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金花
一
龍?zhí)墩f大不大。它緊扣三棵老樸樹的根,呈橢圓形狀,最寬的地方近三米。幾塊青幽幽的大石板隨意地砌成臺階。這上面也說不清楚踏上了多少輩沈家灣村民的足跡。它是鑲嵌在南方大山皺紋里一個冒著地下水的塘子,是小山村人畜飲水的源泉。
沈光榮是這個村里有名的老獸醫(yī),他像被龍?zhí)稜咳チ嘶暌粯?,天天都要到村里的龍?zhí)独飺坡淙~,保持著水面的清潔。哪天不來蹲上兩小時,他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難受。年紀越大,就越想去看看,有時候他會望著在龍?zhí)肚皵[著各種姿勢照相的游客,看他們把這個不起眼的龍?zhí)?,拍成各種美得讓人驚訝的圖片,就會一臉的幸福和驕傲。
前些年,他習慣看著大人小孩挑著大大小小的水桶從龍?zhí)独锎蛏锨逵朴频凝埶?,心里就會踏實得不行。他喜歡人們挑著水,和他恭恭敬敬地說話,“沈醫(yī)生早”他聽著就舒服??墒乾F(xiàn)在的人都哪里去了?他們都不再來這里挑水喝,是什么時候大家都躲起來了?他不得而知。但是他卻發(fā)現(xiàn)一個讓他激動的事,村里挑水的人消失了,但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車子,帶來許多陌生人,他們都不挑水,而是照相,照這里的老人,桃花,櫻桃,烤煙,還有龍?zhí)独锴逵朴聘矟M青苔的石階,虬枝盤結(jié)的老樸樹。他心里的高興勁,就像撿了一個元寶。
昨天下午他去撈龍?zhí)独锏钠∥飼r,見村里的沈旺,嘴里哼唧唧地唱著: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他看見了沈光榮,把手掌抬到腦門上遮太陽,扯著嗓子喊:沈醫(yī)生,你是閑不住???
沈光榮生氣地撈起一根手桿粗的朽樹枝,沖著沈旺砸過去。
沈旺喉嚨里嘰嘰咕咕的發(fā)著難聽的聲音,然后使勁的吸一口氣,把一口黃痰吐了一米遠;我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看見這些年誰還來這里挑水吃了?你個老頑固,哪個吃你的龍?zhí)端咳思壹依锒加芯?,自來水,你個老東西就是不信,你看政府部門已經(jīng)將金沙江水從1900米揚程的谷底引上來了,現(xiàn)在不但不挑水喝,還可以澆灌莊稼,你個黃鱔腦殼死不開化,還守著這個龍?zhí)督饘毬眩ň褪呛苷滟F,很稀罕的意思)當神仙,老子要填了龍?zhí)蹲鞑说啬憔褪遣豢?,老子抱你獨兒子下井?他說完又吐了一口唾沫,但是沒有對著沈光榮。
沈光榮的火氣噌地冒出來。他連爬帶滾地出了龍?zhí)叮蛲字纳眢w撞過去。沈旺沒有料到沈光榮的動作會這么猛烈,一下子就被沈光榮壓到身下。他反應(yīng)過來抱著沈光榮翻了個身,沈光榮只覺得眼睛看到的天空轉(zhuǎn)了一個圈,自己就被沈旺壓了下去。兩個老頭都大口喘氣,沈旺看著一臉皺紋的沈光榮,一把推開他,獨自坐了起來。
沈光榮畢竟老了,他大沈旺10歲。他像泄氣的皮球,軟不拉肌的攤坐在地上。沈旺點燃一根煙,遞了過去,沈光榮扭過臉,反手接住,猛的抽了幾口。
沈旺說,你也別太管閑事了,說真話,沈醫(yī)生,我挺尊重你的。你說你那么好使的頭腦,如果不在村里面當這么多年的獸醫(yī),出去下海經(jīng)商,你的人生早就改寫了。
沈光榮瞅了他一眼:你說對了,我就不出去了,我要望著你,不準你占用龍?zhí)叮執(zhí)恫皇悄阋患胰说牟藞@地,它是村民的,是政府的,是國家的。你說填土就填了?政府同意了?國家的資源你占用不起。沈光榮拍著雙手近乎瘋狂地喊。
沈旺看了發(fā)瘋的沈光榮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順勢靠在了大樸樹上。聲音從煙霧里傳過來。
“你還記著那些事?是不是因為這龍?zhí)栋l(fā)生了太多事情,而且都是與你有關(guān),當然也和我有關(guān),就像我看見追著飛螞蟻跑,一腳踩空掉進龍?zhí)独锏臐M銀,他才三歲,他懂個屁,他在水里看見了我,我隔他不到十米。我相信他的小眼睛是看見了我的,可是我在等你,你雖然在更遠的地方挖菜地,我相信,你當時應(yīng)該聽到了他的叫喊聲,他好像是在喊你,舅舅。我看還是埋了它吧,我們都老了?!?/p>
沈光榮的背后好像有一股寒風,在夏天的傍晚,冰冷著他的背脊。他朝沈旺的臉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
你個雜種,你眼瞎了,你老昏厥了,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來,都說到那里去了。
都老了,別斗了,我們斗不了幾年了,沈光榮啊,你是好人,我們都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我連你的汗毛孔都熟悉。在那些年,你為了我女人能有力氣把我兒子生下來,把你嘴里的口糧省下來給我婆娘吃,你卻餓得全身水腫,差點就被閻羅王收走了。我們一家的命是你給的,所以,我聽你的,我們一村人都聽你的。說實話,這沈家灣如果沒有你沈光榮張羅著,真的可能要散好多的家庭呢。
他們倆個的聲音,被夜越來越厚的黑幕吞噬。
二
記憶的閘閥,在這黑夜的覆蓋下,被緩緩拉開。
那一年,就像今年一樣的干旱。從春節(jié)過后,就一直沒有下雨。鄉(xiāng)親們都是排著隊在龍?zhí)独锏人D撬?,金貴得不行,大家都望梅止渴盯著它。
夜已經(jīng)深了,月亮在深邃的天空中昏暗無力地游走。星星很多,都眨巴著眼睛望他們娘倆從龍?zhí)独锏戎黄耙黄暗膶⑺谷胪袄?。每一瓢水都要等上半小時甚至四十分鐘左右。
那一年父親病得厲害,整夜整夜的咳嗽。母親等了兩瓢水,心里實在放不下父親,就囑咐沈光榮等著龍?zhí)独锩嬗幸黄八粟s緊倒進桶里。聽著母親細碎的腳步聲走遠,他心里就十分的害怕。因為那時候他也就三歲多一點。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草叢里的蛇,樹梢上瞪著綠色眼睛的貓頭鷹,加上它那陰冷的鳴叫聲,在死一般寂靜的曠野里,毛骨悚然的回旋。他的眼里流著淚,褲襠里更是被嚇出了一泡尿??墒撬桓铱蕹鰜?,他依然蹲在龍?zhí)兜陌渡希o緊地盯著每一滴從土里冒出來的水,他怕它流出來后又被龍王收回去了。他們等著喝,父親還等著它漱口洗臉。等到母親小跑著回到他那里,隨她而來的是嘴里那愁悵的嘆息和用手背抹不干的淚。他一肚子的委屈和恐懼在一瞬間就會全都被隱藏起來了。
父親最終沒有捱過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特別熱,知了在樹葉底下聲嘶力竭地吼叫。仿佛只有它們這樣抗議,老天才會知道人間的慘狀,才會下一場痛快淋漓的大雨。紅色的泥土被曬得像人們干裂的嘴唇,撕著長長的裂縫,似乎就要冒出血來。地埂上幾棵干瘦的雜草,像老者下巴上的胡須,毫無生氣的證明著它奄奄一息的生命。
他躲在樹陰里,等著上一家的桶快一點裝滿水,好輪到他。滿嬸急匆匆地從山腳下爬上來,喘著粗氣把她兒子桶里的水往沈光榮的桶里到。那時候他充其量就是一個三歲的屁孩子。
“媽,你瘋了嗎,那桶水是我在這里等了一早上的功勞,你倒給他干嘛?”滿嬸的兒子也就十二三歲,長得很結(jié)實。他有些憤怒地質(zhì)問。滿嬸沒有回答他,挑起沈光榮的水桶,輕聲說 “走,我?guī)湍闾艋厝ィ愕戎丛杷X呢?!?/p>
“你胡說,我爹他才漱口洗臉,他昨天晚上一夜沒睡的咳,我媽說他嘴里苦,要天天早上起來簌簌口就好了?!彼咽挚s回來,不想被滿嬸拉到。
“大鎖,你重新打水,我去看看你沈叔,他去了?!睗M嬸抹了一把眼淚。大鎖低下頭,無可奈何地又蹲到了龍?zhí)独?,一臉沮喪地將空桶放在腳前,眼巴巴看著從土里慢吞吞冒出來像人的眼淚一樣的水珠。
“你胡說,我爹怎么可能不行?他什么都行,你才不行呢?!彼褚恢皇荏@的兔子,逃竄著跑回家里。
院子里站著一些大人,他們都在忙著各人的事。他在他們中間穿梭,土掌房的樓上也站著一些人,他們好像都沒有看他。他卻看見父親躺在堂屋里的木板上,他出去的時候父親還在房間里的床上。煤油燈一直亮著,母親不讓吹熄。她說,燈在,父親就在。父親很生氣,吼著要母親吹燈,說太費油了。母親倔強的讓燈一直亮著。為了她的倔強,父親搧了母親一巴掌,母親沒有哭,只是默默地撥了撥燈芯,光線就更明亮了些。他不明白母親當時為什么一定要讓燈亮著,她在怕什么?煤油在當時是很貴的,他覺得母親該打,一夜睡醒,兩個鼻孔都被煤油燈的黑煙堵塞。
他在人群里尋找母親,他生氣母親怎么可能讓父親睡在堂屋的木板上?他看見父親裹好的老草煙靜靜地放在地上。他跑過去,將煙點燃一根,放到父親微張著的嘴里,不停地搖著 “爹,快點吃煙?。尶偸遣蛔屇愠?,現(xiàn)在她不在,你吃吧,偷偷地吃,我不說給媽聽,你吃,快點吃??!吃兩口,就兩口,解解饞就行?!彼麚u著沒有反應(yīng)的父親喊著。屋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計,抹著眼淚。他不明白他們哭什么?他氣憤地瞪了他們一眼。
母親從人群里鉆出來,頭上包著一塊白布,大姐頭上也有,他跑上去扯著白布問,“這是什么?你們這是干嘛呢?”母親抱住他,“孩子,別吵了,讓你父親睡一覺,他太累了,天天咳,晚上也咳,別驚醒了他,讓他安靜地去吧,記住,他不能再抽煙了,孩子?!?/p>
屋里哭聲一片,沒有人喊他們哭,卻無一例外都哭出了聲。那場景,到現(xiàn)在都還會在沈光榮眼前清晰地回放。
母親蒼老了許多,在父親下葬的那天,她額前的頭發(fā)好像一下子就白了許多。那時候其實她才43歲,父親就這樣撒手西去。
三
大姐那年十七,在沈家灣村是小伙子們惦記著的人。她的麻花辮子很粗,發(fā)稍上捆著一根紅毛線,眼睛大而明亮。父親走后,家里更窮了,土掌房的柱子都有些腐朽了。冬天用柴火取暖的火塘,把幾十年濃煙殘留的黑色,深深地抹在土掌房開著口子的墻體上。她頭上的紅毛線是住他們村的那個知青給的,她平時都舍不得用,過年過節(jié)或者村里有人家辦喜事了她就把發(fā)梢捆上好看的紅毛線,在人群里很惹眼。
知青是個活寶,他知道的東西很多。晚上,勞累了一天的叔叔嬸嬸大伯大媽們都會提個小木凳,不約而同地朝沈光榮家的方向走來。因為他們家跟村里的公房同一個院子。那個知青就住在公房里。他總是會擠到那個男知青旁邊,聽他講城里的廁所分男女,城里的自行車都是在平坦的大路上跑。它不像村里的廁所是莊稼地,路比羊腸子還彎曲。
他還講母豬,小豬,癄豬。馬釘掌,騾子打噴嚏,牛發(fā)情,黃牯子和水牛牯子的力度。大姐總是在母親的旁邊,靜靜地聽著,從不插嘴,只是偶爾用眼睛的余光掃一眼知青。沈光榮就不一樣,他有問不完的問題,而且問了總是會讓人們笑得背氣。
知青叫武宇,他長得很高大。母親他們都說他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他不知道像還是不像。但是武宇很喜歡沈光榮,他說一定要把獸醫(yī)傳授給他。他沒有食言,真的教會了他這項技術(shù),這是后來的事。
人們都說他看上了大姐,所以對沈光榮這樣好,可是他覺得不是。自從那一夜以后,大姐就再也不在母親身邊聽他聊天,他卻講著講著就接不上話,看一眼沈光榮,再瞟一眼母親身邊空空的木凳子,就心不在焉地散了。
那個晚上很悶熱,大姐說可能要下雨了,她聽著武宇講武松打虎,心里卻惦記著水缸里面沒有水,就起身悄悄地離去。聽母親說是去龍?zhí)独锾羲?。如果真的下雨了龍?zhí)独锞蜁星f稼地里的雨水淌進塘里去,水就不好喝了。
等散了場,大姐還是沒有回來,母親叫上沈光榮一起去尋。還沒有到龍?zhí)?,大姐的哭聲就在寂靜地夜里傳出來。他們緊走了幾步,看見大姐的水桶被打翻在地,挑水的勾擔被甩在草叢里。大姐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地坐在齊腰深的包谷林里嚶嚶地哭,滿嬸的兒子大鎖低頭跪在大姐的身前。
怎么了,大姐,他打你了?大鎖打你了?我打死他。說完他撲上去抓住大鎖,啪啪就是兩巴掌。大鎖依然低著頭,本來就不愛說話的他更是一言不發(fā)。母親好像什么事都明白了,她上前給大姐扣好衣服,低聲但是很平靜地說:不準哭,別出聲。
不準哭,別出聲。這是什么意思?沈光榮迷惑地望著母親,懷凝母親是不是被武松嚇壞了。
不準打了,也不準哭了。光榮,大囡,不準再動了。光榮,你大姐心氣高,娘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你大姐是沈家灣的人,人家武宇是干大事的人,是城里人。怪只怪她自己投錯了胎,到了咱這個家里,都認命吧,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樣也好,讓你大姐死了那個心。不準再哭了,別驚動了鄉(xiāng)親們,名聲掃地,你大姐在人前怎么活???
大姐聽完母親的話,失望地跑了。
母親又對跪著的大鎖說:起來吧,我明白你對大囡的意思,你心里有她。我不怪你,你回去就叫你母親安排人過來提親,你們兩個的事情早辦早好。母親嘆著氣,像等水給父親洗臉時的嘆息一樣的沉重,心酸。
大囡能跟我嗎?她心里想誰我是明白的。大鎖悶聲說。
這個事情由不得她。母親堅定地說。
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大姐扎上武宇送她的紅毛線,以大鎖家的兩口缸蜂蜜,一只下蛋的母雞做聘禮嫁了。
四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晃著。后來,住村的知青搖身一變,成了村里的監(jiān)督員。他依然跟以前一樣給社員們講著外面的新鮮事。他好像總是有說不完的事。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就在他生動的描述中打著呵欠睡去。大姐從那一天晚上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母親身邊總是放著那條小凳子,好像是她已經(jīng)靜靜地坐在那里。
一年以后,大姐生了一個男孩。那天母親跑到知青的房間,依靠在門口,淡淡地說:大囡生了一個男孩,那孩子有些像你,方頭大臉的,很白,很俊。
武宇臉對著墻,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他從床底的木板箱里拿出了兩塊紅糖,用白布包好遞到母親的手里。低頭想了想,輕輕地對母親說,就叫滿天翔吧,希望孩子以后能有一個好的機遇,天高任鳥飛。母親含笑走了,侄子的名字就這樣來了。
滿天翔兩歲多,又逢干旱。這沈家灣本來就靠天吃飯,這一旱,村里的領(lǐng)導就商議在谷子沒有收割的時候就要把下一季的莊稼,蠶豆種順著谷岔用手按進田里,等蠶豆苗出來了,谷子也該成熟收割。天干,豆種緊缺,村上天天開會,三令五申地強調(diào),任何一個人不得私藏豆種回家,如果逮著一定要在村里開公審大會。
“谷子黃黃,餓死老娘?!边@是當年人們對這個時間段最貼切的描述。谷子半成熟的時候,正是青黃不接的饑荒時間。家家的孩子都滿山遍野地找野菜,野果子吃。一天下午,滿天翔在路邊的牛糞堆旁邊撿到了一顆蠶豆種,拿起來用手擦了擦就含到了嘴里。之后,孩子在半夜餓醒的時候還說著吃蠶豆。
這一天傍晚,天黑沉沉的,是那種暴風雨要來的前奏。村長沒有時間再跟在大囡她們幾個婦女后面檢查質(zhì)量。大囡快速地把豆種按進谷田里。快了,快結(jié)束這一天的工作了。大囡摸了摸衣服袋子里面的蠶豆種,猶豫不決地看了看忙著收種糧的村長和武宇,快速地按完了最后幾顆谷岔。
大家注意了,你們的豆種剩嗎?交出來,明天接著按蠶豆。村長拖著聲調(diào)喊。幾個婦女都走過去交了豆子。村長看了看站在那里穿鞋子的大囡,又看了看武宇,最后還是高聲問;大囡,你的豆種呢?沒有了嗎?快點交出來,快下雨了。
大囡沒有抬頭,悶聲回答:沒有了,都按進田里了。
她撒謊,她和我們一樣多的蠶豆種,我們有她為什么就沒有,不可能,搜。一個滿臉泥漿的婦女用手抹著臉說。
對,不可能,她有豆種,她不老實,讓我們搜。其他的幾個婦女也附和著嚷。村長和武宇互相對望著,他們兩個不相信老實巴交的大囡會有那個本事私藏豆種。幾個婦女看著兩個領(lǐng)導沒有表態(tài),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了過去,按住大囡搜身。大囡死命的按著小肚子,嘴里重復著說:沒有了,我說沒有了呀。
幾個婦女拉開大囡的手,十幾顆蠶豆種從大囡的褲腳里滾出來。大囡捂著臉哭了。村長對著那幾個婦女吼,都散了吧,回家,晚上開公審大會。那一夜的雨很大,像要把這個小小的村莊淹沒。閃電和雷聲在黑漆漆的夜空里穿刺,人們都忙著在搖搖欲墜的土掌房樓上趁著閃電的亮光踩著樓頂上泥土的裂縫,屋里的雨漏小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早起挑水的母親,看見大姐的尸體漂在了龍?zhí)独?,頭發(fā)上的紅毛線在水里刺眼地搖曳著。母親歇斯底里的哭聲,刺痛了小山村被大雨沖洗干凈的黎明。
五
隨著三中全會的落幕,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這個閉塞的小山村。武宇早就回城上班了,聽說在畜牧獸醫(yī)職業(yè)學院當老師。沈光榮則在村里做了一名鄉(xiāng)村獸醫(yī)。滿大鎖自從大姐走后,就撇下年幼的滿天翔進城去幫別人殺豬,當了一名屠夫。他心里總是有一個死結(jié),隨著大姐的死去就更加明顯地浮出來。滿天翔被母親接到家里,跟沈光榮一家人生活。每一年的冬天,沈光榮都會接到一個陌生人的信,信紙里都會夾著幾塊錢。信上就幾句話:兄弟,這錢給你的娃娃們上學,再窮,也要讓娃娃讀書,信封上從來沒有寄信人地址。
母親每一次拿到錢,都要去街上的供銷社門市,扯上幾尺布,給滿天翔做一身衣服,再順帶給沈光榮的兩個兒子也做兩雙鞋子,她樣子看起來很從容。沈光榮卻一直為這個事心里不舒服。他想不明白,母親一個死腦筋的人,怎么會接受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財物,而且年年如此,逐年遞增。
問急了,母親就會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大姐看著呢,你大姐死得值了。
時隔多年,滿大鎖在春天里回來了。
進村的土路很窄,小車在連空氣都充斥著綠色的田野里像一只蠢笨的烏龜,遲緩地靠近村莊。在田里鋤草的鄉(xiāng)親們都抬著鋤頭,不約而同的朝著村口的小車走去。
大鎖回來了,開著一張小車。
大鎖回來了,小車里還有一個像畫上好看的女人,呵呵,狐貍精。
大鎖回來了,還有一個兒子,可像極了大鎖,就兩三歲的樣子。滿天翔造孽,沒爹沒媽的,好可憐。
大鎖回來了,苦著錢了,在城里買房子,他自己當老板,賣肉,現(xiàn)在回來要蓋老家的房子,大囡活著那該多好?。?/p>
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都在議論著大鎖。
母親在齊腰深的包谷地里鋤草,她的白頭發(fā)在一片墨綠色的莊稼地里顯得特別地刺眼。她使勁地用鋤頭挖著潮濕的泥土。昨晚上剛剛下了一場大雨,泥土滋潤柔軟。
沈旺和沈光榮說著話。
沈醫(yī)生,你看這龍?zhí)兑膊黄鹗裁醋饔昧耍@一次大鎖從城里回來蓋小洋樓,想和你商量把你家的自留地跟他家的調(diào)換一下,他想連龍?zhí)兑黄饑饋斫ㄒ粋€小別墅,你看行不行?沈旺手里拿著春城牌香煙,給沈光榮遞了一支,估計是大鎖給的。
“放他媽狗屁,龍?zhí)妒巧蚣覟炒迕竦?,是政府的,是國家的,他大鎖牛啊,國家的資源他也想要,老子的他也想要。”沈光榮吐了一泡口水在手掌心上,拿起鋤頭有些不要命地挖。
沈醫(yī)生,你是黨員,是大家都尊敬的村領(lǐng)導,我也是你共患難的朋友,你看我們能不能在一起開個討論會,大鎖愿意拿錢出來給我們村修一條水泥大路呢。
啪啪啪,鞭炮聲在這小山村孤寂的上空擴散,把幾只飛鳥的鳴叫聲也沖散了。放眼望去,一座兩層的小樓在綠幽幽的包谷地里崛起。母親朝著小樓的方向重重地吐了一口痰。滿天翔不解地望著她。
“外婆,我爸的小樓蓋的多講究啊!等我讀書有錢了也回來蓋一棟給你和舅舅住。”
“住嘴,你沒有爸,你爸早死了,他看不起你和你媽,你媽就是他逼死的,他說你媽為了幾顆蠶豆種而做了賊,不但偷人,還偷種糧。那是你媽看著你要饞死了。他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你媽尸骨未寒就討狐貍精,你有什么爸,給我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要像武宇老師一樣的出息。”母親蹲下去,躲在包谷苗里傷心地哭了。
“喂,爺爺你過來,幫我逮住這一個會飛的螞蟻?!贝箧i從城里帶回來的男孩子沖著從沈光榮的地里往上爬的沈旺喊。沈旺嘴里嘀咕著,老子有那么老嗎?都叫爺爺了。
“喂,說你呢,你聾啞人嗎?你不記得昨天晚上還在我家吃飯,我爸爸還給了你香煙呢,你吃了不認賬的窮鬼。”那男孩子跺跺腳,把拿在手里的飆水槍對著沈旺射擊,嘴里惡恨恨地說,打死你個不要臉滴。
沈旺握緊了拳頭,朝男孩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嘴里低聲地吼 “你個小雜種,你老子沒有教好你,狗眼看人低哦?!?/p>
“?。【让?,救命,舅舅,舅舅?!?/p>
沈旺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著掉下龍?zhí)度サ暮⒆?,他聽到了孩子在水里掙扎著喊舅舅,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看了看不遠處的沈光榮,他依然在低頭使勁的挖地,似乎就要挖出金元寶來。滿天翔不見了,沈光榮的母親也從包谷苗里站起來,停止了哭泣,但是她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
“弟弟,舅舅快來救弟弟,他就要被淹死了?!?/p>
沈光榮和沈旺對看了一下,有些猶豫地低下了頭?!白蛱靹傁铝舜笥?,”沈光榮拍了一下頭,他們不約而同地跑向了龍?zhí)丁?/p>
大鎖和穿裙子的城里女人也聞聲趕來。他們幾乎同時跑到,滿天翔已經(jīng)游到水里,艱難地拖著小男孩的身體,漂在水面上的飆水槍像游魂一樣的碰撞著塘里的漂浮物,沈光榮眼前好像又看見了多年前大姐死的時候,水面上漂著的紅毛線一樣的扎眼。
大鎖的小兒子淹死在龍?zhí)独锪?,注定大鎖這一輩子就只有滿天翔一個兒子。
村里人都這樣說。大鎖也這樣說。母親卻說大鎖命里無子。小樓蓋好了,卻一直空著,它像一只高貴的鳳凰,傲然屹立在沈家灣連片的土掌房群里,很扎眼。大鎖帶著穿裙子的女人又進城里去了,只是他沒有修寬通往沈家灣村的公路,他失言了。人們都說是因為他沒有得到龍?zhí)兜脑颉?/p>
六
日子就這樣在眼前慢慢的滑了過去。轉(zhuǎn)眼,滿天翔已經(jīng)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成為當?shù)匾幻錾耐饪漆t(yī)生。他沒有食言,不但在市里買了房子,還回沈家灣村,幫沈光榮建蓋了一所比當年大鎖蓋的樓房還要好幾倍的房子。它離老龍?zhí)妒畮酌?,站在樓頂,看著沈家灣村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的小洋樓,再看看大鎖家的空房子,現(xiàn)在它如年近古稀的老者,有些孤寂與落寞地插在這些嶄新而輝煌的建筑群里。
這天,大鎖開著他的大奔回來了。他閉著眼睛,慵懶地坐在副駕駛位上,囑咐司機:黑子,待會兒進村了,看見鄉(xiāng)親們稱贊車好,就停下來給他們發(fā)紅包。司機沒有接話,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進村的路口,有些不解的問:“老大,你不是說進村的路要考我技術(shù)嗎?還左挑右選的要我這二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你不會是在耍我吧?我看這路況就是剛拿到駕照的新手也沒有問題啊?你看看開進這個村的小車,奧迪,大奔,還少嗎?”
“真的?”大鎖的睡意被嚇得無影無蹤。他坐直了身子,看著不停超過他們的車輛,嘴里叨念著,奧迪,寶馬,大奔……他重重地癱軟在位子上,身體的重心好像游絲一般的被長長地拉了出來。最后,成了一聲重重的嘆息,“變了,才幾十年,這拉屎不生蛆的山旮旯,就這樣徹徹底底的變了……
這一次他只是帶了一個小女孩回來,聽說那是他第三任老婆的孫女。他的婚姻一直不順,女人好像和他無緣。他請沈光榮沈旺喝酒,醉了,拉著沈光榮哭著說 “老弟啊,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身債務(wù)和癌細胞擴散的身體。不知道哪一天就會一口氣上不來,完蛋。我現(xiàn)在想要看看滿天翔和他大學快畢業(yè)的兒子,我想親口告訴他,其實他是我和大囡的親兒子。這些年他在村民里背的黑鍋是我大鎖放出來的話,其實我是想報復大囡的,因為她從來都沒有正眼看我。哪怕是我跟她睡覺的時候,她喊出來的還是武宇,我是她男人啊,我就不服氣,她被我睡的時候還在想著別人,我受不了,這是一個男人最恥辱的事了。我這輩子都怎么了?”他哭了,哭得很暢快,似乎壓著胸口的巨石,現(xiàn)在被人輕輕搬開。
大鎖說他已經(jīng)做了DNA,滿天翔是他大鎖的兒子。他沒有供天翔讀書,是沈光榮把他兒子培養(yǎng)成了醫(yī)生。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失敗和錯誤的事。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后一定要滿天翔和他的兒子為他戴孝,他才會沒有虧欠的離去,要不然他會死不瞑目。
沈光榮的嘴張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說出有人寄錢來撫養(yǎng)滿天翔的事來。他心里明白,但是他不想說。
龍?zhí)杜赃叺陌鹊?,種上了幾百畝的蜜桃,幾百畝紅梨。還有滿山的櫻桃。開花的時候,那陣勢不亞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它粉得讓蜜蜂流連忘返,白的白得讓人不敢碰觸。
沈家灣因為桃花出名了,這是每一個沈家灣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當?shù)卣疄榱俗屗麄冏叱鲐毨?,想方設(shè)法的從1900多米的谷底,把金沙江水引到了這個高高在上的小山村,結(jié)束了這里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苦日子。政府還投資為他們村修建了寬闊的水泥路,前來看桃花,摘紅梨,賞櫻桃的游客,都喜歡把小車停在龍?zhí)哆叄c龍?zhí)逗湍菐卓每坍嬛贻喌拇髽銟浜蟼€影,再從錯落有致,泛著歷史與滄桑的石階上走下去,捧起清涼甘甜的龍水,咕嘟咕嘟地喝到肚里。龍?zhí)冻闪擞慰蛡儽夭豢缮俚娘L景。
沈光榮喜歡在寬闊的水泥路上,慢慢地騎著電動車。告訴每一輛進村的車子,“前面就是龍?zhí)?,那龍水可好喝了,純凈的,放心喝的水,龍?zhí)逗竺婢褪腔ê?,果園?!彼€是喜歡到各個村莊給人們癄豬騸牛,不同的只是哪一家的生畜病了,一個電話,再從微信上發(fā)兩個視頻,他就能診斷出病情來。沈光榮時常說,祖國發(fā)展得是如此的快速,他都有抗拒死亡的念頭了。
這天,大病初愈的沈光榮找來了沈旺,滿天翔,和他自己的兩個兒子。他們在沈光榮的指揮下,將一塊兩米多高的石碑立在了龍?zhí)兜娜肟谔?,只見上面醒目的寫著?/p>
告示牌
龍?zhí)妒菄业馁Y源,任何個人都沒有倒賣和占用的權(quán)利,人民靠國家資源生存,國家資源靠人民保護。
落款是沈家灣村民委員會,沈光榮,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