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所有這些東西是附著在這個村莊上的,村莊消失也就取消了他的生命價值?!?/p>
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2008年5月12日下午,正在成都家中寫作《格薩爾王傳》的阿來,被大地震震停了手中的筆。之后,他開著自己的吉普車趕赴災區(qū),并在那里待了八個月。
不覺過了十年。2018年5月12日下午,成都大街如同往年一樣,警報回響,汽笛長鳴。那一刻,阿來突然淚流滿面,半小時不能自已。當時,他正在寫一部有關民國時期西方探險家在橫斷山脈探險的長篇小說,已經(jīng)寫了三個月。在被那一刻擊中后,他放下探險小說,開啟了另一部小說的寫作,并將其命名為《云中村安魂記》,也就是后來的《云中記》。
云中是阿來虛構的阿壩州一個被地震夷為廢墟的藏族村莊。莫扎特的《安魂曲》是他在災區(qū)時一直聽的音樂?!皩懽鬟@本書時,我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阿來在題記中這樣寫道。
小說中,祭師阿巴的故事源自一個從移民村回到被地震摧毀的村莊祭奠亡靈的祭師的真實經(jīng)歷。“那個形象刻在了我心里?!卑韺δ戏街苣┯浾哒f,“我只是在跟隨他,記錄他,直到他走向生命非常輝煌的那個終點。”
阿來為祭師阿巴創(chuàng)作了前史。阿巴的父親曾經(jīng)也是祭師,放炮時把自己炸死了。阿巴上過中學,是云中村的第一個電工,后來水電站被泥石流沖毀,他死里逃生,一度失憶。后來,他經(jīng)過培訓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每月領幾百塊錢,但對祭師的古老傳統(tǒng)將信將疑。大地震將他推到了生與死的邊界,他肩負起祭師的職責,每天主持安魂葬儀。
云中村處在一個大滑坡體上,全村因此整體搬遷到了移民村,阿巴也當了近四年的木工。但他仍忘不了已成廢墟的故土,于是身披祭衣,敲起羊皮鼓,逐家為亡者招魂。在一次地震之后,阿巴選擇隨無人的村莊墜入岷江,與祖先和亡者永遠在一起。
“災后重建是很艱難的,更重要是人的生活、信心的重建——每個家庭都破碎了?!卑碓望溂?、楊紅櫻、謝有順等人發(fā)起捐助,籌得一百萬元,最后用作震中的漩口中學的獎學金。
震后一兩年內(nèi),不少失去親人的幸存者選擇自殺,其中也包括震區(qū)的干部。對阿來而言,安魂不僅是對死者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對活人的撫慰。
阿來去過震后的玉樹,玉樹藏族自治州委書記臨別告訴他:那里老百姓什么困難都會有,但絕對不會出現(xiàn)自殺的情況,“因為有宗教關心靈魂,撫慰靈魂”。
“有意思的是他(阿來)找了一個祭師,這個人回到一個即將要消亡的村莊,通過對亡靈招魂的儀式,其實是把那種慌亂、草率的、來不及辨識的集體性死亡,重新變成一個一個的死亡。”謝有順認為《云中記》是阿來在《塵埃落定》(注: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之后的又一座文學高峰。
“祭師是連接生與死之間的一座橋梁,文學的緣起其實就帶有某種祭師的含義,把人間的事告訴神靈,當然也把神靈的事告訴人間,是一個通靈者的角色。阿來的作品正是這樣,探討生與死的大限、無限和有限的連接點在哪里,思考人如何不朽,靈魂如何安息,才能找到棲居地。”謝有順說。
“活的人政府管, 死人我要管”
南方周末:《云中記》寫作的緣起是什么,為紀念汶川地震十周年而寫,還是自發(fā)的一個作品?
阿來:地震以后很多人寫,但是我沒想好該怎么寫。當時的報道非常充分了,如果找不到一個特別的方式寫,寫了恐怕也沒什么意義。小說有小說美學的規(guī)律,唯題材論就覺得這個題材好,寫法不管。當時我給四川作家講,這是不是作家的災民心態(tài),覺得寫了這個,全國人民都要關注,就像同情災民一樣,不能這么干,但是這個事老在心頭。
我一直在災區(qū),看了很多,經(jīng)歷很多,包括當時受災的情況也好,死亡也好,到后來的重建等等。但一直想不出來,我也不刻意去想,最重要的不是去采素材,我覺得那樣甚至是不道德的。我就是普通的志愿者,而且震中還是我們老家阿壩州。
每年5·12下午成都市內(nèi)都會鳴笛、拉警報。過去沒有感覺,但是那天,我一下子就覺得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樣,淚水就下來了。我待了半個小時,當年那些情景突然就出來了,那樣一個形象就出現(xiàn)了。
南方周末:那個形象是什么?
阿來:兩三年前,我一個朋友去拍了一個祭師,他說這個村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就跟云中村一樣,人全部都遷走了,因為這個村將來會消失。他說這個祭師回去了,在廢墟里敲個羊皮鼓,在那里作法。他說,活的人政府管,但是死人誰管呢,死人又不能遷走,我是干這個的,那就我管。我估計他(祭師)大概每年某個日子回去一下。其實朋友就拿了一張黑白的照片,我說我不想看這些,這些當年看得太多了,我自己的照片都刪完了。但是這個形象就刻下了。
南方周末:主人公阿巴是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并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祭師,這樣的身份設定是出于什么考慮?
阿來:因為我們有文化中斷,父親那一代已經(jīng)終止傳承了,阿巴的父親也死了?,F(xiàn)在搞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政府很多時候會考慮跟旅游結合在一起。這個村子正在做旅游規(guī)劃,結果地震了。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大概培訓一下,帶有表演性質,阿巴也沒太當真。但是地震中那么多死亡一下堆在他面前,潛藏在他心里的那種東西才覺醒過來,他愿意為此承擔責任。尸體剛處理完,本身不幸的老百姓,在巨大的悲傷面前開始相信鬧鬼了。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祭師阿巴內(nèi)心的神性才真正被喚醒。
南方周末:祭師阿巴是如何看待世間生靈的?
阿來:我寫的是苯教徒,他(阿巴)覺得自己的生命跟自然發(fā)生這樣奇妙的關系,充滿了隨性、鮮活的生命感。苯教其實是薩滿時期的宗教,不是佛教、基督教這種成熟的宗教,它相信萬物有靈,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有靈魂,甚至石頭、泥土也有靈魂,它們存在于一個有生命意識的世界里,不孤獨、不寂寞。我在山里拍一株鳶尾花的時候,看見它不像我們想象的慢慢展開,而像雨傘打開似的開了。我寫植物并不是點一個名字,最重要的是祭魂的概念,魂可能寄放在一朵花、一棵樹上。我假定阿巴的妹妹是那株鳶尾,她兒子也相信,就把這株鳶尾養(yǎng)起來。
南方周末:為什么最后讓阿巴死了?
阿來:他為什么不死掉呢?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同時又意識到這個村子消失,他的價值也就消失了,作為祭師的他要回到移民村去當一個木工,但在當祭師的過程中他肯定體會到某種崇高、莊嚴的東西。那是他的覺醒。他意識到所有這些東西是附著在這個村莊上的,村莊消失也就取消了他的生命價值。活著當然可以,但他肯定要回到庸常的世界里,對他來講可能就難了。我想我們都是這樣,如果讓我選,我就這么選。
南方周末:現(xiàn)實當中人們可能不會這樣選。
阿來:大部分人不會這樣選,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為了某種精神性選擇這種方式。從古到今做這種選擇的肯定都是少數(shù)人。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歷史不肯滅絕,正是因為有這些少數(shù)人。
南方周末:你在這個人物身上寄予了一種史詩性?
阿來:我們對于史詩有很多討論、定義,我最喜歡的是你們采訪過的哈羅德·布魯姆關于史詩的定義,史詩就是一種英雄主義,而英雄主義的氣質不管成功,還是失敗,它都能夠堅持住。從這個意義上講,《云中記》是史詩性的。
“安魂更重要的 是對活人的撫慰”
南方周末:你在震區(qū)待了八個月,重建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阿來:重建有兩個方面,一是物質層面,基礎設施重建,我們曾經(jīng)還打算參與重建;更重要是人的生活、信心的重建——每個家庭都破碎了。在災區(qū),沒有一家不死人的,沒有一家不受傷的。重拾信心是很難的,所有東西都被抹平了,包括財產(chǎn)、生命。
南方周末:你親眼見過滑坡上的村莊嗎?
阿來:多得很,這是一個非常普遍的情況。前年還有一個村子地震了,村子裂口在上面沒有被發(fā)現(xiàn),晚上突然爆發(fā)了。那個村一百多人,死了八十多個,而且是半夜。當時媒體都報道了。那是汶川地震八年之后,但大部分村子都做了地質調(diào)查,已經(jīng)確認的,早就搬了,因為不知道哪天滑下來。我寫這些沒有虛構,這種情況很多,但是少有一個人愿意回去。
南方周末:你在小說中寫到政府也在阻止回流的人,現(xiàn)實中有回流的人嗎?
阿來:有。有些人不能適應新的生活,政府做了很大的工作,因為回去是死,但是他們在新地方不習慣。他們在新環(huán)境中也要就業(yè),找到新的生路。政府早兩年把他們安置了,但不可能永遠管。他們就有壓力,有回去的、自殺的,但大部分人還是能重建生活,很多破碎的家庭重組。
有一些村莊當時就沒了。有一個村子在兩座山之間,原來下面有八百多人,村子就在一個山間的小平地上,看起來不可能,兩邊的山滑下來,再次造了一個新平地,比原來高了大概八九十米,什么也看不出來。這樣的村子很多,北川縣城山崩就埋掉了三分之一。那個縣城整體廢棄了,后來的北川縣城也搬到了另一個地方。
南方周末:因為那段震區(qū)經(jīng)歷,莫扎特的《安魂曲》對你來說有什么特殊意義?
阿來:之前我不太喜歡莫扎特,覺得他太柔、太多情了。在災區(qū)的有個晚上,那時已經(jīng)超過了生命極限72小時,都一百多小時了,再瘋狂地挖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下面肯定沒有任何生命的可能了。我去的那個地方,之前探照燈打著,機器、解放軍、消防隊、志愿者、當?shù)乩习傩斩集偪竦馗?。那天晚?0點,突然燈就滅了,人也疲憊了,包括那些在廢墟前哭的人,哭了那么多天都哭不動了,干的人也干不動了,天氣又熱,隨便地下一倒都能睡。我自己開吉普車去的,我回到車上很疲倦,但睡不著。那時只有一臺挖掘機還在工作,只有一個燈光還在那個半山坡上,干什么呢,就是挖方子,大概十米長,三米寬,五六米深的坑,第二天還要集體埋葬。每天我們看見集體埋掉的時候,我就在想,處理這些人,應該有一個起碼的儀式,這既是對死亡的尊重,也是對這些活著的親人的安慰。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要是有點音樂多好。我車上有CD,我打開碟子翻,翻到了《安魂曲》。當時很擔心,在這個地方放音樂,他們的親人會不會揍我。先是很小聲放著,那種吟唱讓我覺得這些靈魂還在,我望著滿天星星,心想他們正在往那去。我忍不住再放大聲一點,后來發(fā)現(xiàn)車子旁邊有人了,我想他們來揍我了。結果那些人都默默站在那里。音樂放完了,這些人一聲不吭地走了。
比起我們撕心裂肺的痛哭,莫扎特的《安魂曲》不光有悲傷,還有生命升華的美麗。當時我就想,要是我也寫一個關于災難的作品,一定要寫出這種東西。
南方周末:安魂也是對死者的尊重。
阿來:更重要的是對活人的撫慰。汶川地震后一年多,他們覺得太累,對家人的歉疚也起來了。之前是出于責任,不管怎樣,他得干,干的同時克服(這些情緒),后來稍微松一點就不行,干完突然自殺了。
我去過汶川,碰見一個阿壩州的負責人,他一看我就哭了。我說你是不是家里有人遇難。他說他家也在災區(qū),到那天為止不敢問家里。我見他是第五、第六天了。他剛好在那個鄉(xiāng)檢查工作,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是當?shù)刈畲蟮墓倭?,(只能)馬上成立指揮隊,就地組織災民自救。我小說中寫到的基層干部仁欽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也許平常你看到他喝酒、拉關系,但到了那一刻,人有另一面,很崇高的那一面。他們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需要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