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1

彩峨家住鹿渡鎮(zhèn)鎮(zhèn)街的最西頭。鎮(zhèn)街寬約五米，東西長不過五百米，青石板鋪成的道路被歲月踩踏得很光滑，如同中青年女人的皮膚般玉潤。每逢雨季，男人們、女人們、小販們穿著劣質(zhì)皮鞋、水膠鞋、旅游鞋、軍用球鞋，在泥水中踩踏出來的“嘎吱嘎吱”聲顯得特別傷感。外地來的人走路時若稍不小心，就可能摔個四仰八叉，街沿上閑坐著守攤的老人們便會發(fā)出邀請，外地人吧？進來喝杯姜茶，不要錢的。

一到了秋冬季節(jié)，鎮(zhèn)街人家家都早早地備好了用陳皮、生姜、紅糖配制的姜茶。每天早晨，男女老少一起床就捧一碗姜茶喝了，這個冬天便少了感冒咳嗽。這天摔倒的小伙子一臉書生模樣，鼻子上架著寬邊眼鏡，背上背著雙肩包。小伙子一臉尷尬地坐起來，回頭看看屁股上沾的泥水，從鄔大爺手上接過熱情遞上來的草紙，揩干凈泥水自言自語地說，這石板路早應(yīng)該換成水泥路面了。鄔大爺呷一口滿是茶垢的大茶杯里的茶水，瞇著眼一臉驕傲地說，這可是明朝的老街，文物部門不發(fā)話縣長都不敢亂搞。

小伙子便用鼻子深深吸了吸雨水中飄過的濃濃的火鍋味，順勢走進鄔大爺家開的土產(chǎn)小店，扯過木板小凳坐下問，大爺，這鎮(zhèn)街上的住戶都是本地人嗎？有沒有姓鄔的人家？

鄔大爺放下手中的茶杯，從柜臺上取過一個紙杯接了姜茶遞給小伙子，瞇了眼睛說，從我爺爺?shù)臓敔斈禽呴_始，這鎮(zhèn)街上就只有兩個姓氏，鎮(zhèn)東頭姓李，鎮(zhèn)西頭姓鄔，看見了嗎？以那個拴馬樁為界，李姓人做匠人，鄔姓人做小商人，互不通婚，互不打架。記得“文革”年間打派仗，縣里來了一群毛頭小伙子要“破四舊”，都被我們這街上人用菜刀斧頭棍棒給打跑了。小伙子一臉歡喜地問，那您老人家一定認識彩峨了，她叫鄔彩峨，梳著長辮子、一雙大眼睛，女娃。瞬時間，一臉和悅的鄔大爺將手中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你是她什么人？同學(xué)還是朋友？在這鎮(zhèn)街上，鄔姓人不認識什么狗屁彩峨。小伙子一臉驚訝地辯解說，我確信她就住這鎮(zhèn)街呀。我手機里有她的照片，要不我給您看看？鄔大爺從小伙子手上奪過紙杯將姜茶潑向了街邊的地漏里，拔高了嗓門說，她彩峨上個大學(xué)咋了？這鎮(zhèn)街還出過博士，還有人當過國民黨的團長呢。你看她那樣子，走路挺個胸昂個頭，對我們這些長輩不理不睬也就罷了，對自己的母親都不愿搭理，忤逆不孝。若放在解放前，就應(yīng)該讓她跪祠堂，將她沉河。

小伙子見鄔大爺滿面緋紅真的發(fā)火了，便觍著臉訕笑著說，大爺您好，我叫闞松林，鄔彩峨是我同學(xué)，她沒有參加畢業(yè)典禮，我給她送畢業(yè)證書來了！聽小伙子這么一講，鄔大爺紫紅的臉瞬時平和了許多，用手指著街西頭說，看見了嗎？那就是你要找的彩峨，她整天拉著個臉，鎮(zhèn)街上沒有人看見她笑過，她對她媽也沒有笑過，是個忤逆不孝的女子。

小伙子盯著鄔大爺身后柜臺上的手寫標簽瀏覽了一遍，站起來從鄔大爺柜臺上拎過一盒桃餅，放下一百元錢說，大爺，謝謝您的姜茶，錢不用找了！說完，拎了桃餅便朝彩峨的方向奔了去。

2

四五十年前，鹿渡鎮(zhèn)只有四五十戶人家，山大樹多水豐。每到豐水季節(jié)，鎮(zhèn)前河道里的木船就停滿了，裝滿了木耳、木炭、核桃、花生等山貨，船工們唱著騷情的船歌光胳膊光腿地在艙板上穿梭著，一路順水先岐坪后閬中再南充去了重慶，一路好風(fēng)景。過了八十年代，上游的陜西人將河截流建了電站，鎮(zhèn)街的人多了，路寬了，河里的水也小了，男人們便不再去船上拼吃喝。有人去了大城市打工，有人在鎮(zhèn)街開起了小店，雖然不富裕，但生活也能勉強應(yīng)付得下來。彩峨家就住在這個叫鹿渡的鎮(zhèn)街上，前擁小河，背靠山巒。鹿渡是個出美女的地方，美女不僅美而且還很賢惠。鎮(zhèn)街的風(fēng)水先生講，這一切都與當?shù)厣綆n地勢多雨多霧有關(guān)。女子一到十七八歲，就被縣城的小伙子或鄰鎮(zhèn)有錢人家的男娃盯住了，很多女娃高中一畢業(yè)就被縣城、省城的公司搶去做了公關(guān)小姐，最差的也掛個紅飄帶給公司站門臉。但彩峨是鹿渡鎮(zhèn)的例外，既沒有人來相親也不外出打工，一門心思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再讀到了成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xué)?？於龤q了，鎮(zhèn)街的鄔姓人還沒有喝過她家的提親酒。

闞松林向鄔大爺揮了揮手，迎著彩峨走了過去。闞松林拔直了身板沖彩峨燦爛地笑著問候，鄔彩峨你好，我給你送畢業(yè)證來。

彩峨一身運動裝，頭發(fā)綰成了一個髻扣在后腦勺上，顯得脖頸很長，臉上卻冷漠著，將目光定在小伙子臉上看了一兩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小伙子有些靦腆地解釋說，畢業(yè)典禮你沒有參加，正好我來這邊旅游就帶了你的畢業(yè)證來。彩峨當然熟知這個闞松林。闞松林是學(xué)生會的組織部長，還與自己在同一個學(xué)院同一個專業(yè)。但彩峨仍然沒有話也沒有笑容，眼睛卻移向了闞松林滿是泥水的旅游鞋。

闞松林將拎在手里的桃餅和畢業(yè)證遞到彩峨面前，彩峨?yún)s只接了畢業(yè)證。闞松林只好將遞桃餅的手縮了回來，有些局促地說，今年選調(diào)生考試要開始了，我想約你一起報名，這個機會很重要。彩峨抬臉望了一陣天上的雨水，終于還是講話了，記得你是雨城人，你不是留校工作了嗎？闞松林說，我不想留校工作，我想?yún)⒓庸荚囋囎约旱哪芰Α２识氲鼗貞?yīng)，謝謝你這么遠把畢業(yè)證給我送來。闞松林猶豫了一下問，你家離這里遠嗎？彩峨的眼睛仍然盯著闞松林鞋上的泥水，依然冷著臉說，就在前面不遠，但我媽身體不好，就不打算請你去家了。

彩峨冷冷地將闞松林一個人拋在了身后。

聽著彩峨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闞松林一下沒有了主意，只好呆呆地站立在細雨中。

鄔大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到了闞松林背后，佝著腰為闞松林撐起了油紙傘，勸告說，你這么標致的一個小伙子，別在意她，我們這鎮(zhèn)街漂亮女娃多的是。

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七八個老頭老大媽圍了上來。鎮(zhèn)東頭的譚婆婆夸贊小伙子說，看這小伙子，個頭高身板直又文靜，像電視劇里的周里京呢！鄔大爺對圍在身邊的人說，人家就是知識分子，專門從省城來給彩峨送畢業(yè)證的，你說的那個周里京都快趕上我的年齡了吧！這彩峨是真沒教養(yǎng)，不僅不讓客人進家喝口熱水，還把人晾這里了。另一位婦女也數(shù)落說，彩峨從小就不跟我們這些老人打招呼，上了大學(xué)就更洋盤了，我從來就沒有看見她給過她媽媽一個笑臉，她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都是她媽一針一錢做繡品掙出來的，瞧她一副吊死鬼樣兒，一準嫁不出去。鄔大爺?shù)睦习閰s插話說，也許彩峨一離開我們鎮(zhèn)街就有笑臉了，要不這么標致的小伙子都追過來了！

小伙子的臉立馬如熟透了的西紅柿般緋紅。

正當小伙子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對這樣的場景時，彩峨?yún)s拎著醬油瓶，一臉高傲冷漠地從人群中穿了過去。大約走出去三五米距離的時候，彩峨突然扭過頭來對小伙子說，鎮(zhèn)東頭有家小旅館，樓下有家“權(quán)老二火鍋店”，你可以去那里住宿。

講完，彩峨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家的院子，還重重地掩上了木門。鄔大爺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按輩分，她得叫我爺呢，當年她爺跟我跑船，做我徒弟我都一天打他三次。說完拉著小伙子的胳膊說，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去我家吧，咱爺倆喝酒吃火鍋，擺擺龍門陣。

闞松林一時沒有了主意，只好跟在鄔大爺身后去了。

3

不知是爐火還是酒精的原因，這天晚上，小伙子在鄔大爺家圍著火爐吃川味火鍋喝散裝白酒，一老一少兩張臉都被逼得通紅。鄔大爺將袖子挽到了胳膊上面，將一只腳抬起來放到板凳上，舉著酒杯對小伙子講起了鎮(zhèn)街的幾百年歷史。在老伴上完第三盤小油菜紅薯粉條的時候，小伙子截住鄔大爺問，彩峨的父親是做啥的？你能給我講講彩峨一家人的事嗎？鄔大爺一仰脖子將杯中的酒飲了，瞇了眼睛說，我知道你憋不了多久就會問鄔彩峨的事，你鄔大爺是什么人？當年是在嘉陵江跑過船拉過纖的人，有酒有故事但絕對不扯人的家長里短。要想聽啊，敬你鄔大媽一杯酒，讓她給你講。

鄔大媽將端在手里的酒一口飲了，正要甩開腮幫子講彩峨的家事時，譚婆婆裏著一身涼風(fēng)沖了進來。譚婆婆表情夸張地對鄔大爺說，鄔大爺，論年齡論輩分這次你都得出面了，彩峨在家與她媽干起來了，彩峨砸了鍋碗，彩峨媽在家哭得昏天黑地，這女子怕是要瘋了呢！

鄔大爺盯著小伙子看了一眼，將已經(jīng)挑在筷子上的一塊萵筍重新放回油碟里，半轉(zhuǎn)過臉問譚婆婆，你咋知道人家打起來了？又去聽墻根了吧，我就討厭你們這些老婆娘整天東家長西家短地打探別人家的隱私，鎮(zhèn)街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一旦讓你知道了，全鎮(zhèn)街的人就全知道了。譚婆婆雙手一拍大腿說，這您可是真的冤枉我譚婆子了，我去蘇禿子家借蒸籠正好路過她們家，就聽見她們娘倆在吵吵，彩峨還罵她媽年輕時亂搞，她媽就砸了泡菜壇子和鍋，門口圍了好幾個人在聽呢，可熱鬧了。

聽譚婆婆這么一講，鄔大爺一臉氣憤地站起來說，這還了得，彩峨怕是要瘋了呢，十幾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也翻出來講，她媽做手工供她上大學(xué)容易嗎？我鄔大爺七十八歲了還第一次聽說有人往自己媽媽身上扣屎盆子呢，這事，我還真得管，得讓她鄔彩峨知道這鎮(zhèn)街上還有我鄔大爺活著。

4

鄔大爺家與彩峨家相距也就百多米路，中間隔了十幾家小店鋪。

細雨霏霏中，鎮(zhèn)街的路燈有些暗淡。鄔大爺就這樣吹著一嘴酒氣、昂著頭鼓著眼泡子出了門。鄔大爺身后跟著譚婆婆，譚婆婆身后是鄔大媽和闞松林，密密實實的細雨柔順地撫摸在他們的臉上。他們走到彩峨家門前時，彩峨家門外已經(jīng)圍了十幾個人，有人將耳朵貼在了緊閉的木門上，有人在互相咬耳朵竊竊私語，有人試圖摳開貼在門上的年畫從門縫向里面張望。鄔大爺一出現(xiàn)，圍觀的人群立即閃開了，彩峨家的吵鬧聲仍然清晰可聞。彩峨在屋里吼道，我就是心里陰暗，怎么地吧？我一回想起你和你相好的事，我這輩子就沒有打算原諒你，也沒有打算結(jié)婚。彩峨的媽媽樊翠花一邊哭泣一邊絮叨。

鄔大爺提了提神運了運氣，才伸出厚重的大手重重地敲擊了一陣門環(huán)，門就“嘎吱”一聲打開了。隨即，一大盆水從屋里潑了出來，將猝不及防的鄔大爺從頭到腳澆了個正著，其他被澆著了的人在驚呼聲中跳到了鎮(zhèn)街的中央，而鄔大爺卻如松樹般挺在門前，嘴里在不停地罵著，狗的，這是要翻天了，今晚必須得去祠堂點燈說事。

此時，端著粉紅色塑料洗腳盆的彩峨故作一臉驚訝的樣子，愣在了門口。鄔大媽在第一時間企圖沖進去與彩峨廝打，卻被鄔大爺手一揮擋在了身后。鄔大爺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水，嘴里“呸呸”了兩聲后，扯著有些嘶啞的嗓子不失威嚴地吼道，樊翠花，你給我滾出來，你生了這個有娘生沒娘教的女子，給老子潑了一頭洗腳水，你們今天不去跪祠堂不給我道歉，這事就沒有完！

當樊翠花一臉驚恐地從里屋走出來時，彩峨的表情已經(jīng)顯得非常平靜淡然。彩峨一把將樊翠花扯到了身后，身子拔得更直了些，表情嚴肅地向鄔大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鄔大爺，我不應(yīng)該把洗腳水往街上倒，更不應(yīng)該將水潑到您老人家身上，我這里給您道歉了，再說一聲對不起！鄔大爺梗了脖子吼道，狗的，一句道歉就能了結(jié)了嗎？這事我們?nèi)淌芏嗄炅?，在這鎮(zhèn)街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給過長輩們笑臉嗎？你喊過樊翠花一聲“媽”嗎？今晚還在家與你媽吵架，往你媽身上潑污水，我們得替天行道。我今晚就召集全體鄔姓人讓你跪祠堂，你不下跪，我們就上法院告你不孝敬老人。

此時的樊翠花表情很慌亂，眼睛紅腫著，臉上的淚水仍在唰唰地往下流淌。彩峨的臉上卻仍然平淡著，不緊不慢地問，鄔大爺，這我可要認真問問您了，我媽守寡快二十年了，您一個長輩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呆著，領(lǐng)著一群人跑我們家來聽孤兒寡母的墻根，傳出去不怕人笑話嗎？鄔大爺愣了一下，旋即提高了嗓門吼道，聽什么墻根？你鄔大爺是從解放前過來的人，見過國民黨，還給共產(chǎn)黨帶過路，當過纖夫開過小店，有人說過你鄔大爺閑話？若不是譚婆婆說你砸鍋摔碗罵你媽作風(fēng)不正派，我才懶得管你家破事呢！

鄔大爺吼完轉(zhuǎn)身尋譚婆婆作證時，譚婆婆早已閃得沒有了蹤影。鄔大爺罵道，狗的譚婆子，這會兒跑哪兒去了？

彩峨有些恍惚的眼神在搜尋譚婆婆時，似乎看見了站在街對面的闞松林。彩峨猶豫了一下，突然伸手挽過樊翠花的胳膊做出難得的笑容說，我媽最近胃不好，我做面條給她吃，她一會兒說辣椒放多了，一會兒講醬油放多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沒找到工作，心情不好，我娘倆吵幾句摔了幾個碗不犯法吧？誰家不吵架？誰家沒有發(fā)生過摔盤砸碗的事？現(xiàn)在電視手機網(wǎng)上到處是娛樂節(jié)目你們不看，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有意思嗎？倒是你們這愛聽墻根的習(xí)慣應(yīng)該改改了。

站在鄔大爺身后的蘇禿子插話說，譚婆婆可以作證，彩峨罵她媽與當年鎮(zhèn)街小學(xué)闞校長亂搞的事，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就因為這句話她媽才砸鍋摔碗的。

突然間，鄔大爺?shù)纳袂槿缤沽藲獾钠で蛟俅喂拿浧饋?，闞校長我認得的，這個人口碑好，沒有老婆，樊翠花死了老公重新嫁人，天經(jīng)地義。今天，彩峨必須當著大家的面給你媽和大家下跪道歉。

彩峨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卻很詭異的笑容，依然緊緊地挽著樊翠花的胳膊，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脆生生地喚了一聲“媽”，然后說，走，我們?nèi)?quán)老二家吃火鍋，他們愿意在這兒鬧就鬧吧，我們肚子還餓著呢！他們?nèi)绻麨槁爥Ω蛭覀兊狼噶耍译S時可以跟長輩們道歉。

樊翠花臉上的表情很詫異。

彩峨半拖半拉地拽著樊翠花穿過人群奔鎮(zhèn)街東頭的“權(quán)老二火鍋店”去了。

沒有了蹤影的譚婆婆此時不知從哪里又突然冒了出來，望著彩峨母女遠去的背影，嘴里在絮叨著，太陽還真他媽的從西邊出來了，我還第一次見娘倆這么親熱！狗的，是在演戲呢！

5

權(quán)老二家開的火鍋店門面不大，只擺了幾張火鍋桌。廳里顯得很清靜，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戀人在吃串串喝啤酒。

彩峨沒有要菜單，隨口無精打采地點了吃火鍋的幾樣涮菜，以素為主。樊翠花卻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對彩峨說，我胃疼，能不能來碗米飯加個雞蛋湯？彩峨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彎腰假裝系了鞋帶，抬頭高聲大嗓地對既是老板又是廚子的權(quán)老二說，權(quán)叔，給我媽來一碗稀飯一碟泡菜，蒸個雞蛋羹。另外，給我加一瓶歪脖郎酒。權(quán)老二說，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彩峨一笑值千金，今天第一次聽你喊我權(quán)叔，這酒和小菜我免費了。等權(quán)老二轉(zhuǎn)身離開，彩峨才壓低了聲音對樊翠花說，你裝也裝得開心點，那些剛才在我們家門外聽墻根的人就在門外，想看我們的熱鬧呢！

樊翠花抬眼看門外，果真剛才在家門外圍觀的人又跟到了“權(quán)老二火鍋店”，表情更復(fù)雜了。她低了頭嘆息著說，十幾年了，我一直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每到晚上，我總感覺有人在我們家門前晃動，這世界上最難的人可能要算寡婦了。

彩峨沒有理會樊翠花，自顧自地擰開歪脖郎酒瓶蓋，兩根指頭從盤子里撿起油炸花生米，直接對著酒瓶喝起了白酒。樊翠花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有些憐愛地說，女娃娃在外面喝酒不好。彩峨低著頭反駁說，我們寢室六個女生，四個喝白酒。樊翠花轉(zhuǎn)移話題問，今天來鎮(zhèn)上找你的小伙子是做啥的？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彩峨說，我不想與你討論任何事情，今天這頓飯后，以前什么樣子我們還什么樣子，我不想討論什么小伙子的事，他是來為我送畢業(yè)證的，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說完，彩峨從碗里挑起一根鵝腸，上上下下地在翻滾著紅油的火鍋里面涮起來，表情多少有些夸張做作。

闞松林就是這時候站到了彩峨吃火鍋的桌子邊上的。闞松林一臉嚴肅地說，我住在樓上，明天就回雨城了，參加公考的事，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這個機會對我們很重要。彩峨神情怪異地說，對我們很重要嗎？今晚你看見了我們鎮(zhèn)上的人和我們家的事，鄰居討厭我，我還不孝敬母親，你很失望吧？今晚的事，比學(xué)校戲劇社演的戲劇還有意思吧？

闞松林搖了搖頭沒有接話。樊翠花端詳了一陣闞松林，有些驚訝地問，怎么這么面熟？你來過我們鎮(zhèn)街嗎？闞松林身體微微向前一傾，有些靦腆地回答說，姨，我是第一次來這里，我與彩峨是校友，在學(xué)生會共過事。樊翠花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更多的慈祥和溫柔，順手扯過塑料凳子說，既然是同學(xué)，又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就坐下一起吃吧！彩峨突然提高了嗓門說，人家是從雨城來的，什么好東西沒吃過？讓人家回去早點休息！闞松林一臉尷尬地說，我在鄔大爺家吃了火鍋的，我要上樓休息了。

望著小伙子上樓的背影，樊翠花的眼神突然間迷離了，嘴里在自言自語地念叨，他太像一個人了，他的言行和走路姿勢都像。彩峨盯著母親看了一陣，又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門外的人，將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干凈，以熱情的語氣對權(quán)老二說，權(quán)叔，一百塊錢放桌上了，多少就這些。正在低頭修燃氣爐的權(quán)老二扔了手里的工具，走過來說，夠了夠了，你喊這聲權(quán)叔我就應(yīng)該給你免單。彩峨以少有的調(diào)皮語氣說，那我今后每次來吃火鍋都多喊您幾聲權(quán)叔。權(quán)老二很開心地說，誰說我們彩峨是不理人的冷美女啊，笑起來更好看。哎，對了，你媽的蒸雞蛋羹還沒有上呢！

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彩峨扭回頭說，欠著，下次來吃。

6

這天晚上，彩峨家被盜了。

彩峨家的門環(huán)有些生銹，木門微微張開著。樊翠花驚訝地問彩峨，你出門時沒有關(guān)門嗎？彩峨回應(yīng)道，你走在后面，我怎么知道你沒有關(guān)門？樊翠花一連串地喋喋不休，完了完了完了，家里遭賊偷了！彩峨沒有理會，進門后用腳后跟將門碰上，嘴里發(fā)出一聲冷笑說，這鎮(zhèn)街多年沒聽說有人被盜了，哪有那么不長眼睛的賊呀？專找最窮的人家偷。

樊翠花開了燈，在屋里環(huán)視一圈后指著地上說，你看這大腳鞋印，泥還濕著呢，一定是遭賊偷了。彩峨冷言冷語地譏諷說，我困了，要睡覺了，你那相好的也多年沒有露面了，你抓緊清點下你的金銀細軟還在不在。

天很冷，是南方那種特有的潮濕陰冷。彩峨將旅游鞋脫了，踢到一邊，不洗臉不洗腳便鉆進被窩里打開了手機。闞松林在手機上留了好幾條信息，希望彩峨吃完飯能陪他在小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又問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好看的風(fēng)景，還講了一些關(guān)于公考的事情，彩峨想了想，沒有回復(fù)。瞪著天花板發(fā)了一會兒呆，她便開始玩一款日本人開發(fā)的游戲，這游戲著實讓她上癮，以至樊翠花在她床前站了足足半分鐘她也沒有覺察到。

樊翠花鼓足勇氣打破寧靜說，家里真的被盜了，我床下的舊皮箱不在了。彩峨將手機往枕邊一扔，將身體坐直了問，丟了房產(chǎn)證還是存款？我生下來就沒有見過我們家有金銀首飾，這世界上還真有不長眼的小偷？竟然偷這鹿渡鎮(zhèn)最窮的人家。樊翠花搖了搖頭沒有接話，猶豫了一陣，一臉眼淚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彩峨房間。

彩峨一下子沒有了玩手機的心情，往事瞬間擠滿了腦子，揮之不去。這一晚上，無論數(shù)豬數(shù)馬數(shù)牛羊，彩峨眼睛閉著卻咋也睡不著。

7

彩峨六歲那年，父親就走了。

父親走的那天，天空如同被人捅成了漏斗，雨一直下個不停，下了一天一夜，河里的水將整個河道及鎮(zhèn)街都灌滿了。樊翠花一邊從屋里向高處搬糧食和臥具，一邊一臉焦灼地對彩峨念叨，你爸爸應(yīng)該回來了，他們學(xué)校在一片洼地上，不知道咋還不回來。

這天，彩峨一直抱著她唯一的毛絨玩具坐在門檻上等待父親歸來。洪水漫過了門檻又從門檻上退了回去，大雨什么時候停歇的，她渾然不知。

從那天開始，彩峨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經(jīng)常將她架到脖子上“飛翔”的父親。后來聽鄰居講，彩峨父親的尸體是三天后在下游的閬中找到的，尸體被河水浸泡得已經(jīng)腐爛變形，慘不忍睹。從那天開始，彩峨不是讀書寫作業(yè)，就是抱著那個毛絨玩具坐在門檻上發(fā)呆，沒了話語也沒了笑容還沒有了小伙伴。直到兩年以后的某一天，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彩峨踹開家里的門直奔餐桌端起水杯準備喝水時，眼前的一幕將彩峨的小心臟擊碎了，學(xué)校的闞校長與母親樊翠花肩膀并著肩膀坐在床頭，闞校長的一只手停留在樊翠花的肩膀上。見彩峨進了屋，樊翠花立馬神情慌亂地站起來抹著眼淚對彩峨解釋說，你們闞校長是來家訪的。

彩峨瞪著眼睛在媽媽和闞校長臉上掃了一遍，扔下手里的茶缸便沖出了門。彩峨失蹤了。樊翠花和老師在鎮(zhèn)街尋了一下午也沒尋著。天快黑透時，鄔大爺?shù)睦习椴盘嵝颜f，彩峨心重，她會不會去了她爹的墳地呀？

彩峨果然就在她爸爸的墳前躺著，竟然睡著了，鼻涕和眼淚都掛在粉嘟嘟的小臉上。樊翠花一把將彩峨緊緊攬在懷里，一邊哭泣一邊解釋說，小祖宗，你是誤會了媽呀，闞校長和你爸過去是好朋友，他只是趁著家訪來安慰我的，我們之間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彩峨用手背將眼淚抹了，從樊翠花懷里掙脫出來，頭也不回地沿著來時的茅草小路跑去了。

這以后的十幾年，彩峨對樊翠花一直冷眼相待。無論樊翠花付出多少笑容和艱辛，彩峨都沒有給過她笑臉。即使闞校長年底從鎮(zhèn)街小學(xué)調(diào)走了，彩峨也沒能原諒樊翠花。直到彩峨上高中的前一天晚上，樊翠花將一口鋁鍋從門里踢到了門外，彩峨才發(fā)出了一長串冷笑，你生什么氣?。咳绻悴煌馕胰タh城上中學(xué)，我就去廣東打工，我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樊翠花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才三十幾歲，我是女人，你今后也要做女人當媽的。我再告訴你一次，我與你們闞校長是清白的，我從沒有讓他碰過我。早知你這么擰，我還不如跟了你們闞校長，反正他老婆也死了。彩峨仍然一臉冷漠地說，我講過你們不清白嗎？你咋不跟了你的闞校長去呢？

8

彩峨早早就醒了，是被一場噩夢驚醒的。闞校長仍然和樊翠花肩并肩坐在床頭，爸爸穿著一身破爛衣服站在門口的雨水里……醒來時，彩峨身上的內(nèi)衣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

油漆斑駁的餐桌上沒有往常的稀飯也沒有咸菜，只有一張紙條：彩峨，你自己想辦法吃飯，我去找那只箱子。彩峨冷笑一聲，站在門前發(fā)了一陣愣，才拿定主意去找住在權(quán)老二家的校友闞松林，嘴里順便塞了一塊前幾天吃剩下的饅頭。

天已經(jīng)晴了，鎮(zhèn)街的小商小販和觀光的人多了起來。彩峨光腳穿了人字拖鞋走在街上，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已經(jīng)買了菜的譚婆婆遠遠地望見了彩峨，便與正坐在門前擇香菜的鄔大媽說，昨天變天了，明明大家都聽見了彩峨與她媽對罵的聲音，突然間又挎著她媽的胳膊去了權(quán)老二家吃火鍋，這可是鎮(zhèn)街上的第一大新聞。鄔大媽嘴角抽了抽說，說不好是在演戲給我們看呢，鑼鼓镲鈸全上了，搞得“齊咕隆咚嗆”，回到家還不是把臉拉得跟褲腰似的？倒是昨天來找她的小伙子，長得很像一個人。譚婆婆問，長得像誰？我咋沒看出來？鄔大媽說，又高又白戴個眼鏡，可文靜了，很像當年鎮(zhèn)街小學(xué)從雨城來的闞校長，鄔老倌請小伙子吃了頓火鍋，一出手就給了二百塊錢還不讓找零頭。譚婆婆一拍大腿說，那一定就是那闞校長的兒子了，我得跟著去看看，彩峨是不是去找那小伙子呀？

譚婆婆拎了蔬菜向鎮(zhèn)東頭權(quán)老二家走去時，彩峨已經(jīng)與權(quán)老二搭上了話。權(quán)老二嘴里叼著香煙，正在低頭收拾用白堿泡發(fā)的毛肚，說，小伙子坐早班車回雨城去了，剛走十多分鐘，給你留了一封信在柜臺上。

彩峨就自己從柜臺上取來信讀了。所謂信，也就是一張便條。便條上的字如同爬行的蚯蚓，怎么也與闞松林的帥氣聯(lián)系不起來。闞松林的紙條上說：在學(xué)校里你冷漠我，我理解，從雨城追到鹿渡來，你還是那么冷漠，如同這里的天氣，如同你與你媽媽在一起的神情。我從小就沒有媽媽，如果我有，我一定給她一百度的溫暖，如同這鎮(zhèn)街上鄔大爺家的火鍋。公招考試是大事，我等你的好消息。

彩峨將信讀了兩遍，表情更復(fù)雜凝重。猶豫了一陣，才將信折疊起來放進褲兜里。剛出門，卻與譚婆婆險些撞個正著。彩峨蹲下替譚婆婆拎起菜籃筐，冷冷地盯了婆婆一眼，便目不斜視地向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譚婆婆對權(quán)老二嘮叨說，眼睛長尻子上了，每天走路眼睛都望著天。是來找雨城來的小伙子的吧？看著不吭不哈，外面還有人了呢！權(quán)老二將清洗過毛肚的污水“嘩”一聲倒進塑料桶里，頭也不抬地說，關(guān)你屁事，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也不怕累著你的舌頭。譚婆婆回嘴說，論輩分，你得叫我姨呢，咋講話這么沒有禮貌？

9

彩峨家的門半掩著。

彩峨回到家里，一下子被眼前的場景嚇著了。樊翠花雙腿跪在地上，滿臉眼淚，正盯著舊皮箱里發(fā)黃的書信和照片出神。彩峨似乎明白了媽媽在家里被盜后失魂落魄的原因了。彩峨將雙手抱在胸前，冷言冷語地沖著樊翠花問，皮箱從哪找回來的？是那個男人寫給你的情書吧？沒想到你還這么浪漫，我可以看看你的信嗎？樊翠花猛地一下子轉(zhuǎn)過頭來，眼睛里充斥著憤怒和慌張，如同咆哮的獅子般吼道，這是我找了整整一條街才從汽車站的垃圾箱里找回來的，雖然里面的錢沒有了，但這些信還在。彩峨也提高了聲音吼道，是我爸沒死之前你們就勾搭到一起了嗎？是你們這些年一直背著我在一起鬼混嗎？一想到當年你們坐在床頭曖昧的樣子，我就惡心。

樊翠花突然間就一動不動了，雙眼呆滯地盯著彩峨說，我原本是要把這些信帶到墳?zāi)估锶サ?，既然你這十幾年一直為這事仇恨著我，想看你就看吧，在你面前我不想隱瞞什么，也沒有什么值得隱瞞的。說完，樊翠花抽出一封遞給彩峨說，這是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但這些信都是你爸爸死去一年后才寫給我的。想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嗎，他是因為帶新來的體育老師去爬松林山，回來時遇到洪水淹死的，下游的人將他倆打撈起來時，他們還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本來我打算一輩子不對你講這些破事，那個體育老師已經(jīng)懷了你爸爸的孩子。

彩峨被樊翠花的話擊打得腦袋里瞬間一片空白。

樊翠花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有氣無力地回憶說，埋你爸爸時，我沒有帶你去是怕你受到傷害。在這鎮(zhèn)街上，我一家一戶地告訴大家，任何人不準把你父親的丑事告訴你，他們都答應(yīng)了，這些年也都做到了，我很感謝這個鎮(zhèn)上的人，是他們?yōu)槲冶Ｊ亓诉@個秘密，而你卻一直要揭開這個傷疤。辦完這些事的當天下午，我在鎮(zhèn)街前的龍?zhí)蹲犹撕?，是闞校長將我救上岸的，是他安慰我，給了我活下來的勇氣。

彩峨搖搖頭，將信將疑地從樊翠花手中接過信來，坐在地上開始一封一封地讀這一皮箱書信。樊翠花仍然跪在地上盯著皮箱愣神。

太陽從窗戶里照射進來，又漸漸變暗，沒有人能聽見時間流淌的聲音，鎮(zhèn)街的嘈雜似乎與彩峨的家成為了兩個世界。猛然間，彩峨伸出雙手，緊緊地將樊翠花攬進了懷里，一字一句地說，媽媽，走，我們?nèi)ビ瓿?，我們現(xiàn)在就去雨城。樊翠花搖搖頭嘆息一聲說，一切都來不及了，早晨我追到長途汽車站見了他兒子，闞校長得了癌癥，晚期，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了。

彩峨堅定地說，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雨城，就為了他給你寫的這些信，就為了他的堅守。樊翠花搖搖頭說，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讓你陪著我在鎮(zhèn)街上來回走三趟，當著眾人的面多喊我?guī)咨ぷ印皨尅薄?/p>

彩峨一把將樊翠花從地上拽起來，以命令的口吻對樊翠花說，我們先吃飯，然后去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再然后我陪你去雨城。至于這鎮(zhèn)街上的人，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怎么做閨女的。

10

雨城也飄著雨，密密實實的，輕輕撫摸著每個來雨城和在雨城定居的人。與鹿渡不同的是，雨城有很多很大的高樓，滿街都是車和廣告，還有更多的酒店和人。彩峨買了兩把當?shù)厝俗约汉挠陚?，藍色的給了媽媽樊翠花，紅色的自己撐著。

彩峨和樊翠花如同姊妹般，撐著鮮艷的傘，行走在雨城街頭，臉上充滿了好奇和幸福。

彩峨主動打電話給闞松林要了定位。闞松林很吃驚地問彩峨是不是來了雨城，需不需要去接。彩峨一反常態(tài)地溫柔，天冷，你準備好開水，我們就到了！記住，先別告訴你爸我們來了雨城的事。

彩峨將手機的定位功能打開，踩著雨城街道上的泥水，僅僅二十分鐘就到了闞松林家住的老街。

闞松林家住的是老舊平房，院子不大但很規(guī)整。彩峨和樊翠花出現(xiàn)時，闞校長正坐在輪椅上用剪刀修理花草。闞校長將眼鏡摘下來，已經(jīng)失神的眼睛在樊翠花的臉上盯了很久，嘴角抽抽了幾次。樊翠花沒有講話，闞校長也沒有講話。樊翠花慢慢地走近闞校長的輪椅時，闞校長手里的剪刀“咣”一聲掉在了地上。

樊翠花順手取過一張小木凳，如同溫順的小貓一般坐在闞校長的輪椅旁邊。闞校長伸出左手撫摸著樊翠花的頭說，十六年零十一天沒有見面了，你也快五十了。樊翠花沒有答話，而是將頭靠在了闞校長的腿上，眼淚順著臉頰流淌著。闞校長盯著彩峨說，彩峨二十三了，還在記恨我吧？知道嗎？當年就是你仇恨的眼神讓我退卻了，我一個人逃離了鹿渡鎮(zhèn)小學(xué)，我至今都不敢回想你的眼神。彩峨有些愧疚地笑著，搖搖頭沒有答話，而是很自然地從闞松林手中接過一杯白開水喝了，很爽朗地對闞松林說，雨城滿街都是香辣豬蹄的廣告，你現(xiàn)在就帶我去吃。

闞松林和彩峨說笑著離開了院子。

闞校長說，我最多還有一年半的時間。

樊翠花說，我把這些年你寄給我的信都帶來了，我們?nèi)ツ阈胖卸啻翁岬降牡境前桑?/p>

闞校長說，其實，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這不是讓彩峨恨上加恨嗎？樊翠花說，我想明白了，她認不認我這個媽我們明天都要出發(fā)！

11

三天之后，彩峨收到了樊翠花發(fā)來的視頻。彩峨在鎮(zhèn)街上攔住鄔大爺一臉燦爛地炫耀說，我媽去稻城旅游了，一個美麗的地方。您也應(yīng)該帶鄔婆婆去轉(zhuǎn)轉(zhuǎn)。說完，彩峨打開手機向鄔大爺和鄔婆婆展示了媽媽發(fā)來的視頻。稻城曠野的木樓前，樊翠花依靠在闞校長的輪椅上，臉上綻放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這些天，彩峨將家里的衣服被褥全洗了個遍。

下午，彩峨在街頭攔住譚婆婆，一臉喜悅地放了樊翠花和闞校長在稻城的視頻。

又一天早晨，彩峨背著雙肩包拉著拉桿箱出現(xiàn)在權(quán)老二家的小店里，將一串鑰匙遞給權(quán)老二說，如果我媽回來了，麻煩您把鑰匙給她，我把家里的門鎖換了。權(quán)老二問，你這是要去哪里？彩峨調(diào)皮地說，一個月后回來告訴您。

責(zé)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