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馬金蓮
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權且稱她女一號吧。如果再簡潔點,叫女一也未嘗不可。女一到達賓館門口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空中飄著細碎的雪。她舒一口氣,抖抖圍巾上的雪粒子,跺了跺腳上并未沾上多少的雪泥,直起腰走向前臺。
登記很順利,她遞上身份證,服務員核對后就通過了。她看到服務員面前有個冊子,上頭有本次會議通知回執(zhí),回執(zhí)單上打印著參會名單。她要住的房間后面打著兩個人名,其中一個就是她。服務員在她的名字下面打了個勾。另一個名字后面空著。拿了房卡上樓的時候,她心里有一點模糊的期待,但愿同房間那個參會者不要來住。
打開房門第一件事是拉上窗簾。合紗簾時她望了望外頭。天完全黑下來了,窗外是個種滿草木的花園,此刻花園被黑暗覆蓋,只有遠處一座樓房的路燈射出的光幕在夜空里綿延出一點亮色。借著那亮色看過去,雜雪在亂亂地飛,雪似乎下大了。她有點歡喜,不來了,女二號肯定不來了,都已經(jīng)這個點了,再說雪下得這么大。
她完全放松下來,開始拆卸全副武裝的自己。大棉外套,圍巾,打底褲,鐵箍一樣在腳上套了一天的高靴子,微微發(fā)臭的厚襪子,還有緊箍咒一樣勒在胸脯上的乳罩。她一邊解脫,一邊感受隨著一步一步的松懈而襲來的松弛與舒暢。
衣物,大包,小包,手機,保溫杯,一本書,隨手全堆在門口第一張床上。換上一次性拖鞋,進廁所解個手。洗手的時候記起大包里還壓著明天會議的正裝——現(xiàn)在開會都這樣,動輒要求著正裝——她便帶上了。一套黑色西服,疊了裝在塑料袋里,然后和睡衣、枕巾、梳洗用品都塞在一個大包里。一路上西服難免受到擠壓,這會兒掛出來,用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小的化妝水空瓶,給壓皺的地方噴灑一點水,等明天自然晾干了,褶皺也就平順了。
折騰完這些,人也累了。先燒半壺自來水,開了后,端著壺前后晃動,讓開水把壺的內(nèi)膽全部燙到,又趁著滾燙沖洗梳洗臺上的一個玻璃杯,準備刷牙時用。將剩下的一點熱水沿著馬桶蓋沖洗一圈,然后一邊關了燈,一邊查看了一圈衛(wèi)生間的四處墻壁。從網(wǎng)上看來的入住賓館須知說了,進屋后第一件事是關燈四處查看,以防被人暗裝攝像頭進行偷拍。她這個人平時就言行嚴謹,外出就更加注意,所以就算被偷拍了也沒什么。她還是看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有疑似傳說中的針孔攝像頭存在,這才完全安心了。對于她來說,這一系列的過程,其實也是初進一間屋子,跟這個房屋的一個磨合。是從陌生到熟悉,到完全接受的過程。也是為今晚的閱讀和睡覺,以及在這里度過的這個夜晚的一個良好氛圍的營造。
倒了杯開水,又把電視和網(wǎng)絡盒子都關了,把臺燈挪到床頭柜上,關了所有多余的燈,只打開臺燈,上了靠窗那張床,開始舒舒服服看書。
前面忙碌那么長時間,其實只為營造一種利于閱讀的氣氛,可面對書的時候,還是不能完全靜下心來。似乎耳邊有雪在簌簌地落。窗玻璃厚,不可能聽得見雪聲。是心神不能寧靜吧。又下地,把裝過拖鞋的塑料袋撿起來放進垃圾桶,反鎖上門,試著拉了幾下,插銷結實,確保安全。這才覺得心里踏實了。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p>
《雙城記》已經(jīng)讀到后半部了,但時不時的,這句話就冒上來,像一個固執(zhí)的聲音在她耳邊念叨。有時聲音拖得十分綿長,似乎是一個嘗盡了人間滄桑的老頭子在喟嘆,有時又語速飛快堅硬,像一個高冷的人在不帶絲毫情感地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忿。
她多次試著在文中尋找這句話的明顯注腳和證據(jù),但感覺總也找不到。越找不到就越想找到。在這執(zhí)著的尋找過程中,似乎增添了閱讀的趣味。這也是她多年來堅持閱讀名著的主要原因。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一個怎樣的人,而是因為我喜歡與你在一起時的感覺?!?/p>
她停下閱讀,回味著文字。
“吱兒——”門叫了一聲。
是磁卡刷過門鎖,磁性感應發(fā)出的特有聲響。她豎起了耳朵。有人開門?
門鎖哐啷一響。門被里面反鎖的鏈子絆住了。
鎖鏈嘩啦啦啦響。的確有人要進來了。
她下床去開門。
一個女的,裹著一團寒冷,和大片雪花撲了進來。
你也開會的?女一號下意識地問。
對方似乎一愣。廊燈昏暗,看不清她的長相和表情。女一卻已經(jīng)確定她就是來開會的,并且是住在這間屋子里的那位遲來者。她沒時間細看,趕緊回身去清理床上的凌亂。還好只動了一張床上的被褥,她把門口床上的衣服、包、雜物全搬到羅圈形的座椅上,賠一個笑給對方,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對方走進光亮處,說,遲了——呵——雪太大了!
對方咕噥完開始解除武裝。
女一心里有微微的不快。似乎自己的一種利益被他人侵犯了,但是又沒法維權,只能看著床走神。精心營造的一個人的氛圍,就這樣明顯被打破了,這破碎一出現(xiàn)就是一個缺口,再也難以彌合。她整理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折疊,連內(nèi)衣也不放過,進行得很仔細。她知道自己在外人面前那種力求整潔簡單、不打擾不影響他人的強迫癥又犯了。
衣架呢,這么少?女二打開衣櫥,草草看一眼,大聲嘀咕。
女一趕緊過去拿自己的西服,說給你騰一個,只是,這房間的衣架本來就太少了。
女二擺手,算了不用騰了,真不用了!
女一還是堅持騰出來,把西服搭在椅背上,又把兩件衣服套在一起掛起來。一切整理順當了,直起腰看女二,說,太累了,我想早睡,我先洗澡好嗎,我會很快的。
洗吧洗吧。女二說著身子一橫,拋死尸一樣將自己的身軀丟到了床上,不看女一,對著手機呵呵笑。
女一溜進衛(wèi)生間,手撐住洗手臺喘氣。她剛才太緊張了,居然都冒汗了。緊張什么,不就是兩個人住一間房嘛,常有的事!可能是心理上一直認定會一個人住,所以一開始就松懈了,后面忽然被改變,所以難以馬上適應新情況造成的吧。她快速調(diào)水、脫衣裳,只脫外衣外褲,全部放在一個特意帶進來的塑料袋上,看看一切都好了,一把滅了燈,摸黑走進蓮蓬頭下,在水花下沖洗。水太燙,澆到肉上像火把,一下一下灼燒著身子。她斜著身子摸,重新調(diào)水。終于調(diào)好了,噓一口氣,舒舒服服閉上眼,享受流水的溫熱包裹自己。好像微信上看到帖子說,有人就是因為大意,住酒店被針孔攝像頭錄了隱私到處傳播。所以她很謹慎。尤其洗澡這種需要脫光全身的情況下,她更是加倍小心。
身體徹底放松了,腦子里開始想一門之隔的另一個女人。她,很漂亮,很年輕。漂亮加年輕,兩個突出的特征綜合到一名女性身上,就算燈光有些昏暗,她還是給人一種光彩奪目的美艷。臉似乎很白,頭發(fā)墊過發(fā)根,發(fā)梢漂染過,像一大團草高高地扎成一團,繞一個大疙瘩盤在頭頂上,顯得脖子細長,高挑,再配上尖下巴、錐子臉,整個人都水靈靈的。是典型的網(wǎng)紅形象。應該是九〇后了。形象、打扮、抱著手機不離手的樣子,和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眾多九〇后留給她的印象相符。
女一是八〇后。其實只占了個八〇后的邊兒,差一點就七〇后了。八〇后和九〇后,兩個年代的人了。她就知道今晚和這個同居者沒什么共同語言了。也好,早睡早起,明天上午八點半還要正式參會。
洗完了,摸黑套上褲頭、背心,把最隱秘的地方先蓋起來,這才開了燈。再快速套上外頭的睡衣睡褲?;仡^看看衛(wèi)生間沒落下任何私人物品,放心出門上床。
女二還在看手機。一看那癡癡沉溺的深度,就知道果然是九〇后甚至〇〇后的做派。她已經(jīng)翻了個身,仰面躺著,對著手機嗚嗚地說著什么,又咕咕地笑,笑聲一下長一下短,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學彈琴,手指頭在琴弦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咣咣彈著,上面的一條腿還一蹺一蹺地抖。手機里鈴聲亂亂地響,是正流行的《沙漠駱駝》。一個聲嘶力竭的嗓音在扯長了吼。她斷定女二在看快手。平時在家里,老公就喜歡看快手,走路看,吃飯看,從白到黑幾乎所有的空閑時間都手機不離手。好多快手段子都喜歡配這首歌。她早聽得不愛聽了。
她拿起書湊近燈看。早在女二剛進門她就把臺燈放回原位了,賓館的床頭燈太暗,她瞅了一會兒,字亂亂地在視線里蠕動。眼神亂,心也亂,總有一根線扯著心一樣,禁不住往另一張床上游離。她有點恨自己,為什么就收不住心呢,為什么老是往對方身上跑呢?是被她什么吸引住了?那旁若無人的氣勢吧。女二的氣勢確實很吸引人,嘎嘎地大笑,笑聲一會兒溫柔得能捏出水,下一聲冷不防就冷硬得像鐵,這中間竟然絲毫都沒有鋪墊和過渡,直接就實現(xiàn)了跨越。女一愣了一小會兒,確定自己正是被她那種冰火兩頭毫無障礙地交織貫通的氣勢所吸引的。
她望著女二的身子發(fā)呆,想象這小姑娘的內(nèi)心世界。她的女兒也十多歲了,個子和她一樣高,但還一身學生氣。脾氣卻倔,總愛跟她對著頂,有時她實在猜不透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現(xiàn)在看著這九〇后姑娘忍不住想,女兒有一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吧,有了自己的手機,成天抱著手機看、笑,傻子一樣,那手機上頭要是有個能一頭扎進去的門,她肯定就一頭扎進去再也不出來。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
年輕人忽然翻身起來,眼睛不離手機,腳摸索著踩上拖鞋,手機不離手,一邊看屏一邊進衛(wèi)生間去了。門合上,傳來水聲。過了一會兒,水還在流,女一聽出先是沖馬桶,馬桶水聲停了,還有嘩嘩聲在持續(xù)。是水龍頭的水在流,還開到了最大。刷牙還是洗臉呢?有必要開這么大水嗎?而且持續(xù)的時間還這么長!
她手里的書越發(fā)看不下去了。黑壓壓的文字好像慢慢活了,在亂亂地蠕動、跳蕩,她感覺白花花的水從開到最大的水龍頭里噴涌而出,濺落白瓷洗手池的情景就在眼前頭一樣。洗個臉刷個牙,早就結束了呀,咋就舍得這么使喚水呀,真是太浪費了。
她覺得說不出的可惜,也有了一些憤慨。她是在山里長大的,山村缺水,珍惜用水早就成了深入骨子里的習慣。在家里用水節(jié)省,可以說是為了省錢,外出賓館的水也舍不得糟蹋,不是給賓館節(jié)省錢,而是舍不得浪費水。白花花清亮亮的水,看著白白地流淌出去,她就有一種造孽的罪惡感。只是到了女兒這一輩已經(jīng)不一樣了,孩子對用水沒概念,僅僅為女兒開著龍頭刷牙的習慣,她們娘兒兩個沒少爭嘴。女兒笑她老土,農(nóng)村人的本性難改。
⊙ 埃貢·席勒 作品3
所以每次住賓館,她就盼著一個人住。要和別人住,她總是忍不住留意人家用水用電的生活習慣。看在眼里,心里不舒服,又不好勸,這方面她還吃過一回虧,被一個同住一室的女人狠狠嘲笑了一回,之后她學會了閉嘴裝作看不見。
但水聲還在嘩嘩地響,響得人心里煩,要是接個桶,這會兒能接一兩桶水了吧……就這么白白地流淌,真是可惜了,哪怕洗點什么也好呢。
那女人哼著歌兒,是隨著手機唱的吧。水終于停了,另一種水聲響了起來。這回不是嘩嘩的帶著力量的那種噴射的響,是鋪開平灑的響,綿柔、均勻,颯颯颯,簌簌簌……這是開了蓮蓬頭洗澡了吧。
她等了一會兒。推斷這會兒水溫冷熱均勻了,女二站進去洗了。她放下書在地上走。地面鋪著地毯,一次性拖鞋薄軟,她感覺腳步被一種空曠吸沒了,而心里有一種做賊的感覺。走了兩圈,最后在女二的行李前停下——這個粗放毛糙的女人,東西亂放,大箱子敞開,幾個袋子扯出來擺在椅子上。一個梳妝包拉鏈大開,露出里頭的化妝品,有瓶子也有罐子,散亂扔著。她掃一眼,就看出其中有上好的精油。瓶子、盒子,都透著精致。她匆匆看一眼衛(wèi)生間的門,門關著,水聲在灑落。她拿起一個盒子看。剛看到一個“素”字,里頭嘩啦一聲響,什么摔在了地上。嚇得她手一軟,趕緊把盒子放回原地??觳脚苌洗?,拿起書看。
現(xiàn)在的小姑娘生活時尚,用的抹的都比她這種大嬸級別的八〇后用的名貴。不知道這姑娘是天生嬌嫩,還是化妝品好,看著水靈靈的。前者她是做不到了,后者倒可以,她也想買套那樣的化妝品試試??上]看清楚牌子,也不知在哪兒買的。
女二出來了。濕拖鞋在地上吧嗒吧嗒響,手里舉著手機。手機里換了聲音,是一個女人正起勁地說著什么??磥硎窃谥辈?。
女一看書。這會兒心倒安靜下來了。文字一行一行從眼里過,往心里走。但只在心里過,卻不停,看了好幾段,翻過頁,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半天都沒明白看了些什么。還是沒走心。干脆錯開書,看九〇后。這一看,她就知道自己這幾段文字看不進去,腦子一片空白的原因了??傆X得眼睛余光里有什么在吸引她分神。原來是女二的身體。她沒穿衣裳,全身只裹了一條白毛巾。
女一趕緊避開,看書。就算她也是女的,可真要她直通通盯著一個同胞的裸體看,還是沒那個勇氣。
女二不著急穿衣裳,而是開始拍臉。爽膚水,啪啪啪,兩個手心拍得臉響。
女一再次挪開書看,女二裹的毛巾是酒店的,就疊放在衛(wèi)生間的毛巾架子上。那種大毛巾,強力漂洗劑漂得很白。但她從來不用,總擔心不干凈。沒想到這姑娘倒毫不在意,直接貼肉纏在身上,也不怕傳染什么???真有這么粗枝大葉的女人?
再看書,看了三行,有幾個字不認識。逼著自己往下看。不認識的字卻更多了,她吃了一驚,雙手捧起書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把書拿倒了。她忍不住偷偷笑。心里卻忽然豁然了,放下書,大大方方看女二。
女二已經(jīng)拍完水和乳液,開始抹霜了。她一邊抹一邊往床邊走,頭發(fā)披散下來,堆在耳后,露出一張長臉。頭發(fā)襯托,臉型變了,沒有扎起來那么好看。甚至有一種老相。細看臉,剛來時候的長睫毛不見了,眼睛也沒有那么大了,臉也不白了。這張臉怎么就變了個樣兒呢,夸張點說,就像進去洗個澡竟把臉給換了。
女一覺得很想說點什么。就咳嗽一聲說,明天幾點的會啊,你知道嗎?
女二倒不冷場,反應挺快,說,八點半吧,我們七點半去吃早餐。
女一再次確定女二是個爽快人,所以就不再繞彎子,直接問你用的化妝品啥牌子呀,聞著味道很好,效果也很好吧,你看你多年輕漂亮!你是,九幾年生的?
問完她盯著對方的臉觀察她的反應。她問了兩層意思,前面一層是引子,最后那句才是真正想知道的。
嘻嘻——,女二笑了,我,九〇后?你看我像九〇后?才不是呢,已經(jīng)老了,七九年的!說完舉著小鏡子往眼圈上抹眼霜。細長的手指像跳舞一樣在眼圈周圍做著彈壓動作。
七九年的?那就是七〇后了。比自己都大!女一傻了一下,為自己這眼神慚愧,想不到看差了兩個年代!真是有意思,是自己沒眼色,還是這人太年輕漂亮?還是自己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細看造成的?
反正也無所謂了。計較這個做什么,只是一起住一夜,天一亮就分手,說不定以后一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見第二面。可是,她這換臉也太快了呀,難道真是化妝品和化妝術的作用?她盯著那張臉看,不笑,再次直問:你用的啥化妝品,效果很好?還是因為你天生的好皮膚?反正我看你就是一個九〇后,太年輕了!
她只強調(diào)年輕兩個字,刻意省掉了漂亮。女二確實漂亮,可是對于一個七〇后的女人,漂亮已經(jīng)不適用了,作為奔四的女人,她明白對于這個年紀的同胞,年輕比漂亮更能深入內(nèi)心,甚至直達靈魂。
果然,女二很高興,似乎被一種意外的喜悅驚嚇到了,她有些難為情地搖頭,說哪有啊,老了,這皺紋都有了,我嘛,用的雅詩蘭黛。
女一腦子空了一下。好多化妝品的名字在腦子里亂飛。八杯水、歐詩漫、京潤珍珠、自然堂、水密碼、百雀羚、植物醫(yī)生……她好像都用過,從二十來歲開始用專柜上的化妝品,每年都換著買,前后把十來種牌子都試遍了。雅詩蘭黛好不好呢,她記不起這種化妝品的瓶子形狀和顏色,還有油脂的味道和感覺。她確定自己沒有用過。
對方好像不屑于細說化妝品的事,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扯下毛巾,露出一個大屁股,看樣子要上床,卻不急著進被子,屁股撅著,跪在床沿把兩個枕頭疊起來,要靠,可能感到不舒服,手啪啪地拍打。
女一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幕來得太突然。原來女人的屁股這么白。她一把抓起書,逼著自己看書。書上的字就是釘子,也得一顆一顆往心里釘。一種惡心感已經(jīng)撲上來,潮水一樣翻騰。她飛快地看書,想用文字的清香壓住這惡心。為什么會有這種奇怪的念頭?她懷疑自己心理有問題。一想,肯定沒問題,又不是同性戀。厭惡才正常呢。
女二完全不知道有同居者一樣,一邊看手機,一邊鉆進被子,就那么光溜溜躺下,望著手機傻笑。
現(xiàn)在她應該是在手機上直播了。
女一也拿起手機,她沒見過真實直播的現(xiàn)場,雖然偶爾也看快手,但看到的都是主播愿意或者刻意展現(xiàn)給粉絲的,她不知道這女二此刻攝進視頻范圍里的,是什么場面,多大尺度,只有一張臉,還是把脖子和身體也取進鏡頭了?
看她半蹲半靠又用被子圍住身子的樣子,應該只在視頻里露出一張臉,尺度太大的直播會被禁播封號的。再說她也不像那種不顧臉面的女人。
女二在笑。笑聲嫵媚,嬌柔,分明在和榜一(給主播送禮物最多者)打情罵俏。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推動著劇情,似乎在爭執(zhí)一個問題。榜一應該是男的,他打字,她用語音,所以具體劇情只能從她的言語神態(tài)間去推測。
我真在外住賓館的話你就會來看我?好啊,你不來你就是狗!
沒騙你沒騙你——
謝謝榜一哥的棒棒糖!
真住賓館呢,沒騙你。真不是我家!好,給你看看全屋——
女二說著還真起身下地,居然開始錄整個房間了。就那么光著身子,拖鞋也沒穿,光著腳走貓步。
女一怕自己也被錄進去,趕緊溜倒,裝睡,用被子捂了頭。
女二在笑,依舊笑得嬌滴滴的,好像那笑聲能滴下一顆一顆的水來。
肉麻,真肉麻。女一在心里哭笑不得地等著。在被窩里摸出手機登上快手,搜索附近的人。看了一圈兒,因為不知道同居者的快手號,搜不到這個同處一屋的直播者。
女一慢慢揭開被子,目光偷偷瞄,直播的人已經(jīng)錄完房間,上了床,重新和榜一唇槍舌劍地扯皮。
女一忽然感覺自己真好笑,剛才怕什么呢,弄得自己好像做了賊一樣。還好,估計自己沒出鏡。她不好意思再看對方,干脆打開攝像頭,在鏡頭里看。手機慢慢轉,攝像距離調(diào)整,不斷地拉近,推遠,反復調(diào)整,卻還是看不到對方直播給粉絲的界面。究竟會是個什么形象呢?她最好奇的就是這個。
聽對方手機里直播的聲音,他們好像還在爭執(zhí)女二今晚住在賓館的真實性。
其中一個男的說,他已經(jīng)出發(fā)在路上了,要她發(fā)個位置和房間號。
她偏偏不說。說,你來個穿云箭,我就說。
然后,他們就繞著“穿云箭”反復起哄糾纏。
直播一般是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里,就得靠這種驢拉磨轉閑圈兒的閑談往下維持,女一很少看快手直播,就因為覺得沒意思,白浪費時間。
女二換了個姿勢,右邊大腿露出來了,又長又肥的一條腿,白得晃眼。隨著她大笑,大腿面上的肉在軟軟地顫抖。女一不動聲色地看著,手機就定格在那兒,按住拍了十幾秒。然后緩緩挪動。巧的是女二這時又翻個身,一對胳膊和上半個胸也露出來了。拍攝的人倒不好意思了,手機停住不敢繼續(xù)拍。又怕人家察覺到,趕緊關了手機,倒頭睡覺。
這一夜女一睡得不好。為了防止睡實后被人家拍進快手直播出去,不敢真睡,頭上捂著被子又覺得難受。最后把書打開蓋在了臉上。枕頭也不如家里蕎皮的舒服,這種脹蓬蓬的絲綿芯枕頭枕著說不出的熱,連心里也跟著燥熱。她翻個身,再翻個身,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了,女二才算結束直播,關燈睡覺。她倒是一倒頭就睡著了。
女一遲遲睡不著,醒在寂靜里聽對方打鼾。鼾聲不算響,但是在夜里感覺很吵。她努力在腦子里回想剛看過的書中的情節(jié)。想著想著可算是睡著了。睡著竟然做起了噩夢。夢見自己被人偷拍了,從蹲馬桶到脫衣洗澡到睡著的臉,都被拍了,還掛到網(wǎng)上去了。她想爬起來去阻攔那拍攝的人,奪來針孔攝像機和手機,砸在地上,丟進馬桶,徹底毀了,這才能踏實。
奇怪的是她渾身酸軟得嚴重,怎么努力都使不上勁。
她驚醒了。驚醒后發(fā)現(xiàn)只是一個噩夢。是夢就好,醒了就沒事了。她不開燈,摸黑下地去衛(wèi)生間。推開門,衛(wèi)生間的燈全亮著。她心疼了一下。就一直這么亮著?!一夜得浪費多少電呀!她怕吵醒女二,關上門悄悄解手,完了合上馬桶蓋子,這才輕輕按一下小按鈕,這個是節(jié)水的按鈕。壓下去,聽見水聲在深暗處悶悶地響著?;厣砜词釆y臺,幾瓶護膚品都在,輕輕拿起一瓶看。自然堂的面霜,再看,膜法世家的面膜,沒看到雅詩蘭黛。心里忽然想起來了,曾聽人說過雅詩蘭黛,好像很貴,一小瓶兒就上千元呢。她從來舍不得花那冤枉錢,所以至今也沒買過。據(jù)說雅詩蘭黛是國際一線品牌。顯然,女二跟她說了謊。她不甘心。漫步出門,借著手機光偷偷打量女二梳妝袋子里的幾個瓶瓶罐罐,還是沒有雅詩蘭黛。
還是有些不甘心,她輕輕打開了床頭燈。借著燈光看床上的女人,她側睡著,發(fā)出很響的鼾聲。手機在枕邊放著,手機外殼很漂亮,綴了好幾簇珠花。她的指甲染過,在夜里顯得很鮮艷。
她望著她的臉看,確定是七〇后的臉。就是在夢里,嘴角和眉梢的皺紋也能看得見。看來夢境也不能完全撫平這歲月留下的痕跡。
就是這么個人,自己竟然認成了九〇后。說出去怎叫人不好笑。
她笑著上床。這一回睡得很香,一覺到天亮,鬧鈴響了才驚醒。
八點半的會。會場在賓館旁邊的上級單位大樓。會議時間是一個上午,結束后估計不來賓館里了,而是直接去吃飯。所以這房間得先退了。女一刷牙洗臉時就拿定了主意。洗完臨走拿手紙把梳洗臺擦得干干凈凈,將用過的垃圾全部放進垃圾桶,又看看馬桶,也沖得很干凈。確定沒落下任何私人物品和不雅的痕跡,這才安心出門。因為她的習慣是走到哪兒都要力求整潔,她的一切都隨時井然有序,所以隨身物品三五下就拾掇好了。提上包就能直接離開。
女二進去洗臉,水嘩嘩響。女一沒走,站著聽這聲音。這一個臉洗下來,得兩桶水吧,她嘆了一口氣,把床上被子捋平了,提上大小包,說一聲再見就出門離開了。
會場不大,但坐滿了人,女一找到了自己的桌簽,對號入座,然后前后左右看,一行三十個,一排七十個,今天參會的有二百多人。她想找找女二,目光轉了半圈,忽然沒了興致,不找了,出了那扇叫309的門,彼此已經(jīng)是陌路人了。甚至連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會議通知上說八點半的會,來了才知道八點四十都過了,主席臺上還空著,就知道正式會議應該在九點整。為了不讓參會者遲到,現(xiàn)在各部門單位都喜歡這么做,給普通參會者和領導通知的會議時間有差異。還有十幾分鐘,閑得無聊,又沒一個認識的人,她干脆學所有早來的人,看手機?,F(xiàn)在的人,不管是什么場合只要掏出手機對著看,不管怎么冷清無聊,都能把時間消磨過去。
在微信朋友圈看了一圈,給幾個不咸不淡的帖子點了贊,又看看微博,一些大V、明星、有錢人又在曬吃曬喝曬包包曬豪車,還有幾對明星在你死我活地鬧離婚,更有人在高調(diào)秀恩愛。
她心里煩煩的,覺得沒意思。又看快手上的熱門作品??戳艘蝗?,還是沒意思。信手點開自己的賬戶,她沒開過直播,也沒發(fā)過作品,忽然想發(fā)一個作品試試,就把昨夜拍攝的視頻打開,鏈接上,配了個《沙漠駱駝》的音樂,又寫了三個字“同居者”。
她望著配好的段子猶豫,發(fā)出去也許沒人看,她的快手好友寥寥幾個,熟悉的朋友中應該沒人知道是她發(fā)的。她這快手號還是女兒幫她搗鼓的,頭像、名稱都和自己無關??墒前l(fā)這么一條段子有什么意義呢?她又不想靠快手走紅賺錢。再說,發(fā)人家的不雅視頻,就算對方可能不會知道,或沒法找她算賬,可是,是不是有點不夠厚道呢,要不刪了吧。
全場一陣騷動,會場驟然嚴肅了。主席臺上魚貫走上一排人,開始開會了。開會的前五分鐘最好不要看手機,有記者在拍攝,這種大會肯定上新聞呢。她趕緊要藏起手機,卻在最后關頭手指一點,終于把編好的段子發(f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