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溫
(一)
“看這兒?!?/p>
薄霧藹藹,清脆的女聲乍然一起,滌蕩了晨光。
薛承安正在院子里洗漱,聽到這一聲大喊后,叼著牙刷對上了黑漆漆的攝影機。夏夏站在他的旁邊,打扮齊整,言笑宴宴:“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美食記者夏夏,我旁邊這位是本期節(jié)目的主人公薛先生。正如大家所見,他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貌比潘安……”
穿著睡衣、滿口泡沫的薛承安:“……”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過驚愕,夏夏捂著肚子笑了好久,才道出實情:“逗你玩呢,攝影機根本沒開?!?/p>
薛承安低頭不語,夏夏這才想起正事:“對了,我們今天去拍你的面館,你有想好穿什么衣服嗎?”
“隨便穿?!?/p>
說完,薛承安隨手接了自來水潑在臉上,扯過毛巾一擦,便算洗過臉了。一張好皮相果然重要啊,夏夏忍不住想,這臉比別人用了高價護膚品的都要細嫩得多。
洛河鎮(zhèn)是個百年古鎮(zhèn),近年來,因為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逐漸成了一個頗受歡迎的旅游小鎮(zhèn)。除了美景,洛河鎮(zhèn)有一特色尤其受歡迎——鎮(zhèn)南的薛家面館,不,應(yīng)該說是面館的主人薛承安。
大概是一個月前,一個網(wǎng)絡(luò)上很有名的美食博主在對面的羊肉館做直播,薛承安在借掃帚的時候,不小心入了鏡。偏偏只是這讓人驚艷的一個鏡頭就讓直播間里的人炸開了鍋,甚至給了一個“面館潘安”的稱號。
薛承安沒想到的是,那個博主將他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后,網(wǎng)友竟然組織了一個“尋找面館潘安”的活動,每天慕名而來的人能從街頭排到街尾,甚至擠走了那些真心想吃面的人。
前腳薛承安剛剛成為所謂的網(wǎng)紅,后腳就有美食節(jié)目找上門來,說到底,還是看中了他的顏值,過來蹭熱度。夏夏就是其中一家的美食記者。
早晨七點,夏夏跟著薛承安出了門,她此行的主要任務(wù)有三個:拍攝薛承安的日常工作,記錄薛家面的制作過程,親身體驗其中制作步驟。
晨霧未散,鎮(zhèn)中的清河邊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聚了不少人,是早起洗衣的婦女。有人看見他們一行二人,將手中的衣裳揚了揚,用方言喊了一聲:“伊妹兒么單疼(方言)。”
薛承安隨口用方言回了句,腳步未停。
夏夏湊上前問:“她說的啥?”
“說你漂亮?!?/p>
夏夏一愣,也許是這話從薛承安的嘴里說出來格外別扭,厚了二十年的臉皮突然變薄了,反常地染上一抹紅色。她平息了好久,才開口:“那……在你們這,‘謝謝夸獎怎么說?!?/p>
薛承安不自然地輕咳了幾聲:“洛河鎮(zhèn)的人向來熱情,人家估計只是客套話,你不用特地跑過去道謝。”
“哦,那你說了啥?”
“看得過去?!?/p>
……
將攝影機擺好后,夏夏在薛家面館的招牌前做了開場白,然后便正式開拍。正是人多的時候,薛承安依然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樣,修長的手指揉搓著面團,似乎不是在做面,而是在念一首抒情詩,娓娓道來。她不由自主地看呆了,視線往上,透過稀薄的天光,是如春風細雨般的好看。
“我知道我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貌比潘安,但是,我還是希望夏記者能多關(guān)注我的面。”
薛承安甫一出聲,店里店外的客人都笑了。夏夏忙收回視線,臉上一陣火燒時才想起來她早上這么開過他的玩笑。
連續(xù)拍攝一個星期后,夏夏總算弄清楚了薛承安此人的性子——記仇,極其記仇!
——夏夏要是拍到他出丑的畫面,他肯定是要在鏡頭前損上兩句找回場子;說了他的菜肴有瑕疵,他會連續(xù)好幾天做同樣的菜來出氣;要是運氣不好,弄壞了他的食材,這小氣鬼甚至可以罷工不錄了。
就像此時此刻,夏夏只不過是在早上說他做的紅油豬蹄過于油膩,不好消化。他便在中午煮了一鍋玉米塞到她的手上,還不忘加了句:“吃這個吧,這個好消化?!?/p>
夏夏生生被氣笑了,這種完全不符合薛承安清冷形象的幼稚行為,反倒有些可愛。她正想著,突然感覺手上的玉米被動了,轉(zhuǎn)過頭來,正巧與要來啄第二口的大公雞來了個深情對視。
“大,大,大公雞!”夏夏連叫了好幾聲,抱著圓柱上躥下跳了十幾分鐘,在看見薛承安的那一瞬間,猛地撲過去,手腳并用地掛在他的身上。
薛承安看看她,又看看一臉呆滯的雞,隨手用一旁的雞籠將大公雞罩了起來。
夏夏心神未定的時候,聽見他輕輕嘆了句:“怎么還這么怕雞?!?/p>
“還?”夏夏輕撫胸口的動作霎時停住,她瞪大了眼睛,像是在喃喃自語,“原來你記得我啊?!?/p>
薛承安低頭想了想,倏地又笑了:“我沒忘了你這個哭包,你很開心嗎?”
(二)
夏夏第一次看見薛承安是在初中畢業(yè)后的密林夏令營上。
“吵死了?!?/p>
她因為吃不慣壓縮餅干和干面包,哭了整整一個小時。領(lǐng)隊和同伴都輪流來安慰,只有這個不愛說話的少年在角落嘀咕了一聲:“吵死了?!?/p>
哭聲戛然而止,夏夏轉(zhuǎn)頭盯著他,有些不敢相信。她十五歲的時候最是明媚,濃密的睫毛下是蘊著水汽的眸子,掛著淚珠的模樣像一個惹人心疼的瓷娃娃。這是她在一個星期的密林生活中第一次哭,還是因為長時間吃得不好引起胃疼。
夏夏從未想過會有人這么評價她,一時間更委屈了,又倔強地捂著嘴不愿再哭出聲。
只見那少年淡淡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去找領(lǐng)隊,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口小鍋。
“承安,你拿鍋做什么?”旁邊有人問。
薛承安撿著干樹枝,頭也不抬地回了句:“煮點湯?!?/p>
參加夏令營的基本上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對飯菜制作估計僅限于燒開水。聽到薛承安的話,他們都好奇地圍過來,嘰嘰喳喳,問東問西。
夏夏也想去,可又不好意思,畢竟人家前一分鐘還在說她吵呢。
薛承安架好鍋,便徑直向森林高處走去,夏夏左右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悄悄地跟上了他。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沒跑多遠,已經(jīng)累得喘不過氣來。密林里齊人腰高的灌木入目皆是,她用樹枝撥開一叢想原路返回,突然一團黑影迎著面躥過來。跌下去的時候,她只看見薛承安一直清冷的臉上帶著錯愕。
“那是野雞。”
她被薛承安拉起來,扶著樹才能站穩(wěn):“我……從小到大都怕雞?!?/p>
這一句話,她也磕磕絆絆說得極艱難,想必是怕極了。薛承安只好打消了打野雞的念頭,有些遺憾:“它跑遠了,我們可以走了。”
夏夏抱著樹直打戰(zhàn):“我腿抖。”
“那你先歇一會?!?/p>
“不行,我腿一抖就停不下來了?!?/p>
薛承安看了眼逐漸昏暗的天空后,向她伸出手:“我拉著你,沒事的?!?/p>
短短五分鐘的路程,當夏夏把手放進那只溫熱的掌心時,便變得像一生那樣漫長。
在之后很長一段時光里,她只要一想起那個夏夜,再躁動的心也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安靜下來。
后來,薛承安用采來的青頭菌和自己帶的調(diào)料熬了一鍋鮮湯,緩解了她的胃疼。
夏夏覺得,他這個人就像會施魔法般,總能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可惜的是,她提前結(jié)束了夏令營,甚至沒來得及問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
一別數(shù)年,她在網(wǎng)上看見那段很火的視頻,一眼便認出了久別的薛承安,便自薦來洛河鎮(zhèn)做這一期節(jié)目。
(三)
“你是不是早就認出我來了?”
“你這張圓臉啊,估計找不出第二個這么圓的?!?/p>
“那你為什么沒第一時間說呢?”
“你都沒說,我為什么要說?!”
“那……”
“夏記者,快拍吧,今天的客人有點多?!?/p>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開口問道:“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那次夏令營,你怎么想起來煮湯喝的?”
薛承安慢悠悠地答:“當時你一直捂著胃,我再怎么愚笨,也能看出來吧。我之前還……”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我猜那林子里有些蘑菇,蘑菇大多有養(yǎng)胃的功效,我也是順便想起的。”
夏夏心頭一暖,耳尖微不可見地紅了。這個時間,店里陸續(xù)來了不少人,夏夏把攝影機對著薛承安的臺面擺好,錄制他調(diào)制湯料的過程。其間,耳邊的聒噪一直吵得人心煩意亂,是擠在面館里的年輕女孩。
“真的好帥啊,比我們學(xué)校的校草都好看?!?/p>
“承安哥哥那就是明星臉好嗎?!?/p>
……
聽到一聲聲酥軟的承安哥哥,夏夏有一種被馬蜂蜇了的感覺,還真是不爽啊……
她假裝調(diào)整攝影機的位置,往旁邊站了站,正好擋住那些女生的視線。身后立馬傳出一陣抱怨,她擺出人畜無害的笑容:“抱歉啊,各位,工作需要?!?/p>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薛承安朝這邊看了一眼,但等她回過頭,看見的仍是他那張神情淡淡的臉。
結(jié)束拍攝后,也到了午飯時間,因為十幾個女生圍著薛承安拍照,生生又耽誤了半個小時。
“走吧?!钡妊Τ邪渤樯?,夏夏已經(jīng)饑腸轆轆,沒好氣地說了句,“承安哥哥還真是受歡迎?!彼局皇寝揶硭?,可身后那人半晌沒吭聲。
夏夏也怕自己說話沒輕重真惹他生氣了,索性悶聲不語。
“以后別這么叫了?!彼穆曇羟遒寐?,卻比之前少了一點沉穩(wěn)。夏夏余光中看見他赤紅的頸脖時,才后知后覺,原來,他是害羞了。
這還是夏夏第一次在薛承安的臉上看見赧然,堪比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樂趣。
“承安哥哥,今天的午飯做什么?”
“承安哥哥,你不要總是這個表情,換一個吧?!?/p>
“承安哥哥……”
薛承安在忍耐三天后,故作兇巴巴地扔出一句:“你要是再這么叫,以后的三餐自己做?!?/p>
“好的,承安哥哥。”
……夏夏笑得肚子疼。
那段時間,夏夏過得最為愜意,薛承安向來冷靜,但每每被她逗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簡直有趣極了。
(四)
這天,夏夏錄制完后,下意識地舒了口氣,道:“等過一段時間拍攝組的人來了,我就不用跟著到處跑了?!?/p>
她原本就是因為薛承安提前到了洛河鎮(zhèn),真正的拍攝錄制工作還需要等拍攝組的人來了后,才能繼續(xù)。
誰知,薛承安聽了卻若有所思地愣在原地,半晌才皺著眉頭問:“他們來了之后,你就要走?”
夏夏也愣住了,似乎的確是這樣,拍攝組的人來了之后,她就沒了留在這里的理由,節(jié)目組那邊也還在催她回去。
兩個人都沒說話后,氣氛莫名尷尬了起來。還是薛承安打破了這份寂靜,看似無意地說了句:“你不是說還要錄一段搟面的視頻嗎?就明天吧,明天晚上洛河鎮(zhèn)有河燈,我們可以去看看,然后回來錄?!?/p>
第二天,他帶著她從鎮(zhèn)南逛到鎮(zhèn)北,從鎮(zhèn)東逛到鎮(zhèn)西。等到她實在是精疲力竭的時候,他無奈地嘆了一聲:“看來今天不能錄視頻了。”
夏夏雙手扶著膝蓋,直喘粗氣:“那明天呢?”
“明天我要去面館。”
“后天呢?”
“一連一周我都沒有休息時間?!?/p>
夏夏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她仔細看了看薛承安沒什么表情的臉,說出自己的猜測:“你不會是……故意帶我消磨時間,讓我無法完成工作任務(wù),然后……”她頓了頓,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走啊?”
夏夏開著薛承安的玩笑,其實已經(jīng)心如打鼓,緊張得不行。說是猜測,倒不如說是期望,她期望他對她有一絲的不舍,這樣,她也就不算是一廂情愿。
可薛承安只干咳了幾聲,像是被嚇到一般,看著她的眼睛左右躲閃,最后只說了句:“我怎么會做這么無聊的事,你要走,我還能攔著你嗎?”說完,他就急匆匆地往回走。
夏夏差點就信了,如果她沒看見他通紅的耳朵的話。
(五)
薛承安是個很糾結(jié)的人,明明否認了夏夏的話,可又像被說中了一般連著躲了她一個星期,最后還是她把面盆端到他的房間門口,才開始錄制搟面的過程。
只是,揉面的過程中,夏夏一直心不在焉,不是加多了水,就是加多了面,等到揉好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臉盆大的面團了。
薛承安從柜子中拿出一塊早就醒好的面團,遞給她:“你試著搟成面皮?!?/p>
夏夏總算沒再走神,專心搗鼓起面團來。只是,她第一次做,手忙腳亂了半天,把面團搟成了一張薄厚不一的面皮,臉上、衣服上還蹭的都是面粉。
薛承安哭笑不得,將面皮揉了揉,重新?lián){起來。廚房微黃的燈光下,他的左右手很有節(jié)奏地配合著,夏夏看著那張面皮在他的手下逐漸變大變薄,漸漸入了神。
“拍攝組后天到,我后天也該走了?!彼P(guān)了攝影機,就這么站在薛承安的旁邊,看著他燒開熬好的湯汁,再將面皮切成寬面條,撒著下到鍋里。聽到她的話,他的動作不免一頓。
“那我后天送送你吧?!?/p>
“我還以為你要留我呢?!毕南恼J真道。
四周一時安靜,就在她以為薛承安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你工作都結(jié)束了,也該回去了,反正以后有機會還能再來玩。”
夏夏低著頭沒說話,薛承安笑了笑:“面好了,你嘗嘗吧?!?/p>
透過霧茫茫的熱氣,薛承安本來棱角分明的臉顯得那樣不真實,眉眼間,愁意隨著熱氣升騰,燙到了她的眼睛。
夏夏一聲不吭地將面吃了干凈,隨后還頗煞風景地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面有些咸了,你覺得呢?”
薛承安點了點頭:“有點兒?!?/p>
“我們節(jié)目組打算辦一個廚師對決的節(jié)目,你要是愿意的話……”
“我不愿意?!?/p>
夏夏像是沒聽見般繼續(xù)道:“你們家有很多傳下來的菜肴都能通過這個節(jié)目提高知名度,你也不至于只開一家小小的面館啊?!?/p>
“我不愿意。”
“你其實還是喜歡烹飪美食的,也希望手藝得到傳承,要不然也不會答應(yīng)我們這個節(jié)目的錄制。”
“我說了,我不愿意。”
“嘗不出味道沒關(guān)系的,你有手感就夠了?!?/p>
薛承安愕然地抬頭,渾身像是被施了定身術(shù)般僵在原地,他看著眼前這個目光灼灼的姑娘,滿腦子都是她的那句“嘗不出味道”。
面碗落地的聲音驚醒了薛承安,他倉皇地收回目光,緊緊地攥住自己微微發(fā)抖的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喑啞微顫:“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夏夏低頭撿著地上的碎片,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烏黑的頭發(fā)。她說:“一個月之前開始有所懷疑,剛剛確定了?!?/p>
“剛剛的面,忘記放鹽了?!?/p>
夏夏突然感到悲愴,一個擅于烹飪的人,如果有人可以擾亂他的心神,讓他忘記加鹽,那么,這人一定在他的心里了吧。
她竟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悲哀,慶幸的是,她是這個在薛承安心里的人,悲哀的是,她揭開了他深藏起來的傷疤。
(六)
直到夏夏走的那天,她都沒再見到薛承安。自那天晚上之后,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躲開了所有人??伤恢赖氖?,那天小雨,他就坐在鎮(zhèn)口的山坡上,目送著她的車越走越遠,最后消失不見。
薛承安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粒糖,剝開糖紙丟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了句:“真甜?!?/p>
薛家世代為廚,祖上甚至還做過宮里的掌勺御廚,到他父親這一代,也是在大酒樓里做大師傅的。
薛承安自小就怪,不喜歡跟同齡人玩樂,偏偏喜歡待在廚房看爺爺做菜。他長到十歲的時候,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對味道有不同尋常的敏感,也開始教給他一點東西。
十五歲的薛承安求知若渴,一有空閑時間就喜歡待在廚房琢磨新品菜肴,抑或是上山找野菜菇子。那日,他早上出的門,結(jié)果從山上失足滾了下來,天黑了才一身傷地回來。本來以為只是些皮外傷,直到第二天,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頭再也嘗不出任何味道了。
他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更不想吃東西。最后還是父母看不下去,替他報名了一個夏令營,逼著他出去散散心。
四處求醫(yī)無果后,薛承安用了很長時間接受這個事實,然后學(xué)著根據(jù)自己的手感調(diào)味。但讓別人嘗味道總歸比不上自己,時間久了,他受到不少打擊,也就不再做新菜,只不斷重復(fù)著以前的菜式。
他享受著別人的稱贊,又不敢正視自己的缺陷。算起來,他自欺欺人很久了。
美食節(jié)目組來的拍攝團隊在這里拍攝了一個星期,其間,薛承安的院里每天都熙熙攘攘,熱鬧得像是過年一樣。這天清晨,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沒聽到樓下擺弄設(shè)備的聲音,才記起來拍攝團隊昨天已經(jīng)走了,而這里,依舊只有他一個人。
“薛承安,這箱子太重了,我搬不動!”
樓下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薛承安像是耳邊乍起一道驚雷,大腦一片空白。等下了樓對上夏夏稍顯不快的臉,他才驚覺這不是夢。
“你說送我也沒去送,現(xiàn)在也不幫我搬東西?!彼掼F不成鋼地嘆了口氣,“真是沒禮貌?!?/p>
“你怎么……”
“我這次是來玩的,一個月的年假,我可全請了,還順便給你帶了一樣?xùn)|西?!?/p>
她從包里掏出一張廚師對決的邀請函,眼里閃著堅定而明亮的光:“你不是井底之蛙,你應(yīng)該有更廣闊的未來?!?/p>
薛承安,你該有更廣闊的未來。薛承安自己都沒能說出口的一句話,如今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耳邊盤旋。是的,他不甘心。就連他的父母也從未說過讓他繼續(xù)研究菜品,他也一直不敢去突破,但他終究還是不甘心的。一個人的路太苦,如今有另一個人站在他的身邊,他覺得自己的心里一直有顆種子,如今總算破土而出,生根發(fā)芽。
據(jù)夏夏所說,她自小嘗遍各地美食,嘴挑得很,對味道也算敏感,幫薛承安嘗菜最合適不過了。
薛承安對此很是懷疑,干脆做了一道家常菜分成三份,分別加了半小勺醋、糖、黃酒。出乎意料的是,夏夏只嘗了一口就分辨出來了,末了,還大放厥詞:“你就算只加一滴,我也能分辨出來?!?/p>
加一滴也能分辨出來自然是不可能,但是,她的味覺用來嘗菜足夠了。
重新嘗試新菜的調(diào)制需要時間來磨,薛承安因為調(diào)料的比例和用量,一道菜可能會讓夏夏來回嘗個十幾遍。
最累的還是薛承安,好幾次深夜,夏夏都能在窗前看見廚房里忙碌的身影——他一遍遍地做菜,用量比例都記在本子上,記了滿滿一本子。
臨近比賽,薛承安瘦了一圈,夏夏卻因為不停地嘗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胖了。她終于在體重秤上大吐苦水,神情悲壯:“我這是為了創(chuàng)新而獻身了,你說我以后瘦不下來可怎么辦啊?!?/p>
“我不嫌棄?!毖Τ邪裁摽诙觥T捯粑绰?,兩個人都愣住了,夏夏欲蓋彌彰地摸了摸鼻子,余光瞥見他通紅的臉,沒忍住,輕笑出聲。
(七)
比賽地點是在S城,也是夏夏工作的城市。
薛承安向來嗜睡,卻在比賽前一天失眠到凌晨五點。早晨見到夏夏的時候,他頂著兩個黑眼圈,因為失眠,精神不好,顯得又白了一個等級。
夏夏拿著話筒,笑得花枝亂顫。把他送到等候區(qū)換好衣服后,她拿出自己隨身帶的粉底硬要給他補一下黑眼圈。
薛承安起初是不答應(yīng)的,夏夏擰著眉雙手叉著腰,兇道:“我待會要坐在第一排給你拍照的,你要是頂著兩個黑眼圈,就不上鏡了?!?/p>
薛承安只能放棄抵抗,任由她在自己的臉上涂涂抹抹,心里卻因為她的那句話逐漸靜了下來。她會陪著他,他不是一個人在臺上茫然無措。這么想著,他回給她一個淡然自若的笑容。
進錄影棚前,夏夏將耳朵貼在薛承安的胸膛前聽了幾秒,然后伸手拍了拍:“心跳平穩(wěn),看來,你不緊張了。上臺就當在家里那樣就好,你對不同食材的調(diào)料比例與火候都掌握得很好,應(yīng)該……”
“我覺得,是你比較緊張?!?/p>
“???”夏夏隨著薛承安的視線看去,看見自己緊握成拳的雙手,微微有些赧然,“人之常情嘛?!?/p>
其他幾位廚師都陸續(xù)上了場,薛承安沒再耽擱,臨上場時,余光還能看見夏夏悄悄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比賽的主題是海鮮,薛承安粗略地看了眼材料桌,心里已經(jīng)有了成菜的模樣。
“這位薛師傅,大家應(yīng)該有點印象吧,他在網(wǎng)上還是很有名的?!迸鞒秩祟I(lǐng)著攝像機拍攝薛承安的進程,調(diào)侃道,“薛師傅的長相這么出眾,氣質(zhì)就像藝術(shù)家一樣,還真是讓人沒想到是名廚師?!?/p>
“我覺得,做菜也是藝術(shù)?!毖Τ邪捕Y貌地回以微笑,說話間已經(jīng)完成了去腥的工作。
主持人走向下一位選手后,他總算可以看清第一排的人,只是,這一看,腦袋霎時空了。
她不在。
她為什么不在?是還沒來,還是來了又走了?薛承安的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念頭,只是越想,那顆心沉得越低。
夏夏于他,終究是不同的。他十五歲剛剛失去味覺的時候,父母把他送去夏令營散心,他本就心煩意亂,偏偏又看見哭得委屈的夏夏。他本來只是順手做了一鍋菇子湯,可這個明媚的姑娘像得了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喝得極其滿足。
他沒忍住,問了句:“好喝嗎?”
“好喝啊?!彼0椭劬?,一臉認真,“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湯?!?/p>
當然,可能是她好幾天沒吃過熱乎的食物,一時興奮而已。不可否認的是,她的話給了薛承安些許慰藉,她像一束光,突然照進了他昏暗的世界。
(八)
比賽過程中,薛承安每隔幾分鐘就要看一眼那個空蕩蕩的座位,即使那道身影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提前一個小時做好成品菜,以去洗手間的由頭溜出攝影棚,恰巧迎面碰到了節(jié)目組的導(dǎo)演。
“車禍嚴重嗎?都送去醫(yī)院了吧?”
薛承安腳步一頓,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頭:“什么車禍?”
“是派出去取外景的車,在城郊碰到了連環(huán)追尾?!?/p>
“派出去的記者是誰?”
“夏記者……”
他話沒說完,薛承安就如瘋了一般跑出去。
車禍送過來的人擠滿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薛承安只能看見渾身是血的醫(yī)生護士在病房進進出出。他握著手中一直提示用戶關(guān)機的手機,像是沒了一絲力氣。
他跑了十幾間病房,在三樓走廊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時,腳步一頓。
“你怎么來了?”夏夏有些驚訝,“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臨時被派出去做外場采訪,哪知道就這么錯過了你的比賽?!?/p>
她話音未落,猝不及防地被帶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聽見薛承安的胸腔里如有鼓擂。
“你沒受傷?”他的聲音甚至有點顫抖。
夏夏煞有其事地舉起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胳膊,眼底帶著笑:“受傷了,你要是再不過來,就愈合了?!?/p>
她所在的車輛只是撞上了一旁的防護欄,除了一個人有輕微腦震蕩,其他人受的都是皮外傷。薛承安聽了她的解釋后仍不放手,直到確定眼前這個人依舊活蹦亂跳后,才算是又活了過來。
他縱使技藝超群,滿身榮耀,最珍貴的從始至終都是照亮他的那束光。那是方向,也是信仰。
比賽結(jié)果出來那天,薛承安收到不少美食機構(gòu)發(fā)來的邀請,他沒來得及一一看過,耳邊就傳來一陣哭喊。
“穿不上了,這些漂亮衣服,我都穿不上了,我要減肥!”
夏夏捧著衣服,將臉埋在其中,薛承安有些苦笑不得,使壞般捏了捏她越發(fā)圓潤的臉,笑道:“不要減了,有我在,你瘦不了的。今天想吃什么?”
“薛承安!”
反正你怎么樣,我都喜歡。這是薛承安沒說出來的那句話。他從未如此慶幸過夏夏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于他而言,不知期限的澀然無味中,她是唯一那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