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梅
有一天有這樣三個女人,她們決定一起駕帆船去波羅的海航行。
三個女人是櫻姆克、米莉婭和我。
櫻姆克和米莉亞是兩個德國女人,一個是生物學家,也是基爾一所中學的老師,一個是德國北方基爾港市老人護理部的咨詢顧問。駕船除了櫻姆克我們都沒有經(jīng)驗,櫻姆克考過帆船駕照;米莉亞只會游泳,但不懂船;我是個連游泳都不會的中國旱鴨子。
波羅的海很廣闊也很遠大,它該算是歐洲北部的內(nèi)海,也是北冰洋的邊緣海和大西洋的屬海。差不多瀕臨九個國家,至少櫻姆克就曾提議是否把船駛開到瑞典或者丹麥去,給人以很憧憬的念想。
帆船是櫻姆克的,依她給的信息,型號該是AGONI Bonita 767,于1996年建造,長度7米67,寬2米70,船體高為1米45,從船底到桅桿頂達11米。它還是一艘運動型并兼有游艇結構的帆船,贏過俱樂部帆船競賽,也是典型的家庭旅行帆船。據(jù)說帆船男主人一直駕駛它到了80歲!交給櫻姆克時,老人很不舍,無數(shù)的叮囑讓櫻姆克差點要掉眼淚。女人愛看外表,這船我們一看就喜歡了:白色船身,鑲一圈紅木,前后一小一大兩個風帆也是白色的,絕對氣派、浪漫和帥!
開船日定于九月的最后幾天或10月的最初幾天,櫻姆克看了天氣預報并掐算說,這幾天必定天氣晴朗,并且有風。米莉亞本不在我們的計劃里,她的位置原來是另一個我和櫻姆克同伙蘇西,但蘇西一說她怕隱形眼鏡掉進海里,二又說她斷定那幾天沒風,櫻姆克是有了想法一定去實施的人,七上八下找到了米莉亞,說至少我在櫻姆克的生日聚會上和她是鄰桌,熟悉的人合作才會和諧。我只記得當時旁邊一左一右倆都是金發(fā)碧眼的女人,究竟誰是米莉亞,不確定了。反正見面就會認出。
啟航地點定在波羅的海的峽灣市施勒斯維希,那里有過很多丹麥和瑞典維京人的歷史和若干世紀的國王、皇帝輪番占領與奪權的戰(zhàn)爭,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比比皆是,足以寫出波瀾壯闊的戲劇來。櫻姆克要和她正在基爾上大學的兒子尼克先駕船到那里靠岸等我們。果真在和米莉亞會合時我一眼就認出了她。與她一起驅車到泊船的港口時,那里正是夕陽西下晚霞一片紅。我們要找到一條叫“小風暴”的船。
“小風暴”是櫻姆克起的名字,像是給自己新生兒起名那樣充滿了得意。她的這個靈感則來自少女時期母親送的瑪格麗特?亨利兒童小說《小風暴》?!靶★L暴”是一匹有個性、可愛的小矮馬,影響過很多喜愛騎馬的孩子。母親把這本她少女年華的書送給女兒時,恰好櫻姆克的父母擁有一個馬場,她也有自己的馬。但母親自己卻不記得了,還詫異櫻姆克為什么會給船起這個名字。櫻姆克特別滿意這個稱呼,她對停泊在港口邊的那些叫卡特琳或者安娜等平庸的名字很有不屑。
桅桿如林,風帆獵獵,棧橋蜿蜒。停泊了百來只的帆船、汽艇和機械船,依次排開、秩序井然,遠處夕陽背景的襯托下,一只巨大的游輪緩緩駛過,然后又是一艘貨輪……波羅的海,因船而活躍,因彩霞而美好,因拍岸的浪花而生動……哪里是“小風暴”的影子呢?
手機定位,遠處兩個人向我們招手——棧橋盡頭處是櫻姆克和尼克!
三個女人會合了,情不自禁地伴著晚霞在棧橋上雀躍。尼克為我們拍了一張出發(fā)前的集體照,上面的三個女人一臉的燦爛,手舞足蹈地朝著鏡頭笑。
尼克把米莉亞的車開走了,交接班一樣地把櫻姆克和船轉給了我們。
傍晚的港口很安靜,停泊那里的每個船艙里都閃爍著橘黃色的暖光,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岸上不遠的那座中世紀教堂在彩霞的映射下氣魄逼人,正在維修中的它,周身整齊而密密地圍著腳手架,如西洋宗教畫上的金光那般光芒四射;直刺天空的尖頂矗立在如林的桅桿之間,不用言說地現(xiàn)出唯我獨尊的威嚴……我們沿著木條的棧橋踱步,孩子一樣細數(shù)著拴在棧橋上每個樁身的纜繩。纜繩纏繞看來是一門學問,德國人尤其細膩,將它們纏得不僅規(guī)整,而且還將余下的部分擺成了卷曲的蛇狀。僅悉數(shù)這些不同顏色、不同粗細的繩索并將其對比和評判,就讓我們?nèi)齻€女人樂此不疲!但是無論如何,哪條船都不如我們的“小風暴”那么可愛與漂亮!
三個女人出發(fā)前的興奮一直延伸到船艙里,我們在隔有一張長桌的沙發(fā)上對坐,用高腳杯喝葡萄酒,吃著帶來的小熊糖、餅干,還有從自家花園摘來的蘋果,暢談我們各自的經(jīng)歷,婚戀,生子,登山,旅行……直至透過艙頂?shù)奶齑?,我們看到了??丈厦髁恋男切恰?/p>
櫻姆克在船頭,米莉亞在船尾,我則在船腰處的沙發(fā)床上。這一夜很安穩(wěn)。原來船并不像搖籃。
櫻姆克第二天早晨用船上的電熱壺燒好了咖啡后,我們便把帶來的面包、果醬、火腿和奶酪統(tǒng)統(tǒng)運到了甲板上。溫度尚低,浪花飛濺,聲聲入耳,重重打在岸上和船身上。我們身披風衣,就著清晨海風,快樂的三個女人往面包上抹黃油,享受異常的美味早餐。
早上好!隔壁船上的一對中年夫妻向我們問候!
你們好!隔著棧橋對面的哥兒倆也朝我們招手。
這全然是另一種群體!這里不相識的人們?nèi)缤淮迩f里的居民那樣自來熟,沒有隔閡,充滿熱情!櫻姆克說,前一天她的大船帆被颶風吹破,就是其他的船戶幫她找來了船帆制作師傅給修補好了的。
三人早餐后我們以女士的細膩先是上岸欣賞了一番精巧浪漫的港口小城,然后讓櫻姆克看天空,目測風速,她神仙般地告知我們準備出發(fā)。
櫻姆克是我們的船長自不待言,她在甲板上一臉嚴肅地布置操作程序。米莉亞雖無駕船經(jīng)歷,但因會游泳,她將是櫻姆克的助手,配合風帆的升降;我有勇無技,被司為舵手,我的任務則是:看桅桿上面的風標,將船調到與風標箭頭一致的方向。不過,在櫻姆克開動馬達將船駛開船位之前,米莉亞要迅速地跳上棧橋,把充電的插座拔掉,整理好電線,將其放進甲板座下的箱子里,“不能亂,一定要做到下次打開蓋子就能用的程度?!睓涯房硕谡f。然后米莉亞又被派往船頭,把固定船的纜繩取開,并和我一起將掛在船身周圍的八個避免與鄰船擦碰的白色護墊撤下;隨后,櫻姆克和我要以快的速度將船尾套在兩個木樁上的纜繩摘掉。不過在做這一切之前,我們必須每人套上新型的、連接大腿的救生背帶,它不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厚而寬的泡沫或者海綿背心,而是面積小、如同幾根粗繩子交叉在身上的鏈子。櫻姆克說,一旦人掉進水里它就會迅速漲開……這讓我安心了不少。
將船離開泊位時還真有一陣子手忙腳亂。我只顧看10多米高的桅桿尖上的風標,竟然忘看旁邊有無過往船只,幸虧櫻姆克立即幫我把舵:“你不能只看上面,還得看兩邊,咱們不能與旁邊的船相撞!”她沖我大叫。
就在我把船身調到與風標一致的一剎那,櫻姆克就立刻吆喝著和米莉亞上串下跳地拉起前后的纜繩來?!扒懊娴氖裁吹胤娇ㄗ×?!”米莉亞急切地帶著哭腔說。“你得往后拉!再使勁拉!”櫻姆克對她厲聲高喊。
突然,一陣大風襲來,后面大風帆下的橫桿猛地從左邊甩到了右邊,幾乎把米莉亞擊倒?!澳銢]事吧?”櫻姆克問,她的手還在緊拉兩個繩索。船又轉向了,風標和船不在一條直線上?!巴贫?!”櫻姆克喊,“記住舵的方向與船的方向是相反的!”櫻姆克提醒我。
“風標和船一致了!”我大喊。
“嘩啦啦!”大帆升起來了!
“嘩啦啦!”小帆也升起來了!
我緊盯著前方,不敢眨眼。
緊接著,聽到了兩聲“撲通”的聲音,是櫻姆克和米莉亞,她們都一屁股坐到甲板上。然后我們放聲大笑:我們成功了!
風帆已經(jīng)在我們頭上鼓鼓地展開。三個女人的船乘風破浪!
天公很作美。船一直以每小時11.11公里的速度前行。
等終于可以放松下來的時候,我們便笑岔了氣地說每個人的感受,櫻姆克嘻嘻地敘說我們啟航時的緊張和狼狽相,“神奇吧?這船居然就靠著風前進。”櫻姆克很自豪地感嘆。我們也跟著自豪。
海上有航道。櫻姆克指點我這個舵手如何觀察和尋找茫茫大海中前方的紅與綠標志,“我們必須在兩個標志柱之間行船,水位得超過兩米,范圍外要不水位過淺,帆船無法前行,要不就屬于禁區(qū)?!睓涯房瞬粩嗟囟撝?,“往前走的船要盡量靠近右邊的綠色標志走。這跟高速公路上一樣,你看對面也會來船的,他們則靠近我們方向左邊的那個紅標志走?!卑凑諜涯房说闹更c,我很快就能沿著航道使舵了,或許過于自信,有幾次幾乎是擦著紅標過去的,惹得櫻姆克驚叫不已。不過沒多久,我便駕輕就熟了。我們各行其責,也便越來越順手。偶爾還會并行一艘汽艇,與我們招手,等人一過我們便撇嘴說開那種馬達的船不過癮,哪里有我們的這種需要技能的船豪邁!有時還會有更大的帆船超過我們,你都能聽見那帆被風吹得刷刷的響聲。無論是迎面來的還是同方向走的船,也不管多遠或多近,櫻姆克都會伸長她戴著露指頭手套的手去打招呼,我們也跟著揮手。有時還會碰見一家人,兩個大人帶著孩子,像是度假那樣自在悠閑。船若離得近,還會互相聊天,櫻姆克就問人家船的型號,人家就猜“小風暴”的制造年代、哪國產(chǎn)品等等,幾乎都說得很準,那時,我們就聽櫻姆克很得意地、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她的船:“是啊,我這是丹麥的30平方米的帆船,是按照運動型結構建造的?!薄澳愕氖悄哪甑??我們的型號是Agoni Bonita767!”“我們至少有五個床位呢!”櫻姆克是那么專注,那么倒背如流,聽得我和米莉亞都激動不已。當然船家們都很在行,就像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汽車哪個是寶馬哪個是奔馳一樣!
不過與其我們注意別人,別人也很注意我們。我們?nèi)齻€恰巧都穿著很鮮艷的風雨衣,櫻姆克是橘黃色的,米莉亞是大紅的,我是黑紅對半的,她們倆一短一長的金發(fā),很亮,我則是一頭黑色的長發(fā),風吹過來,我們都頭發(fā)飛揚,女性味道十足。常有人從對面的船上大喊:“嘿,那兒是仨女士!”“哦,瞧呀,原來是女人的帆船!”
我們聽了很自豪,笑聲響徹海面。
船行走的時候,三個女人通常會聊聊家常,說我們跟自己的先生是怎么認識的,說自己是如何對待孩子們青春期的。米莉亞說她曾經(jīng)在英國做過護士的培訓,在倫敦她認識并和在那里讀大學的本國先生相愛,連婚禮都是在那里舉行的,后來她隨夫君去了瑞典工作,買了一幢古董般的百年老屋,后來又因丈夫的工作變動而變賣回到德國。由于兩個兒子是在瑞典出生和成長的,所以孩子們屬于瑞典和德語的雙語生。因為瑞典和德國的教育方法不同,讓米莉亞有很長時間為孩子們的成績擔心?!霸谌鸬?,幾乎就是社會主義制度,學校對學生的安排很周到,什么都管好了,老師是督促和鼓勵學生的,但是德國不是,什么都得學生自己負責,自己做……這各有千秋,但孩子得適應?!泵桌騺喺f。櫻姆克則敘述她大兒子提爾在澳大利亞打工的經(jīng)歷,提爾在德國特里爾學過建筑設計,學士畢業(yè)后又出去一年邊打工邊旅行。我曾看過他發(fā)過來的照片,很青春的小伙子一下子長大了,變成了留著胡須的西部牛仔!說我的經(jīng)歷不外是家里兩種語言的交叉交流,或者講述我回北京的家若不打的便找不到家門的趣事……
一般情況下櫻姆克隨時觀看她的iPad導航,航道不復雜時,我們就坐在甲板上,需要出恭就去船艙的衛(wèi)生間,那兒有一個馬桶,很方便。有時米莉亞和櫻姆克也換換我,掌一會兒舵。有一次海面上還突然出現(xiàn)了百舸爭流的景象,那時櫻姆克就立即高興地雀躍,告訴我們很運氣,因為我們碰到了帆船賽。
我們的航海路線是從施樂維希港到下一站卡佩爾港,并在那里過夜。卡佩爾港我去過,可以說是一個很精巧的、袖珍的港口小城市,但是去那里我們尚需從一個叫林道尼斯的小城大橋下經(jīng)過,因為高桅桿的關系,所有的船則必須把握好吊橋部分升起的時間。即便我們早到那里,也要在附近徘徊。而且即便在那里等待也是有先來后到之說的,彼此也心知肚明,不可搶先,也不可加塞兒。先到的船就在附近打轉轉,后來的也會在附近走來走去,有時會走出一公里再折回。
終于過了橋,船便一直在石萊海灣里運行。途中還會經(jīng)過一個德國最小的半島城市阿尼斯,那里一共只有300住戶,是1667年由65個來自卡佩爾來的家庭在這個當時還無人的半島上建立的。輝煌時期是19世紀,有過88艘商船和1000住戶。有一年我從陸地去過那里,見過一個挨一個房子的整齊精致和門前大都種著的紅玫瑰,那里船和錨的標志無處不在,在一片艷麗多彩的郁金香橋邊,我吃了有奶油的櫻桃蛋糕……回憶必須是能被勾起的,所以在從阿尼斯經(jīng)過的時候,我立即想起了它,并且老朋友似的朝那邊招了招手。
靠近卡佩爾時,還要從第二個升降橋下經(jīng)過。有了一次經(jīng)驗,第二次就很順利。接近傍晚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遠處卡佩爾的尖頂教堂。櫻姆克和米莉亞則又一陣緊張地降下船帆,并將其卷起,而我要在不受她們擋住視線的干擾下掌握好前進的方向。在駛進港口前,櫻姆克又開始布置準備的任務:“先把隔離墊從甲板的箱子里拿出來!掛在船沿上,但不要放下去,前后需要的繩子都得放好!你,米莉亞,你需站在船頭,一旦進到船位,你就得把一個繩套套在岸上的泊船的木樁上!我和丹梅則將船尾的兩個繩子套分別掛在船位后面的柱子上!隨后我們該以最快的速度落下隔離墊……” 櫻姆克開啟馬達。
但是,因為這是個周末,又是德國學校的秋假時節(jié),所以卡佩爾港的船位幾乎被占得滿滿的。駛進港后轉了兩個來回,剛才看好的位置轉眼被占了,后悔不迭地只好回到剛才猶豫的地方,現(xiàn)在那兒只有最后一個空位了。
按櫻姆克的指揮,我把船準確地調到指定位置,挨著一條甲板上站著兩男一女的帆船停下。但是米莉亞的繩子雖然套住了岸邊的泊船樁,可船很不穩(wěn),左右搖擺,為了避免撞到鄰船,我們馬上扔下了隔離墊,說時遲那時快,從鄰船上遞過來一個帶鉤子的長桿,是其中的一個小伙子給的,它使米莉亞能得以掛住岸邊,但是船仍然移動不已,讓后面我所要掛纜繩的柱子忽遠忽近,有一次我都有抱住它的沖動。雖然一路海水讓我打消了對水的恐慌,但是差點載到水里的可能使我放棄了冒險。緊要的關頭櫻姆克跑到了我的身邊,她斜著身子快速地挨近水中的柱子,套上了繩索。就在這時,從櫻姆克的身上發(fā)了出嗞嗞的很奇怪的聲響,像是鞭炮捻子被點燃,也像是自行車輪子在漏氣。櫻姆克問我:怎么回事?我也問她:怎么回事?但我們顧不了這么多,都忙亂地去系另一個纜繩。這樣一六十三遭,我們把該做的都做了,船穩(wěn)定了,還了鉤子,謝了人家。我們大喘氣。突然米莉亞大叫起來:“櫻姆克,看你的救生衣!”
我們都去看櫻姆克,只見她身上那個原本背帶似的救生衣鼓漲起來,立即就成了我們常見的那種充滿了氣體的救生背心,而且把她緊緊卡?。?/p>
“呃?原來是它在啟動!是它在叫!”櫻姆克很驚訝,“我們也沒碰到水啊,它怎么就膨脹起來了?”櫻姆克很惱怒,也哭笑不得。我說,“這是不合格產(chǎn)品啊,得去找廠家起訴了!”米莉亞也跟著起哄。這時我看見了鄰船上的那個女人在使勁地朝我們搖腦袋,她一看就是多有出海經(jīng)驗的人了,她的表情無疑是在心里嘲笑我們這幾個駕船生手,不僅如此,我們還發(fā)現(xiàn)岸上站有不少人都在觀看我們這三個女人的停船大行動!米莉亞和櫻姆克也注意到了我們已經(jīng)成了大家矚目中心這現(xiàn)象,我們不再驚慌了,覺得好笑,于是我們都看著櫻姆克的背心,爆發(fā)出一陣狂笑!
櫻姆克病了,嘔吐,可能還有些發(fā)燒?!翱辞闆r吧,或許明天我們還在這里待上一天,后天回基爾?!睓涯房诉@樣有氣無力地說。
誰病船長都不能??!可哪有什么辦法?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只能祈禱她別加重。
櫻姆克讓我和米莉亞自己上岸去吃晚飯,不用給她帶什么,她不想吃東西?!拔蚁人X了!”說著她換了睡衣,在船頭的艙里蒙頭大睡。
上岸不用走遠,對面就是一排飯館,而且都是很講究的海鮮店,其中的一家燈火輝煌,透過大玻璃看去,俊男西裝革履,靚女裙裾飄揚,有頭戴花環(huán)的人在向一群女士扔花束,歡笑聲不絕于耳。原來,那里正舉行婚宴。我們當然不能去那里,但鄰店看起來也很不錯,服務員一看就是打工的大學生,跌跌撞撞地為我們收拾一個剛剛走人的桌子,那桌子正靠窗戶,而且從那里可以看見我們的“小風暴”!我們坐下,還幫服務員擺好了小花盆、胡椒和鹽瓶,每人點了一個叫魚系列的菜,米莉亞跟服務員商量去掉主食土豆,代之以沙拉,我也要沙拉但去掉明太魚。小伙子好說話,一一照辦。
本來三個人的晚餐變成了兩個人的,少了不少熱鬧。米莉亞要了杯黑啤酒,我喝蘋果汁,我們就在燭光里閑聊,心里都惦著櫻姆克明天是否恢復。走出飯館前,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桌上的熟人:鄰船的兩男一女,那個給米莉亞遞來長桿的小伙子也看見了我們。
躡手躡腳回船艙時,發(fā)現(xiàn)櫻姆克在相當于客廳處給我們留了一盞燈。我看到她睡的床鋪邊上幾堆衣物堆成了小山,這幾乎不是櫻姆克的風格,往常她利落得哪里都紋絲不亂。估計她還是聽到我們回來了,因為她在只露頭頂?shù)谋蛔永锓艘粋€身。
夜里海浪叮咚做響,很輕柔地沖刷著岸邊的巨石。
清晨米莉亞是第一個醒的,她通??偸窃缟狭茉?,在施樂維希港時也如此。德國的每個港口都設有衛(wèi)生、洗漱和淋浴一體的服務樓,很干凈,米莉亞每到一處都會品評一番。
米莉亞剛出艙口我也便醒了,一上甲板,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原來岸上已經(jīng)擺開了早市,清晨的薄霧中不少攤位的貨物依稀可見規(guī)模,尤其是帶玻璃柜子的面包車上,那些擺放整齊的、烤得焦黃或者微紅的大大小小的面包,誘人垂涎;鮮花車前則是一籃子一籃子等著秋深時節(jié)待種的郁金香蒜頭;毛線的手工織品車前,掛著的圍巾和衣服、擺著的手套和帽子已經(jīng)吸引了早來的一小組的女士們……令我十分詫異的是,早市居然一點都不喧囂,在船里居然都沒感覺到外面發(fā)生了什么。
洗漱完畢的我等了一會兒米莉亞,但卻遲遲不見她蹤影,櫻姆克也依然在睡,真心希望她能恢復。為了不打擾她,我決定再上岸,逛逛早市,順便也給大家買幾個德國人周末常吃的早餐小面包,為櫻姆克買點兒好消化的食物。待我抱著一袋小面包回來,甲板上等我的米莉亞已經(jīng)咯咯咯地樂開了:“買重了!我也剛買了小面包回來!”不過,米莉亞看好了一條圍巾,想約我回市場上再去看看,我們就又跑出去走了一遭,還到港口附近的一個書店為櫻姆克買了一個小禮物,作為答謝她邀我們同舟共濟。禮物是專為出海船上用的餐板,用途與盤子一樣,可在上面抹面包。餐板上繪有卡佩爾港口圖,又實用又有紀念意義。我和米莉亞都十分滿意。
嗬,米莉亞買的早餐可不少,是夾火腿和奶酪的小面包,我買的則是巧克力牛角酥,米莉亞還給大家買了“To Go”咖啡,這樣我們倆就坐在甲板的靠墊上吃我們足夠三天的早餐,輕聲議論著早市上的見聞,特別是一個很講究的老夫人,戴著好看的插著羽毛的帽子……突然,關著的艙門打開了,櫻姆克披著被子跳上了甲板!老天,她居然光著腿,也沒有穿鞋,在零上14、5度的早晨,笑嘻嘻地沖著我們說:“我也要吃早餐!我已經(jīng)有食欲了!”
這西方人做事可真不管不顧,還沒好利落的人就敢這么折騰。我可不希望她接著病,那樣我們返回就遙遙無期了!于是趕緊進艙里取出大毛毯,將她從上到下裹了個嚴嚴實實。這樣她從毛毯里只露一只手端咖啡,拿小面包,臉上是孩子一樣的得意。當然這個早上另外的華彩樂段是:我們很有儀式感地把米莉亞和我買的船用餐板交給了櫻姆克。當女船長打開精美的包裝紙時,她蒼白的臉笑出了紅暈。
早餐過后,大家又一齊出動逛早市。櫻姆克的食欲真的好起來了,居然買了一個夾魚片面包。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早上的薄霧在漸漸地散開,露出了整個港口的輪廓,已經(jīng)升起的朝陽透過片片云層,照射了下來,曬暖了甲板。櫻姆克高興了:我們不用等了,一會兒就可以出發(fā),駛向基爾灣!為了不過分消耗櫻姆克的身體,我們還決定縮短原計劃,到了基爾后不再前行,就從那里直接打道回府。
上午的海面,波光粼粼,因艷陽高照而美得如火如荼,又因湛藍的天空與云彩的變幻,忽爾如藍色的絲綢,忽爾像多色的織錦。我這個平時怕海的人,此時離海卻那么近,我不確定我是不是依然還懷有恐懼,但是此時我更多的是快樂!
看風標,與船身保持一致!起帆!現(xiàn)在我們都很熟練了。
從卡佩爾往基爾方向去,海面越來越寬了,幾乎是一望無際,只有我們一艘船在海面上,不再有任何一艘船經(jīng)過,海浪也越來越大了。櫻姆克說,我們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會看到波羅的海上的燈塔。
天有不測風云!這在海上更是如此。剛才海面還吹來和煦的風,轉眼就是冰冷的了,而且不一會兒居然就陰云密布、下起雨來,海像變了臉的妖怪,呈現(xiàn)出可怕的灰黑灰黑的顏色。無風不起浪,真是千真萬確!因為風大,前后一小一大的三角帆被吹得跟抽打著什么一樣發(fā)出“酷酷”的聲音,船顛簸很厲害。這時櫻姆克需要不斷地給米莉亞下達拉繩子的命令,我則目不轉睛地朝前看,尋找航道的眼睛也因風雨而模糊……船在傾斜,與海面呈45度,我們都不得不坐到船幫的高處那一邊去,并使勁地讓身體往下坐,有時因腳不由自主地用力蹬甲板,我們幾乎就是站著的。有一陣我們的船打轉了,風帆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兒倒向另一邊,身旁是驚濤駭浪。櫻姆克就大喊:“你,穩(wěn)住了舵!你拽繩子!別松手!”而且只有她這時候還敢在船上不斷移動身體。
突然我們看到對面駛來一艘小帆船,在風雨中飄搖,它似乎很艱難,搖搖擺擺,跌跌撞撞,而且眨眼之間,船身歪了下來,眼見著那個剛才還站在帆下的人噗通地掉進了大海里……這冰冷的海水啊,誰能承受得了呢?!我們焦急地看那穿著很笨拙厚雨衣的人在水中撲打著,掙扎著,奮力地游著,這一幕真嚇著了我們,讓我驚恐萬狀。好在那是一位老手,不一會兒他就靠近了船沿,爬了上去!我們倒吸了一口冷氣。
茫茫大海,看不到海岸線,天是灰色的,海也是灰色的。何時是歸期?
波羅的海,浪打浪。我們的“小風暴”在一起一伏中。我看了一眼櫻姆克擺在艙口邊的iPad導航器,上面標出此時海深為22米3。我突然覺得有些暈,而且惡心。我大喊道:“我覺得有點惡心!”
我的話音未落,前邊一直沒回過頭的米莉亞也怯懦地小聲說:“我也是……”
櫻姆克很關切地看著我們,像對待小孩子一樣,說,“要吐嗎?我來掌一會兒舵,你們趴在那里吐吧!”
我咬著牙,忍住,不知有沒有淚含在眼里。
我覺得我們迷路了,因為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什么標志也沒有看到,更不知那個燈塔是不是遙遙無期。
“為什么往這個方向沒有一艘船呢?”我喃喃地嘟囔。最起碼像來時周圍偶爾出現(xiàn)一條船還會壯點膽兒,現(xiàn)在居然連一艘都沒有,我們真是大海里的一葉孤舟了。在慌亂中,櫻姆克說她好像碰了一下導航上的急救號碼。“我碰了嗎?到底碰了嗎?”她自問。
“碰了會發(fā)生什么?”米莉亞急切地問。
櫻姆克說,就會有急救艇開來或者直升飛機來。她這么一說,我倒還真希望她碰了,這樣起碼有人護駕了,就不怕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nèi)褙炞ⅲ瑹o話。世界跟靜止了似的。
海浪已經(jīng)不再是一起一伏的了,而是翻滾的了,我想起了維京人的輪船,在跌宕起伏的大海上,那還是我陪兒子看關于維京人的兒童動畫片《維琪》時的印象,那些維京人正如我們常??吹降膶1I描述的那樣一只眼掛黑眼罩,頭盔上一邊一個向上翹的犄角,手握長矛,站在甲板上,每當船從浪尖上跌落下來時,維京人就會跌倒?jié)L爬地大叫著,但那是笑和勇敢的叫喊。我們可不是,我們連一聲都不敢出,只有船長櫻姆克還很沉著。
有歷史介紹說,808年維京人的國王古德弗瑞德在這一片地區(qū)建立過商地,我想那時這些海域一定是很繁忙的,商船不斷。古德弗瑞德也是丹麥國王,還是挪威和南瑞典的統(tǒng)治者,他最后迎娶了另一個擁有挪威格林蘭屬地的丹麥王的女兒。不知嫁娶的盛況有多大,是否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貨船頻頻駛來,它們威風凜凜、浩浩蕩蕩,滿倉豐滿!新娘是怎樣的裝扮?婚禮是怎樣的儀式? 號角和歡呼一定震撼過這片海的,我此時似乎聽見了那喧嘩聲……
在這片海域和沿海的城里,也曾有過瑞典維京人和東法蘭克帝國的戰(zhàn)爭,還有過丹麥維京人國王哈阿爾德布勞贊的奪回,數(shù)世紀以后又有皇帝馬克施樂維希的放棄,最后落到丹麥國王手中……
海上爭斗肯定是血腥的、殘酷的!打殺,號角震耳欲聾,不知那時掉進海里的有多少,戰(zhàn)馬還是戰(zhàn)艦,是否火光沖天?維京人的船,我在瑞典的博物館里見過,那或許是當時最強大時期的戰(zhàn)艦,是木結構的巨船,碩大的框架幾乎占領了整個展廳,讓人不得不圍繞觀看,幾個世紀過去了,看起來依然氣勢磅礴。
肥胖的白色海鷗在船的上空展翅,跟著我們飛了一陣。
“看,前面是什么?”突然,櫻姆克大叫起來,順著她的手指,我們看到了一個如小帽子的東西。是燈塔!燈塔更遠的后面有一片黑壓壓的陸地。我們歡呼起來。
諾亞方舟,鴿子飛來,尖尖嘴銜來一個橄欖枝——前面有陸地了……我的眼前竟出現(xiàn)了這個想象……
燈塔越來越近,慢慢現(xiàn)出了上下兩截的紅色和中間一段的白色,像北歐油畫里典型的的燈塔一樣,在大海里醒目而莊嚴地佇立著。它如同我們的救命草似的讓我們興奮不已,剛剛沉寂了的船上氣氛又活躍起來,有了說笑。我已經(jīng)不想嘔吐了,米莉亞說她也是。我們一齊遙望燈塔——它就挺立在如同鉆井臺的上面,因還是白天,沒有打探照燈。櫻姆克說,燈塔的“帽子”下那圈有玻璃的一層里每日都有人值班,夜晚為來去的船只指引方向。據(jù)說每天總有一只小艇開過去接換里面的人。我們真同情這個工作,也佩服做它的人,到底得是什么樣人能有這么大的毅力、這么不怕孤獨不怕無邊的大海呢!
燈塔只是我們途經(jīng)的一站,我們還需前行。但最起碼,我們看到了一個如建筑的東西,況且里面還有人,這對我們是個不小的安慰。
那片黑壓壓的像是陸地的東西蜿蜒在海岸線的上方。櫻姆克又查看了導航圖,確認那是我們到達基爾前所要經(jīng)過的一個海岸小城丹姆蒲,看看天色,已經(jīng)不早,估計我們無緣去參觀這個十五世紀中葉就開發(fā)的小城市了,據(jù)說在那里有一個伯爵宮殿里擺放著一架1699年的巨大而豪華的管風琴。此時,我還真有興致去聆聽,但是,似乎我們都歸心似箭。
不知那架管風琴是否能演奏德彪西著名的《大?!?,能否把作曲家所看到和描述的潮水聲、紅日映照的海面、由紫色向魚白色漸變的海空以及波浪的游戲表達出來。這支被后人稱為印象主義的音樂正是把德彪西的“那海的聲音,??债嫵龅那€,富麗多變的印象”酣暢流利地展現(xiàn)給了世人。如今的我們,不也正體會著這個感受嗎?
三十七海里的路,我們駛過來了。
接近基爾泊船的船塢時,一直烏云密布的??站尤挥邢﹃柾高^云層射下來了,頓時霞光萬道,海面一片絢麗!紅綠航道標志越來越明顯了,我們的船走得也飛快。轉眼之間,米莉亞和櫻姆克開始降帆,一邊降,櫻姆克又說:“神奇吧?!這船就靠著風走了這么遠的路!”
馬達開起來了,突突突突地,船自如而瀟灑地轉著彎,駛向港口。一群白色的海鳥在兩邊整齊的木樁上坐著,像兩排列隊歡迎凱旋的英雄!
櫻姆克說了,岸上有一個咖啡館,一到岸我們就都去喝一大杯牛奶咖啡!
落帆,拋錨,卸船……差5分鐘關門的咖啡館里,大胡子的男老板好奇而熱情地為三個女人、也是他最后的顧客磨出了新鮮的咖啡。我們端著冒著熱氣和溢出牛奶沫兒的杯子回到“小風暴”的甲板上,再一次品味我們歷險的快樂,辛苦和恐懼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我們舉著我們的咖啡杯,像舉香檳酒杯那樣慶祝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