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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國強大的秘密

        2019-08-12 07:22:24
        看天下 2019年21期
        關(guān)鍵詞:葡萄牙人海姆荷蘭人

        看過香港賭片的讀者大概對一個詞都很熟悉:公海。一到電影高潮,賭博大賽就會開船到公海。心懷叵測的反派會陰陽怪氣地說:在這里干各種犯罪勾當都沒人管。

        當然,這只是電影演繹,現(xiàn)實中關(guān)于公海的法律規(guī)定要更復雜。但這篇文章并非要討論公海的法律條文,而是要說一段故事——公海原則能夠確定下來,和一個荷蘭人有關(guān)。

        他叫胡果·格勞秀斯。如果你去荷蘭海牙,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他的雕像。比如在人們熟悉的國際法院里,就放著他的半身雕塑。1583年出生的格勞秀斯,不但通過其著作確立了公海原則,還被視為國際法的鼻祖。

        而他做這一切的起點,就在離中國不遠的新加坡——416年前,這里發(fā)生了一起海上劫掠事件。

        “復仇”還是“強盜”

        沖突在1603年2月25日發(fā)生了,荷蘭人和葡萄牙人“堵”在了新加坡海峽。

        當時,荷蘭船長海姆斯凱克帶領船員盤旋在今印尼爪哇島附近,希望與當?shù)亟①Q(mào)易關(guān)系。不過,最終沒有成功,他有些沮喪。

        葡萄牙人這時出現(xiàn)了,他們的“圣卡塔琳娜號”剛剛從澳門滿載著貨物駛回,正開往馬六甲方向?!笆タㄋ漳忍枴迸潘?500噸,怎么看都堪稱巨型商船——對比而言,麥哲倫當年環(huán)球航行的“維多利亞號”排水量也只有85噸?!笆タㄋ漳忍枴鄙线€攜載著香料、蔗糖、1200捆中國原絲、錦緞、絲綢、黃金和瓷器,以及大約800名的隨船成員。

        早就對葡萄牙人不滿的荷蘭人,決定找點事做。荷蘭船長海姆斯凱克帶領船員們對“圣卡塔琳娜號”發(fā)起了長達10小時的持續(xù)猛攻,直到拿下“圣卡塔琳娜號”,葡萄牙人舉手投降,才停止炮火。

        隨后船長海姆斯凱克把“圣卡塔琳娜號”及其貨物作為“戰(zhàn)利品”運回荷蘭,拍賣后所得豐厚,據(jù)說相當于當年英國政府年收入的兩倍。

        不過,作為此次荷蘭貿(mào)易航行的雇主,荷蘭東印度公司還是覺得有些理虧,也怕招致葡萄牙人報復,最終把案件提交給了海牙的海事法庭審判。

        案件審理過程中,葡萄牙人譴責荷蘭人強行掠奪自己船只是“非法海盜行為”,但海姆斯凱克和船員則駁稱他們是在進行自我防衛(wèi)。海事法庭最終采用了荷蘭船長和船員們的證詞,判決將“圣卡塔琳娜號”的貨物一分為三,荷蘭船長及船員分得10.4%,海事法庭將23%收入囊中,其余悉數(shù)歸荷蘭東印度公司。

        這一判決引起軒然大波,因為荷蘭船長海姆斯凱克的做法,并不符合西歐各國通行做法。

        當時西歐各國若想將自己的“強盜”行為合法化,需要事先獲得該國合法君主批準的“私掠許可證”。有了這個許可證,他們捕獲的物品便可稱作“戰(zhàn)利品”,之后船主需要前往該國海事法庭接受所謂“譴責”,以獲得處理戰(zhàn)利品的權(quán)利。

        也就是說,搶劫也要講原則。海姆斯凱克事先并未獲得荷蘭君主親授的“私掠許可證”,而且荷蘭當時還未從西班牙獨立,君王被視作“叛亂領導者”,不具備發(fā)放“私掠許可證”的權(quán)力。沒有“私掠許可證”和君主庇護,海姆斯凱克的掠奪行為被當時的輿論定性為“強盜”,搶奪物品也應該屬于“贓物”。

        為了讓這起沖突合法化,同時也是為了守住亞歐貿(mào)易的航線,以及未來更廣袤的海洋市場,荷蘭東印度公司急需一位“發(fā)言人”為自己正名。

        他們找來了格勞秀斯。

        格勞秀斯當時剛滿21歲,早有神童之稱,還已經(jīng)成為荷蘭官方史學家。受益于良好的教育,格勞秀斯幼時便習得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語等多門語言,11歲進入萊頓大學學習,15歲取得法國奧爾良大學法學博士學位。

        格勞秀斯

        格勞秀斯接手案件后,很快看出端倪。從事實來看,兩國在新加坡海峽交戰(zhàn)前,葡萄牙人從未傷害海姆凱斯克本人,也沒有任何傷害其水手船隊、掠奪貨物的企圖。這意味著,自衛(wèi)一說不成立,荷蘭船隊并非秉持正義的立場。

        當然,他們這次對葡萄牙人的突襲也并非空穴來風。兩年前,葡萄牙人在澳門處死了17名無意闖入海域的荷蘭船員,此事一直懸而未決,荷蘭水手對葡萄牙人仍有敵意。

        更重要的是,水手們想借此機會替荷蘭人在海洋貿(mào)易上爭得一席之地。在這之前,他們已經(jīng)悶聲太久了。

        “最具進取心的商人”

        十五世紀末,“地理大發(fā)現(xiàn)”啟動了它的進度條,首發(fā)陣容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家。

        哥倫布先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為了讓贊助商西班牙王室獨占這片原始大陸,回國后,他立即請求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對全球新開發(fā)的大陸進行“領土分割”。教皇也急于避免西葡兩國在海外殖民、財富掠奪方面可能造成的緊張,匆忙定下分割規(guī)則:大西洋上亞速爾群島和佛得角以西大約500公里的子午線為分界線,以西歸西班牙,以東歸葡萄牙。歷史上,這條子午線有個專有名字——教皇子午線。

        作為最進取的商人,荷蘭人此時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高度復雜的商業(yè)技巧和嫻熟的造船技術(shù)。他們?yōu)槲髌蟽蓢暮I腺Q(mào)易充當中間人、加工者和推銷商,將貨物分銷至歐洲各地。但他們對西葡兩國獨占遠洋航線,獲取暴利的行為日漸不滿,加之國內(nèi)日漸高漲的賦稅帶來的壓力,革命爆發(fā)了。1581年,由奧蘭治親王威廉領導,荷蘭北方七省通過《與西班牙斷絕關(guān)系法》,宣布罷黜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成立聯(lián)省共和國,定都海牙。

        聯(lián)省共和國成立后,西班牙對荷蘭實行了經(jīng)濟封鎖,封閉本國的所有港口,禁止荷蘭船只駛?cè)?,產(chǎn)品也不可出口到荷蘭。荷蘭人急需自己開辟出一條海上生存航道。

        引路人在1595年出現(xiàn)。荷蘭人林斯霍滕出版《路線》一書,書中記錄了他在印度及東南亞等地的見聞,并對沿途的風土、器物、交通路線進行了詳細介紹。他在書中給出了到達印度和東印度(現(xiàn)印度尼西亞)最佳的航行路線,可最大限度降低被葡萄牙人發(fā)現(xiàn)的風險。

        1920年代,荷蘭鹿特丹港口,國際貿(mào)易體系下來荷蘭做生意的船只(@視覺中國圖)

        起航前,為了保險起見,阿姆斯特丹商人派前探隊伍預先走了一遍林斯霍滕書中的路線,雖然240名船員中最后只有三分之一人生還,但對“海上馬車夫們”來說,利潤與金錢更加誘人,特別是想象中的東方土地和財富。

        隨即,荷蘭15個商業(yè)公司派出了65艘船前往亞洲進行貿(mào)易,但各大公司盲目搶占市場,使得香料價格急劇下降,商人們的利潤持續(xù)縮水,他們想到了聯(lián)合壟斷。

        1602年,荷蘭的商業(yè)公司聯(lián)合組成歷史上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也就是日后獨霸海上貿(mào)易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公司面向荷蘭人民集資入股,但最大股東仍是政府。

        政府的參與賦予了公司發(fā)動戰(zhàn)爭、簽訂條約、修建堡壘、執(zhí)行法律等權(quán)利。林肯·佩恩在《海洋與文明》一書中說道,“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東印度公司就像荷蘭政府的一條手臂”,不僅要對遠隔重洋的大陸進行政治控制,同時也要對海洋本身控制。

        航線,資金和野心,荷蘭人都一一具備了,在搶占市場的過程中,只剩合法性了。

        “改弦易轍”的主張

        格勞秀斯為了將海姆斯凱克在新加坡附近海域的“海盜行為”正當化,花了兩年時間查閱典籍,尋找佐證材料。最終他于1605年寫就了《論捕獲法》一書,其中最有名的一章《海洋自由論》為當今國際社會公認的“公海自由原則”奠定了理論基礎。

        荷蘭作家格拉爾德·特鮑赫所畫的《明斯特合約》簽約現(xiàn)場,自此荷蘭正式從西班牙獨立出來(@視覺中國圖)

        在這本書中,格勞秀斯將海洋與空氣相提并論,他寫道:海洋是流動的,人類根本無法控制和居住,所以海洋帶來的收益也是被動取決于海洋魚類的繁殖和流動的。由此,他認為,航海和貿(mào)易是人類的自由,以此對葡萄牙壟斷東印度群島航線和貿(mào)易提出抗議。

        但《海洋自由論》出版后馬上被羅馬教會列為了禁書,其理論也遭到了多方的反駁和爭論?!皬漠敃r的社會背景來說,17世紀之初,無論是學理上還是事實上,一般都主張海洋(由國家)支配,不能容納格勞秀斯的新學說?!焙纹渖谡撐摹陡駝谛闼辜捌淅碚搶W說》中談到。

        格勞秀斯對當時局勢也看得很清楚,“那本小書(《海洋自由論》)我沒有署名,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如一名畫家躲在畫架后面一樣,來找出別人的判斷,更為細心地思忖所有方面,并發(fā)表它們來回應敵對的觀點?!?/p>

        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占據(jù)優(yōu)勢的是英國人塞爾登的“閉海論”,他主張海洋是可以像陸地一樣私人所占據(jù)的,一旦為私人所擁有,就具有了“排他性”,也就是說,海洋可以成為各國主權(quán)主張的對象,這一理論受到當時各個國家的歡迎。

        不可否認的是,同塞爾登等人的文章一樣,格勞秀斯的《海洋自由論》也是在政治命令下撰寫的,目的是為了滿足荷蘭在海上擴張的欲望。時勢一旦改弦易轍,所言立場也可以“見風使舵”。

        2018年10月3日, 作為國家間糾紛的裁決機構(gòu),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ICJ)作出裁決,要求美國停止部分對伊朗的制裁,立即解除威脅人道主義援助和空中交通安全的制裁(@視覺中國圖)

        1605年開始,荷蘭人逐步將葡萄牙人趕出了東印度地區(qū),并與當?shù)亟y(tǒng)治者簽訂條約以加強群島的防御工程,試圖壟斷這片海域的貿(mào)易。格勞秀斯作為荷蘭國家代表,出席倫敦和海牙英屬與荷屬東印度公司“殖民地會議”時,就曾極力與英國爭奪東方海上貿(mào)易的壟斷權(quán)。這一行為與他之前所提倡的海洋貿(mào)易自由背道而馳。

        格勞秀斯事后回憶起來,承認《海洋自由論》多少算是年輕時的愛國激情之作,所述的言論受到國家利益的牽制。但此時,由于受到宗教糾紛的株連,他不僅被沒收了財產(chǎn),還被判處終生監(jiān)禁,關(guān)進荷蘭南部的羅佛斯泰因城堡中。

        1618年,歐洲歷史上有名的三十年戰(zhàn)爭爆發(fā)了。格勞秀斯在妻子幫助下越獄出逃,流亡至法國。目睹當時戰(zhàn)爭悲慘的情境,深感重建和平與秩序的重要性。當時的歐洲,崇尚馬基雅維利主義,沒有正義、沒有信用,戰(zhàn)爭時也不講人權(quán)與人格,極其殘酷。

        眼見如此,1625年,格勞秀斯發(fā)表了《戰(zhàn)爭與和平法》一書,試圖論證國與國之間的關(guān)系。在此之前,已有不同學者在論述國際關(guān)系,格勞秀斯吸收了前代的實踐和理論成就,并始終貫穿了主權(quán)、國際合作和人道主義三個原則,以更具體系化的做法,“一言而為天下法”。

        這一著作受到當時多個國家統(tǒng)治者的賞識,身處水深火熱中的他們亟需一位智慧且有洞見的“發(fā)言人”,格勞秀斯又一次充當了這個角色。

        歐洲的這場混戰(zhàn)于1648年結(jié)束,各國在當時的威斯特伐利亞地區(qū)召開了世界上第一次大型的國際會議,并于當年10月簽訂了《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和約借鑒格勞秀斯提出的“主權(quán)”理論,確定各國,不論宗教信仰、政體、國家大小都一律具有獨立、平等的主權(quán)地位。

        不過,格勞秀斯未能見證這一切。他在趕去參加威斯特伐利亞和會的路上病逝于德國。據(jù)說他乘坐的船先在波羅的海遇到風暴,又在波美拉尼亞海岸觸礁,他不得不改乘一輛馬車趕路。在途中,他疲于奔波,體力不支去世。

        此后,英國雖然逐步確立了海上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地位,其他國家紛紛放棄或者縮小其主張的主權(quán)海域,但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生產(chǎn)力爆發(fā)和資本累積,使得西歐各國紛紛下海進行殖民擴張和海外貿(mào)易。此時他們發(fā)現(xiàn),“公海自由原則”更能為其擴張殖民行為賦予合法性,他們立即成了格勞秀斯堅定的擁護者。19世紀后,“海洋自由論”已被確認為國際法的一個基本原則。

        在歷史上多次的國際力量對峙中,“公海自由原則”一次次被證明為最佳解決沖突的協(xié)商方案:多個國家的崛起和“全球化”趨勢已不再允許一國獨占一方海域。

        1982年《聯(lián)合國海洋公約》中規(guī)定了六種“公海自由”原則,即航行、飛躍、鋪設海底電纜和管道、建造國際法所容許的人工島嶼和其他設施、捕魚、科學研究的自由,這些均是對當初格勞秀斯海洋自由主張的繼承和實踐。

        一百多年后,他的靈柩遷回故土荷蘭代爾夫特市,人們?yōu)樗诮烫美镄藿艘蛔昴?,這位“國際法鼻祖”是唯一長眠于此的非王室成員。

        現(xiàn)位于海牙的荷蘭最高法院里,格勞秀斯的全身銅像矗立在廣場中央。作為昔日海上貿(mào)易繁盛時代的政治中心,海牙成為了各國解決海事糾紛、國際沖突的慣例城市,聯(lián)合國下屬的國際法院、國際仲裁庭后均設于此。

        格勞秀斯逝世三年后,荷蘭結(jié)束了八十年的獨立戰(zhàn)爭,正式脫離西班牙控制,獲得自己的主權(quán)。此時,“海上馬車夫”已經(jīng)在全世界建立了成熟穩(wěn)定的貿(mào)易網(wǎng)絡,他們的財富已無人可敵。

        不過,他們最繁榮輝煌的時期終將結(jié)束,“日不落”英國日漸崛起。之后,強國地位又由英國轉(zhuǎn)到美國。但無論國家間力量如何此消彼長,整個國際秩序,都始終在荷蘭人格勞秀斯的影響下運轉(zhuǎn)。

        ● 參考資料:林肯·佩恩:《海洋與文明》;何其生:《格勞秀斯及其理論學說》;馬克·胡克:《荷蘭史》;約翰·赫伊津哈:《中世紀的衰落》;施誠,施西:《香料貿(mào)易與現(xiàn)代國際法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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