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1976年冬天，排里分來幾個山東籍新戰(zhàn)士，除王三社外，都是小巧玲瓏的身材、白白凈凈的臉兒。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與其他人在一起，恰似白楊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樹，白花花的雞蛋堆里滾出了一個干疤土豆。

我剛提排長，意氣風(fēng)發(fā)，神氣得像只剛扎毛的小公雞。我不但在軍事技術(shù)、內(nèi)務(wù)衛(wèi)生方面始終想壓住兄弟排，就是在風(fēng)度上也想讓戰(zhàn)士們都像我一樣（我是全團有名的“美男子”）?？善珌砹藗€丑八怪，大煞風(fēng)景。丑兵對任何事情都熱心得讓人厭煩，他喜歡提建議，口齒又不太清楚，常常將我的姓“郭”字讀成“狗”字。我對他的反感與日俱增。

小豆子他們幾個猴兵，天天拿丑兵開心，稍有空閑，就拉著丑兵問：“哎，老卡（卡西莫多），艾絲美拉達(dá)沒來找你嗎？”丑兵既不怒，也不罵，只是用白眼珠子望著天。

一天中午，全排正在吃飯，小豆子他們對著丑兵笑，我瞅了丑兵一眼。真沒想到，這位老先生竟然戴了個脖圈！這是什么脖圈喲！黑不溜秋，皺皺巴巴，我撇了撇嘴，轉(zhuǎn)過臉來。小豆子看到我的臉色，端著飯碗猴上去?！鞍?，老卡，”小豆子指指丑兵的脖圈說，“這是艾絲美拉達(dá)小姐給你織的吧？”丑兵的眼睛里仿佛要滲出血來，他把一碗豆腐燉粉條扣在了小豆子的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喲喲叫起來了。

我把飯碗一摔，對著丑兵就吼道：“把脖圈撕下來！你也不找個鏡子照照！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土豆！”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開領(lǐng)扣，仔細(xì)地拆下脖圈，裝進(jìn)衣袋，嘴里嘟噥著：“脖圈是俺娘給織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兩個肩膀一個勁地哆嗦。大家把責(zé)備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低下了頭。

丑兵要求到生產(chǎn)組喂豬，連里同意了他的請求。三年過去了，我被提升為副連長，主管后勤，又和丑兵打起交道來了。

1979年初，中越邊境關(guān)系緊張。連里召開動員會，抽調(diào)一批老戰(zhàn)士上前線。剛開過動員會，連隊就像開水般沸騰起來，決心書、請戰(zhàn)書一摞摞地堆在連部桌子上，有的還寫了血書。下午，我到豬圈去，想看看這個全連唯一沒寫請戰(zhàn)書的丑兵。丑兵正在給一只老母豬接生，渾身是臟東西，滿臉汗珠子?？粗@樣，我原諒了他。

晚上，支委會討論去南邊的人員名單，丑兵闖了進(jìn)來。他渾身濕漉漉的，赤腳穿著一雙沾滿糞泥的膠鞋，帽子也沒戴，一個領(lǐng)章快要掉下來了。他說：“請問連首長，這次是選演員還是挑女婿？”大家面面相覷，他又說：“像我這樣的丑八怪放出的槍彈能不能打死敵人，扔出的手榴彈會不會爆炸？”丑兵眼睛潮乎乎地說，“我長得不好看，但我也是解放軍戰(zhàn)士！我也要上前線！”

丑兵被批準(zhǔn)上前線了。開完歡送會，我思緒萬千，向丑兵住的房子——豬圈旁邊的一間小屋里走去。見我進(jìn)來，他慌忙站起來連聲說：“副連長，快坐?！彼贿呎f著，一邊把喂好的小豬抱進(jìn)一個筐子里：“這頭小豬生下來不會吃奶，放在圈里會餓死的，我把它抱回來單養(yǎng)?！?/p>

他沉吟了半晌說：“副連長，不打出個樣來，我不活著回來。我要求來喂豬是看好了這間小屋，它能提供一個很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兩年來，我讀了不少書，并開始寫一部小說?！彼贸鲆化B手稿：“這是我根據(jù)我們家鄉(xiāng)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跡寫成的。他長得丑，小時得天花落了一臉麻子，后來他犧牲了……”他把手稿遞給我，我翻看著，從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間，仿佛一個憨拙的孩子沿著紅高粱爛漫的田間小徑走過來?！案边B長，我要上前線了，這部稿子就拜托您處理吧。”我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久久地不放開。

幾個月后，電臺上、報紙上不斷傳來激動人心的消息，我希望能聽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他的名字始終未出現(xiàn)。我把丑兵的小說投到一家出版社，編輯部來信邀作者前去談?wù)?，丑兵卻杳無音訊。

終于，小豆子來信了。他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點幾的視力，他向我報告了丑兵的死訊。

我和三社并肩前進(jìn)，不幸觸發(fā)地雷，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被人背著慢慢爬行。我問：“你是誰？”他甕聲甕氣地說：“老卡?！蔽覓暝聛?，他不答應(yīng)。后來，他越爬越慢，我意識到不好，趕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來的腸子。我拼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終于說話了，伸出一只手讓我握著：“小豆子……不要記恨我……那碗豆腐……燉粉條……”他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

★【語文與人生】丑兵是一位外表丑心靈美的英雄，他樸實憨厚，胸懷博大；為人熱情，做事認(rèn)真；富有理想，愛國勇敢。生活中就有這樣的例子，丑兵不丑，他擁有美好的品德。真正的丑，并不在人們的臉上或身上，真正的丑只存在于人們的心中。

★【文本聚焦】有人認(rèn)為小說最后一段有畫蛇添足之嫌，你的看法呢？請結(jié)合文本說明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