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松

元陽哈尼梯田每年10月稻谷收割完到來年5月插秧，梯田中都要蓄水，以保證耕作需要，于是層層梯田就成了一塊塊天人合一的鏡子。

哈尼人每到收割時，整個村莊的人們會根據(jù)親朋關系，自由組合勞動的隊伍，幫助每家每戶割稻、打谷。

云南省元陽縣箐口村與云海梯田融為一幅美麗的鄉(xiāng)村美景。為了開發(fā)旅游，政府把已經(jīng)建成鋼筋水泥的房子，重新戴上“蘑菇”帽子，刷上泥土墻的顏色。

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的貝莎瑪，15歲時被深圳民俗村主題公園選中，成為一名民族舞演員，2009年她在深圳民俗村舞臺表演傣族舞蹈

我住在梯田間自己的房子里我的房子是泥墻茅頂?shù)?，矮矮的您順著一條一條的田埂走過來您要孤獨地走過很多梯田田里的水會映出您的身影您會心情愉快，忘卻憂傷請您一定要找到我那坐在泥土墻的根腳沉默不語的人就是我

——哈尼族詩人哥布

北緯21°～26°，東經(jīng)99°～104°，是一片大山如潮、巨河奔涌、森林蒼茫、云海翻騰的神秘之境。哀牢山和無量山兩大山系，聳峙亙古。千峰萬壑中，紅河、把邊江和瀾滄江日夜喧騰。向西北，連接橫斷山脈，直上喜馬拉雅;向東南，直奔南海。

哈尼族流傳千年的古歌中曾這樣唱道：只見山坡又寬又平/好地一臺連著一臺/……/再看高高的山腰/站滿根粗枝密的大樹/老藤像千萬條大蛇/纏在大樹身上/……/再看山頭和山箐/野物老實多啦/細腳的馬鹿啃吃嫩草/大嘴的老虎追逐巖羊/狐貍在劍茅叢里出沒/老熊在大樹干上擦癢/崖腳深深的草棵里/野豬齜著獠牙喘氣/坡頭密密的竹林里/竹鼠瞇細眼睛把嫩筍嘗/大群鸚鵡在刺蓬里鳴唱/披著黃衣的龍子雀/扇著黑翅的老鴰/在樹頂哈哈笑響。

回到元陽哈尼梯田后，貝莎瑪?shù)囊轮虬缍枷鄬ΡＪ亓撕芏?，有時她會穿上哈尼人的節(jié)日盛裝。當?shù)厝藗円廊槐４嬖S多傳統(tǒng)習俗，女性一般大多穿戴傳統(tǒng)服飾。

在貝莎瑪生活的元陽勝村，每隔4天趕一次集，貝莎瑪每次都會去購買當?shù)厝朔N植的農產品以及雞鴨魚肉，這些原生態(tài)的食品是她的民宿吸引城市游客的“招牌”之一。同時，趕集也是帶著孩子們散心的方式。

詩歌中所描繪的到處活躍著生命、綠色、詩意的生機勃勃的地方，正是哈尼族美麗富饒的山鄉(xiāng)----中國滇南廣袤的高山峽谷地域。

在巍巍青山之上，精靈般的哈尼族姑娘貝莎瑪無憂無慮地在鏡子般的稻田里歌唱，波光般的田埂上跳舞，調色版般的稻穗中游戲。

青山之上，精靈般的哈尼姑娘貝莎瑪無憂無慮地在鏡子般的稻田里歌唱，波光般的田埂上跳舞，調色版般的稻穗中游戲。

已經(jīng)30歲的貝莎瑪，在外闖蕩了十多年后，再次回到小時候記憶里的家園，依然美麗、動人。在農耕社會時期，哈尼人曾經(jīng)建造的每一個家園都是世外桃源。時過境遷，進入現(xiàn)代社會，祖輩們固守的家園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

聽到政府要在元陽修高速、建機場的消息，“未來政府要在我們這投入幾十個億，這不是相當于是給我投的資嗎？”貝莎瑪這么想。

貝莎瑪?shù)拿袼奚狭褐?，貝莎瑪題記于中堂：“丁酉年九月十五日，于元陽梯田觀音山之北脊，籌備年余之，終得立柱上梁。未經(jīng)算計，卻正值良辰吉日，艷陽高照，天朗氣清，東有紅霞，南見佛指，西瞰金蔚。于青龍俯首處，年余之時，得四方仁者相助，工匠盡心盡力，中柱方得頂天立地，往昔四海為家，今朝高山仰止。國之達，中華之一隅方有通達天下之途，哈尼人千年農耕稻作之地方為世人喜之。而山莊之選址、設計、營造皆為仁人智者喜之，素雅之風、簡樸之意、禪佛之心、豁達之境，為天下友人暢敘幽情之所向。待時日，觀音護佑，銀杏成林，櫻花開放，游人如織，惠澤一方并感懷于心，方得始終?！?/p>

貝莎瑪?shù)耐该髂⒐椒浚瑤е黾抑駱堑那逍銡赓|，羞答答地遮掩在松林、翠竹、櫻花之間。茅草頂上開出了小花，不時還有撲棱的鳥兒。往內，是世外桃源;一泓清泉甘甜可口;目極處，云朵鋪滿整個山谷，似海浪翻涌。

那些有著堅實土墻、厚重草頂?shù)摹澳⒐健眰儤闼赜种t虛地蹲在梯田之上、森林之下，庭前屋后森林、山泉和梯田環(huán)繞。蘑菇房的一層是睜著銅鈴般大眼的牛羊，二層是主人在火塘邊飲酒吟唱，第三層是滿倉稻糧和小兒女們的竊竊私語。然而，哈尼人的“蘑菇房”逐漸被鋼筋水泥房子取代，房屋中央沒有了火塘，樓下也沒有了牲口，電燈像水果一樣結在大梁上。不太冷的夜里，老人們失魂落魄地躺在席夢思床上。門外的公路有了一具九曲回腸的肉身，也不知道軋過了哪位神靈的軀體。

過去，有兩三畝地、幾棵果樹、一頭牛、幾匹馬，然后唱歌跳舞繡花喝包谷酒，日子就好過了?，F(xiàn)在，他們看著電視里閃閃發(fā)光的奔馳轎車、摩天大樓，心神搖曳。年輕人們想借著河魚尾巴游去廣州，想背著蒼鷹翅膀飛去香港?？墒?，他們面對這個世界卻總是茫然不知所措。貝莎瑪?shù)牡艿?6歲時，跟一群男孩子去東莞見世面，拿著每個月3000元的薪水，不到三個月又跑了回來，那城市街巷里的人潮幾乎要把他沖倒了。同在深圳工作了十多年的堂叔，在深圳拿著近萬元的工資，帶著湖南的妻子也回來了，異鄉(xiāng)裝得下他的夢想，卻裝不進現(xiàn)實。還有原計劃留在民宿餐廳里做廚師的鄰居男孩，在鄉(xiāng)村怎么也待不住，雖然有手藝，卻情愿在城里打工度日，回來時卻兩手空空。還有更多的捧著手機長大的孩子，鄉(xiāng)村無法承載他們的夢想，發(fā)誓要混出點模樣，前赴后繼，奔向城市。

哈尼人傳統(tǒng)的蘑菇房一層是牛羊舍，二層是主人家，三層是倉庫。貝莎瑪?shù)耐该鳌澳⒐椒俊毖谟吃谒闪帧⒋渲?、櫻花之間，不遠處的云海會在冬季漂浮數(shù)月。

信息時代與農耕文明完美交織，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這是人性的本能。老虎嘴、多伊樹、箐口三大梯田區(qū)被劃為旅游風景區(qū)，每年游客量持續(xù)走高，其中自駕游客占65%。高鐵去年已至紅河州州府所在地蒙自。橫亙于現(xiàn)代文明與農耕文明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小。許多哈尼人正在嘗試著，一家家客棧，一間間餐館，一個個超市開了起來。

貝莎瑪出生時，正值中國狂飆突進的時代。錄音機、電視機、BB機、大哥大、股票……新鮮的事物層出不窮。貝莎瑪15歲時，廣東沿海城市蓬勃發(fā)展。深圳，在當時中國人的眼里充滿神秘和向往。

剛從“春蕾班”畢業(yè)的貝莎瑪，害羞靦腆，卻又亭亭玉立。不僅模樣可人，身材還好，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就被深圳民俗村主題公園選中，成為一名民族舞演員。

深圳從一個小漁村一夜變成了中國的窗口。各種文化在這里交融并存，天南地北的人在這里匯聚。城市的發(fā)展需要文化的支撐，文化產業(yè)也發(fā)展迅猛，剛從最南端的邊疆走出來的貝莎瑪束手束腳，又猝不及防。

都市帶著一種巨大的新鮮感撲面而來。從元陽到深圳，2000多公里的時空并沒有帶來隔閡，從小耳濡目染的民族文化基因，讓貝莎瑪如魚得水。很快，漂亮、單純、聽話的貝莎瑪，沒幾年就成了公司的“臺柱子”。在主題公園里的許多舞臺上都是主角。公司里的大小活動，都少不了她的身影，甚至還被公司推送到央視的選秀節(jié)目。

在旁人眼里，她是一名漂亮的少數(shù)民族演員，而在貝莎瑪?shù)难矍埃河斜虮蛴卸Y、有無私幫助、有自以為是，有珠圓玉潤、有好色多情，如同上演著一幕幕都市肥皂劇。

蘑菇房里的老人在火塘里煮晚餐。走過哈尼寨子，男人在門前吸水煙，女人在窗口繞線團，有人在水井邊洗菜，親戚朋友吃飯、議事、哭泣、唱歌、跳舞、喝酒。在火塘邊默誦史詩、鄉(xiāng)宴上吟詠酒歌、山坡上輕唱情歌，貝莎瑪想找很多很多人，來一起分享這份美麗和詩意的存在。

突飛猛進的深圳充滿活力和機遇，逐漸成熟后，貝莎瑪又有了新的夢想。20多歲，她一邊上班，一邊用業(yè)余時間，每天在深圳地鐵的東西兩頭奔波，參加服裝設計的課程，把大女孩的夢畫成時裝的畫稿，也把自己民族的文化裁剪成都市流行的色彩。幾年下來，當她規(guī)劃著另一個人生舞臺時，中國經(jīng)濟突然進入一個拐點，樓市泡沫凸顯出來，與之對應的是許多公司的大調整。貝莎瑪所在的公司，瞬間物是人非。原來呵護著貝莎瑪?shù)男值芙忝脗兿嗬^離開，如同一個大家庭分崩離析。

放鴨子的朋友/打豬草的伙伴/讀書的伙伴/一生一世/要經(jīng)歷千百種事情/但是多半/一邊經(jīng)歷一邊消失/沒有一件事能夠/像兒時的事情一樣記住。

一生一世/出門便可遇上千百人/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兒時的朋友一樣記住/我像瘋子一樣/倒處流浪/走下汽車/千百人中間不見一個兒時的朋友。

在這個急劇轉型的時代，哈尼族詩人哥布的詩歌，不僅帶著哈尼人世代相傳的憂傷，還像一個鐵錘，擊打著了現(xiàn)代哈尼人的內心。千古以來，哈尼人隱忍而勤勞，他們愛自己的母親、父親、朋友、鄰人、不相識的人，愛他們家鄉(xiāng)的河流、山巒、樹林、鳥啼、雞鳴、愛一切美的東西。

貝莎瑪?shù)母赣H6歲成為孤兒，在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靠鄰居的接濟長大。剛成年，遇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跟著幾個伙伴一起報名成為支前民兵。3個月激戰(zhàn)結束后，拿著40多元“補助”回家，開始在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做起了生意。生活信條變得簡單而清晰，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孩子們長大了，大兒子和女兒卻都一個個離開了家，兩口子倆帶著年紀尚小的小兒繼續(xù)經(jīng)營著生意。父親的本意是讓孩子們出去見見世面，樂不思蜀的孩子們似乎都沒有回家的意思。一年，父親稱病，把大兒子“騙”回了家，從此就不讓再出去了。很快張羅了婚事，孫子孫女相繼出生，父親成了爺爺，兒子成了父親。孤兒的家，開始圓滿。哥哥回家后，愛喝酒，幾乎每天不醉不歸，從小的玩伴鄰居就是他的世界：春播秋收、婚喪嫁娶、起屋上梁、祭祀禮儀、甚至村鄰矛盾，男人們總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生活的主角，不可或缺。

在云南元陽，滿山滿谷都是無窮無盡的線條，滿山滿谷都是無窮無盡的鏡子，帶著世界的遼闊與豐富。面對元陽哈尼梯田這一農耕文明的盛大產物時，古往今來的詩句都變成數(shù)不清的梯田，任何人都成了潛在的詩人。

只是這樣的詩行，正在被逐漸改變?！澳⒐椒俊北讳摻钏嗪退芰戏抡娌萏娲?，火塘不再終年不熄，年輕人趕往繁華都市深處……任何神靈都無法阻止人類走向未來的步伐，但貝莎瑪依然期望梯田里洗澡的水牛、山上亂竄的獼猴、泥土枝葉間的小蟲、村邊巨大的寨神樹，和以前數(shù)千年一樣，與哈尼人和平共處。

上世紀60年代，一條石塊鋪的公路，在1800米海拔的山腰劃出一條等高線，蜿蜒近百公里。公路以下就是哈尼人的村寨和1300多年來哈尼人生生不息地“雕刻”出的17萬畝田園風光畫。

遍布于紅河州元陽、紅河、金平、綠春四縣的梯田，總面積約100萬畝。2013年6月，紅河哈尼梯田成功申報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并成為第一個以民族名稱命名的世界文化遺產。元陽哈尼梯田成為這片“世界遺產”的核心區(qū)，貝莎瑪?shù)募揖驮谄溟g。

元陽哈尼梯田多依樹景區(qū)，三面臨山，一面墜入山谷，常年云霧繚繞，猶如一個大海灣，云海奇景堪稱一絕。標志性景點老虎嘴，能隱約看到一匹疾馳的駿馬。勐品梯田，從山頂俯視，猶如盛開的白色巨花。還有大坪鄉(xiāng)小坪子梯田，逢春嶺鄉(xiāng)尼枯浦梯田、老曹寨梯田、大魚塘梯田，小新街鄉(xiāng)石碑寨梯田、大拉卡梯田，嘎娘鄉(xiāng)大伍寨梯田、苦魯寨梯田，上新城鄉(xiāng)下新城梯田、瓦灰城梯田，沙拉托鄉(xiāng)坡頭梯田，馬街鄉(xiāng)瑤寨梯田，等等，都是幾千近萬畝的梯田，形狀各異，各具特色，但因路遠、交通不便而很少有旅游者涉足。

紅河哈尼梯田是世界農耕文明史上的一項奇跡，其所呈現(xiàn)出的“森林、村寨、梯田、江河”四素同構的良性農業(yè)生態(tài)系統(tǒng)，獨特壯麗的梯田文化景觀，是中外任何梯田都無可比擬的。

水是生命之源，是哈尼族稻作農業(yè)的命根子。所以，哈尼人極度尊重水，虔誠地祭祀水神，祈求水神守護莊稼生長。各地哈尼族，在每年的“普瑪突”和“苦扎扎”期間都要專門祭祀水神，地點在泉井和泉潭邊或水溝汲生活用水處。有的地方祭祀之后，婦女要到泉井旁舉行背新水儀式，祈求泉水長流不息。在“普瑪突”時，則有兩項專門祭水神的儀式?？傊?，哈尼族的水神祭祀都是與稻作農耕緊密相關的，實際上是期望莊稼健康生長、谷物豐收。然而，隨著更多的人們進入城市，哈尼人的生活不再完全依賴稻田出產。曾經(jīng)閑適安靜，順其自然生活著的哈尼人，在家園開發(fā)成景區(qū)后，開始顯得心事重重。

已到談婚論嫁年紀的貝莎瑪，在公司出現(xiàn)變故后辭去了工作，回到了家鄉(xiāng)，同時也帶回了沿海城市的男友和未來的公婆。一邊是獨立、堅強、勤勞的哈尼人家，一邊是傲慢、世俗、自大的城市家庭。雙方的父母見面后，不歡而散。一位喜歡貝莎瑪，卻從未表露出來的男人，站了出來，把一切煩惱、困惑終結。倆人從城市全身而退，像一片樹葉要回到樹根，潛回自己的土地。

很快貝莎瑪?shù)膬蓚€兒子相繼出生。梯田倒映著碧藍的天，似夢似幻，燈火繁星布滿夜色，分不清天上人間。一個是哈尼人的家園，一個是攝影人和游客的天堂。沿著田埂尋去，貝莎瑪曾經(jīng)玩耍的地方，已印上了孩子們的小腳丫。

一家人回到鄉(xiāng)野生活的情景，和哈尼人的古情歌中描繪得如出一轍，似乎，一切早已命中注定，如未卜先知的輪回：

咿唔收——/有一條小河/從這邊山流向那邊山/有一支歌/從這邊山傳到那邊山/妹喲/我的心兒/從這邊山飛到你的身旁。

咿唔收——/彩云升在這邊/這邊出現(xiàn)朝霞/彩云落到那邊/那邊出現(xiàn)晚霞/阿妹喲/你的笑聲/消除了我一天的疲勞。

貝莎瑪?shù)耐该髂⒐椒拷ǔ珊?，她?0間客房依照哈尼族千年來遷徙時曾定居過的家園來命名：“虎尼虎那”“什雖湖”“噶魯嘎則”“惹羅普楚”“諾瑪阿美”“色厄作娘”“那妥”“谷哈密查”“石七”“尼阿多”。從深圳回到元陽哈尼梯田的貝莎瑪，有了自己的理想家園，這也是她打破城鄉(xiāng)壁壘和新生活的起點。

一切都看似完美無缺，可是隨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要不了幾年，就要面臨上學和成長的現(xiàn)實問題。從大城市走過一遭的夫妻倆，最大的心病就是目前鄉(xiāng)村教育相對落后的現(xiàn)實問題?！半m然現(xiàn)在我們可以給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但不可能讓孩子們在鄉(xiāng)村陪我們頤養(yǎng)天年吧。”貝莎瑪說。

外表的光鮮亮麗，難掩邊疆地區(qū)發(fā)展滯后帶來的窘境。元陽縣“建檔立卡”的貧困人口一度在云南省排第八，紅河州排第一，脫貧攻堅任務繁重而艱巨。梯田，僅會在一年一季的紅米中榮枯。一畝300公斤左右的產量，兩三塊錢的市價，給農民一年帶來的也就是千把塊錢的收入，刨除人力和其它成本，梯田的耕種者一年的收入可想而知?？總鹘y(tǒng)方式耕種梯田經(jīng)濟產值低，加之全縣旅游尚處在發(fā)展階段，帶動、輻射效應小，絕大多數(shù)農民未能有效參與到旅游產業(yè)中來，出現(xiàn)了坐擁哈尼梯田這一世界級資源卻難脫貧的尷尬。

按照哈尼族的歷法節(jié)令，在春耕栽插大忙季節(jié)的農活全部結束時，每年都要過“苦扎扎”節(jié)，十月秋收時還有“新米節(jié)”。各地習俗、時間、叫法、儀式和祭品或有不同。

貝莎瑪?shù)耐该髂⒐椒侩m不在梯田景觀邊，但卻有很好的區(qū)位優(yōu)勢。貝莎瑪計劃把周圍約100多畝荒茶山，全部種上櫻花樹，還要請會釀酒、會種花、會養(yǎng)泥鰍、會養(yǎng)馬、會繡花的哈尼人，都參與到自己民宿的文化項目中來。

2500年前，哈尼族祖先從川藏高山峽谷區(qū)來到云南，在存在了2200萬年的莽莽哀牢山上，創(chuàng)作了一部巨型史書。數(shù)十代人，砌起圍墻，引來山泉，壘起白骨，堆起血淚，把連綿無垠的山地開墾成良田。

傳統(tǒng)的“苦扎扎”節(jié)，元陽縣主魯村寨子的人們在分牛肉

“苦扎扎”在哈尼語里是“預祝五谷豐登、人畜康泰”的意思，此節(jié)又有“六月年”之稱，每年約在六月二十四日前后舉行。雖然各村都有衛(wèi)生所，但因醫(yī)療條件和治療水平有限，但凡遇到孩子生病，貝莎瑪寧愿帶到40公里外的鎮(zhèn)上或去80公里外的縣城治療

哈尼人習慣在稻田里養(yǎng)魚，在稻谷生長的季節(jié)，稻田里的魚苗一邊吃田里的雜草，一邊為稻子提供肥料，到了秋天稻谷成熟收割時，也是孩子們抓魚的時節(jié)

這個農耕文明鼎盛時期的產物，是數(shù)十代哈尼先祖留給大自然的詩行。哈尼族有自己的詩，他們的語言是口頭相傳的（哈尼族文字創(chuàng)制于1957年），充滿著農耕時代的溫情。古歌里開頭多半是“我親親的兄弟姐妹——”，讓人溫暖陶醉。稻秧被稱為“秧姑娘”，開秧門插秧被叫為“大地的婚禮”——像嫁姑娘一樣把秧姑娘嫁給大地，嫁給梯田。

走過哈尼族的寨子，男人在門前吸水煙，女人在窗口繞線團，有人在水井邊洗菜，他們都微笑地看著陌生的面孔。人與人之間是親近的，連死了也一樣。親戚朋友吃飯、議事、哭泣、唱歌、跳舞、喝酒都在身旁。貝莎瑪想找很多很多人，來一起分享這份美麗和詩意的存在。在火塘邊默誦史詩、鄉(xiāng)宴上吟詠酒歌、山坡上輕唱情歌，這需要身在其中的言說。

“北、上、廣、深未來的發(fā)展可參照的無非就是香港或者東京。城市人口的不斷膨脹，人們忙忙碌碌，不知所蹤。然而深處其中，我們都知道，我們的歸宿可能跟香港人一樣，死無葬身之地。未來中國的鄉(xiāng)村和城市將是我們情感和生活方式的互補，所以表面看民宿是一門生意，但他更是我們的家。”在透明蘑菇房里，貝莎瑪咂了口自己種的茶，說自己這么多年對深圳和鄉(xiāng)村之間生活的感悟。

2017年國慶節(jié)，一份由杭州“開始吧”眾籌平臺發(fā)送的貝莎瑪?shù)墓适?，在假期瞬間傳遍大江南北，僅三天時間，40多個“共建人”名額就籌滿，一時間，全國各地40多個毫無交集的朋友們拉了群，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資源的拉資源，因為共同的喜愛，他們相互選擇了信任。而貝莎瑪?shù)拿袼揄椖勘娀I的成功，也正是元陽梯田旅游逐漸成為熱點的結果。之后由于地塊調整造成預算不足，夫妻二人把自己在昆明給孩子準備的學區(qū)房賣了度過難關。

當貝莎瑪親手設計的“透明蘑菇房”建成后，許多從未走出大山的哈尼人紛紛來參觀，他們覺得原來又土又難看的“蘑菇房”居然也挺美，“透明蘑菇房”成了遠近聞名的“網(wǎng)紅”。

生怕客人沒吃好住好，幾乎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與生俱來的特征。熱情好客是貝莎瑪?shù)谋旧?，憨憨的、傻傻的、沒有心計，恰恰正是這個時代缺少的品質。在貝莎瑪看來，家鄉(xiāng)雖然有幻境般的美景，但還卻缺少旅游服務，游客們來看風景，卻很難留得下來。從民宿投入運營以來，她就開始琢磨著把哈尼的特色美食，鄉(xiāng)村體驗游作為主打特色服務。她把客人帶到哈尼人家的土酒坊去打醇香的米酒，去地里拔又脆又甜的大蘿卜，去巖石縫邊品嘗甘甜的山泉水，去跟農人一起犁地抓泥鰍。“有可能，我想用新打的稻谷在田里煮酒，然后把我的朋友們都請來，開一場民謠音樂會，把梯田當做舞臺，一邊唱歌，一邊喝酒?！必惿斦f。

趁太陽出來貝莎瑪在晾曬被套。透明蘑菇房建成后，她把10間客房依照哈尼族遷徙時曾定居過的家園命名為：“虎尼虎那”“什雖湖”“噶魯嘎則”“惹羅普楚”“諾瑪阿美”“色厄作娘”“那妥”“谷哈密查”“石七”“尼多”，回到元陽哈尼梯田邊的貝莎瑪，有了自己新生活的起點。

哈尼人自從發(fā)現(xiàn)云南哀牢山這片好山好水，就再也沒有離開，結束了千年的遷徙之旅，成為哀牢山的雕刻師。自從找到這片世外桃源，哈尼人穩(wěn)定生活下來。

當元陽梯田旅游旺季過去后，世人追捧的梯田景觀開始插上了禾苗，從青到黃，哈尼人進入了收獲的季節(jié)。當滿月當頭，哈尼族人對月真誠參拜，奉上自家田地中的出產，表達對自然的敬畏與虔誠。

貝莎瑪經(jīng)常帶著城里來的客人，去左鄰右舍的菜園、酒坊、稻田，深入體驗農家生活。

在哈尼語中，中秋節(jié)叫做巴哈達拉奇昂諾，八月十五的意思。雖然自古的源流眾說紛紜，但對美麗月亮的贊美與守候卻是共通的。糯米蒸糕是拜月最古老的祭品，蒸糕的形象真實傳遞了哈尼古人的美感，直白地用食物描繪月亮。

哈尼蒸糕滿若圓盤，色彩鮮活，蒸汽繚繞間，猶如千百年不變的橫斷山海之月，濃郁的上古回音撲面而來。哈尼蒸糕制作并不復雜，卻極度依賴于原生態(tài)的物產。稻谷顆粒雖小，蒸煮后卻香氣十足。

對貝莎瑪來說，家鄉(xiāng)許多土掉渣的生活方式。就是自己要尋找的生活源頭，原始而親切。貝莎瑪學著小時候母親的樣子，架起石磨。石磨磨出來的米粉粗中有細，雖費點力氣，但做出的蒸糕更接近兒時的記憶。

夜幕低垂，貝莎瑪開始炮制蒸糕，準備著夜晚的敬拜。首先在蒸桶底部鋪上一層米飯，防止粘粘。隨后鋪上第一層磨好的糯米粉，蒸至半熟，撒上紅河谷出產的紅糖，之后再鋪上一層米粉。蒸一次鋪一層，保證每層入味不干結，多的可以鋪上十幾層，達到五六厘米厚，在鋪最后一層米粉時，貝莎瑪會加上紅棗、茉莉花點綴一下，素素的蒸糕就會好吃又好看。

貝莎瑪喜歡慢下來的生活，把好的傳統(tǒng)表演給孩子們看，讓孩子們學會等待，最好的方法就是從一塊香氣噴噴的蒸糕開始。

在海拔兩三千米的哀牢山上，月亮幾乎伸手可摘。祭桌旁，女人和孩子奉上蒸糕，陳上瓜果。全家大小依次拜月后，分享那一輪由四季和營養(yǎng)做成的美麗蒸糕?；ǖ姆枷?，米的清香，紅糖的蜜香，孩子們的喧嘩，彌漫交織在皓月之下，這，可能就是貝莎瑪走遍千山萬水卻最難割舍的鄉(xiāng)愁和味道。

哈尼族一年中有“普瑪突”、“苦扎扎”和“密色扎”三大節(jié)日，按照哈尼族的歷法節(jié)令，春耕栽插大忙季節(jié)的農活全部結束時，要過“苦扎扎”節(jié)，十月秋收時還有“新米節(jié)”。各地習俗、時間、叫法、儀式和祭品或有不同，但殊途同歸，目的都在于祈求谷神守護莊稼，護佑水稻生長和稻田豐收。稻作農耕儀禮分布在一年中的某一季節(jié)和時序上，恰恰又包含在歲時節(jié)日之中，因緯度和氣候差異，形成了與農歷節(jié)氣相近、但又獨具特色的哈尼族時令節(jié)日。

在哈尼語中，中秋節(jié)叫做巴哈達拉奇昂諾。人們對美麗月亮的贊美與守候是共通的。糯米蒸糕是拜月古老的祭品，蒸糕的形象真實傳遞了哈尼古人的美感，中秋節(jié)月圓之時貝莎瑪在自己的家門口對著明月祭拜。這個古來的習俗在大部分地區(qū)已消失，在偏僻的元陽鄉(xiāng)村卻保存至今。

貝莎瑪大哥回家后，時節(jié)祭祀就由作為長子的他來擔當。對于貝莎瑪家來說，家里的儀式與稻作已經(jīng)關系不大，但身處其中，依然要遵守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

回家，建民宿，招呼天南海北的人喝酒唱歌，貝莎瑪?shù)耐该髂⒐椒刻热襞c哈尼族詩人歌布所吟誦的那樣，已經(jīng)甚好：

陽光多么明媚/天空寬闊明亮/鴿子在寨子上空飛翔/燕子也興高采烈/請你休息一會兒/讓我們在樹蔭下交談/大地多美好/不知道世界上/怎么有這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