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軍
補 丁
大侄子微信發(fā)過來一張保存多年的黑白照片,說:坐著的是六哥,站在邊上的是我,六歲。
我把照片存入手機,放大,看自己。先看臉,圓乎乎的,皺著眉,咧著嘴,剛哭過的樣子。再看衣服,不是學生裝,是小翻領——這個我記得,是姐姐小得不能穿了退給我的女式衣服。太短了,套在下面的棉衣從袖口和下擺鉆了出來。最后看褲子,在左邊的膝蓋處找到了一個核桃大的洞。
一點都不像我。
可是,它讓我想起了那個年代的補丁。
真正的補丁。我是說,是把破處掩蓋起來的補丁,不是現(xiàn)在那種裝模作樣的補丁。當然,洞也是長期勞動或者趴在地上玩石子磨爛的洞,不是一出廠就用機器磨好了的,裝模作樣的洞。
媽媽怎么沒給我那兒補個補丁呢?也許還沒有來得及,也許在等另一個膝蓋處破了一起補——畢竟,對稱才顯得美觀。總不能右邊還沒破就裝模作樣地也補上去一個補丁吧?
那是上巷巷的張家才做的事。
張家往新衣服上補補丁。過完三天年,張家女人就開始給自己的男人和三個娃娃的新衣服補補丁了。到處補,補丁摞補丁,不分大小,不分顏色??傊?,用各種舊布頭把新衣服完全遮蓋住才算。穿到再一次過年,他們把衣服上的各種補丁拆了,還是嶄嶄的新衣服!一套衣服,能過三個年。
我們比張家窮,但我們不這么做。媽媽說:“人說呢!”
其實,說啥呢!大家都窮,大家都補補丁。條件好的人家講究點,補補丁的布頭要和衣服的顏色基本一致。條件差的,沒有完全一樣的布塊,但還是要講究一些顏色的搭配、左右的對稱。布頭剪得方方正正,把毛邊折進去,再用顏色相近的線縫在破了的地方。針腳要最大可能地藏起來,要使補丁和衣服不分彼此,渾然一體——遠遠望去,就像沒有打過補丁一樣。過一段時間,補丁又爛了,這一次就得補一塊小一點的圓補丁。圓圓的,就像長在雙肘或者屁股上的一雙大眼睛。
這樣的補丁遵循美學原理,不僅不刺眼,甚至成了一種裝飾。
一個能把補丁補得漂漂亮亮的女人,一定是一個聰明的、會持家過日子的女人。
不管冬夏,大多數(shù)人就只有一套衣服。比如:尕牛的毛藍條紋衣服,毛蛋的藍制服袖口上接了一大截,成娃穿一件黃色的確良上衣,領口的風紀扣扣得正正規(guī)規(guī)……所以,不用看人,看衣服我們就能認出走來的那人是誰誰誰。
學生娃們最容易破的地方,是屁股。所以幾乎每個人的屁股上都有一對或方或圓的補丁。有時候,屁股上的補丁還沒爛,縫補丁的線先斷了,于是補丁就開了一個二寸長的縫子。毛蛋用手指頭悄悄勾住成娃屁股補丁的這個縫子,然后大聲喊:“劉老師來了!”成娃猛地一跑,屁股上的補丁“嗤”的一聲,四分之三全開了,只有上邊的四分之一還在執(zhí)行任務。補丁像門簾子一樣“嘩啦嘩啦”地吊在成娃的屁股上,屁股上的肉白生生的,若隱若現(xiàn)。
成娃和毛蛋打了一架。
孩子們還不太懂:一塊補丁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的,不光是貧窮。
還有一種補丁——嚴格地說不叫補丁。
我們長得太快了!過年的衣服穿到秋上,已經(jīng)短了一大截。真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了——胳膊腕腳巴腕光嘰嘰地露在外面,瘦得麻稈一樣的我們挑著這么一套小衣服,就像個小丑一樣。
怎么辦呢?媽媽找一些布塊,往袖頭上接一圈,再往褲腳上接一圈。有時候,接的這一圈又不夠長了,但衣服還新著呢,那就再接一圈。我們穿著用不同顏色的布塊一圈一圈接起來的衣服,更像一個小丑了。
但那時候從來沒感到過丑。只覺得母親神奇的雙手,讓我們的衣服更接近一件衣服本身了。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是莊戶人穿衣服的理想境界——事實上肯定穿不上那么久。但是,一件衣服穿三五年是正常的。
一件衣服穿到舊,穿到破,穿到上了補丁,就不單單是一件衣服了。它已經(jīng)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你的手,或者腳。
你早已熟悉了它的寬窄、長短,它的逐漸變淺、最后泛白的顏色。你知道哪兒快要破了,哪兒有一塊補丁,補丁上留下了母親一針一針縫過去的針腳。晚上,它像貓一樣蹲俯在你的身邊;早上,你只要一伸手——甚至不用看也不用使力——它就款款地套在了你的身上,那么貼身,那么自然。
……
所以,一件衣服實在破得不能穿了,被媽媽拆開,剪得方方正正地收到針線簸箕里以后,我們還會時不時地想起它。
就像想起一個出門多年的朋友,或者親人。
現(xiàn)在,我又想起它們了。
有多久沒有見過補丁了?那些將貧窮恥辱般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來,生長在雙肘、雙膝、褲腳、領口,以及所有幫助我們忍受過苦難的地方的——
方形,或者圓形的補丁們。
雞 蛋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問題。
但是,生活不需要哲學,生活的真相是:雞生蛋,蛋生雞,雞再生蛋。公雞喂大了賣給單位上的人吃肉,一只十塊;母雞下蛋,蛋攢多了提到大商店,也換成錢,一個一毛。
每天一把秕麥子,慢慢就攢出了煤油、青鹽、火柴、鉛筆、本子、橡皮,甚至黃球鞋和六一兒童節(jié)的白襯衣藍褲子。
七八十年代的孩子,誰敢說自己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和雞蛋有關的。
媽媽的雞蛋藏在麥子柜里,要去賣的時候從麥子里一個一個摸出來——但總有一個兩個溜到麥子深處,一聲不吭地藏起來。七哥最先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大人不在的時候,我們把袖子捋得高高的,把一整條胳膊插進麥子里,使勁摸。摸到一個圓溜溜的雞蛋,飛快地拽出來,生怕它會長了腿跑了似的。
怎么處置,賣了買豆豆糖?不安全。萬一大商店的人問:“不會是從家里偷的吧?”——怎么辦?
幾個人商量的結果是:就地處置!怎么處置?炒了吃。七哥把舀飯勺子放爐子上燒一會兒,把那只珍貴的雞蛋“刺啦”一聲打到勺子里,趕快用筷子撥拉幾下,好了!一人一小塊。分完了,七哥又用筷子頭在勺子里使勁刮,刮下來的雞蛋沫倒進手心,喂到我嘴里。然后舉起勺子來,伸出舌頭舔上兩三遍。
整個下午,我們又聽話又勤快,媽媽驚奇地打量著我們——但我們心照不宣,嘴里蕩漾著幸福的炒雞蛋的味道。
……童年的味道,比如用一毛錢買潤喉片當糖吃——一毛錢的潤喉片比一毛錢的豆豆糖多多了!比如跟著媽媽去買藥,保健站的朱大夫會塞給我?guī)灼鹌ぁ谧炖?,有一股略帶辣味的甜膩?/p>
但是,雞蛋帶給我的驚喜遠不止此。
某一年,破加工廠放電影,票價兩毛。我趴在大門前的矮墻上,可憐巴巴地看其他孩子興高采烈地上了澇壩沿,拐進了街頭的加工廠。隱隱約約能聽到喇叭里的廣告聲:“趕快購票,馬上開場!”
媽媽看見了,一會兒,她偷偷往我口袋里塞了兩個雞蛋,對著我的耳朵說:“悄悄去,別讓哥哥姐姐知道了!”——哇,幸福來得如此突然!我拽了個小板凳,三蹦兩跳地上了澇壩沿。
可是剛上澇壩沿,覺得有點不對,伸手摸出雞蛋來一看,壞了!倆雞蛋打架,一個在一個身上磕出了一個豆子大的洞。那個心疼呀!怎么辦?我急得快哭出來了。
救星來了,比我大三歲的虎子說:“我有辦法!”他掏出一張破紙,撕了指頭蛋大的一點兒,放舌頭尖上舔了一下,輕輕糊在那個小洞上?!昂昧?!記著,洞朝上拿著!”
那一刻,虎子在我眼里就像菩薩一樣,充滿智慧。我小心翼翼地舉著那個開了洞的雞蛋來到加工廠,連同另一個一起遞進和我頭頂一樣高的售票窗口,心騰騰亂跳。還好,賣票的人沒發(fā)現(xiàn),遞出來一張藍色的小紙條。我拿著那張二指大的紙條看了十幾遍:上面印著三個大字“入場券”,下面是一行小一點的字——“當日有效,過期作廢”。
那天晚上看的什么電影?忘了。反正非常精彩,回到家里,我興奮地半晚上睡不著覺。
我剛上班就是在村里的小學校當語文老師,每天回家吃飯。路過澇壩沿時,我腦海里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出那個舉著紙糊的雞蛋、小心翼翼地走在澇壩沿上的孩子來。
家口大,父親格外辛苦。父親是石匠,除了種地,還要到四周的村莊去給人家打石磨,或者把北山的石頭取回來,打成石磙子賣錢,補貼家用。吃過晚飯,沉默的父親總是單膝跪坐在炕頭,舉著旱煙桿,一口一口地抽?;鸩褓M,父親用芨芨稈在爐子里點火。我們把院子里從掃帚頭上掉下來的芨芨稈收起來,用剪子剪得整整齊齊的,擺在土爐子上父親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我們不敢在父親前面打鬧。有時候,我從側面偷偷地打量父親,想:父親到底在想些啥呢?
當石匠的父親,像石頭一樣沉默而堅硬。
知道父親辛苦,每天早上,母親給父親打一個雞蛋。不炒也不煮,打到碗里,倒進滾燙的釅茶,再調一小勺白糖——據(jù)說這樣補身體。
可是,最小也最不懂事的我和姐姐早就坐在了小炕桌兩邊。父親往我的小碗里倒一點,往姐姐小碗里倒一點,自己就剩小半碗了。于是再倒進去半碗茶,泡了干糧吃。
母親說:“你自己喝吧?!?/p>
父親說:“娃娃們眼巴巴地望著呢,我一個人怎么喝得下去?”
家家都養(yǎng)雞,家家都在攢雞蛋。
有一個土生土長的小笑話:下巷巷的韓奶奶先用飛快的語調說:“人家們的母雞下蛋,一天一個一天一個一天一個……”然后又用拖長的語調說,“我家的母雞呢?一天了——一個,一天了——一個……”
每次說到這個笑話,我們都會笑得肚子疼。現(xiàn)在偶爾也說,也笑。但慢慢的,覺得韓奶奶的話好有哲理——快也好慢也罷,那些零零碎碎的日子就像雞蛋一樣一點一點地攢起來,就攢起了我們的艱難和幸福,快樂和節(jié)日,也攢起了我們精致的、易碎的、磕磕碰碰的童年。
黃球鞋
媽媽給姐姐買了一雙藍球鞋。白底,鞋面上有一道藍白相間的寬松緊——比黑條紋布鞋好看多了,所以我心里有一萬個不高興。而且姐姐要穿著這雙新鞋去她干媽家串門,我心里的不高興一下子增加到了十萬個。
按說,一個男孩子不應該和女娃娃計較穿戴,可是,既然是藍的,又不是紅的,為什么男孩子就不能穿呢?況且,我連個干爹干媽都沒有,逢年過節(jié),我都得厚著臉皮跟著姐姐去串門,磕頭拜年時,姐姐叫的那聲“干爹干媽”都比我的聲音響多了!
一般情況下,心里不高興,我就會找借口鬧一鬧的,比如很久以前姐姐欠我一把熟豆子,這時候我就會再次記起來,并且要求她即刻歸還。而且不能是現(xiàn)在的,必須是當時的那一把。
那次鬧了沒有,結果怎樣了呢?忘了。這么重要的情節(jié),我居然忘了??梢姰敃r肯定沒有如愿以償。
關于藍球鞋的記憶也就不了了之了。
鞋是個大問題。
我們家兄弟多,大大小小的黑布鞋脫在炕頭下,就是一大堆。經(jīng)常穿錯,你穿了我的,我穿了他的,爭爭吵吵,推推搡搡,下炕穿鞋都得一大陣子。
又費氣,今天你的大拇指出來了,明天他的腳后跟掉幫了。媽媽一年四季都在做鞋:納底、廓幫、绱鞋、壓松緊。一直做到除夕,我們望著還在煤油燈下飛針走線的母親提心吊膽,擔心初一早上沒有新鞋穿,出不了門,拜不了年。但是大年初一早上一睜眼,炕頭下肯定會擺上一排大大小小的新布鞋。
事實上,四五歲以前,我在夏天就沒有怎么正經(jīng)八百地穿過鞋。鞋也有,就是不愛穿,媽媽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腳上這雙與生俱來的鞋子,怎么穿都穿不爛呢!
某一次,媽媽讓我去大哥家要一把鹽,我答應一聲,光著腳丫子飛快地跑了出去。路過三娃家時,三娃媽望著我的光腳丫驚奇地說:“這么大了,還精腳片子?”突然之間,我就有了某種羞愧感,腳面上突然就有了涼生生怪津津的感覺。
我的光腳丫的童年從此結束了。
事實上,我至今還會做光腳丫走路的夢,夢里充滿了羞愧感——似乎光腳丫是一種殘疾,類似于瘸子:怕在人前走路,但是不走路,怎么能行呢?
啥時候開始穿黃球鞋的呢?上初中開始,還是更早一點?
一雙黃球鞋五塊或六塊錢。不是我們家有錢了,是媽媽逐漸老了,這么多鞋,實在是做不過來了。黃膠底黃鞋面黃鞋帶的黃球鞋真的耐穿,一雙鞋可以穿一年。冬天冷了,就用破羊毛氈剪一個鞋墊子塞進去;春天熱了,就把氈墊子抽出來;到了夏天,黃球鞋穿得開洞了,正好當涼鞋穿。
這一穿,就穿到了高中畢業(yè)。七八年時間,穿掉了多少雙黃球鞋?記不清了。但是新球鞋那種淡淡的橡膠味和穿在腳上走路時發(fā)出的聲音卻怎么也忘不掉。
但對其中一雙黃球鞋的記憶尤其深刻。深刻的原因是,這雙鞋沒穿一天就爛了!早上穿了去放牲口,走到菜地溝時腳下一打滑,“哧——”鞋面就拉開了一道口子。我又惶惑有心疼又擔心,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安。這還能補嗎?一定是我走路不夠小心!怎么就沒看見那墩沙冰草呢?見了媽媽,怎么交代?
懊惱不已地回到家里,誰知道媽媽看了說:“一定是積壓貨!鞋面的布都捂草了。”
……我對賣積壓貨的奸商咬牙切齒,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善良的母親是絕對不會去講理的。即使去講理,那個年代,哪個商店沒有一些積壓貨?
似乎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兒大多穿黃球鞋。只有個別家庭條件好的——比如馬越文,他爸爸是衛(wèi)生院的大夫——穿過一次白球鞋。
白底白面白鞋帶,白得耀眼。走在一大群黃球鞋當中太顯眼了——他自己也不嫌顯眼,還故意把腳抬得高高的,步子邁得大大的,害怕別人看不見似的。鞋底又厚,根據(jù)目測,大約有黃球鞋的兩三個厚。所以,我們叫這種白球鞋“白墩子”——鞋底就是一個厚墩墩。
當然,我沒有穿過“白墩子”,連這樣的幻想都沒有產(chǎn)生過。有什么好呢?白生生的,難道一個人的腳比臉還重要?況且容易臟,多費一袋洗衣粉罷了!還是黃球鞋舒服,貼腳、耐穿、輕巧。更重要的是,便宜。
……一直到上大學,我的黃球鞋歷史結束了。我用三十五元錢買了一雙皮鞋——真正的擦油皮鞋,在鞋底上釘了幾個鐵掌子,走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刺刺啦啦”的聲音。但那雙皮鞋質量真好,我無冬無夏地穿,穿了整整兩年,一直穿到師專畢業(yè)。
上班以后,穿鞋就沒有固定的款式了。黑布面白塑料底的買布鞋、涼皮鞋、運動鞋……黃球鞋逐漸從生活中消失了。
只有一種吉普車還叫“黃球鞋”,那黃漆鐵皮,黃帆布車篷,長得跟黃球鞋太像了。
媽媽說,腳比手貴重。一雙腳承載著我們卑微的生命,在人世上不停地奔波。而鞋,是我們對這雙腳唯一的撫慰和幫襯。
有時候,我會望著學生們來來往往的腳發(fā)呆——這些形形色色的、又漂亮又耐看的鞋子們,讓我想起了我穿過的黃球鞋。
想起了黃球鞋踩在泥地上的線形花紋。
有時候,也會想起姐姐的藍球鞋,和馬越文的“白墩子”。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