身手了。
因此,我們無妨說,北京人的“文化無意識”是“圈子意識”(城意識),上海人的“文化無意識”則是“灘涂意識”(灘意識)。
北京人和上海人“文化無意識”的體現,是隨處可見的。記得有一年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有個小品,叫《有事您說話》。郭冬臨扮演的那個小伙子,逢人就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睘榱藥腿宿k事(當然也為了顯示自己“有能耐”),小伙子半夜三更跑到火車站去排隊買臥鋪票,實在買不到就貼了錢買高價的。結果事情越鬧越大,弄得他自己也收不了場下不了臺。
這個小品自然有它自身的意義,這個小伙子也多少有點特別。但似乎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北京人的故事,而絕不會是上海人的笑話。在上海,是不可能有人沒事找事到處“找”忙幫的。上海人愛說的不是“有事您說話”,而是“關儂啥事體”。這句話,不但適用于素不相識者,也適用于親戚、朋友、熟人、同事,而聞者一般也都不會介意。它其實再明顯不過地表明了上海人的“灘涂意識”。當然,上海也有“朋友,幫幫忙”的說法,但,對不起,那多半是一種挖苦,或委婉的警示,有“少添亂”“別做手腳”或“有沒有搞錯”的意思。比方說,你話說得太離譜,上海人就會笑起來,說:“朋友,幫幫忙!”又比方說,到自由市場買東西,便最好能用上海話說一句:“朋友,幫幫忙,儂勿要‘斬’我?!彼坪蹩梢赃@么說,一個“有事您說話”,一個“關儂啥事體”,就這兩句話,便把北京人和上海人鮮明地區(qū)分開來了。
這種比較對上海人頗為不利。因為它會給人以一種北京人熱情、上海人自私的感覺,而“上海人自私”,又是許多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共同看法。其實,上海人并不像許多外地人想象或描述的那么自私,他們也是樂于助人的,而且其熱情有外地人不及之處。比方說,外地人在上海問路,便往往能得到熱情的回答,有的還會為你出謀劃策,告訴你乘哪趟車又在哪里轉車較為簡便合算。這種對“不搭界”者的認真負責態(tài)度,在外地人看來就未免匪夷所思,所以常常大感意外。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卻往往只會對自己的哥們兒兩肋插刀,對陌生人可就沒有那么周到,弄不好還會來個“關我什么事”。
北京人熱情也好,不熱情也好,是“內外有別”的。比如前面說的那個小伙子,固然熱情得逢人就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钡鶈栔丝隙ǘ际恰笆烊恕薄白约喝恕薄H绻娏四吧艘策@么問,那他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且,當他站在柜臺后,面對陌生的顧客時,沒準其服務態(tài)度會生硬得夠嗆。上海人則相反。熱情也好,不熱情也好,是“一視同仁”的。他們會幫助求助于他們的人,但不會主動去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無論這人是“自己人”還是“陌生人”。同樣,如果涉及他自己個人的事,他也會毫不客氣地說:“關儂啥事體?!币矡o論這人是“自己人”還是“陌生人”。
道理也很簡單,就因為“圈子意識”是一種“群體意識”,而任何群體都是有限度的。比如一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的,就只限于水泊中人,甚至只限于一百單八人。梁山圈子以外,對不起,就沒有了,而且弄不好還只有挨刀的份。這就叫“內外有別”。圈子外的人,可以無視其存在;圈子內的人,則必須“抱團兒”“扎堆兒”,必須互相幫助,互相提攜,互相關照,包括時不時問上一句:“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
相反,“灘涂意識”則是一種“個體意識”。它強調的,是個體獨立人格的“不可入”和自由意志的“不可犯”。有句話說:“上海人什么衣服都敢穿?!本鸵驗樵谶@個懂得尊重他人隱私(盡管不多),允許保留私人空間(盡管很小)的“灘”上,過多地干預他人的私生活是可笑甚至犯規(guī)的。上海當然不乏喜歡窺測他人隱私的小市民,但即便他們,也未嘗不知道這種窺私癖極為可鄙。所以,在外地,一個人的穿著如果太出格,就會遭人物議,他自己也得進行辯解,比如“這樣好看”“穿著舒服”等,更常用的辯護詞則是“別人也這樣穿”。然而在上海,就大可不必。只要一句“關儂啥事體”,便可斬斷一切爭論,讓人無話可說。
很難簡單地評說北京、上海這兩種活法和意識的是非優(yōu)劣。一般地說,外地人都認為,與北京人交朋友痛快,與上海人打交道輕松。如果你能進入北京人的圈子,成為他們的哥們兒,就可以同他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煙酒不分家,真格的“說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與上海人交朋友卻不容易。他們多半客氣而不熱情,禮貌而不親切,很難掏心窩子說心里話。因為他們都會有意無意地堅守個體意識的“不可犯”和“不可入”原則。所以,上海沒有哥們兒,只有朋友。哥們兒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則是相互獨立的;哥們兒得親密無間,朋友則不妨情淡如水。更何況,上海人的所謂“朋友”,也未必真是什么朋友,比如暗地里磨刀霍霍準備“斬”你一記的小販就是。
不過,就我個人的傾向而言,我更喜歡上海人的處世哲學。不錯,上海人是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毛病”,但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家門前的雪打掃干凈了,豈不就沒有什么“瓦上霜”要別人來操心?相反,如果天天操心別人的事,自己的事就未必做得好。
生活在上海人中間,就不會有這么多事。事實上,不少外地人都有同感:你也許很難和上海人交朋友(但并非不可能,我自己就有不少上海朋友),卻不難和他們共事。上海人是比較計較,賬算得很清。但這在保護了他自己利益的同時,也保證了你的權益;在維護他自己人格獨立的同時,也尊重了你的獨立人格。至少,和他們交往時,你不必處處設防。你甚至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和對方的態(tài)度。因為如果上海人對你大皺眉頭,你也可以回他一句“關儂啥事體”的。更何況,在現代社會交往中,哥們兒總是少數,更多還是要面對泛泛之交。那么,輕松一點,豈不更好?
其實,困難并不在于如何評價兩地文化或如何與兩地人相處(最好的是,你在上海有合作伙伴,在北京又有鐵哥們兒),而在于如何解釋:恰恰是沒有多少圈子意識的上海人,卻比圈子意識特強的北京人,有著更明顯的城市社區(qū)文化特征。這又是為什么呢?道理仍在于“城灘之別”。前已說過,所謂“城”,本身就是一個圈子,是一個把無數小圈子圈在一起的大圈子。而且,城越大,城內的小圈子就越多,人們的“圈子意識”也就越強。因為在這樣一種空間狀態(tài)下,任何人都只有進入一定的圈子,才會有安全感,也才會覺得與城協調。北京的圈子特別多,北京人特別愛抱團兒,就是這個道理。結果當然也是順理成章的:“城”這個圈子本身越大,被它圈住的小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強。而小圈子的“圈子性”越強,則大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弱。這樣一來,當然也就只有城內各圈子的社區(qū)性(甚至沒有社區(qū)性只有圈子性),而沒有或少有全城的社區(qū)性或一體化文化了。
灘就不一樣。灘沒有空間阻隔,灘上的人也是個體的,只有松散聯系。用上海話說,就叫“不搭界”。既然人與人是相互不搭界的,則他們便只好和“灘”搭界。因此,個體的、單獨的、游移的人,反倒容易與“灘”認同,并通過與“灘”的認同,而與灘上其他人認同。所以上海人平時在上海可能不搭界,一到外地,卻很容易“扎堆兒”“成氣候”。上海人比北京人社區(qū)特征更明顯,到了外地也比北京人更扎眼,原因之一可能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