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露
半夢半醒時分,尋尋媽響徹山間的吆喝聲如期而至,在我腦內(nèi)完成了一次穿越。大腦震顫的同時,我虛弱地把“給賣耳塞的店家差評”這一事項記入了心中的仇恨小本本,全然忘記了來這僻壤哪會帶耳塞,不過是有了前幾日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在睡前在耳朵里塞了兩個紙團。
費勁地睜開眼,微薄的晨光從窗簾一角冒了出來,深深吸一口,混雜著未干的白露和滿院雞毛味兒的空氣,瞬間涼透肺腑。大約一刻鐘后,我的房門被叩了三下——是尋尋來喚我起床吃飯了。她和她的母親不同,向來是不多吆喝的。
“尋尋,”我隔著門板叫住她,“我今天和你一起上山,好不?”
“好?!彼戎驳椎哪景逍瑖}噠噠走遠了。
我辭掉令人窒息的工作后,選擇暫時做一個自由撰稿人。時間空下來了,靈魂的空虛終于也撕碎了粉飾的太平,由內(nèi)而外地浸入我的血液,滲入我的骨髓,度過了數(shù)天對著空白的文檔發(fā)愣的虛無時光,實在看不下去的友人硬是把我拽出了十幾平米的亂糟糟的人生,像把綿羊丟入河里洗澡的牧羊人一般,將我拋進了被灼日照得亮堂堂的人間。稀里糊涂,我停駐在了這個在地圖上很難找到的小山村,在尋尋家暫住了下來——這事兒尋尋媽對外有套冠冕堂皇的說辭:這是住在我家的城里姑娘,人家會寫文章呢。
尋尋媽每次這么對鄰里介紹的時候,皺皺的臉皮就會向兩邊舒展開,看上去頗有些滑稽意味。
前些天下了雨,山上路滑,家里的柴禾都要精打細算地用。天且放晴,尋尋就去砍了柴,現(xiàn)在是要割草了。我見她背著半人高的籃子,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踩過還有點粘鞋的泥,便提出想幫她。尋尋搖搖頭,輕輕說了句“你背不了的”,抬腳就攀上了一塊巖石,她借層層紋理蹭掉腳底的泥,橡皮筋綁著的烏黑辮子自在地往后一甩,臉上覆著一層鮮亮的光輝,在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
“我家陽臺上來了只鴿子孵蛋,”我見她這樣,也想自在地舒展一下,做出來卻像做作的廣告動作,沒話找話道,“喂食也不吃,一湊近它就要炸毛,一天到晚都窩在那里,它都不會餓的嗎?”
尋尋瞅了我一眼,沒有多余表情地說:“它們會交換的,你沒注意到?!?/p>
她的口音有一點點奇怪,略頓幾秒我才意會:“你是說不是只有一只鴿子孵蛋?”
尋尋點頭,向上提提背簍,“你要不停停,你走不動的。”
“沒事,這種程度還能行。”我跺了跺酸痛的腳,故作灑脫道。
說是上山,其實并非是深林——那也委實不是砍柴割草的好地方。我始終注意盡量踩在雜草上,好減少泥濘的不適。山上的一切都是涼的:清涼的風(fēng),冰涼的水,微涼的霧氣,繞及四周時卻意外教人感到繾綣。當(dāng)懷著一顆“刻意”尋找美的心,到處無不可贊,無所不美,就連輕輕一蹭就能劃破皮膚的枝條,也不會感到它的粗糲,而親昵得仿佛幼貓的肉墊。
我的視線也確實在追尋著“美”。萬山有靈,是古人常有的說法,放在今日,它更像是延續(xù)生命的“制氧機”,是淺埋繽紛歡樂的寶箱,無需口服或注射,直接充滿細胞和心臟。
“尋尋”這個名字起得著實好。十來歲的女孩子,生養(yǎng)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澗旁,少了那些城市同齡女孩的成熟,卻有種不混雜質(zhì)的沉穩(wěn)。大約她習(xí)慣了靜謐的空山無言,性情染上了幾分波瀾不驚的恬靜,教人移不開眼地追尋。
初見時我只覺這名字特殊有趣,便問她由來,她只淡淡道:“因為媽媽想讓我找到那個男的吧?!彼觳辉傺哉Z。
她確實與眾不同,好似安于這一隅,從未問過什么有關(guān)“外面”的事,而始終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我心頭縈繞:她雖然沒問,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好在我沒有也不愿多想,與我而言,遇見這樣一個令人驚喜的姑娘已經(jīng)是多大的好運。我看著她輕巧地避開障礙,回頭與我無言對視,眼睛映見的是清冽的溪水和濁世的我,盛滿清明與薄霧,好似鹿的眼睛一般——即便我在這之前從未見過真實的鹿。
我會意地點點頭,告訴她我還能走下去,她就朝更深處去了。我突然生出個說出來會叫人笑話的念頭:山林才是她的歸宿,她會在山頂化為飛鳥,從此隱于密林,誰也尋她不得。
還好她并沒有——我不知這個“還好”是否恰當(dāng),姑且這么用吧。我隨著她的腳步,望望這座不知名的小山,霧氣漸散,陽光在雜草間拋了一捧碎鉆,在潮氣未消的泥土上撒了一把金粉。
“那個鴿子長得還挺奇特,脖子上一圈白點兒?!?/p>
尋尋居然也跟上了我停留在幾分鐘前的思路:“……它是斑鳩吧?”
這倒叫讓我大吃一驚了,“是斑鳩?”
“嗯?!彼V定地點頭,半晌道:“叫聲很好聽?!?/p>
“是啊是啊,我天天早晨都被它叫醒。雖然這邊鳥更多,但叫醒我的卻不是鳥啊?!?/p>
“是什么?”她開始干活了。
“是你呀!”我笑瞇瞇道。
她也笑了,動作麻利地填滿了背簍,背對著它蹲下來,一使勁就背了起來,我在一旁看得不忍,卻也不知道怎么幫她減輕點負擔(dān),就抱了一捆在懷里。
回程,尋尋心情頗佳,輕輕哼著一支我從未聽過卻感到熟悉的小調(diào),后來聲音愈漸大了,她放聲唱:
“籮籮疊籮籮——
滿籮喲——
四季輪回轉(zhuǎn)——
悲歡散喲——”
質(zhì)樸的歌聲仿佛遠古時期神秘的咒語與祝歌,我被吸引了,更被蠱惑了,我也跟她唱:
“籮籮疊羅羅——
滿籮喲——
四季輪回轉(zhuǎn)——
喜喜哀哀——”
是下山的緣故嗎?風(fēng)變得快了,呼嘯著掠過我的耳畔;水變得快了,嘩嘩地跑過我腳邊了,我差點濕了鞋,我要飛起來了。
嘩嘩的不僅是水,還有不遠處的鳥群。是被我們驚了而振翅的嗎?那樣時而雜亂時而齊整的隊伍,那樣自在的姿態(tài),那樣眷戀地流連。
我很暢快,我卻不屬于此。我的羽毛有了白色的“雜質(zhì)”了,那是沾上的還是洗掉暴露的?
可她是——我身邊的女孩,她擁有輕盈的骨骼,從來不馴良。
云絲繞天幕,度鳥點點,好似白天的星辰。余音淹沒在水里,空曠沒有了人。
我終有一日與此地此人隔絕千里,跑回亂糟糟的世界,尋尋不遇,度鳥不現(xiàn),我的心中唯留有一粒尚未破土的種子。
變質(zhì)的鳥比時光還深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