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悟

雙面性的城與人

不覺之間夏天退場了，紐約的秋意濃了。大樹小樹在秋風的鼓動下，肆無忌憚地涂脂抹粉，精心裝扮，用實力向天地宣告：我們也可以萬紫千紅，比春天的色彩還有力量。

劉菲問思琳：“你那舞蹈室經(jīng)營得怎么樣？”思琳說：“生意不好，又牽扯精力，我想把它轉(zhuǎn)讓了，關(guān)鍵是不好找下家啊！”劉菲說：“你知道曹路路吧？她好像有個土耳其朋友就是從事這行的?！?/p>

紫水晶一天天壯大起來，幾乎每周都能見到新面孔，新的故事和八卦。那個周末，紫水晶組織眾人去中央公園野餐，路路和思琳、劉菲、紫瑩等人正好分在一組。路路對思琳說：“還是住曼哈頓好，秋天在中央公園賞葉好方便?！?思琳說：“曼哈頓是人住的嗎？房子貴得變態(tài)，我們只能待在法拉盛。” 路路說：“嘈雜混亂的法拉盛，從來就沒改善過，讓人懷念青山綠水的澳門?！眲⒎普f：“澳門不是賭城嗎？跟法拉盛一樣的熱鬧和嘈雜?！?思琳說：“澳門我去過的，賭城很繁華，人來人往的，大概澳門是路路的故鄉(xiāng)，所以在路路的心中成了世外桃源?！弊犀撜f：“我去過澳門的路環(huán)，那里山清水秀，海灘人少，很安靜，跟市區(qū)完全是不同的世界?！甭仿妨⒖汤∽犀摰氖终f：“知音啊知音，人們都知道澳門，但是不知道路環(huán)，我就是在路環(huán)長大的?！?/p>

路環(huán)是澳門的郊區(qū)，那里遠離賭城和燈紅酒綠，古老曲折的巷道，色彩斑斕的西洋老房子，黑白相間的碎瓷磚路，路邊的榕樹枝繁葉茂，濃蔭匝地，那氣勢呼天喚地，誰也抵擋不住。榕樹的根倔強霸道，任性糾纏在老墻上，書寫一曲盛大的時光交響。日子沉在這里，不愿離去，百年前的故事還在這里開花。一只乖巧伶俐的狗，長毛飄飄從馬路對面奔過來，在兩個婦人的腿邊撒嬌弄癡，兩人一邊跟狗嬉笑玩耍，一邊聊著家長里短。

紫瑩對路路說：“那年我去澳門，從珠海的橫琴海關(guān)過關(guān)，出了海關(guān)就是路環(huán)?！?/p>

紫瑩的路環(huán)記憶是旅行者的記憶：悠長安靜的巷子，時光沉淀了四季的情懷。一棟連一棟的老房子，墻上爬滿了花葉，收藏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童年。房子色彩艷麗，火紅的，湖藍的，水綠的，云紫的……房子前供著土地神，房子前也站著小天使。咖啡色鏤金的牌坊邊，觀音和圣母瑪利亞和睦相處，香煙裊裊中，感嘆東方與西方碰撞的美麗，佛教與天主教交融的傳奇。紫瑩說，她拿著相機不停地拍照，不覺間被一樹繁花牽引了腳步，走進一家落紅庭院。一個慈祥的老伯對她嘰嘰呱呱，她聽不懂他的廣東話，但是她明白了，這是人家的私家院子，外人不應(yīng)該闖進去！紫瑩說：“這要是在美國，會被人拿槍威脅的。老伯沒有威脅我，用他那有限的國語，告訴我路環(huán)值得一去的地方?！甭仿氛f：“路環(huán)民風淳樸，居民熱情好客，不像在美國，看人不對就是壞人，下個動作就是把槍拔出來?！?/p>

路路的故事還在繼續(xù)。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中國國門剛剛打開，居住在橫琴的農(nóng)民，劃船到路環(huán)，把船上的蔬菜和水果銷售給路環(huán)的居民，路路的父母就是這樣結(jié)緣的。路路的父親是路環(huán)船廠的一名工人，總愛去路路母親的船上買荔枝，他喜歡她黑亮的長辮子和清甜的笑靨，他說你種的荔枝真好吃。五月的陽光照在她背后的合歡樹上，花開正好，一樹的光華燦爛。三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一兒一女先后誕生在路環(huán)。

思琳對路路說：“不管你怎么描述路環(huán)，我的眼前依然是五光十色的繁華賭城?！眲⒎埔苍谝慌哉f：“沒辦法，賭城的形象已在大腦里扎根了?！弊犀撜f：“所謂百聞不如一見，你們應(yīng)該親自去一趟，去見識喧囂之外的世外桃源。碧綠的芭蕉林，紅艷艷的鳳凰花，黑色的沙海灘上能看見跳來跳去的魚?！甭仿氛f：“我18歲那年就來美國留學，中國同學一聽說我來自澳門，便覺得我在紙醉金迷的大世界長大?！?/p>

路路覺得紫瑩懂她，很多心頭話愿意跟她分享。她私下告訴紫瑩，大學畢業(yè)后，她在紐約皇后區(qū)的一家金融公司從事統(tǒng)計工作。職場剛起步，工資不高，只能在法拉盛與人合租，跟幾個女孩蝸居在一棟老房子里。那些年里，路路的情場坎坷，職場也不順，她被總部派到邁阿密工作，工作中出了差錯，被上司訓斥，期間紐約的男朋友在外面尋歡作樂，半夜給他打電話，手機里傳來一個醉酒女人的聲音。她心傷魂散，過了好些年，頭上還是有個龐大的影子罩著她。

只要得了假，路路就會回澳門老家看看，她喜歡沿著海邊的小路漫步，看一棟棟典雅玲瓏的老建筑：圖書館、天主教堂、飄著奶香味的蛋撻店，一棵榕樹穿過餐館的屋頂，像一把撐開的巨大綠傘，食客們在傘下縱情暢飲。在綠傘旁拐一個彎，便是上山的公路了，公路兩旁大都是民居小別墅，嬌艷的花兒開滿了陽臺，偶爾也能看見一棟氣勢軒昂的豪宅。路路對紫瑩說：“你去過里斯本，肯定忘不了葡萄牙的瓷磚繪畫。在路環(huán)的民房院墻上，一些奇妙的瓷磚畫會拖住你的雙腿?！?/p>

瓷磚藝術(shù)早融入了葡萄牙的文化血脈之中，那些流暢靈動的畫面，演繹了平淡而美好的日常生活。澳門因為是葡萄牙的殖民地，繼承了瓷磚文化，但是也保留了濃烈的中國元素。路路告訴紫瑩，看瓷磚畫的內(nèi)容，就知道主人是華人還是西方人。她曾在一處房墻上，看見十二生肖的瓷磚圖，惟妙惟肖，可愛至極，還有仙女撒花，鯉魚娃娃，古色古香的亭臺樓廓，一看這些瓷磚畫，還用問嗎，肯定是中國人的房子。繼續(xù)朝前走，爬滿三角梅的雕花鐵門，以絢爛的姿態(tài)沖進她的視線，她看見庭院里的青花瓷浮雕，畫面是個手捧水晶球的長發(fā)女郎，占星家的模樣，她的背后是璀璨的星空，她的眼睛那么深邃，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路路的前世今生。路路的心咚了一下，沒理由地跑開了。紫瑩對路路說：“肯定是個洋占星家住在里面，那些人預測精準，很神秘的。”

路路的手機里有些路環(huán)的照片，她想起來的時候會跟朋友們分享。思琳邊看邊說：“既然這么有趣，我真想去看看?！甭仿氛f：“是啊，澳門有路環(huán)，有那么清幽安靜的后花園，法拉盛有什么？”劉菲問她：“你莫非不知道法拉盛的草地公園（Flushing Meadows Corona Park）？”

又到周末的紫水晶聚會了，眾人去了草地公園。公園里綠樹成蔭，碧草如茵蔓延到湖邊，湖水清亮，天光云影都被攬入了其間。路路的心一下就寬闊明媚起來，她對思琳說：“沒想到法拉盛還有這樣的地方。”劉菲說：“這個地方名氣大，但是行為低調(diào)。草地公園比中央公園還大，上個世紀30年代就辦過世博會。前面那個頂天立地的地球儀，看見沒有？不銹鋼打造的?！甭仿氛f：“我看見了，好多電影鏡頭里都出現(xiàn)過，明信片也見過?！彼剂照f：“想不到吧？這里是美國職業(yè)棒球隊的主場，我還在這里看過美國網(wǎng)球公開賽。公園里時常都有演唱會，各路明星都來過?！甭仿穱@道：“我怎么如此孤陋寡聞啊？” 劉菲笑道：“我也孤陋寡聞啊，不知道澳門有路環(huán)。” 路路說：“可見，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它的兩面性，城市如此，人也如此，對人對事都不能過早下結(jié)論。”

思琳問路路：“上次你說過，你有個朋友是土耳其人，搞了餐廳，還有肚皮舞館，幫我問問，她愿不愿意收購我的舞蹈室？”路路說：“我會幫你問問。前些日子我沒了工作，就開始在肚皮舞學校上班，幫老板伊莎打理各種雜事?！?思琳說：“紐約的土耳其人很多，她怎么聘中國人搞行政？” 路路說：“伊莎跟她的祖國人民無法溝通。我曾經(jīng)是她舞館的學生，課后我們常在一起聊天，聊熟了就問我愿不愿意幫忙。可能是投緣吧，干著干著就從兼職變成專職?！眲⒎瞥泽@問道：“我記得你從前在金融集團公司干，對不對？”路路說：“那又怎樣，工作壓力巨大，頂頭上司常罵人，罵得跟傻×似的，工資高又如何，人都被折磨成分裂癥了。跟伊莎干活很愉快，她說她可以給我辦綠卡?！眲⒎撇桓蚁嘈牛骸岸瞧の枥习逶趺崔k綠卡？我有個朋友在華爾街干了七年的證券交易，綠卡都沒有下來！”

肚皮舞女老板資金雄厚，除了開舞館，還在紐約經(jīng)營餐館。伊莎哪來的錢？她不過是第一代移民，又不是富二代。路路后來才知道，她是“911寡婦”。那個舉世震撼的災難，讓人們對那日的寡婦慷慨相助，伊莎前后拿了千萬美元。美國人和外族人同情她，幫助她，但是她的同胞卻鄙視她，嫉妒她。同胞嘛，本是同根生，知根又知底，就喜歡相互煎熬。伊莎婚內(nèi)紅杏出墻，丈夫便對她舉起了紅牌，伊莎不想這么輕易下場，兩人鬧騰了一陣，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對伊莎開始妥協(xié)退讓，就在伊莎準備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時候，“911”的恐怖襲擊讓雙子塔硝煙彌漫，丈夫沒有從硝煙中跑出來。伊莎理所當然成了“911遺孀”，拿了政府的賠款，民間的捐助。

伊莎婆家的一堆親友，對伊莎恨得眼睛發(fā)綠，咬牙又切齒，但又無可奈何，美國的法律和文化都是夫妻優(yōu)先，父母對子女沒有一點優(yōu)勢。拿了巨額賠款的伊莎，先在皇后區(qū)開了家餐館，餐館上路后，多出一些閑暇時光，便順著自己的興趣開了家肚皮舞館。

伊莎的故事落在紫瑩耳朵里像火苗子在烤，紫瑩和伊莎一樣，都是“911寡婦”。但是紫瑩行事低調(diào)，生活簡樸，沒幾個人知道她有巨額的賠款。紫瑩內(nèi)心翻滾沸騰，表面依然安寧祥和，不動聲色地把別人的故事聽完。

路路繼續(xù)說：“伊莎現(xiàn)在也沒精力管餐館，你知道她把餐館交給誰管理嗎？你能想象出來嗎？他是個中國人，從福州偷渡過來的大廚，伊莎正在找律師，要給他辦綠卡。”劉菲說：“伊莎跟中國好有緣分。”路路說：“我陪伊莎去看過占星家。”

路路早就知道，美國人也信鬼神，平日生活中經(jīng)歷了奇聞怪事，便會請占星家答疑解惑。占星家告訴伊莎，上個世紀30年代，伊莎成長在上海，家境殷實，父親跟土耳其商人有地毯和珠寶的生意。但是趁著戰(zhàn)亂，土耳其商人跑了，沒有履行合約，父親一病不起，家道衰落。伊莎聽了點頭說，原來如此。伊莎還請占星家看了她和路路前世的關(guān)系。她和路路前世是很要好的表姐妹，曾一同在上海的教會學校念書，而那個從福州偷渡過來的大廚則是她父親好友的兒子。

劉菲問：“你真相信占星家的胡說八道？”路路反問她：“如果真是胡說八道，為什么我與伊莎一見如故，而她對同胞親友不理不睬，給我信任，還要給我辦綠卡？”思琳說：“她怎么給你辦下來？你一個行政人員，又不是美國急需的高科技人才?！甭仿氛f：“別忘了，她還有個生意興隆的餐館，她遞交的申請材料，把我辦成餐館的廚師?！眲⒎粕钣懈杏|地點頭：“她是真心幫你，為什么幫你？理由在哪兒？”路路說：“只能在前世里去找，為什么有人愛她，有人恨她?！?/p>

路路私下找紫瑩聊天，她說：“伊莎身上有鮮明獨特的雙面性，在我的眼睛里，她善良熱情，但有些人看她是貪婪自私?！弊犀撜f：“人性復雜，具有多面性，人的世界神秘和深奧，我們知道得很少。在探索學習之后，我們才能了解人，理解人，慢慢做到愛所有人，這個很難，不必勉強自己?！?路路笑道：“愛所有人，估計只有神才能做到。”

那個周末在紫水晶，思琳問路路：“舞蹈室轉(zhuǎn)讓的事，你問了你前世的表姐嗎？”

路路笑道：“我前世的表姐說，如果舞蹈室在曼哈頓她就收購了，法拉盛現(xiàn)在是華人的天地，她又不會說中文?！?劉菲在一旁開玩笑說：“前世是中國人，這一世學中文會很快的，她正好可以學中文。”思琳在一旁嘆氣：“看看，靠人家總歸不行，還是靠自己吧，或許老天就是要折騰我?！?/p>

文莉帶著她的朋友蘇薇薇進了門，室內(nèi)突然安靜了兩秒，眾人即刻熱情如火，迎向兩個人，倒咖啡的，加牛奶的，端水果的，弄得蘇薇薇手足無措，極不自在。思琳悄聲對劉菲說：“薇薇的故事你說過的，她失去了女兒，好長一段時間把自己悶在家里，跟外界斷了聯(lián)系?！?/p>

整過容的臉和數(shù)據(jù)

紫瑩的辦公室靜得能聽見心跳聲，還有空氣中涌動的細響。薇薇用紙巾揩了揩眼淚，竭力控制住戰(zhàn)栗的聲音，用平緩的語調(diào)對紫瑩說：“是不是老天在懲罰我，因為我整過容，不配擁有天使般的孩子？”

薇薇的故事從哪兒說起呢？不如先來看一條來自中國的新聞，新聞被美國一家主流網(wǎng)站轉(zhuǎn)載了三次。薇薇那時還在公司上班，她看了就看了，不想多說什么，但是公司的老美卻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熱愛。最愛八卦的艾米尼，她是前臺的行政人員，幾番跑到薇薇的辦公桌前嘰嘰呱呱說：這是真的嗎，真的嗎？太匪夷所思了。

新聞是這樣的：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剛出生的孩子，丈夫東看西看，覺得這孩子奇丑，長得不像自己和老婆，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原來老婆在婚前整容多次，面目全非。男子憤怒不已，以婚前欺騙為由，提出離婚訟訴。就這么一條雞飛狗跳的八卦新聞，登一次就夠了，誰也沒料到美國主流媒體居然不分輕重，重復登載了好幾次?？梢娙诵缘暮诎?，窺探他人隱私的渴望。美國的網(wǎng)友很好奇：到底是怎樣高超的整容術(shù)，會把一個丑女變成了大美女？艾米尼對薇薇說：“我嚴重懷疑新聞的真實性，肯定是美容醫(yī)生在做軟廣告。你想想看，那些好萊塢的明星，整容無數(shù)次，越整越像車禍現(xiàn)場，中國的整容技術(shù)真的那么神奇嗎？”

薇薇臉紅氣急，不知道怎樣敷衍艾米尼的滔滔熱情。美國同事當然不知道，薇薇也是個中國制造的人工美女。她十八歲那年就做過雙眼皮，后來又去隆過鼻子，墊過下巴，工作沒兩年還做過眼角手術(shù)。薇薇乘飛機前過安檢，安檢人員看著她的臉不放行。高中同學聚會，沒人敢認她，眾人搖頭嘆息：改頭換面已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女同學的評論帶著硝煙十足的火藥味，而曾經(jīng)的班花更是氣得一口一口地吐血。

薇薇挺胸抬頭，心理素質(zhì)特強大，才不理會世俗的評頭論足。她想，那些女人不過是嫉妒她，嫉妒得都變態(tài)了，誰也不希望曾經(jīng)的丑小草變成美牡丹，艷冠群芳。在薇薇看來，整容跟普通的化妝有什么區(qū)別？五十步就可以笑話一百步嗎？女人出門前，在臉上涂脂抹粉，貼假睫毛，還不是為了美，誰也不是素面朝天，誰就沒有資格對人橫加指責。

薇薇安定從容，享受她改頭換面的容顏。人美了，薇薇的情場風水也跟著轉(zhuǎn)運。她曾經(jīng)喜歡的男生，她對他暗示，他裝作沒聽懂?，F(xiàn)在好了，她坐在咖啡館里，對一個看著養(yǎng)眼的帥哥一笑，那帥哥對她也報以一笑。溫暖融洽的氣氛里，咖啡香濃四溢，兩人面對面聊了很久，他叫馬遠帆。遠帆那時剛結(jié)束了兩年的戀情，薇薇正好填補了他的空白。遠帆閑著也是閑著，便邀請薇薇去聽了一場音樂會。

都是激情四射的年輕人，兩人很快打得火熱。遠帆的姐姐定居洛杉磯，愿意幫他們移民美國。但是姐姐說，靠旁系親屬排檔等綠卡，這條路漫長無期，好在你們年輕，可以憑自己的本領(lǐng)扎根開花，我可以給你們提供條件，但是你們先把托福考了。

兩人一起學，一起考，很快就拿到了美國研究生院的錄取通知書。薇薇和遠帆喜氣洋洋，決定在赴美前舉行結(jié)婚大典?？芍^是門庭雙喜，花開富貴?？墒巧咸炀褪遣幌朕鞭碧靡?，臨近大婚的那一周，她發(fā)現(xiàn)遠帆愁著一張苦臉，眉宇間陰云濃沉。她連著問了他好幾次，他只是搖頭說沒事，薇薇說：“如果真不滿意我，你不必娶我，只需對我實話實說?！彼f：“好，我也等你的實話實說，你整過容，為什么沒告訴我？”她鎮(zhèn)定自若地說：“我告訴過你，我開過雙眼皮。”他說：“但是我看過你的高中照片，簡直就不是一個人！”

她氣血亂涌，心開始狂跳，他在哪兒看過她的高中照片？她終于知道了，班花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妹，處心積慮地來詆毀她，但她不能輸，心頭就是有座活火山也得控制住，她極盡溫柔地勸慰他。他心一軟，只好認了，還能怎樣，大婚的飯店都訂好了，親朋好友就要來了。

只是從今往后，整容就是一座山，立在兩人的中間，遠帆開始懷念初戀情人的清純簡單，真實干凈，讓人想起“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為什么當初沒有珍惜，一時心急沖動，分了手，自己還年輕，未來那么長，要跟一個人造美人生活一輩子，心頭到底不甘心。

美國的學業(yè)繁忙沉重，兩個人都在忙碌，沒有精力去計較雞毛蒜皮。直到有一天，薇薇告訴遠帆，她懷孕了，遠帆想也不想就告訴她：“不能要，我沒有當父親的準備?！鞭鞭闭f：“怎么不能要？我們明年就畢業(yè)了，最黑的日子都走過了，你姐都在祝福我們?！边h帆冷眉冷眼地說：“我姐不知道你整過容?！鞭鞭闭f：“整容又如何？我大大方方承認了，你當初申請美國大學，材料就是真實的嗎？沒有夸大其詞嗎？你現(xiàn)在找工作，遞出去的簡歷沒有涂脂抹粉嗎？”遠帆說：“出門找工作，誰不從里到外包裝一番，就算忽悠了老板，老板過后也可以炒你，但是你生出個丑八怪來，我怎么辦？把他扔回到肚子里？”

薇薇心寒腸斷，這就是她的丈夫？她還能跟他走完一生嗎？她流了一夜的淚，他不聞不問，于是她堅定地把孩子拿掉。又過了半年，薇薇開始在一家會計事務(wù)所上班，兩人和平分了手。薇薇對自己說：“緣分盡了，該走了?！?/p>

沒用的東西全扔了，屬于自己的就保留了。她收拾好行李，買了一張去紐約的機票?；ㄖx花開，時光遠去，薇薇再婚后有了個幸福的家，丈夫是她在工作中接觸的客戶。他是個美國人，對薇薇的過去從不過問。他們的女兒是個大眼睛的洋娃娃，像是從童話里抱出來的公主。薇薇曾經(jīng)有過一秒鐘的沖動，把女兒抱到遠帆那里去炫耀，后來笑了笑，覺得這種行為極端幼稚。

薇薇在家陪女兒到了四歲，不想荒廢事業(yè)，于是再次回到職場，慢慢混成了會計事務(wù)所的高級經(jīng)理，手下有了好幾個兵，干活兒也不像從前那樣累得像條狗。閑下來的時間，她會讀些財經(jīng)報刊，比如 Wall Street journal ，Business Week。時不時還會跟同事分享一些有趣的新聞。

那天她看了一篇關(guān)于花旗銀行的財經(jīng)報道。報道關(guān)注花旗銀行的大樓，大樓背后引發(fā)了系列金融數(shù)據(jù)，因為這些數(shù)據(jù)全都被精心打扮過。很明顯，花旗銀行的財務(wù)報表，其核心利潤（Core Earnings）在第一季度一口氣肥成了胖子。知道為什么嗎？花旗銀行把曼哈頓總部的大樓賣了，賣了的一億美元搖身一變，變成了利潤，寫進了金融報表。

如果不要太認真，這種行為并沒違背GAAP（美國通用會計準則），或者說跟GAAP打了個擦邊球，于是花旗銀行肆無忌憚，捧起虛胖的數(shù)據(jù)就開始大吹大擂，其總裁大言不慚地對媒體說：房地產(chǎn)的投資交易也是交易，只要有錢進來就算贏利。

薇薇對同事說，盡管花旗銀行沒有犯規(guī)，但還是欺騙了投資者，謊言總是謊言。一個企業(yè)沒有了誠信，還能給客戶提供透明的環(huán)境嗎？再說了，不是每個投資者都是傻瓜。除了花旗銀行，IBM也搞過類似小動作。同事點頭說，赫赫有名的大企業(yè)都不能潔身自好，那些剛上市的小公司還不知道怎樣渾水摸魚呢，難怪SEC （美國證券管理會）忙啊，忙著打假，忙著抓腐敗。

SEC是美國的行政執(zhí)法機構(gòu)，主要是保護投資者權(quán)益，維護證券市場的健康和透明?，F(xiàn)在的企業(yè)誰不想錢，想錢想瘋了，搞得虛假的數(shù)據(jù)滿天都在飛。同事說，這些數(shù)據(jù)不僅化了妝，而且整過容，完全面目全非。一聽整容這個單詞，薇薇就心跳臉燙，心游萬仞，酸甜苦辣的情緒全部在胸口過了一遍。這時候最愛八卦的艾米尼，跑進辦公室，又開始聊起那個來自中國的整容新聞。眾人聽得興致盎然，唯有薇薇想逃跑，但是又能逃到哪兒去呢？那就面對現(xiàn)實，面對內(nèi)心，面對艾米尼翻飛的紅嘴唇吧。

薇薇告訴紫瑩：“那些日子里，我晚上做夢就是艾米尼的紅嘴唇，那紅嘴唇比一棟房子還大，紅得特別怪異，像潑了人血。好幾次半夜從噩夢中醒來，渾身都在發(fā)抖，感覺有惡魔就在黑暗的角落，沒多久，愛麗絲的病理診斷就出來了……”一提及女兒，薇薇的眼淚又流出來了，紫瑩遞給了她一杯薄荷茶，光是聞一聞薄荷的清涼香氣，就可以讓起伏的情緒得到舒緩。

薇薇慢慢喝了一口茶，低下頭靜了一下，繼續(xù)說：“ 愛麗絲，那么可愛的一個孩子，像天上的小天使，一個微笑就讓我的心融化了，或許她根本不屬于人間，或許我沒有資格擁有她，她陪了我六年，我該知足了。你說，整容真的跟命運有關(guān)嗎？ 如果我不整容，是不是就沒有后面的悲劇，愛麗絲或許還活著？” 紫瑩說：“你不要內(nèi)疚，更不要悔恨，整容跟愛麗絲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來到世上，接受幸福，也接受苦難。我曾經(jīng)有個完美的丈夫，性格、才學、外貌、家庭，幾乎就沒有缺點，他對我體貼入微，讓我天天都活在天堂里。但是‘911讓我失去了他，還有一個沒出世的孩子，那些日子，我覺得活在人間就是一種殘忍的折磨，我曾經(jīng)問過我自己，我的先生那么完美，根本不屬于人間，老天會讓他長久陪在我的身邊嗎？可是活著也是一份責任和擔當，我逼著自己面對，逼著自己長大。在孤獨之后，學會以慈悲的心包容世界。你想想，其實，我們還是幸運的，至少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沒有戰(zhàn)火和饑荒，過著尊嚴體面的日子，你再想想，有些人生活在戰(zhàn)亂不斷的國家，流離失所，四處逃難，比動物活得還悲慘……”

紫瑩平靜地敘述自己的故事，沉穩(wěn)從容，但字字句句落在薇薇的心上，帶著翻江倒海的震撼，她流著淚去擁抱紫瑩，而紫瑩必須咬牙切齒控制內(nèi)心如洪水奔騰的情緒。

伶仃洋上不伶仃

春節(jié)到了，紫水晶俱樂部里張燈結(jié)彩，門口掛了一串紅艷艷的燈籠。喜慶的氛圍里傳遞著一個喜慶的消息：蘇薇薇懷孕了。文莉說：“這么久的日子，總算看見她笑了，笑得很明亮，過去的笑是掙扎出來的，比哭還難受，扎眼睛的難受?！?劉菲說：“現(xiàn)在懷的這個孩子，說不定是上個孩子來投胎的?！彼剂照f：“上個孩子沒活長，這個孩子肯定長命百歲?！?白墨說：“前些日子我看一部紀錄片，關(guān)于轉(zhuǎn)世輪回，一對夫妻在車禍中失去了雙胞胎孩子，再次懷孕也是雙胞胎，出生后跟死去的雙胞胎一模一樣，前世的記憶沒有消失，記得她們從前的裙子和頭飾，還有幼兒園小朋友的名字?！眲⒎普f：“反正我相信轉(zhuǎn)世輪回，你若要看前世可以去找星象學家?！?/p>

一個叫陸新葉的新會員說：“找催眠師也可以看，一般來說催眠師文化水平高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多，星象學家里面巫師啊，吉卜賽人比較多，看你怎么想，高手大都在民間，不過，民間的江湖騙子也不少?！蔽睦蛘f：“我同事給我推薦過印第安巫師，在曼哈頓一間陰森森的地下室里，他問了我的名字，然后敲開了一個雞蛋，說蛋黃顏色發(fā)紅，有血光之災，要花兩百美元才能消災。” 白墨說：“絕對是騙子，騙子都愛玩雞蛋，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去鄉(xiāng)下見過一個名氣很響的神婆，她燒雞蛋算命，把你的生辰八字和紙錢跟雞蛋一起燒，全都放進火盆里，當時我那雞蛋的蛋黃爆了出來，她說我有災，要五百塊錢化解?！?劉菲說：“天下騙子都一樣，但天下的高手各有各的奇招。”

當新葉有了問題，她既不找催眠師，也不找巫師，而是找到了紫瑩。 她有個很古怪的問題要問她：“過去的舊情人是見還是不見？”紫瑩說：“舊情人是過去的風景，充滿了懷舊的氣息，能喚回你的年輕記憶，青春的朝氣蓬勃和鮮艷明媚，畢竟是人生最美的時間段?！毙氯~說：“對，舊情人能喚回青春美好的回憶，我初戀時年齡還小，不太懂愛，他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兩個都愛玩愛瘋，去年回國參加同學會，見了他，還是跟從前一樣的開心快樂，大家在一起喝酒，聊了很多，感覺又回到了青春歲月。他和夫人還請我吃了飯，我也邀請他們來美國玩，就住我家。但是第二個前任呢？我是真的不想見他，希望這一生也不要相見。”紫瑩問：“是不是分手不愉快。”新葉點頭：“對，暴力分手，一輩子都有陰影，你越是希望徹底忘記，它越是緊緊跟在你后面?！?/p>

新葉的故事要從去年夏天說起。她和先生從美國飛香港探望先生的父母，父母讓他們?nèi)グ拈T看望年邁的姑母。從香港到澳門，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渡船。紫水晶的路路曾經(jīng)告訴過新葉，在渡船上可以看見好多明星。路路有次從澳門去香港，在渡船上看見周潤發(fā)，居然還是普通艙，發(fā)哥穿著隨意，戴墨鏡，樣子很隨和。若是乘客認出了他，求簽名給簽名，求合影給微笑。

渡船啟動了，從香港到澳門。新葉看見舷窗外的大?；颐擅梢黄坪鯖]睜開眼似的。太陽從云里探出半個腦袋，有了陽光，海水便神氣十足，變成了溫潤碧透的翡翠，等太陽懶了，困到云里睡覺，那海水依然綠，但綠得沒有靈氣，像刷了綠油漆一般的呆板乏味。

新葉眼睛有些澀，抬了抬頭，看見一架長橋像飛龍一樣奔向大海深處，那是即將竣工的港珠澳大橋。新葉心想，等大橋通車了，這渡船公司恐怕就得關(guān)門大吉。她喜歡水路，坐船自有它的樂趣。一個個玲瓏蒼翠的小島從她眼前滑過，遠去了，似乎又近了，心頭一陣悸動，完全沒有理由，回頭再看，小了，模糊了，恍若昨夜的夢境。那些走過的路，遇見的人，只是緣起緣滅，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

新葉嘆了一聲氣，轉(zhuǎn)過頭來問身邊的先生：“你知道這海的名字嗎？”

“跟我有關(guān)系嗎？不都是太平洋嗎？”先生的眼睛一直專注在手機上，看都不看新葉一眼。

新葉說：“這片海叫伶仃洋，文天祥曾寫過一首詩：‘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說的就是這片海?！毙氯~知道先生沒有興趣，她是說給自己聽：“伶仃洋里不伶仃，怎么可能伶仃呢？你看看那些來來往往的船，還有港珠澳大橋，再過些日子，大橋上肯定車如流水?！?/p>

歲月如煙，煙云中隱現(xiàn)出迂回曲折的山水。那時她多年輕，枝繁葉茂的青春開著花。一段幼稚的戀情讓她傷心淚流，分手的緣由很簡單，男朋友買了一輛摩托，要載她去高速上兜風，換上其他女孩早就歡呼雀躍了，但她卻有些怕，不敢即刻上馬。男朋友對她嗤笑道：“這都怕？怕我?guī)闳ヒ婇愅鯛敔?？想上我車的女孩有的是！”這是什么話？兩人轉(zhuǎn)身就拜拜了。

新葉對紫瑩說過：“男朋友是我的高中同桌，上課嘰嘰呱呱，被老師趕到教室的后排，沒關(guān)系，我們就當后面是VIP休閑區(qū)。我是在高考前的最后三個月開始醒悟，然后奮發(fā)讀書，考上了大學。男朋友還是喜歡玩，沒有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在老爸的工廠打工，我們依然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