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浩
色,是特指油畫之色彩。
油畫從誕生伊始,在兩個方向上窮盡著人們的追求:造型、色彩。
立平這些年的收獲,在色彩上。
他找到了獨特的色彩語言,或者說他在色彩語言中找到了獨特的突破。
在隨類賦彩的自然主義和因情賦彩的表現(xiàn)主義之間,立平找到了他個人的落腳點。
在油畫史上,色彩的擴張到了后期印象主義,走到了巔峰。所有在這條路徑上攀爬的畫家,都是他們的傳人。
立平的色彩語言屬于凡·高系統(tǒng),我下面的每一次描述,其實也是對張立平以及此類畫家的總體描述。
塞尚是以色轉(zhuǎn)型的,塞尚畫面的色彩是跟隨著他對于造型的全新認識而“貼合”上去的。高更的色彩穿過神秘主義的標牌實則完成著詩化敘事,這三個人里,他有相對更強的文學敘事特征。
凡·高則是走向極致的精神敘事,但是完成這個敘事的前提是要完成對色彩對比的最飽和度的呈現(xiàn),以及對色彩對比的最緊張關(guān)系的呈現(xiàn)。
最飽和度和最緊張關(guān)系是要以畫家能夠掌控色彩的最強對比并將它配置在同一平面,保持一個平面間的色的銳度的同時協(xié)調(diào)成畫。
這是兩種完全相反的力量,色彩的最大限度對比撐開人類色感官的極限,使觀看情感極度銳化,銳化后的情感在為相反走向的色相提供了沖突的同時,畫面呈現(xiàn)出令人不適的強刺激感,那些中間的補色悠然介入,彌補這畫面中缺席的色彩,像是強悍對比色之間的橋,像樂章中兩個不同主題間的延綿展開部。
構(gòu)造最強對比并找到中間的橋,對這看似相反的構(gòu)造能力的綜合使用是此類畫家的絕技。
以此最強對比色帶出了畫家心中最撕裂的、最撕扯的情感,以對比的最炫目的程度揭示了人類對于平面視覺上的“色情”(色彩賦予的情感)的最大的感受性。
凡·高畫面的色彩以及色彩之間的對比關(guān)系,并沒有像德國表現(xiàn)主義那樣被賦予一個要表達精神意指的原旨,他只是將色彩的對比拉到了最大化,至于說這些筆觸的排列代表了人精神深處的顫栗,代表了整個人類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的那種無盡欣喜與無盡癲狂,以及由此欣喜癲狂導致出的無盡絢爛,這些都不是凡·高的本意,因為凡·高分明看見了這些色彩,他那些因為神經(jīng)過度敏感所捕捉到的別人無法發(fā)現(xiàn)的色彩被他自己畫了出來,如此而已。
立平中國式地再現(xiàn)了凡·高的色彩語境,但是,就像京劇和歌劇的區(qū)別一樣,中國的歌聲一定是被重重壓抑的,甚至用和俗世語義相悖的方式去歌詠那絕世的詠嘆,就像是余叔巖那孤高蓋世的喉下音,那聲音分明是被閹割后的人的聲音,但卻用武夫高蹈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生命的臺口,而這高蹈卻因壓抑后的抒發(fā)被反述成雄姿。
一方被壓抑后掩映成姿,一方是極盡燃燒生命的烈焰。
那燃燒中的塞尚在油畫的汪洋中,指出了堅實陸地之所在;那燃燒中的高更,為這陸地上開出綴滿大西洋風情的野花;那燃燒中的凡·高,把這一切再次點燃。
而這三人,各自孤單。
遠遠望去,他們在19世紀的汪洋中,在最后的斜陽里,是三只孤單的船。
船,汪洋中的一方陸地,以一方陸地面對洶涌的汪洋。
船與目的地之間的路,隱喻著我們看似長久的人生;而船與目的地之間,又是不可見底的漂流。我們在凝視船的時刻,是目睹他人一生飄零的那時,又是自視自我一生孤單的此刻。
立平作畫的題材,從大學時期的草原、羊、蒙古人,到后來的山、村莊、樹,而最終,一切合并,凝聚在這一艘“船”里。
畫船的人,不論心中是否有一方凈土,都始終浸泡在孤單與飄零中。而那孤單與飄零,是畫家的標識,可以觀看,卻不能走進,而我試圖走進立平世界的深處,踏勘出他創(chuàng)造的秘密。
畫船的立平,來自克什克騰大草原。
克什克騰,蒙語的原音近似“可期可待”?!翱善凇?,就是歷來翻譯中的“怯薛”,他們是成吉思汗永遠獲勝績的禁衛(wèi)軍。這方水土,按理就是“怯薛軍”后裔的居住之地。
按照約定俗成的說法,克什克騰大草原是花的海洋。的確如此,這里繁花似錦,各種不知名的野花和如星的小草在明艷的草原上閃耀。
在那似錦的繁花、如星的小草間藏著蒙古民族核心部分的核心秘密。
那是集合著對王的忠誠、對條令的恪守、對命令的從未置疑的殺伐果斷,那是艷陽下的勇敢和對于遼闊遠方初心的世代守護。
草原代表著遼闊的遠方,即便牧人置于危險之間,也因為他能夠腳踩著代表遠方的大地,以這片陸地上最高聳的一個身姿,去面對未知的風暴。而在海洋,則體現(xiàn)出人在洶涌的大自然前那種渺小的無力感,即便是一個最強壯的人,在被大海吞沒、被海水窒息的時候,他仍然是那般地脆弱。
張立平 《野菊》 布面油畫 80cm×60cm 2018年
脆弱而且死無葬地,他將葬身于一個他人永不知道的海域,他將葬身在他人無法察覺的他鄉(xiāng),而這是所有人對于“他鄉(xiāng)”這個詞的感受之外的那個真正的他鄉(xiāng),因此航海的罹難者是悲慘的,而在草原上倒下的身軀則似乎先天帶有光明的屬性。
出生在草原的立平此刻委身于海,搖籃在馬背的立平此刻寄情于船。
船代表著短暫的美麗,代表著短暫美麗背后蘊藏著的無盡兇險;她在岸邊那瞬間的閃耀的背后是長久的漂流;她在岸邊呈現(xiàn)的安詳與美麗的背后是孤單、飄零與無依無靠,以及以上這一切作為前置詞后生命的所有危險中的不確定性。
所以畫船的人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海洋性氣候的孤單,而這個孤單,他又不能通過紅塵中的言說來盡述,所以只能把她畫成一艘又一艘、一架又一架、一只又一只或破碎或散碎的閃爍的船。
游牧人立平畫的船卻極盡妖嬈。
立平的新作中,我最喜歡那幅《船與網(wǎng)》,而我的著眼點,恰好在那一張網(wǎng)。
網(wǎng),和船相關(guān)的形象,和船相反的意象。
張立平 《初夏的沙西》 布面油畫 200cm×190cm 2019年
船代表著駛向遠方,網(wǎng)代表著收歸此處。
船展開著無盡的未來,網(wǎng)標示著有限的困鎖。
畫面攤散著幾欄桅桿,每一欄都仿佛是書法的某種筆畫。深淺有致,那是墨跡暈散開以后的效果,中國的筆意往深里走,油畫的畫面往四面擴張,立平力圖以層次的疊加使油畫的畫面往深度里走,這個努力更是為了在彰顯空間的藝術(shù)的同時添加進時間的痕跡。力透紙背是這個追求,當代以意象式畫法見長的中國油畫家都有這個追求。
這是要將平面深度化的努力,它真正的內(nèi)核是讓觀看者在觀看時感受到時間的延展。
紅藍對比的主基調(diào)預(yù)示著某種明確照耀下的撕裂,在藍色里添加了翠綠和粉綠,紅色也被增補進很多藍系列中沉靜的色相,這樣有綠色相的湖藍、鈷藍和有酞菁藍色相的紅,在暗通款曲卻細若游絲的橋的溝通下,各自在穿插中高歌,顯示著和對方迥然不同的身份,而她們又在閃爍著呈現(xiàn)著對方。間或用那些淡紫色作為其中的補色,是顏色呈現(xiàn)神秘對比的所在。
畫面原本是完整的,而最不完整的或者給畫面起到破壞效果的恰恰是前面的這張網(wǎng),而恰恰是這個破損、破壞的網(wǎng)才是這個畫面的核心語意。
首先,色相是脫離對比主基調(diào)的深草綠,而它的形制又是破損和散碎的,完整的畫面因為中心的殘碎與色相的生硬,呈現(xiàn)出與此類繪畫強調(diào)的和諧相反的語境。
立平卻在此處將這張網(wǎng)置于畫面的正中心,那隱隱就是他逃不開的羈絆,是他難割難舍的繩索,是他血肉相連的搖籃,同時也是他揮之不去的捆扎。
那是他庸常的出身和隨遇而安的處事原則所制造的低矮屋檐,是他的才華得到充分燒灼所架起的飛翔姿態(tài)之間的撕裂。
那是不得不直面的生命中的破碎,是不得不逃離卻永無法逃離的生命中的捆扎
畫者試圖用他成熟的技巧修補這個畫面的殘破中心,然而未果,于是這張網(wǎng)就這般地停留在原本的完整中,用它的無所不在破壞著一貫的優(yōu)雅,于是,捆扎……
捆扎就捆扎吧,在當下這個世道,在當下這個語境,何人不被捆扎,何人不受羈絆,但,那炫目的高蹈就是在被層層的捆扎、重重的羈絆后,用那悠遠深摯的喉下音,發(fā)出那孤高蓋世的絕響。
這壓抑的絕響,被立平用書寫的手法,重重地寫。
寫,充滿著主體性的一個動作。
張立平現(xiàn)在的繪畫手法,是他再現(xiàn)即興寫生的過程的手法。
寫生,是畫者相逢風景時瞬間的心靈記錄,是瞬間的美學心電圖。
由于它沒有經(jīng)過事后的諸如理性、知識對畫面的覆蓋,所以它是畫者和自然在高度對峙,在對峙中達到凝視,在凝視中產(chǎn)生思索高潮,電光火石的剎那間的心動的精準記錄。
這種準確是畫家經(jīng)過修養(yǎng),在自然物態(tài)前的本能反應(yīng),本能性越強,在某種意義上畫面越草率,但同時越真摯。
實際上,立平也在他的巨幅創(chuàng)作中努力地回溯他和自然相遇的瞬間狀態(tài)。
立平是擁有強大的畫面控制力的畫家,他珍貴的地方,恰好是他放棄了可以使畫面擁有更高“賣點”的控制力,將即興的完整與不完整努力全部再現(xiàn)。
他用最完整甚至最完美的方式保留了即興,包括保留了即興中所必定有的不完整與不完美,并保留即興的悸動與靈妙。
寫,又和書法關(guān)聯(lián)。
立平的筆法有“因色賦形”的意味,這個方式源自恩師妥木斯:當畫面需要這個色,而所需要的色要以人的審美在此刻的畫面所期待的型來呈現(xiàn),此刻造型完全等候色彩的指尖時,立平就擁有了這個能力,他的某些色塊和色線的形狀的呈現(xiàn)完全按照此畫面對此色彩的需求而特設(shè),這就是因色賦形。
而描繪這些形狀時立平使用的是書法用筆,這就使得畫面具有與德國表現(xiàn)主義不同的情趣。通常意義上,在油畫中,單個的筆畫是無意義的,而中國的單個元素是絕對要被賦予意義的,這是中國點式線性結(jié)構(gòu)的審美所獨有的,而這一筆書法卻因油畫技法和材料的性質(zhì)而擁有中國書法無法拓展的向外的空間厚度。
這所有的書寫,被立平運用得無比灑脫,因為立平的心懷比旁人多出一杯酒。
酒,一直是很多藝術(shù)家賴以創(chuàng)造的核心物質(zhì)。
促使立平形成自己風格的創(chuàng)作手法:松散的德國表現(xiàn)主義與迷醉的后期印象主義。
他的畫面是無意識的散淡,是純真的散,和德國表現(xiàn)主義“追求”的畫面的散碎不同,表現(xiàn)主義的散碎要隱喻人類精神世界的沉淪,而東方式的散開是作為文人(文化了的人)的自我獨立于紅塵外的逃逸。
張立平 《鳳尾竹》 布面油畫 100cm×80cm 2019年
立平介于兩者之間,他因喜歡飲酒而在身體的形態(tài)學上完成了逃離,也無意間逃離了那些當代中國人與生俱來的壓迫。而從外觀上看,立平是一介順民,醒著的他順應(yīng)著一切或大或小的法規(guī)法則,只是在心底呢喃著對這些規(guī)則的蔑視。而這一切,他借酒脫形,借著酒的力量,從身體的語義上完成著反叛,而更深的反叛則在他畫面的深處若隱若現(xiàn)。
立平大量的精神深處的深度張力,實際上被他隱藏起來。而他借助畫面在訴說著他人不可察覺的身心,那是他對整個世界的渴望與抱負,那是他對整個世界的祈求與凌駕。
現(xiàn)實生活中的立平是一個謙和的甚至顯得唯唯諾諾的老好人,而他所有的萬丈雄心,他的兇強霸氣,他的源自“怯薛”的殺伐決斷的勇敢,都被他在日常中隱藏起來,抒發(fā)在畫面深處。
隱藏得越深,抒發(fā)起來就越絢爛;表面越謙和,畫面就越飛揚;表面越規(guī)矩,畫面就越恣意縱橫;立平的畫面與生活中的他看似是相反的,但與內(nèi)心深處的他是高度契合的,看不到這一點就不知道立平創(chuàng)造的奧秘,看不到這一點就不懂立平畫面深度的東西。
每一個藝術(shù)家就是一個殺手,他們殺斷他們的過往,殺出一條通往精神深處的血路,并且以殺伐決斷的勇敢誘使他人進入自己的軌道。
而這軌道,所呈現(xiàn)的是立平無與倫比的對顏色的把控。
他的利刃閃耀著顏色。
張立平 《詔安石島》 布面油畫 100cm×160cm 2019年
張立平 《嶼頭村小船》 布面油畫 80cm×120cm 2019年
張立平 《桅桿》 布面油畫 80cm×120cm 2019年
張立平 《沙西船岸》 布面油畫 80cm×120cm 2019年
張立平 《嶼頭村小船》 布面油畫 80cm×120cm 2019年
張立平 《湖邊的鳳尾竹》 布面油畫 100cm×100cm 2019年
張立平 《橋》 布面油畫 80cm×100cm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