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1943年王世襄去見傅斯年，表達想進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工作的愿望，傅斯年得知王世襄是燕京大學的畢業(yè)生，斷然拒絕：“燕京大學畢業(yè)的學生，根本不配到我們史研所！”后來是梁思成接納了王世襄，從此王世襄成了李莊中國營造學社的一員。

60年后《收藏家》雜志的一個作者、四川文博界的一個年輕人在四川檔案館收集材料時，意外發(fā)現(xiàn)當年王世襄寫給學者鄭德昆的一件殘信，這封字跡工整的信，有一部分內(nèi)容也與尋找工作有關(guān)。推測王世襄當年為求職，類似的信寫過不止一封，到現(xiàn)在我們見到的只此一份。

后來我們把這封殘信的復印件轉(zhuǎn)給王老，建議作為早年的文字收錄“錦灰”二堆。王老回信說是他的筆跡，但不打算收錄二堆。再后來那位四川的年輕人來京登門拜訪王世襄，說起1943年的求職經(jīng)歷，王老回了一句：往事不堪回首。事情過去了60多年，影響還在。王世襄不愿提那些陳年舊事，一定是傅斯年的那句話刺傷了他。

比起清華北大的學子，當年上得起燕京、輔仁的，都是些家境好的富家子弟。文博界里的朱家溍、史樹青、馬衡之女馬玨等就是燕京、輔仁出身。

與傅斯年的相遇是王世襄學術(shù)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后來的王世襄發(fā)憤，以一股憨勁執(zhí)著于學術(shù)研究多少與此有關(guān)。黃苗子郁風夫婦回憶與王世襄在芳嘉園相處的那段日子：“論刻苦用功，他也在我之上。那時我一般早上五點就起來讀書寫字，但四點多，暢安書房的臺燈，就已透出光亮來了?！?/p>

一部《髹飾錄解說》，初稿寫作于1949年冬至1958年秋，自費油印二百冊，聽取意見后，經(jīng)1965年和1977年兩次修改，到1983年才正式出版，1998年再版，仍作增補，又加入何豪亮的九十七則訂正?？芍^幾十年磨一劍。無怪啟功說“《髹飾錄解說》不但開辟了藝術(shù)書注解的先河，同時也是許多古書注解所不能及的”?！啊恩埏椾浗庹f》的注解者卻可以盎然自得地傲視鄭康成”。

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是古典家具學界的開山之作，此書出版于1989年，材料的收集早在1945年就開始了，到1960年草成《中國古代家具——商至清前期》，1962年又截取其明至清前期一段重新改寫，1982年改寫完成，1985年后再作修改補充。這部大書的撰寫也是起起落落，用了幾十年的積累才形成的。此書一出，博得同行、也是古典家具研究領(lǐng)域權(quán)威朱家溍的衷心賞嘆：是一部煌煌巨著，是一部劃時代的專著。

當代學術(shù)界評價王世襄及其小眾工藝美術(shù)史研究是廣度和深度并重。論深度，他對藝術(shù)理論有深刻的理解和透徹的研究。他從事的學術(shù)領(lǐng)地，到達的最前沿往往是前人沒有觸及的。如為了認知家具榫卯結(jié)構(gòu)，不惜“請求匠師，用柴木份制，乃至切削蘿卜，摹擬榫卯”，又采用田野考古的方法，從分析實物、考察匠師制作到對照古文獻，厘清了古典家具榫卯的結(jié)構(gòu)樣式，單是《明式家具研究》的“結(jié)構(gòu)”一章就推翻過數(shù)次，五易其稿。學術(shù)界公認他的認知代表著時代的認識水平。他的某些判斷可能被后來者糾正或者推翻，但他對于文物的深切認知與整體把握，后人難以企及。論廣度，他的學術(shù)內(nèi)容包涵了漆器、家具、書畫、銅佛、匏器等等，而游藝的品類更眾，有鴿子、蛐蛐、蟈蟈、大鷹、獾狗、摔跤等等，涉及的門類極廣泛，當代文博學家無出其右。1994年王世襄八十壽辰，夫人袁荃猷女士以剪紙《大樹圖》為壽，在某種意義上《大樹圖》所具有的象征性，正是王世襄及其學術(shù)人生的概括和寫影。

再來說點王先生與《收藏家》雜志有關(guān)的事兒。

王世襄是我們的老編委，他是所有編委里頭堅持到九十歲還在給我們寫稿的一位。每回稿子寫成，事先給我們打電話“我寫了一篇稿子，是……內(nèi)容，你們愿意用嗎？”語態(tài)懇切。王老是收藏界的名人，他賜稿，求之不得，哪有不用之理？但他附帶有個要求，稿子至少要看一次校樣，這是老一輩才有的習慣。校樣出來，親自看過，才肯放手寄回給我們發(fā)稿。

近幾年，王老年紀大了，偏長的稿子礙于精力不寫了。我們有時候打電話問候他，順便問問稿子。他說：-“年紀大了，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不愿意拿隨筆文字給你們《收藏家》?！奔s不到稿子，聽老人這樣講，滿心是歡喜。

有時會突然接到他的電話。電話那頭自報家門“我是王世襄”，聽了心驟然一陣緊張，王老突然來電話一定有事情。果然，接通電話，沒有旁逸，直截了當展開話題，說某期所載某文介紹的家具年份不確切，有問題，需要討論商榷。不緊不慢的話語傳達出的卻是一種急迫的責任感。我們還接到過王老指陳某文所述某文玩與歷史上某工藝家風格相左的電話。原以為名滿天下的王世襄未必顧得上我們的雜志，哪知他每期過目，而且還真的肯花時間閱讀，因為讀得細才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指出來。領(lǐng)教過他直率的批評，才能感受到他對事對人的真誠。

有一次我們的編輯去位于日壇公園旁的王老家看他，幾個先到的福建朋友，指著墻上貼著的“謝絕攝影”字條發(fā)問。王老說：經(jīng)常有做家具的人來看我，來了就要求合影，回去還掛出來，說我是他們的顧問云云。王世襄不愿做不明不白的事，他愛惜羽毛，卻攔不住坊間借他名義的各式炒作。

晚年，王世襄曾不止一次對我們的編輯說過：“我的研究不知替國家解決了多少就業(yè)人口?！眱H此一句，可見他內(nèi)心的欣慰。王世襄的學問從古人今人書里書外生活中得來，最終返回到生活中去，而且還關(guān)乎民生。這樣的學問當代只此一家，那就是王世襄，這也注定了他的學問有長久的生命力。

永遠的王世襄。